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敏, 蔣玉秋

(北京服裝學院 美術(shù)學院,北京 100105)

長期以來衣上用畫被認為是稀有的貴族專屬工藝,也有部分研究認為畫繪衣料在發(fā)展中啟發(fā)了印花的出現(xiàn),并逐漸被印花所代替?，F(xiàn)存中國古代畫繪衣料實物資料相對較少,相關(guān)文獻記載零散且多直接用“畫”“描”“繪”等動詞記述,對畫繪衣料的稱謂、形制、紋樣、工藝等信息語焉不詳,加之現(xiàn)代紡織技術(shù)的發(fā)展,使得“畫衣裳”成為了沒有具體形象的詞組,是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中常被忽視的部分。本文通過梳理中國古代畫繪衣料實物與文獻,探尋并總結(jié)“畫衣裳”的應用范圍及文化內(nèi)涵。

1 中國古代畫繪衣料分類

畫繪衣料是指以手繪為主要裝飾工藝的服用紡織品,在紡織品提花技術(shù)與印花技術(shù)均不成熟的年代,想獲得復雜的紋飾主要依賴刺繡與畫繪[1]。較早期的畫繪紡織品有殷墟出土彩繪畫幔[2]、新疆且末扎滾魯克4號墓出土的周代動物紋繢罽(圖1,國家博物館藏)等,《史記》記載:“田單乃收城中得千馀牛,為絳繒衣,畫以五彩龍文,束兵刃於其角,而灌脂束葦於尾,燒其端?！盵3]在紙張尚未普及的年代,紡織物是畫的主要載體之一,根據(jù)現(xiàn)有考古實物資料顯示,古代畫衣所用材料、工具與同時期繪畫所用材料、工具有很高重合度,如阿斯塔納墓地第十次發(fā)掘中就同時出土了畫繪服飾及絹畫。由此可以認為中國古代服裝上的畫繪與古代繪畫技法一脈相承,前者是后者附加服用功能需求后的產(chǎn)物,在各自發(fā)展過程中才逐漸分化明確。從現(xiàn)存實物來看,畫繪衣料的服用形制、繪制手法、紋樣、配色并無定式,呈現(xiàn)效果或保留粗獷的繪畫性筆觸,或模仿細膩的織繡質(zhì)感;紋樣題材包括花、鳥、人物不一而足。相較于上述內(nèi)容,以畫繪衣料繪制時所用色彩分類比較全面清晰,可分為彩色畫繪衣料、金銀畫繪衣料、單色畫繪衣料及其他畫繪衣料,共四大類畫繪衣料。

圖1 動物紋繢罽Fig.1 Worsted fabric with painting animals

1.1 彩色畫繪衣料

彩色畫繪衣料是指使用了一種以上非金銀色料的畫繪衣料。較早期的彩色畫繪衣料有扎滾魯克85QZM4墓出土黃地魚紋繪罽裙殘片,其上魚紋以醬紫色填充[4],線條粗細較為均勻,以平涂的方式填色;較晚時期的新疆若羌樓蘭漢晉壁畫墓彩繪佛像絹衫、正倉院所藏唐曝布彩繪半臂(圖2)只保留了部分繪畫性,整體紋樣布局及繪制方式已經(jīng)具有貼合服裝結(jié)構(gòu)的特征。而孔府舊藏中的綠綢繪云蟒紋袍(圖3),相較于上述實物采用了呈現(xiàn)效果與同題材織物紋樣幾近相同的精細繪制方式。綜上可見,現(xiàn)存中國古代彩色畫繪衣料的紋樣及表現(xiàn)形式相當廣泛,并沒有被局限在某一個特定規(guī)則之中,紋樣涵蓋植物、瑞獸、禽鳥、昆蟲、云氣、人物紋樣等;表現(xiàn)形式包括暈染、平涂等常見繪畫手法,寫實或?qū)懸鈺r常變換按需而畫。中國古代彩色畫繪衣料所用面料也較為豐富,除常見絹、羅、紗、綾等絲織品,也有麻、毛織物。

圖2 曝布彩繪半臂Fig.2 Painted banbi (a half-sleeved waistcoat) made of cloth exposed to the sun

圖3 綠綢繪云蟒紋袍《斯文在茲——孔府舊藏服飾特展》Fig.3 Green silk painting cloud python robe Si Wen Zai Zi: A Special Exhibition of Costumes Once Preserved in Kongfu

