梁寶星
某些人在我們的生活中總會重逢,以便為我們的歡樂和痛苦作準(zhǔn)備。
——馬塞爾·普魯斯特
第一部 夜色
1
你是誰?
困在出租屋寸步難行的歲月里,我總是不停地做夢,夢多是關(guān)于過去,那些被時間摧殘的畫面,帶著裂縫在我的睡夢中重新拼貼,卻在我醒來之前再次破碎,能夠被我記住的,多是風(fēng)景,而非面孔,而在遺忘的面孔當(dāng)中,便有你。
你想必是我兒時玩伴中的一個,那時候我們都沒有名字,就好像鳥只是鳥,蟲只是蟲,你是你,我不過是我。在那封閉的縣城里,泥路延伸的兩座山之間,名為木古坳的地方,松樹和榕樹將泥瓦房覆蓋得嚴(yán)實,到處彌漫著牛糞和青草的氣味。那個山村不是你的我的家鄉(xiāng),我們的童年卻都在那里度過。那時候我們都沒有記憶,不清楚時間是什么,便不會細心記錄身邊的事情。當(dāng)我明白時間是怎么一回事的時候,再去回溯那些往事,發(fā)現(xiàn)它們已經(jīng)不屬于我,過去的我多么機靈、活潑,怎么可能是現(xiàn)在這副模樣呢?
而你卻沒有任何變化,時間不是你的敵人,不愿意在你的面容上留下任何細碎的傷疤。當(dāng)你真正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覺得你熟悉,卻怎么也想不起你的名字,我想呼喚你,卻不知如何開口。那時候我被冠以青年小說家之名,在南方的都市茍活。我辭去了出版社的工作,告別那些乏味的書稿,模仿村上春樹,在深夜的吧臺上寫作,他賣的是酒,我賣的是咖啡。
剛過了夜晚十一點,你終于出現(xiàn),和街上所有的行人一樣,戴著口罩。那天夜晚臺風(fēng)剛過去,雨已經(jīng)停了,堵在環(huán)市路的汽車不停鳴笛,我被汽車的鳴笛聲吵得心煩,打開音箱播放莫文蔚的《呼吸有害》。這首歌讓人恐慌,卻也是應(yīng)景??Х瑞^里客人寥寥無幾,多是喜愛夜晚的人。你光著腳,提著白色帆布鞋,雨傘還在滴水,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來不及穿鞋就點了一支煙,從手提袋里拿出《追憶似水年華》第七部《重現(xiàn)的時光》。
沒有經(jīng)過你同意我就端一杯卡布奇諾走到你面前,我能夠通過你的模樣判斷你喜歡的咖啡口味。我說,讀普魯斯特是一件費時間的事。你吐著煙對我說,能不能換一首歌?我問你要聽誰的歌。你說,張國榮的《春光乍泄》。
那時正值冬天,南方的冬天還有臺風(fēng)光臨,然后是漫長濕冷的陰雨。你精巧的腳丫在昏黃的燈光下蕩著。什么時候換一下裝潢,你說,特別是這燈,傷眼睛,每天晚上在這里待著,你的眼睛看不得強光,對嗎?
月光還可以接受,我說,往常月光會從窗外照進來,那時候我會把燈關(guān)掉。月光下能看書嗎,你說,估計看不了。確實看不了,要看書或者寫小說的時候,我不得不打開臺燈。不過我喜歡在月光下靜靜地抽煙,我沒有這樣對你說,畢竟那是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那時你告訴我你的名字——何星怡,還要向我講述一個名叫月亮的男孩的故事。
曾經(jīng)也有顧客在同樣無法睡眠的深夜向我傾訴他們的故事,你的特別之處在于你給我的熟悉感。你對我說,一年前,名叫月亮的男孩在酒吧里遇到一位塔羅師,塔羅師給他算卜,他抽到了一張愚人牌,塔羅師給他的解讀是:漂泊,夢想,無意義以及失敗。月亮知道自己不會有好的結(jié)果,便問塔羅師有什么應(yīng)對或者減輕痛苦的方法。塔羅師掏出兩瓶藥水,白色藥水名為“日照”,藍色藥水名為“夜色”,喝下藥水便會失去白天或者黑夜的記憶,能減輕一半的痛苦。最終月亮把白色藥水混進雞尾酒里喝了下去,從此他便會忘記白天發(fā)生的所有事情,只有在夜晚,特別是有月光的夜晚才能找到記憶,因此他給自己命名為月亮。
你說,月亮把自己鎖在跨江大橋下的鐵皮船里,在搖晃中奮筆疾書,月亮是個真正的小說家,真正的小說家不是寫出了好小說的人,而是將文學(xué)當(dāng)成信仰的人。我問你能否找來月亮的小說給我閱讀,你說月亮正在寫自傳。
一個青年小說家的自傳,我說,他有什么值得記錄的經(jīng)歷嗎?你只顧著抽煙,抽得兇,咖啡館里的抽風(fēng)機乏力,漫長的夜晚我們都在吐二手煙和吸二手煙,我們的肺都不會很好。你不覺得他的故事挺有傳奇性嗎,你說,一個只有夜晚記憶的人寫自傳,他的書里面會不會只有夜晚,他寫的白天都不可信?
