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
你是一條不大的河
趟過你走到對岸的念頭
曾長久誘惑一個少年的心
但怯懦讓他不敢下水
他沿堤壩走到對岸
發(fā)現對岸又出現在身后
你先從他的眼前流過
后來從他的記憶中流過
現在要從他的文字中流過
他把淚水注入你
不知你是你自己的眼淚
不知粼粼波光是你的文字
他離你越來越遠
他將你接通將你拉遠
你越流越長遠遠超出你的流域
他已想不起許多人與事
但你的粼粼波光反而愈加繁多
要求著他的閱讀與回復
群山圍攏,朝向神話的高度
若你低眉,青稞在風中威嚴點頭
騎手們曾在這里奔馳進傳說深處
唯有帶不走的草原
始終如夜幕降臨
大海殘留于此,縫補時間
遺忘那些不屬于人類的歷史
這青色之海由此成為陸地之名
我誕生于此
也注定跟世界的倒影難以分離
云朵從天空跳傘
降落到我的頭頂
那一瞬間
我看見穿紅袍的僧人
將雪豹目睹的風景
鐫刻在可可西里
一片巴掌大的
瑪尼石上
穿過這片草原 這片堅硬而又抽象的綠色
就是青海湖 是另一片抽象的藍色 液體的天空
八十年代生產的吉普車像一粒顛簸的綠豆
挑逗著十歲的我和尼瑪 想象中的大海在沸騰
我們談論著牛頭豹尾的水怪 這是必要的佐料
我們沒有娛樂和節(jié)日 我們需要自己制造
背著降落傘的云 壓在羊群和牧人身上
釋放的民歌從地面迎向粘稠的陽光
就在這一刻 天空倒懸 重力消失
我和尼瑪變成了小天使 巨大的獨眼
讓我們感到恐懼 那是來自空無的恐懼
毫不留情地奪走我們的單純 摻進前世的沙子
但青海湖多么偉大 她的有限比太平洋的無限
更驚心動魄 是最完美的宗教 她點化每一個
初來乍到的游客 然后他們離去 變得透明
他們和自己的影子不分彼此 他們存在只是沉默
多年以后 我和尼瑪也會看不清對方 但此時此刻
我們多么喜歡看青海湖藍色的舌頭
吐出白色的唾沫 品嘗著岸邊一只小鳥的尸體
我們的光腳丫踩在她的舌頭上 身體被染成湛藍
余下的一生 就是尋找一種漂洗的方法
很多人找到了 很多人沒找到 很多人壓根無所謂
但認識青海湖的藍色是至關重要的
青海湖是一萬種藍色 但也是一種藍色
青海湖是一扇門 但開往一萬個方向
我和尼瑪藍色的童年 生銹的童年
一定隱藏在門后的某個方向 但卻無法找到因為我們聽不見時間中的青海湖
漏向沙層泥土的聲音 漏向絕對黑暗的聲音
靈魂在最后一層 避開了寄生的水族
帶著鹽水的漩渦 席卷人類的想象力
青海湖不會挽留任何人 而我們的挽留難以抵達
只要你看到青海湖 青海湖其實早已離你遠去
正如另一個我和尼瑪 由于熱愛這片藍色
就永遠留在了這里 這是命運
他們從我們的身體里走出來 就不再回頭
這不是什么隱喻 只是一種習慣的儀式
我很多次很多次站在同樣的位置
發(fā)現十歲的尼瑪已不知去向
我看到的僅僅是十歲的自己 另一個我
站在藍色的鏡子中央 面對著沉重的虛無
——青海民歌
對于一個在此地出生和長大的人
她不屬于浪漫的遠方,她是
草尖的撫摸,無邊的綠色和開闊
是馬蘭花盛開時的幸福
她在城鎮(zhèn)的邊緣,是小單位的人們
周末唯一可去的免費公園
他們率領全家,像成吉思汗的軍隊
在草木豐茂的湟水邊安營扎寨
準備一頓天然的晚餐
而孩子們捕捉昆蟲,然后在草地上
玩弄它們,殺死它們
曠野上突然出現的一群牧人
高頭大馬的神氣讓孩子們感到
莫名的向往,以及神秘的恐懼
他們不知道這片草原還會
向遠方延伸多遠,草原中又有多少
牧人的營地。他們只能是草原的切線
但無論如何,他們的一生被草原
所充實。他們用一生來遠望
來尋找一條隱秘的邊界。正如我
早在童年就意識到,我生活在一個
被定義的遠方,而我的所有努力
都只不過是走向一個更“近”的地方
數十年過去了,數十年中我的身邊沒有草原
而我無法確定自己目前生活在一個更遠還是
更近的地方。我感慨的不是離開一個地方
需要數十年的時間,我感慨的是
回到一個地方需要整整一生的時間
那個我心中的圣地正在被歷史所虛構
就像我被這個時代所虛構。但我走到哪里
都像她的一絲根須,和童年時看到的
一模一樣:黑暗,濕潤和綿長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