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本倬

1947年的除夕夜，吃過年夜飯后，我就趴在奶奶身邊睡著了。迷迷糊糊中，忽然覺得臉上涼涼的，我一激靈醒了，哥哥姐姐們哄堂大笑。睜眼一看，原來是離家多日的媽媽正笑瞇瞇地坐在床沿，用手撫摸著我的臉龐。我高興地跳了起來。

爸爸和叔叔被日寇殺害已三年了。這三年中經(jīng)歷了太多太大的變化。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了；1946年秋，馬北區(qū)區(qū)長楊吉人帶領(lǐng)的縣土改工作組進(jìn)駐畢楊鄉(xiāng)進(jìn)行土地改革試點；媽媽楊勤英也擔(dān)任了畢楊鄉(xiāng)副鄉(xiāng)長兼婦聯(lián)主任。因為工作忙，加上反動派還鄉(xiāng)團的猖狂反攻倒算，斗爭形勢還是很緊張殘酷的，所以媽媽平時就不常回家。奶奶因為爸爸和叔叔的犧牲，早就哭瞎了眼。過年過節(jié)，也常常就是我們五個孩子和瞎子奶奶在一起?，F(xiàn)在，媽媽回來了，好不容易一家人團聚，怎能不讓我們喜出望外呢？

正月初一，吃過早飯后，媽媽就到鄉(xiāng)里去。她要帶領(lǐng)同志們?nèi)ノ繂柫臆妼?，然后還有一大堆事要做，等回到家都已是晚上了。

正月初二，天陰沉得可怕。我們正在吃早飯，這時，上茅房的大姐突然跑回來喊道：“娘，河北邊來了好多人，是反動派！”媽媽扔下筷子快步跑出門口，只聽河?xùn)|房子上有人正大聲叫喊：“不許跑！再跑就開槍了！”原來屋頂已架上了機關(guān)槍，七八十個荷槍實彈的蔣匪軍已把我家團團包圍，他們是曹達(dá)松這個叛徒從馬塘鎮(zhèn)帶來的。就這樣，與我們團聚不到兩天的媽媽被他們抓走了。

正月初三，我都不知道這一天是怎么過的，只記得下午來了一位大叔，用獨輪木車將奶奶接走，并叫我們姐弟五人不要出門，明天會有小船來接我們。

正月初四，我們在睡夢中，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本以為是接我們的叔叔來了，開門一看，卻是曹達(dá)松這個狗日的，帶著三四十個蔣匪軍。其中一個家伙惡狠狠地說：“把這些細(xì)匪子兒，統(tǒng)統(tǒng)帶走！”我們五個孩子都被繩子綁著，押到了馬塘鎮(zhèn)。

關(guān)押我們的地方是馬塘南街的關(guān)帝廟。正殿的西側(cè)與臨街的圍墻之間有一間房，門在南門墻的東半邊，西半側(cè)的墻上方開著一個窗洞。屋里的西南角放著一只糞桶，大約半間房子的地上鋪著一些稻草。屋里十分潮濕，整天不見陽光。只有在大晴天的中午，才會有碗口大的光斑映照在屋內(nèi)的北墻上。

例如，學(xué)?？梢砸园嗉墳閱挝唤Q群，由群管理員邀請學(xué)生家長加入，使家?；踊顒幼兊酶痈咝?。尤其是在社會節(jié)奏極快的當(dāng)下，學(xué)生家長要忙于自己的本職工作，因此便少有時間能夠同教師和校方就子女的教育問題及在校表現(xiàn)等進(jìn)行溝通。而當(dāng)QQ群建立之后，家長便可以通過這一線上溝通工具同教師、校方就子女的學(xué)習(xí)問題以及在校表現(xiàn)進(jìn)行線上溝通，這樣便縮短了家庭教育同學(xué)校教育之間的距離。