后來,你一個勁地抱怨剛過去的那場雨,你說月亮戴著一個月亮形狀的吊墜坐在寂靜的江邊,筆記本上寫著密密麻麻的字,他出現(xiàn)的夜晚總是月光如紗,江面宛如飄著一層霧,天上還殘留著紅色的云,那是臺風(fēng)的征兆。
月亮的鐵皮船是一個逼仄的空間,只有一個小吊燈發(fā)出暗淡的光,光線一下子填滿了船艙,墻壁上掛滿了香港明星的海報,你說,每個夜晚我們都親密無間,每個白天我對他而言都是陌生人。月亮漸漸對他的過去感到模糊,他只記得黑夜,白天毫無意義。于是他決定放棄虛構(gòu)小說,寫一部自傳,把自己經(jīng)歷的那些夜晚記錄下來。他對你說,你走吧,我要寫一部黑夜簡史。
下半夜又下起雨,咖啡館里的幾個客人已經(jīng)昏昏欲睡,你的大衣濕透了,里面只有一件吊帶連衣裙,肩膀和手臂裸露在外,你感到冷。環(huán)市路上的車輛早已鉆進四方的街道,黑色的四線公路只剩下零星的燈火在追逐。小說家的世界是無法揣測的,你說。月亮正在寫的黑夜簡史晦澀難懂。
索然無味,你用這個詞來形容月亮的白天。那時距離天亮已經(jīng)不遠,你看一眼手表,估計還想到跨江大橋下看看月亮,雨淅淅瀝瀝,我勸你再坐一會兒,你同意了,我又給你端來一杯咖啡和兩個曲奇餅干。
天邊出現(xiàn)白光之時,廣場上的鴿子已經(jīng)醒來,在淡光中撲翅。你還是要走,拿起雨傘和手提包,從昏暗的余煙裊裊的咖啡館里走出去,你要重新成為一個陌生人,去面對橋下的鐵皮船。
2
你消失了好些天,那些夜晚我在二手煙和咖啡因中度過,重復(fù)播放張國榮的《春光乍泄》。我知道你還會來,月亮的故事尚未結(jié)束,你會像當(dāng)初突然闖進我的世界那樣再次出現(xiàn)。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想起遙遠的過去,在那個偏僻的山村里,母親跟隨外公一家出去干農(nóng)活,沉睡中的我被鎖在寂靜的房間里,只有那條沉默寡言的黑狗陪在身邊。不遠處的陡峭的山坡是我恐懼的地方,無論白天還是夜晚,那里長著密不透風(fēng)的樹,路的另一邊是懸崖,老人常拿鬼故事來為我們催眠。還有泥瓦屋前的菜地,屋后的果樹林,不遠處的河流……這些記憶我都保留完好,也許那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時間是什么,我總是一個人被鎖在門內(nèi)。
十四歲以后我就很少去木古坳了,我進入叛逆少年期,穿著黑色和白色的背心在初中校園里我行我素。小城里形形色色的人擁擠在狹窄的三條街道里,操著好幾種方言互相對罵,城市廣場是所有街道最終匯集的地方,年輕人裝扮潮流行走如風(fēng),他們是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他們是殺馬特。
那時的白天是漫長的,在昏昏欲睡的課堂上,在充斥著汗臭的籃球場上,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等候約架那伙人的學(xué)校門口,在送女同學(xué)回家的路上,那些記憶仿佛很近,像剛從眼前過去的火車,記憶的真實性不需考究,在等候你出現(xiàn)的那些夜晚,回憶不過是企圖在自己的過去發(fā)掘你的模樣,但生命中就有這樣的人存在,你會感覺到他一直在身邊,但是你不曾遇見過他。
咖啡館里的客人越來越少,很多時候我不得不一個人克服漫漫長夜,小說寫不了,就坐在窗邊,喝著咖啡抽著煙,看著環(huán)市路上的夜班車在游蕩,司機載著滿滿一車廂濕冷的空氣,在無人的站臺靠邊停車,開門,關(guān)門,再徐徐離開,作為城市的幽靈,我們把各自的角色扮演得很好。
清明過后的第二個白天,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你在一條筆直的公路上行走,天上是一個搖晃的月亮,那是被你牽引著的風(fēng)箏,你對我說,你要帶月亮去旅行。你在高速公路上行走,在我夢中的視野里逐漸消失,而天上月亮形狀的風(fēng)箏在云間掙扎,那條細小的線讓它無法再往高處去。
夢醒時分天已晚,我給自己做了一份三明治,喝了一杯威士忌,那一刻我覺得你已經(jīng)離開了南方。我十分相信自己的夢,認為那是一種預(yù)兆。你卻在那天晚上出現(xiàn)了,讓我的夢瞬間變得尋常。你走到熟悉的靠窗的位置,月光正好,和窗外大樓屏幕投放出來的五顏六色的光交融在一起打在你臉上,你變得色彩斑斕,在我給你遞上卡布奇諾之前,你走到音響前把張國榮的《春光乍泄》切換成了陳慧琳的《有時寂寞》。
咖啡館里只有我你兩人,早些時候的三個客人在我給你調(diào)咖啡的時候離開了,然后再也沒有客人前來光顧。你摘下口罩叼著一根白色細長香煙,我在你對面坐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你臉上的色彩并非燈光,而是傷口。我說,發(fā)生了什么?你說,意外,意外是無法預(yù)料的。我說,你是去了一趟旅行吧?你感到吃驚,將香煙從兩片嘴唇之間取下,然后抿了一口咖啡。你說,去了一趟西邊,和月亮一起。
我突然覺得我的白日夢又變得可靠了??粗隳樕锨嘁粔K紫一塊,我覺得眼前這個人并不真實,你是被虛構(gòu)或者被拼貼起來的。這個拼貼起來的存在裂痕的女孩在我眼前說,月亮瘋了,他的自傳寫寫停停,已經(jīng)不是純粹的黑夜簡史。于是,你帶著月亮離開了鐵皮船,但是他只有夜晚是清醒的,黎明時分就會變得掙扎,你身上的傷口就是黑夜與黎明交替的時間里被月亮像創(chuàng)造藝術(shù)品一樣創(chuàng)造出來的。眼前的你越來越不真實,你的傷口都是那么精美,像畢加索筆下的立體畫。
王菲的《執(zhí)迷不悔》結(jié)束后你點了一首陳慧琳的《不如跳舞》,然后叼著香煙在咖啡館逼仄的空間里跳舞。你搖頭晃腦,甩著頭發(fā),高舉雙手,搖著臀部和乳房。我靠著吧臺默默看著你,你不需要霓虹燈,你自身帶著色彩,你就閉著眼睛繼續(xù)跳舞,直至煙頭燙到了手指才停下來。