1.2 金銀畫繪衣料

金銀畫繪衣料是指在繪制中僅使用了金、銀的畫繪衣料。唐代孟浩然所作《宴張記室宅》就記載:“玉指調(diào)箏柱,金泥飾舞羅?！盵5]此處金泥即泥金,可繪、印于羅裙之上。多數(shù)情況下金、銀的貴金屬性質(zhì)使得衣料用金多有限制,如《宋史》記端供二年:“其銷金、泥金、珍珠裝綴衣服除命婦許服外,馀人并禁?！贝撕笥衷偃峒?因此金銀畫繪衣料多為身份高貴之人服用或用于制作禮儀用品,如阿魯科爾沁博物館藏遼代泥金銀“龍鳳萬歲龜鹿”紋綺,南京大報恩寺所出北宋羅地泥金帕以金繪龍、鳳、纏枝花,故宮藏康熙石青色紗描金四團云龍紋單袞服等。另有黃昇墓中所出金繪衣料,黃昇雖不是命婦,但出自宦門又附隨宗室皇親,其服飾中多有金銀也不足為奇。

1.3 單色畫繪衣料

單色畫繪衣料則是指除金銀色之外,使用單一色彩繪制的畫繪衣料。單色畫繪衣料常見墨繪、朱繪、白繪三種,通常以線描的繪制形式出現(xiàn),偶有平涂。多數(shù)情況下單色畫繪線條保留明顯的筆觸感,更像是彩色畫繪的簡化版。遼代單色畫繪衣料存世較多,如耶律羽之墓出土羅地白描花卉雙鳥、紫羅地白描芭蕉、描墨蓮花紋綺等單色畫繪衣料。

1.4 其他畫繪衣料

中國古代畫繪衣料在漫長的發(fā)展中不可避免地與其他服裝裝飾工藝產(chǎn)生了結(jié)合,有繪印結(jié)合、繪繡結(jié)合、繪織結(jié)合等情況,如馬王堆所出土印花敷彩織物就屬于繪印結(jié)合的畫繪衣料,畫繪工藝在與其他工藝共同出現(xiàn)時或用作配合、或用作補足。繪作為復合工藝配合其他工藝時,如黃昇墓多件印金彩繪、繡花填彩服飾及成品花邊[6],在印、繡出輪廓后局部以繪填入色彩,結(jié)合《夢梁錄》中的記載“最是官巷花作,所聚奇異,飛鸞走鳳、七寶珠翠、首飾花朵、冠梳及錦繡羅帛,銷金衣裙,描畫領(lǐng)抹,極其工巧,前所罕有者悉皆有之”[7],推測此類復合工藝的畫繪邊飾在當時以成品配件的形態(tài)熱銷于鬧市,是當時時興的樣式。另有遼代特色工藝——以單色勾勒織物本身的暗紋,以增強裝飾效果,如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赤峰市博物館藏遼代香包,上以紅色勾勒紡織品本身具有的織物紋樣(圖4)[8]。繪作為補足工藝時,有在織、繡中以繪補足人物眼睛、花草莖葉等極細微之處的情況,此時的畫繪裝飾性可忽略不計,而是促成作品盡善盡美的手段之一。

圖4 黃色織錦香囊Fig.4 Yellow brocade sachet

2 中國古代畫繪衣料應用及文化內(nèi)涵分析

中國古代畫繪衣料在發(fā)展及應用變遷過程中,出現(xiàn)了尊古尚禮、黜奢崇儉、拔新領(lǐng)異的文化內(nèi)涵。中國古代畫繪衣料中的尊古尚禮主要表現(xiàn)于貴族祭服、禮服中對畫繪的保留與運用。中國古代畫繪衣料中的黜奢崇儉是指隨著織、繡、印、染技術(shù)的發(fā)展與社會審美的變遷,畫繪衣料作為織繡的廉價替代品被使用以減少制衣成本。中國古代畫繪衣料中的拔新領(lǐng)異則是在織、繡效果不能完全滿足穿用者需求時出現(xiàn)的。具有尊古尚禮這一文化內(nèi)涵的畫繪衣料主要應用于貴族的禮儀場合,而具有黜奢崇儉、拔新領(lǐng)異內(nèi)涵的畫繪衣料應用之人及場合限制較少,即便身為庶人亦可按需使用。