我們姐弟五個就被關(guān)在這屋里，當(dāng)年大姐15歲，二姐13歲，大哥11歲，二哥8歲，我5歲。給我們送飯用的是搪瓷茶缸，一天送兩次，上午十點鐘一次，下午三四點鐘一次。有時是兩茶缸元麥糝兒飯和一缸子菜湯，有時是兩茶缸糝兒粥和一團咸菜。兩個姐姐總是讓我們先吃，但誰也吃不飽。除了吃飯，我們就或坐或躺在那一攤濕漉漉的稻草上。

我們五個孩子被蔣匪軍抓了以后，引起很大的民憤，馬塘鎮(zhèn)有36位店主老板聯(lián)名具保，要求當(dāng)局釋放我們。結(jié)果在正月十六（關(guān)了12天后），他們把大姐和兩個哥哥放了，二姐和我仍被關(guān)押在關(guān)帝廟里。

關(guān)押期間，我和二姐見過媽媽兩次，也是我這一生中最后兩次見到親愛的媽媽。

正月二十三的下午，二姐和我被四個匪軍半拖半拽到鎮(zhèn)北街土山東北側(cè)的一個院落，在一間低矮的屋前停了下來。那屋朝南的墻上，有一個離地約二尺高的小窗洞，窗洞上蒙著帶刺的鐵絲網(wǎng)。原來這就是關(guān)押媽媽的牢房。3年前，爸爸和叔叔就是被日寇關(guān)押在這里的。

透過窗洞鐵絲網(wǎng)，我看見了朝思暮想的媽媽。她蒼白的臉上有好幾道滲著血水的傷痕，以往很整齊的短發(fā)卻蓬松凌亂，棉袍的胸襟上已被撕破了長長的一塊。她站在牢房里，剛好可以看到窗外。當(dāng)她看到二姐和我，微笑著，還是那樣地親切和坦然。二姐哭喊著撲向窗口，卻被一個匪軍猛地一拉，仰面滾倒在地。我哭叫著一頭撞到窗口上，尖利的鐵絲一下子劃破了我額頭。媽媽忙舉起戴著鐐銬的手想扶我，但根本觸摸不到我，我卻分明看到她的指尖上凝結(jié)著紫黑色的血痂。

看著滾倒在地上的一雙兒女，媽媽用手上的鐵銬猛砸牢窗，大聲斥責(zé)：“不要臉的孬種，欺侮孩子算什么本事？有種的沖我來！”一個匪軍假惺惺地跑過來把我們從地上拉起來，推到小窗前，陰惻惻地說：“楊師母，別發(fā)火啊，你也要為孩子著想，對不？”媽媽想摸摸我們，但只能從網(wǎng)眼里伸出兩只手指。媽媽的手指觸在我的臉上，幫我抹去幾滴淚水。二姐止不住哭泣，媽媽說：“倩兒，聽媽媽的話，不哭?！岸氵煅手鴱娙套】蕖寢寣λf：“你已13歲了，往后要照顧好奶奶，帶好弟弟?！倍氵B連點著頭。我看見，媽媽的眼淚在眼眶里轉(zhuǎn)動著，但沒有流下來！

我和二姐是怎樣離開那個小窗口，又是怎么被押回關(guān)帝廟，我已無法記清了。在這間牢房里，我和二姐又度過了沒有陽光、沒有溫暖，只有對媽媽無盡思念的十天。

二月初三的早晨，我和二姐又被幾個兇神惡煞的匪軍拖起來，押往北街。我們猜想，可能又是去看媽媽了，于是，二姐牽著我一路小跑著，來到土山東北邊的一塊空地上。那里已挖了一個大坑，坑邊放著好多籮筐，籮筐里裝得都是石灰塊。四周有許多蔣匪軍，個個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如臨大敵。