回到鐵皮船以后,月亮繼續(xù)寫他的自傳,還研究天體運動。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你說,他做了一個天體模型,用啤酒瓶子掛在船艙頂上,黃色的吊燈就是月球,玻璃瓶子環(huán)繞著吊燈旋轉(zhuǎn)。月亮對天體運動的理解不知從什么時候發(fā)生了改變,他認為月球才是宇宙的中心,地球甚至太陽都在繞著月球旋轉(zhuǎn),月球體積雖小,但它具備成為宇宙中心的特質(zhì)。
關(guān)于那種特質(zhì),你想了很久都沒有找到合適的詞匯。大概就是一種美吧,你說,他是這么認為的。月亮在那逼仄的鐵皮船里對著他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天體沉思。他躺在地板上,仰望以月球為中心的天體,那些巨大的石頭旋轉(zhuǎn)的圖形在他腦中浮現(xiàn),旋轉(zhuǎn)是所有天體的形態(tài)。
真正的時間是從月球出現(xiàn)的那一刻誕生的,你說,只有記錄者的出現(xiàn)才有所謂的時間,月球就是記錄者。你凝望著窗外白色的月球,明月在大樓之上,馬上就要沉到大樓后面去。以前,這座大樓尚未蓋起來的時候我能在咖啡館里目睹月球西沉的整個過程,那是一個漫長且美妙的過程,每一次目睹月球的消失我都會聽見海浪的聲音,仿佛月球是沉到大海中去,掀起了洶涌的潮汐,如今月球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潮汐的興風(fēng)作浪者,還是時間的操控者。
又到說再見的時候了,你說。原來,在我恍惚的時間里,天上的月球已經(jīng)消失不見。那些巨大的建筑僅剩下暗沉的輪廓,灰白色的公路指向不可見的盡頭??Х葟d里的歌聲顯得嘈雜,而我也已經(jīng)到了疲倦的時間段。你穿上白色帆布鞋,我看見你彎腰系鞋帶的時候鎖骨間滑出一個藍色和金色交融的月亮吊墜,你很快就把吊墜塞進胸口里去了。我坐在靠窗的地方看著你走出咖啡館,又看著你穿過馬路,看著你從黑夜走到了白天。
3
從來沒有去過遠方,我的生活平淡如水,當(dāng)生活受到威脅,得以依靠的是一個薄薄的口罩。不知道這個口罩我還要戴多久,它幾乎成了我面孔的一部分,當(dāng)我把它摘下來的時候,所有人都覺得我陌生,包括我的親人。
事情就是這樣,盡管你沒有去多遠的地方,時間也會把路拉長,時間會改變路的方向,改變房屋的高低,改變你的面孔,我并非離開太遠,只是離開太久了,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地方,是它先將我遺忘。我指的是木古坳。離開木古坳的那些歲月,我有六年時間生活在縣城,有四年生活在另一座城市,來到這座城市也已有兩年,十二年足以忘記多少人?
值得一提的是大學(xué)的四年,在一百五十公里外的那座城市,我忘乎所以追求形而上的生活。那時的我已經(jīng)不是穿背心留長發(fā)的懵懂少年,我找到了奮斗的方向,以改變自己的命運,離開那個傷害過我自尊的地方。也許正是那四年,原本遺留在我腦海中的殘存的記憶被我拋棄了,你的出現(xiàn)才被延誤。
我曾虛構(gòu)過你的模樣,在大學(xué)圖書館里,在這座城市的二十四小時書店里,當(dāng)你真正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時候,我才覺得你似曾相識,你明明就是我六年時間里虛構(gòu)拼湊的理想女孩。為了確認這一點,我會再到二十四小時書店去,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去那個地方,書店在咖啡館東邊,那里有足夠的文字給我來描繪你的樣子。
往往從書店里出來時已經(jīng)凌晨三點多,南方的春夏之際高樓之上彌漫著陣陣煙霧,潮濕的空氣鉆進鼻孔,在室外沒走多久,頭發(fā)便變得油膩。我會忍不住在高樓下倚著藍色的玻璃墻抽煙,南方的夜晚多數(shù)時候都沒有皎潔的月光,這樣的夜晚是合理的。
回到咖啡館的時候我不知道有沒有顧客吃閉門羹,我吃了個三明治,喝了杯熱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抽煙。我在等你,但你沒有來,我有種感覺,你來過,在咖啡館門口等了好長時間。之所以有這樣的感覺,是因為我在咖啡館門口看到兩個腳印,沒有穿鞋的腳印,當(dāng)我再去看那兩個腳印的時候,腳印已經(jīng)揮發(fā)。
臺風(fēng)過境后城市的天空飛舞著無數(shù)個氣球和塑料袋子,快速流動的云偶爾會帶來雨滴。一陣又一陣的雨將天上的氣球和塑料袋打下來。咖啡館少有客人光顧,我也懶得經(jīng)營,窗外的光線都不愿再光顧這個逼仄的空間,讓它凌亂,讓它彌漫著腥臭味,讓它鋪滿灰塵。
長時間躺在窗邊的沙發(fā)或者燈下咖啡桌,當(dāng)我再次站起來的時候,竟覺得世界在搖晃,我最近一次照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瘦骨嶙峋,我已經(jīng)有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沒有進食,每天都在磨咖啡充饑,那所剩不多的咖啡豆冒著一股餿味。你再出現(xiàn),已經(jīng)是很久以后,你小心翼翼進入咖啡館,踮著腳來到我面前,十分謹(jǐn)慎地看了我一眼。你說,來一杯卡布奇諾。我很艱難才從沙發(fā)上爬起來,確認眼前這個人是你無疑,才慢吞吞給你磨了一杯咖啡。估計咖啡的味道不好,你輕輕抿了一口就再也沒有碰了,只顧著抽煙。
對面大樓上的鴿子不知飛哪里去了。你斷斷續(xù)續(xù)開始講述月亮的故事。你說,故事都應(yīng)該有結(jié)局,我和月亮分手了。至于分手的理由,你說是關(guān)于一年前你們剛交往的時候提到的那個期限。相愛一年,然后分手,你說,短暫的愛情能夠記一輩子,雖然我還愛他,但我選擇離開。
月亮呢?