2.1 貴族之服:中國古代畫繪衣料中的尊古尚禮

對于畫繪之事相關(guān)文獻的爭議頗多,但正如《考工記解》中論述畫、繢二工時說道:“畫繢二官今記中只曰畫繢之事必有缺漏不全……書曰作繪語曰繪事后素是彩色之工也?！盵9]由于文獻原意的缺失,古籍中對于繪的記述與如今的“繪”是否同義不得而知,但早期“繢為繪”的解釋實實在在地影響到了畫繪衣料的延續(xù)與發(fā)展。

由于中國古代尊古尚禮的傳統(tǒng)思想,早期的禮制規(guī)定成為后世制定各類制度的重要參考,服裝作為禮制與思想的載體,對早期服飾制度的追溯與保留自然也被當作尊崇古制繼承正統(tǒng)的標志之一。如《尚書》曰:“予欲觀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作會;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絺繡……”[10]在《釋名》中記載:“王后之上服曰袆衣,畫翬雉之文于衣也?！盵11]以及《釋名》:“有袞冕;袞,卷也,畫卷龍于衣也。”“有鷴冕……故畫其形于衣,以象人執(zhí)耿介之節(jié)也?！薄半ッ?毳,芮也,畫藻文于衣象水草之毳芮溫暖而潔也?！薄绊昝?黻,紩也,畫黻紩文彩于衣也?！盵12]以上畫衣均屬禮服范疇,其所繪紋樣也是具有象征意義的特殊紋樣。后世不論是否真實地采用了畫繪衣料,在制定服飾制度時都時常提及“古禮”以表今世之正統(tǒng)。如《隋書》曰:“今祭服,三公衣身畫獸,其腰及袖,又有青獸,形與獸同,義應是蜼,即宗彝也。兩袖各有禽鳥,形類鸞鳳,似是華蟲。今畫宗彝,即是周禮?！盵13]《新唐書》記:“漢明帝始采《周官》《禮記》制祀天地之服,天子備十二章,后魏、周、隋皆如之?！盵14]《宋史》記:“依元豐詔旨,參酌等降,為侍祠及攝祭之服,長短之度、采色之別,皆乞依古制施行?！盵15]由此雖歷代皆有變數(shù),且時常以織、繡取代,畫繪衣料也早已算不上貴重之物,但對于古禮舊制的尊崇成為天子之家也時有畫繪衣料出現(xiàn)的主要原因之一。

2.2 以繪代織:中國古代畫繪衣料中的黜奢崇儉

隨著紡織技術(shù)的發(fā)展,織繡技法及紋樣日益豐富,中國古代畫繪衣料從其價值來講逐漸趨于沒落,此時的畫繪衣料常作為織、繡的廉價替代品而出現(xiàn)。《南齊書》中記載:“袞衣,漢世出陳留襄邑所織。宋末用繡及織成。建武中,明帝以織成重,乃采畫為之,加飾金銀薄,世亦謂為天衣。”又記武帝詔曰:“我識滅之后,身上著夏衣,畫天衣,純?yōu)跸瑢?應諸器悉不得用寶物及織成等,唯裝復裌衣各一通?！盵16]皇帝在禮服及喪服的制作中以繪代替織繡厲行節(jié)儉,也可以看出此時的畫繪衣料與織繡衣料相比價值遠不如前。清代郭嵩燾《玉池老人自敘》:“以吾位侍郎不能不襲朝服,已早自制僃,用功綢加以畫繪,衣凡七襲用舊袍袿取與吾身,相習里衣皆然不別制新衣,含用碎玉一方,朝珠用檀香木,此外皆不得納入吾棺?！盵17]以彩繪朝衣、舊袍、舊里衣、碎玉及檀香木朝珠入棺,盡顯清流之風。在郭嵩燾之前已經(jīng)有此做法,江蘇松江呂岡涇明代許樂善墓出土繪黑色文三品孔雀補袍服,許樂善生前官職為南京通政司通政使,三品官,三品飾孔雀補。袍服之上的白布彩繪孔雀補雖符合其身份,但與常規(guī)織繡補子不同,且服裝制作工藝粗糙,此件繪黑色文三品孔雀補袍服或為冥衣[18],結(jié)合文獻再次明確畫衣裳穿用的主要原因之一是節(jié)儉。