過了一會兒，只見六七個被五花大綁的人，被緩慢地押向土坑邊。我一眼就認(rèn)出走在最前面的就是媽媽。她的頭發(fā)被凜冽刺骨的北風(fēng)吹得有些凌亂，那件黑色的棉袍上露出了好幾處染血的棉花。她一步步地向前跨著，每一步都很艱難。突然，她停下了腳步，她看見了我們。在瞬間的驚訝之后，媽媽的臉色又回歸了平靜。她一邊以嘲笑的語氣對身邊一個挎著盒子槍的家伙說：“真是難為你們這樣巧妙的安排！”一邊快步地向我們跑過來。短短的幾十米距離，媽媽搖搖晃晃地幾欲摔倒。我和二姐不顧一切地哭喊著“娘，娘……”，一下子撲到媽媽身邊。我緊緊地抱住媽媽的雙腿，二姐撲在媽媽的胸口，也緊緊地?fù)ё×藡寢尅寢尩拖骂^，她的臉在姐姐的頭發(fā)上輕輕地擦來擦去，然后又彎下腰來，我仰起臉，媽媽那滾燙而又干裂的嘴唇一下子吻在我的臉上。我們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哭著喊：“娘，娘……”媽媽低聲地重復(fù)著：“乖孩子，不哭，不哭……”

那個背盒子槍的家伙走過來，再次對媽媽說：“母子骨肉相連，楊師母，現(xiàn)在回頭，還為時不晚。怎么樣？”媽媽霍地一下站起來，朝那個家伙啐了一口說：“呸！卑鄙無恥的東西，想用這種拙劣的手段讓我投降？做夢去吧！”那家伙氣得暴跳如雷，大聲咆哮：“倒石灰，倒石灰！”就見那些爪牙拉起籮筐，把大塊的石灰向土坑里傾倒。剎時，隨著一陣噼噼啪啪的爆裂聲，土坑里翻滾起陣陣濃煙。媽媽和鄧淑貞等六位黨的好兒女，被反動派活埋在熱氣蒸騰、氣味嗆人的石灰坑里。我和二姐連滾帶爬地?fù)涞酱罂舆?，哭著喊著，后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p>

媽媽犧牲以后，蔣匪軍還把我和二姐繼續(xù)作為“釣餌”，對我們的看管“放松”了，有時連牢門也不上鎖。有一天，我輕輕地推門，門竟然開了，二姐大著膽子走出門去一看，見只有兩個匪軍守在關(guān)帝廟大門口。二姐攙著我走到大門口，一個匪軍問：“你們要干什么？”二姐說我們要上街玩。那家伙說：“別跑遠(yuǎn)，一會兒就回來，回來晚了，就把你們吊起來。知道嗎？”

這是坐牢以來我們的第一次“自由行動”。這一次，我們只跑到北邊的仁和橋就回牢房了。夜里，我悄悄地說：“姐，明天我們躲到姑媽家去，叫他們找不到我們。”二姐輕輕說：“不能。我們上街時，后面有人盯著呢，我看見的?！币虼耍覀儧]能到姑媽家去，在街上也從不和人說話。

農(nóng)歷的閏二月十四是清明節(jié)。那天中午，姐姐又帶著我上街去玩。街上很多人家都在門外焚燒祭品，整條街道都彌漫著或淡或濃的煙霧。當(dāng)我們走過仁和橋轉(zhuǎn)彎向西后，突然一只大手拉住我姐，另一只胳膊把我輕輕夾起，從旁邊湯圓店后門，穿過巷子又進(jìn)入了另一戶人家，就這樣七拐八轉(zhuǎn)地跑到北河邊。那里早就停著一副獨輪手推木車，車子的兩邊各有一個大竹筐。那位身材高大的叔叔，抱起我和二姐分別放進(jìn)兩個竹筐里，只說了一句“抓緊籮筐邊子”，推起小車飛快地跑出了馬塘北街，一路向東北而去。