月亮消失了,你說。我不禁猛地回頭看一眼窗外,窗外漆黑一片。你說,跟他分手以后,他就消失不見了,但他還是遵守承諾,他估計找個地方躲起來了,鐵皮船還在江邊,只是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你說話的時候嘴唇在顫抖,你在害怕什么?你的臉色比我的還要蒼白,你估計是預(yù)料到了有不好的事情將要發(fā)生。
兩個人相愛,到底應(yīng)該怎么辦,你說,患得患失,無所適從。給愛情一個期限,是一件浪漫的事,但顯然是錯誤的,假如無法接受悲傷的結(jié)局,也將無法接受悲傷的未來。
當(dāng)你在約定的期限到來那天跟月亮道別,月亮沒有給你道別的機會,他失蹤了。我找了好多地方,你說,他就是不見了,只留下那本他早已寫好的《月亮自傳》。
那么,你看過那本自傳嗎,我問你。你搖搖頭,從手提袋里拿出一本灰色筆記本。你說,月亮寫的東西都在里面,但我一個字都沒有看。我問你為什么,你說你已經(jīng)知道結(jié)局了。我凝視那本灰色筆記本,你沒有讓我打開它,我也不會在你面前那樣做。
沉默是對峙的最有利方式,而香煙讓這種方式得以持續(xù)下去。煙灰缸里插滿了煙屁股,我突然想到了墳?zāi)?,也通過那本靜靜地擺放在你身前的灰色筆記本想到了墳?zāi)?,筆記本就像一塊墓碑,靜悄悄的,藏著尸體和秘密。你終于還是打破了沉默。
我是來跟你告別的,你說,所有的故事都有結(jié)局,當(dāng)初讓你進入到故事當(dāng)中,現(xiàn)在把結(jié)局交給你。你把筆記本往前一推,灰色筆記本來到我面前。我依舊沉默著,情緒有些激動,遲遲沒有打開它。你彎腰去穿鞋,你要走了,我想,你這一次離開很可能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于是,我強迫自己開口。我說,你要去哪里?
你聳聳肩。
那是我第一次送你離開咖啡館,我送你走出門口,送你穿過馬路。你回頭對我說,回去吧,再見已經(jīng)說過了。
天空已經(jīng)泛白,我隱約聽見樓上鴿子的叫聲,它們又回來了。
我對你說,一個期限結(jié)束后還可以開始另一個期限。
再說吧,你說。
你是個心軟的人,你在動搖。
4
死于2022年4月20日。
灰色筆記本記載了月亮的死亡過程。月亮死在他的鐵皮船里,他把自己懸在燈下,用繩子拴住脖子,殺死他的是那根繩子還是地心引力,不得而知。他是天體,被群星般的瓶子環(huán)繞??梢韵胂?,他赤身裸體,身體被拉得又長又直,像字母i。
鐵皮船在江邊起起伏伏,谷雨過后又要來臺風(fēng),我第一次走到了江邊,跨江大橋上的車輛快速奔波,它們在疾馳的路上從來不會留意橋下的鐵皮船。我聞到了江水的腥味,聽見了浪濤聲。鐵皮船長滿了鐵銹,低矮的鐵棚搖搖欲墜。站在岸上,很難想象月亮是如何在這樣一個低矮的逼仄的空間里自縊身亡的。
但死亡本身就是一件毫不費勁的事情,即便是一根細軟的繩子,也能取一個軟弱的人的性命。至于月亮是不是軟弱的人,我一下子失去了評判的尺度。大概是吧,他敗在了一根繩子上。月亮曾多次出現(xiàn)在我的白日夢里。他總是悄悄來到咖啡館,熟悉地操作磨豆機和打奶器,熟悉地找到杯子和勺子,偶爾還會拿起柜子里那本厚厚的《追憶似水年華》翻閱幾頁。夢中看不見他的模樣,他叼著一支煙,臉藏在燈光之外。
月亮曾在我的夢中向我發(fā)出邀請。到我的鐵皮船上去一趟,他說,那里有個天體,顛覆常規(guī)的天體。我始終都沒有去尋找那條鐵皮船,鐵皮船在我的夢中遙不可及。他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向我提了一個讓我馬上清醒過來的問題。他說,你記得過去嗎?就是那時候我覺得你并非偶然出現(xiàn)在我生活中那么簡單,你并非一個帶著故事尋找傾聽者和記錄者的傾訴者。
灰色筆記本還在我手里,事先寫好自己的死亡,然后按劇本走向結(jié)局,這種超出現(xiàn)實的舉動讓我困惑。我是在灰色筆記本的指引下找到了鐵皮船,踏上鐵皮船,世界開始搖晃。藍色的木門虛掩著,門縫里塞滿了漆黑的漂浮著塵埃的空氣。門外是寂靜的,打開木門就聽見啤酒瓶子碰撞的聲音,我在船艙里摸索很久才找到跟燈泡連接的繩子,點亮了燈,屋頂?shù)钠【破孔訐u晃和碰撞得愈加劇烈。勒死月亮的繩索在燈下?lián)u晃,這個鐵棚的高度是足以懸掛一個人的,我把腦袋套進吊圈里,正好合適。
木門在這時突然被打開,你出現(xiàn)在鐵棚里。你在做什么,你說,你怎么會來這里?我感到難為情,把腦袋從吊圈里收回來,聳聳肩。我說,過來看看。你突然跑過來抱住我,親吻我的嘴唇。
那天晚上,我和你筋疲力盡走出鐵皮船,你解開了岸上的繩索,讓鐵皮船隨著江水漂向下游。就此跟過去告別吧,你說,月亮已經(jīng)死了。鐵皮船漸漸遠去,江上白霧裊裊,我看見鐵皮船上出現(xiàn)一個男人的身影,他大概就是月亮,他和鐵皮船一起,被流水送到南方的海面去。