2.3 按需施畫:中國古代畫繪衣料中的拔新領(lǐng)異

中國古代畫繪衣料中體現(xiàn)的拔新領(lǐng)異主要體現(xiàn)在工藝的獨特性和內(nèi)容特殊性兩部分。工藝的獨特性指隨著織、繡、印、染等服裝裝飾工藝發(fā)展,手繪這一裝飾形式在服裝領(lǐng)域本就較為少見,無論用于何形制、表現(xiàn)何紋樣其本身已經(jīng)是服飾中的特殊存在,而相較于純繪畫,畫繪衣料通常又可以脫離純粹的觀賞性?！都t樓夢》中對妙玉的描寫:“腰下系一條淡墨畫的白綾裙,手執(zhí)塵尾念珠跟著一個侍兒,飄飄拽拽的走來?！盵21]并未說出淡墨畫何紋樣于白綾裙上,只“淡墨畫”三字已經(jīng)表達出了來者的身份、喜好與眾人不同。清宮舊藏中有白色綾彩畫五毒紋短夾襪、白色綾畫山石鶴壽紋短腰夾襪、米色緞畫花蝶紋女夾襪等名目,應是實用品,雖然表現(xiàn)的是平常紋樣題材也在織繡品中顯得十分不同。

中國古代畫繪衣料內(nèi)容的特殊性是指部分畫繪衣料的紋樣較為特異,是服飾中本就少見的內(nèi)容且織、繡、印、染較難達到理想效果,比如各類鳥獸皮毛的擬態(tài)。通常情況下織造與刺繡想達到繪畫中的筆觸實屬不易,此時若力求筆觸效果且保留面料原有的輕薄透氣,畫繪就成為了相對可行的選擇,如清代同治皇帝幼年時夏季便服杏黃色菊蝶紋實地紗畫虎皮小單袍(圖5,故宮博物院藏)[22]。此件單袍墨繪虎皮紋樣排列有序,至少是裁片完成后才隨衣片形狀所畫,筆觸細膩根根分明模仿了虎紋毛發(fā)的質(zhì)感?；⒓y特點即虎皮黑色條紋隨物品形態(tài)而定,并無固定輪廓,若要模仿毛皮根根分明的質(zhì)感則更難,雖然也有繡虎紋衣料存在,但寫實皮毛紋還是多以手繪方式實現(xiàn)。清宮舊藏中也出現(xiàn)過綠色緞畫鹿皮紋批褂的名目。

圖5 杏黃色菊蝶紋實地紗畫虎皮小單袍Fig.5 An unlined robe made of apricot yellow yarn with chrysanthemum and butterfly patterns and painted with the tiger skin

情況類似的還有部分樂舞用服,如《舊唐書》記載《上元樂》“舞者百八十人。畫云衣,備五色,以象元氣,故曰‘上元’”,以及《圣壽樂》“高宗、武后所作也,舞者百四十人,金銅冠,五色畫衣,舞之行列必成字,十六變而畢”[23]。此處樂舞之服所繪紋樣更注重裝飾性與舞臺效果,紋樣時常根據(jù)舞臺表演內(nèi)容而進行設(shè)計。除實用性的畫繪衣料外也存在只保留象征意義的“畫衣裳”,根據(jù)清代《祀田集》[24]的記述,沂水髙中丞平仲將詩詞、花卉,寫、畫于白練衣寄于夫人以表相思之情。衣裳作為生活必需品而主人公“工詩畫”其中的意義不言而喻,此件畫衣裳亦畫亦衣匠心獨具由情而生,即興而作,更表現(xiàn)了畫衣裳的獨特之處。

上述幾例雖均屬個例,但是可以看出畫繪衣料在以其自身工藝優(yōu)勢補足著織繡不能輕易滿足的審美,以達成古人在服裝使用中的個性化追求。

3 結(jié) 語

盡管隨著紡織技術(shù)的發(fā)展及觀念變化,中國古代畫繪衣料價值整體呈現(xiàn)出下降的趨勢,逐漸淡出主要服裝裝飾工藝之列,但手繪工藝本身可快速粗獷可精致細膩,既有畫的特性,亦可模仿織繡,又可與其他工藝結(jié)合,正是這樣的靈活性使得“畫衣裳”可以在同一時代跨越階級、超越實用性而存在。中國古代畫繪衣料在使用過程中被賦予了重禮、崇儉和求新的文化內(nèi)涵,從中國古代畫繪衣料豐富的表現(xiàn)形式及漫長不絕的發(fā)展歷程中,大家也可以看到中國古代對于衣料服用功能以外復雜的文化生活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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