事后才知道，原來是馬北區(qū)區(qū)長楊吉人伯伯安排人把我們救出了虎口。那位推車接我們的羅叔叔，把我們送到馬塘北鄉(xiāng)一位叫張達(dá)的叔叔家。張叔叔家一共七口人，張爺爺張奶奶、張叔張嬸和他們的三個兒子。張嬸把我和二姐安排住在正屋西邊的房間里，和爺爺奶奶同住。在房間里坐下來之后，張奶奶、張嬸問長問短地和二姐談心，當(dāng)說到媽媽遇害的經(jīng)過時，我和二姐都泣不成聲，奶奶也是老淚縱橫，張嬸一邊抹眼淚，一邊把我拉到她身邊說：“孩子，別難過，這就是你們的家?！边@時，張叔給我們端來了飯，張家哥哥端著兩碗菜跟著張叔進(jìn)來。這是我和二姐被抓71天以來吃的第一頓真正的午飯！

在張達(dá)叔叔家住了將近一個月，天氣一天比一天暖起來，張叔家沒女孩，二姐穿單衣成了問題。張家要給二姐做衣服，二姐卻死活不要，我也成天盯著二姐要回去。張嬸一再挽留，又過了幾天。到了三月十五，張嬸終于同意我們回去。

三月十六，立夏。清晨，張嬸早早起來，給我們煮了八個雞蛋，把我們的幾件舊衣服連同熟雞蛋包在一起打了個小包裹，還把二姐的頭發(fā)給剪短了，拿了一件張家小哥的褂子給二姐穿上，二姐儼然一個小男孩。張叔用手推小木車把我們送到馬塘北街河邊的一個壩頭邊停下來，把我抱下車，對二姐說：“不能再往前送了，你們小心點，如果不行，就回來。千萬不要瞎撞，出了紕漏就不得了！”在諄諄囑咐中，我們和張達(dá)叔叔依依惜別。

二姐攙著我，從雜草叢生的壩頭走到河南邊，沿彎彎曲曲的河邊慢慢地走進(jìn)馬塘北街。走到土山池邊，二姐指了指東北邊的土丘小聲地說：“記住，那里就是反動派害死娘的地方！”我們快步走過仁和橋，向南不遠(yuǎn)就是姑媽家，但我們只能朝里面看了看，不能進(jìn)去。再向南，就是關(guān)帝廟。這時候，廟里已空無一人了。再前面，就是出馬塘南街的最后一道關(guān)卡——南洋橋。

大橋的南堍兩邊各站著一個拿槍的崗哨。二姐把小包裹從肩上取下來，掛在我的胸前，然后快步向橋上走過去，我在二姐后面大步地追她，一邊追一邊喊“等等我，等等我”。可二姐非但沒等我，反而跑得更快。她一下子就沖過崗哨跑出去好遠(yuǎn)。我急得一邊哭一邊跑，剛跑過崗哨就摔倒了。那兩個哨兵莫名其妙，其中一個還指著二姐罵道：“哪有這么個死伢兒，只管一個人跑，不把弟弟帶好！”二姐站在那里沒動，我只好自己爬起來，一溜小跑撲到二姐身上。二姐蹲下來說：“弟，別哭了，不這樣騙不了他們。如果讓他們看出我是個女伢兒，就糟了?！甭犃私愕慕忉?，我才恍然大悟。

從馬塘鎮(zhèn)到家，有十里路。逃出虎口，脫離火坑，我們說不出有多高興，一路上二姐一會兒馱我，一會兒攙我。餓了，就兩個人合吃一個雞蛋，再到河邊喝兩口水（因為其他雞蛋要留給奶奶和哥哥姐姐吃）。就這樣，一直到太陽偏西我們才到家，看到分別了三個月的大姐和兩個哥哥，終于又能依偎在奶奶的懷里了！可憐的奶奶摸著二姐和我的頭，連聲說：“伢兒，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這段75年前的往事，因為刻骨銘心，所以歷歷在目。今天我把這段往事訴諸筆端，一是紀(jì)念75年前殉難的媽媽楊勤英，二是思念5年前離世的我的二姐楊本倩。同時，對于曾給我們以大愛的人，如楊吉人伯伯、張達(dá)叔叔一家、羅叔叔，包括他們的后輩們，由衷致以誠摯的感謝和崇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