告別鐵皮船,我們回到了我們自小生活的縣城,二十七年的記憶從我踏上歸途的時刻才完全恢復(fù)。我們住在我父親留下來的三層自建房里,時常騎著黑色電動車在陳舊的破落的街道穿梭,偶爾到鄉(xiāng)村去采野花,到山上去看日落。
在群山的懷抱中,黃昏在燃燒天空,紫色的和金色的云,更高處便是星辰大海。鄉(xiāng)間世界,星辰總是早早就出現(xiàn)了,那些漂浮著的巨大的石頭閃閃發(fā)光,如被打碎的鉆石顆粒。隨著黃昏的褪去,夜色降臨,星辰便會下沉,下沉到身邊,化為螢火,我們穿過無數(shù)的螢火繼續(xù)往前。
白天和黑夜變得無比尋常,白天你到附近的學(xué)校去給學(xué)生上課,我在書房里寫小說;晚上我們摟抱在一起看電影,在陽臺上喝紅酒,在浴缸里泡澡。你總在我之前入睡,我撫摸你的臉蛋,凝望著你。有時候乘火車出去旅行,我們不去太遙遠的地方,盡管如此,在路上的時候你總是那么容易困倦,靠在我的肩膀上睡覺,我還是凝望著你,直至你醒來。
在那些總有??空镜穆猛局?,我常常感慨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故事,而有些故事他本人卻無法記錄,那些被他遺棄的記憶是客觀存在的,被主觀舍棄,但有人愿意替他撿起這些記憶。你將我從城市的黑洞里拯救出來,從渾濁不清的生活里拯救出來,你才是我的月亮,你是記錄者,賦予了我時間,我將于明天送你一枚月亮形狀的指環(huán)。
第二部 日照
1
我并非小說家,但我善于幻想。
春節(jié)以來,我在縣城里過得并不安心,我總覺得我的另一部分身處封閉的出租屋里距離我十分遙遠,那個人是誰?從一月到五月,那段陰雨綿綿偶爾有臺風(fēng)來臨的漫長歲月里,我開始整理我的記憶,我終于想起來了,我所等待的那個人,便是你,名叫月亮的男孩。
翻完普魯斯特《重現(xiàn)的時光》,我想我有必要重塑你的形象,在梅雨天,在臺風(fēng)天,在陰天和晴天里,我坐在四樓的窗前,聽著張國榮、梅艷芳還有謝霆鋒的粵語歌曲,回顧逝去多年的童年往事。
木古坳是個寂靜的地方,陡峭的山坡隔絕了外面的喧囂。我是個野孩子,四處亂竄,我在那個地方的記憶還歷歷在目。斜坡下是一排茅廁,每個夜晚去大小便都要鼓足勇氣,山村的恐怖故事都發(fā)生在斜坡下。茅廁前是一塊地坪,豐收的季節(jié)曬稻谷,其他時間曬牛糞。地坪旁邊有間木房子,那是六公做腐竹的地方。
還有錯綜復(fù)雜的巷子,攔路的土狗,山上的果樹林,田邊的小溪。下雨的季節(jié),大人們圍在一起喝酒賭錢,小孩就在祠堂里玩捉迷藏。我在夏天一個悶熱的傍晚第一次看見你,你被關(guān)在六公家里,你從房間的窗口往外探望,窗欄將你困住,你像一只籠子里的鳥。
困住你的并非窗欄,也并非那扇薄薄的木門,是你自己,因為害怕土狗,害怕泥濘的路和陡峭的山坡,當(dāng)然還害怕鬼,你從不敢離開六公家門前那一小塊地方。我在對面觀察過你好幾回,你當(dāng)然看不見我,我們都過于矮小,時間尚未把我們拉長拉寬,我們之間隔著兩塊稻田,特別是稻草繁茂的季節(jié),我要踮起腳才能眺望到你那個狹窄的空間。
你肯定不知道你外公家后面有一片茶林,那里還有一棵楊桃樹、一棵柿子樹,我經(jīng)常去那里,我能獨自一人去到很遠的地方,能爬上很高的樹。爬上那棵柿子樹我可以眺望你所在那個宅院,但你很少出現(xiàn)。田野對面那座無人居住的房子是我向往的地方,可那里沒有路可以通往,盡管我天生好動,依舊沒有辦法爬上山坡到房子那邊去。你肯定記得那所房子,那里干凈、幽靜,就在你外公家對面,隔著浩瀚的田野。
后來你就很少到木古坳去了,而我依舊每個暑假在那邊玩耍,被蚊子纏擾的那些傍晚我偶爾會往六公家門口眺望,那里只有黑狗和它的狗崽在等候晚飯。記憶會在時間的催化下腐爛,羞澀的你無法跨越的那一條路成了我們長久的阻隔。生活中有些人注定要被遺忘,但你不是。
你的再一次出現(xiàn)是好些年以后,我首先在??厦婵匆娏四愕拿帧铝?,看見這個名字的時候,我知道這個人就是你。那是你第一次以鉛字形式發(fā)表文章,一個不長的小說,看得我心驚膽戰(zhàn)。小說名為《懸空藝術(shù)家》,是對卡夫卡《饑餓藝術(shù)家》的模仿。
故事的開頭是這樣的:
那是個身體瘦長的男子,皮膚慘白,手腳出奇地長,腰部很細,腰椎股向后彎曲,肩上的骨頭變形突出,頭發(fā)很長,光著身子走在野外,肌肉跟骨架形狀完好,背上挎著一捆繩,手里抓著一段藍色的布,低頭朝一處爛尾樓走去。爛尾樓很高,有十幾層,破敗不堪,橫七豎八的房梁,幾堵沒有砌完的墻上爬滿了枯死的苔蘚。有些墻壁已經(jīng)倒塌,從墻壁上的窟窿窺視爛尾樓的內(nèi)部,空蕩蕩的,被遺棄的磚頭散落一地。男子將自己懸吊在最高那根橫梁上,困在腰上的繩子有半層樓那么長。他身體自由下垂,腦袋,四肢,還有不短的陽物。
男子有個簡單的名字——m。
關(guān)于m,他身體下垂的時候跟他的名字一個形狀,或許正是這個用意你才為他取名m。m喜歡將自己懸在空中,他的腹部被繩索勒緊,骨架也變形了,骨肉分離,繩索與地心引力的拉扯幾乎將他的骨架從體內(nèi)抽出。假如長久懸在空中,引力會吸走他的肉體,繩索則會繼續(xù)懸掛著他的骨架。
m迷上了懸空,他追求的并非離開地球表面,他追求的是下垂,是要成為引力與拉力交接處的那個點。從那時候我就感覺到了你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你的人格從那時候開始分裂。
2
縣城是我一直以來所依賴的地方,無論我在外面受到多大的打擊,我都會回到縣城去療養(yǎng)。我喜歡騎著電動車到高鐵站附近的馬路邊游蕩,那里長滿了芒草,特別是秋天的傍晚,太陽只剩下微不足道的光,晚霞還在燃燒,將所剩不多的云燒盡,來往的車輛都很少,列車靠邊停了又開走,我看著天邊的云像紙片一樣被燒完,夜幕降臨之時才想到回家。
我終于又見到你,在狹窄的校道上,相比小時候的膽怯,你變得更加冷漠,膽怯的那個人反倒是我,我不敢跟你說話。后來我知道你在表姐的班上,我趁著給表姐送東西的時候偷偷看過你幾眼,但我們的交集遲遲沒有出現(xiàn)。我曾寫過一封情書投給??瑯?biāo)題為《致月亮》,修改了好幾遍,好不容易過審,奈何校刊???,沒過多久你也畢業(yè)了。
就這樣,你再一次在我的世界里消失,我曾試探性地向表姐發(fā)問,是否記得班上有個筆名為月亮的男孩?表姐漫不經(jīng)心地搖搖頭,她剛生完第一個小孩,她記憶的一部分已經(jīng)賦予呱呱墜地的嬰兒。那時我就在想,你在我記憶當(dāng)中也會變得模糊,我會和別的男孩談戀愛,甚至結(jié)婚生孩子,那封未能在你面前出現(xiàn)的情書,上面的內(nèi)容我能記住的寥寥無幾。
時間推著我繼續(xù)往前,那些迷惘的歲月里,縣城的版圖不斷擴大,商品樓在河的兩邊迅速建起,許多街道改了方向,我也從遠方的大學(xué)畢業(yè),談過一次失敗的戀愛,找了一份還算滿意的工作,二十五歲那年還長了水痘。當(dāng)我回到縣城,在高鐵站附近的馬路上乘風(fēng)游蕩,童年的記憶一幕幕浮現(xiàn),我想起了你,隱約覺得你還在我的世界里。
2020年春節(jié),我回到了木古坳,鄉(xiāng)下的節(jié)氣氛圍比城里濃郁,我在舅舅家門前張望,我的身體終于被時間拉長拉寬,鄉(xiāng)里的道路變得狹窄,樓房變得低矮,當(dāng)我再去眺望六公家的泥瓦房,那里已經(jīng)無人居住。事情也并非如此讓人失望,我在那個斜坡上遇見了你的母親,那個被歲月摧殘的婦女驕傲地提起了你的名字,原來你跟我在同一座城市工作。
于是,我終于鼓起勇氣推開了咖啡館的木門。我要給你講一個名為月亮的男孩的故事。你邀請我在那個塞滿了書的逼仄空間里坐下,年滿二十七歲的你早已不再使用月亮這個名字。黑夜你在咖啡館賣咖啡,白天你在鐵皮船里寫小說。無論我們在黑夜的咖啡館里聊得多投入,當(dāng)我在第二天清晨敲響鐵皮船的木門,你總想不起來我是誰。
我無數(shù)次以陌生人的身份出現(xiàn)在你的白天里。我自我介紹說,我叫何星怡;我是m,是一個懸空藝術(shù)家;我是貓,來自火星;我來自唐朝,死后化作河仙,這條河是我的房地產(chǎn);我叫月亮,是一個青年小說家……你覺得有趣,然后一笑了之。
乘地鐵穿過漫長的隧道,無論工作多么疲憊,地鐵里多么擁擠,無論是臺風(fēng)還是烈日,我還是一天天堅持不懈地敲響鐵皮船的門,你有時候?qū)ξ覠崆?,有時候?qū)ξ依淠阏f的話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這些都不重要,我有時候?qū)δ惆l(fā)脾氣,有時候抱著你大哭,你還是那個月亮,不曾改變。
暴風(fēng)雨的那一天,我鉆進鐵皮船的時候已經(jīng)渾身濕透,經(jīng)過一番走流程似的自我介紹,你竟然從塞滿廢紙的箱子里掏出一套衣服讓我換上,還有一雙沾滿黃泥的白色帆布鞋。暴風(fēng)雨搖撼著鐵皮船,船艙里的瓶瓶罐罐碰撞著,我好幾次從船艙的這一邊被掀到你懷里,你整天待在船艙里,身上卻干干凈凈,我忘了,你是處女座。
幫我寫一封情書吧,我說,我認識了一個名叫月亮的男孩,但是他已經(jīng)忘了我。你欣然答應(yīng)。我穿上那雙比我的腳大很多的鞋子要走,每次從鐵皮船跳到岸上,我都以為我再也不來了,因為我并不能將那些被你遺棄的記憶重新?lián)炱穑墒堑诙煳铱偸乔椴蛔越卦僖淮纬霈F(xiàn)在鐵皮船上。
唯一讓我深深感動的,覺得你的記憶還有拯救的希望的,是我在你的灰色筆記本里看見了《情書》這個標(biāo)題,你把我說過的話記下來了,你在為我寫情書。
3
在城市的街道上行走,由于戴著口罩,呼吸困難,我常常感到疲憊。我們都不是這座超級城市的嬰兒,它遲早會將我們拋棄,像抖掉虱子一樣將我們趕走。我回到出租屋,瞬間覺得身處盒子當(dāng)中,盒子將被折成紙船在驚濤駭浪上漂泊。
所有的情緒經(jīng)過一個夜晚的消化,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就會輕松許多,我會給自己煮一杯咖啡,在窗邊抽兩支煙。梅雨綿綿的那段時間我?;叵肫鹦r候做的那些夢,那些醒來以后我依舊刻骨銘心的夢。那時候我總是夢見亭臺樓閣,夢見粉色的云,夢見天體一般漂浮的螢火,夢醒時分不覺得夢有多美,隨著時間往后走,這些夢就顯得彌足珍貴。
回憶對你來說想必是件痛苦的事,你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灰色筆記本上寫著猙獰的文字。我什么也幫不了你,我連自己也幫不了。我決定給你一年時間,一年下來如果你依舊只擁有黑夜,我就離開你。當(dāng)我把這個決定告訴你的時候,你一臉茫然,你當(dāng)然什么都不清楚,那時候我正以第三十七號陌生人的身份離開鐵皮船。
我厭惡臺風(fēng),厭惡烈日,厭惡干燥,厭惡濕冷,厭惡所有你沉迷不醒的日子。這一年我還是堅持下來了,當(dāng)我第三百六十五次推開鐵皮船的門,我決定對你說再見。那天也是臺風(fēng)天,江水浮動,鐵皮船大幅度搖晃著,不過我早已適應(yīng),能夠在搖晃當(dāng)中保持平衡。鐵皮船的棚頂掛滿了啤酒瓶子,中間是一條麻繩,我感覺到事情的不對勁,想到了你小說中的那個懸空藝術(shù)家。那天你沒跟我說多少話,眼睛始終盯著那條晃動的繩索。
繩索能夠吊死你的性命,能夠抹殺我所有的記憶,因此,道別的話來到嘴上卻說不出口。我決定將你帶回屬于我們的那個縣城,我們的記憶都在那個地方。我牽著你的手往鐵皮船外走,風(fēng)吹著,我們踉踉蹌蹌?wù)驹诮?。剛離開鐵皮船你就想回頭,我花了所有的力氣將你拖走。在路邊攔下一輛車,我們直奔火車站,在不斷倒退的風(fēng)景中,你的記憶也在不斷倒退,那是你找回自己的唯一方式。
回到縣城,你臉上的恐懼終于散去。我們?nèi)チ四撬婆f的初中,還去了小時候生活過的木古坳。你在那些地方撿回屬于你的記憶,你并沒有被人遺忘,你也不是非要離開你的故鄉(xiāng)不可。你在那些熟悉又帶著陌生感的地方彷徨,時間是公平的,時間在改變你的同時也改變著所有的事物,所以你每一刻都在遠離你的最初,你又何必固執(zhí)地想要離開?
斜坡變成了水泥路,茅廁拆掉了,地坪蓋起了樓房,菜地里的水井還在。你的外公坐在水井旁抽煙,他已經(jīng)八十七歲,耳背,犯糊涂,認不出你是誰,但他還記得你的名字,以及你童年的模樣。他們那一代人,多數(shù)沒有離開過縣城,他們不知道外面在發(fā)生什么。小時候陪伴你的那條黑狗早已死去,你的親人,你的朋友,你和我都在慢慢死去。
黃昏如約而至,我們爬上斜坡,坐在山坡磚瓦房的屋頂上,這間舊房子曾經(jīng)是一個磨坊,如今塞滿了干柴。黑色瓦片上長滿了青苔,秋天尚未到來,它們尚未有枯黃的跡象。磚瓦房還能承受已經(jīng)膨脹了的我們的身體,你在水泥梁上坐下,沒有壓在頑強生長的幾株芒草之上。黃昏在燃燒天邊的烏云,臺風(fēng)過去不久,烏云又不知不覺從南方的海面奔騰而來。山嶺和烏云融為一體,晚霞在燃燒烏云的同時也在燃燒遠處漆黑的樹林,晚歸的飛鳥在樹林里不安地啼叫,所幸晚霞沒有燒毀那片樹林就已經(jīng)熄滅。
你異常安靜,我觀察著你的一舉一動,畢竟白天已經(jīng)過去,黑夜馬上降臨,假如你又忘記了白天的所有經(jīng)歷,我的一切付出都將化為烏有。天黑得很慢,但黑得徹底。你的表情沒有任何改變,呼吸均勻,疲憊的眼睛看著天邊即將熄滅的晚霞,晚霞僅剩一絲余暉,你的側(cè)臉只剩下瘦削的輪廓。
晚霞燒盡后蟲鳥在樹林里低吟,由于沒有風(fēng),我甚至能夠聽見汗水從額頭滑到臉頰的聲音,像黃河奔騰,再滴在干旱的瓦片上。前方的田野出現(xiàn)了螢火,螢火蟲的光照不了多遠,它們只能照亮自己的路。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等你開口說話,所有的沉默終將被打破,無論是尖叫還是私語。
何星怡,我們回去吧,你說,但是天這么黑,我們要怎么從這屋頂下去?懸著的心終于放下,那一刻我的眼淚滑了下來和汗水融為一體,天太黑了,誰都沒有看見。你牽起我的手,我隨你走到屋頂?shù)倪吘?,你的一聲令下,我們摔倒在稻草堆上,我聽見了你的笑聲,認識你以來的第一次,如果不是天太黑,我可能會發(fā)出一聲感慨,原來你的笑聲是這樣的。
那天夜晚,我躺在你的身體下面聽著雨點敲擊瓦片,磚瓦房濕氣重,我們的呼吸過于張揚,雨聲還是會將所有的動靜掩蓋起來,我們宛如躺在浪濤之上,不停地搖晃,直到彼此都筋疲力盡。然后,我看見趴在我胸脯之上的你變成了一個天體,皎潔的月亮,在我的眼前懸浮。真正的時間是從月亮出現(xiàn)的那一刻誕生的,我還是固執(zhí)己見,你是月亮,不是別的誰,我的生命才被賦予了時間和意義。
4
時間不會分裂,不會中斷也不會跳躍,但時間在流逝,時間之所以流逝,是因為月球正在脫離地球。月球會在什么時候徹底離開?不清楚,但離開是個必然的事實,往后的往后,它將成為一顆平凡的星體,甚至?xí)谔罩斜粨羲?,化為一片紅色的云彌漫好些日子。它將帶走四季的變換,帶走潮汐和洋流……
被記錄的時間是不會逝去的,至少在那一刻是這樣,河水會流逝,但瓶子里的不會,這是你曾經(jīng)跟我說過的話。在木古坳住了一些日子,你的情緒已經(jīng)穩(wěn)定。在黃泥路上散步的時候,芒草被風(fēng)吹得嘩嘩響,我看著你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問你還要不要回去,我指的是遠方的城市。你低著頭沉思良久,直到傍晚時分才給了我答案。
離開木古坳,我騎著黑色電動車載著你爬上斜坡,你外公家的小柴犬決定跟我們一起離開。你說,印象中這個斜坡永遠翻不過去,木古坳是個與世隔絕的地方。當(dāng)時間將我們的身體拉長,世界的寬窄和高低需要重新度量,只要我們的身體還在發(fā)育,世界的大小就一直在變化。站在斜坡上,我們回望那個安靜的小山村。你說,木古坳是一個瓶子,縣城是一個瓶子,我們回不去的城市也是一個瓶子。
十二公里的水泥路我們走走停停,直到傍晚時分才走完。夜燈初上,我們回到縣城,乘著風(fēng),雨后的街道干凈涼爽,我們穿街過巷,終于回到了你父親的房子。你的父親以及你的母親比以往更多話了,他們對于你的歸來感到倉促。你的房間并沒有堆滿雜物,兒時的玩具還在書架上,還有你小時候的相片,你曾經(jīng)的模樣,被釘在過去的時間里。使我吃驚的是,我在你的相片里看見了我。
就是這個時候你從身后掏出了那本灰色筆記本。給你的情書,你說,還差一個結(jié)尾。無所謂了,我說。筆記本也是一個瓶子,你說,現(xiàn)在要給這個瓶子蓋上蓋子。那天夜晚異常悶熱,沒有風(fēng),一根香煙可以燒很久。結(jié)尾就讓我來寫吧,我說。于是我從天臺回到房間,打開灰色筆記本,在封皮的空白處寫下情書的結(jié)尾:
以什么方式結(jié)束并不重要,這封情書原本是要寫給名為月亮的人的,他可能是個男孩,也可能是個女孩,他可能生于陰歷八月十四,也可能是八月十六,反正不會是八月十五。之所以這樣不確定,是因為我看見天上有兩個月亮,一個是白天的月亮,一個是黑夜的月亮。大多數(shù)人都只看見黑夜里的月亮,白天的月亮被太陽的光淹沒了。
看不見的月亮并不意味著它不存在,月亮先生,白天的你和黑夜的你才構(gòu)成了完整的你。至于誰賦予了誰時間,大可不必放在心里,你需要明白的是,無論是你還是我,還是剛出生的嬰兒,都在走向衰老。所以,以什么方式結(jié)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以什么方式開始。
當(dāng)初我完全沒想到自己會出現(xiàn)在你兒時的照片里,兒童時候的懵懂認識到二十幾年后的重逢,才讓那張照片產(chǎn)生了意義。再過六十年、七十年,當(dāng)我們老得糊涂了,像你的外公外婆一樣坐在水井旁發(fā)呆的時候,也許會突然抬起頭來問對方,我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見過?
我們依靠零碎的記憶找到了對方,這次重逢,我們的記憶已經(jīng)可以寫進骨子里。唯有擔(dān)心乏味的日常淡化了這些記憶,為了避免這類事情的發(fā)生,我會在房間里放滿空瓶子,方便你和我隨時將時間從河流里打撈起來密封在我們走向死亡的路上。
作為你第一個裝載時間的瓶子,我替你蓋上蓋子,以一個夢的方式。這個夢是我和你回木古坳的第一天晚上做的,我發(fā)現(xiàn)我生命中那些讓我印象深刻的美夢,都是在那個山村里做的。夢中你和我爬上了一個山坡,時間已是黃昏,光輝從云層的間隙傾灑而下,不遠處是亭臺樓閣,云慢慢降低,來到我們的腳下,亭臺樓閣隨著白云浮動,一條大魚從高處跌落,大魚掉落在我的手上,當(dāng)我將它放生在云海中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是一輪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