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婧嶸

提 要：由出土簡牘來看，《晉書·刑法志》所載秦漢法律“集類為篇，結事為章”，應系指明了法律體系的形成模式，即集合（事類）構成律“篇”（律篇），結合“事”（行為）形成律“章”（律條）。寫于簡牘卷冊上的秦漢法律集并非閉合的卷宗編纂物，新律可被制定、續(xù)編于簡牘上，律條匯集并達到一定數(shù)量即可設立新律篇。在此種動態(tài)、開放的立法模式下，律條分類歸篇并非事先依據(jù)統(tǒng)一、清晰的邏輯規(guī)則，以致秦漢法律體系中存在律篇混淆、分類模糊、律條抵牾的問題。

一、秦漢律的“篇——章”體例結構

《晉書·刑法志》的以下記載為討論秦漢法律體系提供了重要的線索：

1，“篇”

以上內(nèi)容記述，戰(zhàn)國時魏文侯相李悝造《法經(jīng)》六篇：《盜》《賊》《網(wǎng)》《捕》《雜》《具》。秦孝公時商鞅改法為律，仍為六篇。漢承秦制，蕭何制定律增加三篇，合為九篇：其中，《盜》《賊》《網(wǎng)》《捕》《雜》《具》六篇為規(guī)范“罪名之制”的罪律篇；《興》《廄》《戶》三篇為規(guī)范事制的事律篇。

2，“章”

傳世文獻中存在秦漢法律“篇”與“章”兩字混用的情況：如“九章律”即以“章”為“篇”。出土簡牘中，秦漢法律也有以“章”指“篇”者。如益陽兔子山遺址出土漢律律名木牘載：

1.告律 盜律已 賊律 囚律 亡律已 捕律已

2.雜律已 具律 收律已 興律已 效律已關市

3.廄律 復律 錢律 遷律 朝律 獄律十七章

4.田律 戶律 倉律 金布 市販 司空徭律

5.史律 臘律 祠律 治水 均輸 傳食 工作課

6.赍律 外樂 秩律 置吏 置后 爵律已諸侯秩律

（正）

1.傅律已 尉卒律 奔命律 行書律 葬律賜律

2.旁律廿七章 ·凡卌四章

此漢律木牘上“獄律十七章”、“旁律廿七章”、“凡卌四章”中的“章”用以指稱漢律“篇”，為漢律篇數(shù)目的小結。再如胡家草場西漢簡“令目”載：

令甲 令丁 少府令 衛(wèi)官令

令乙 令戊 功令市 事令

此目錄載有“令甲”、“令乙”、“少府令”等11種漢令篇名，其數(shù)目小結為“凡十一章”，也以“章”指稱漢令“篇”。

但《晉書·刑法志》載“集類為篇，結事為章”，其中的“篇”與“章”顯然為不同層次的漢律文本，不應將兩者混同理解。漢律“章”字還見于張家山漢簡《奏讞書》案例二十一秦代和奸案的下列簡文中：

以上內(nèi)容中提到的“次不孝”和“敖悍”二章應分別對應此案例中所引的兩“章”故秦律：

（1）教人不孝，次不孝之律。不孝者棄市。棄市之次，黥為城旦舂。

對比以上漢律，案例中秦“次不孝”章的摘引引文也應出自與此條規(guī)范“不孝”與“次不孝”漢律類似的一條秦律，因而“次不孝”章指稱的應為此條秦律。由此來看，秦漢法律中的“章”也可用于指稱一條律，且秦漢律以“章”分。

因秦漢法律條文的形式、體例與其書寫材料之間有著密切的關系，考察簡牘的形制及其上所抄法律文本的書寫模式也有助于了解秦漢法律的結構形態(tài)。與法律文獻相同，秦漢簡牘上經(jīng)典文獻的抄寫也形成了一定的模式，用以區(qū)分不同的文本層次。陳夢家對武威漢簡甲、乙兩本《服傳》和丙本《喪服》中的“章”分析如下：

二、秦漢律“章”與“篇”的構成——“事”與“類”

《晉書·刑法志》所載“集類為篇，結事為章”，應系指明了秦漢法律“篇——章”體系的形成模式，即集合“類”形成律“篇”，結合“事”形成律“章”。下文分析秦漢法律中“事”與“類”的含義，以探究“章”與“篇”的構成形態(tài)，進而理解秦漢法律的分類方式與編纂原則。

1，“事”

《晉書·刑法志》詳盡記述了曹魏將分篇不合理的漢律條予以重新分類，以確立《新律》律篇的情況，其內(nèi)容也為分析秦漢法律中“事”的含義提供了重要信息：

以上內(nèi)容記載了曹魏如何將分類不合理的漢律從其原屬律篇中析出、調(diào)整，以另行歸類分篇。如以《盜律》為例，曹魏立法者認為以下所列“事”皆非“盜事”，所以將其從《盜律》中分出，分別歸入《新律》其他律篇：

表1：《晉書·刑法志》與《二年律令》中的“盜事”對照表

（1）《盜律》有劫略、恐猲、和賣買人，科有持質(zhì)，皆非盜事，故分以為《劫略律》；

（2）《盜律》有受所監(jiān)受財枉法......故分為《請賕律》；

（3）《盜律》有勃辱強賊......故分為《興擅律》；

（4）《盜律》有還贓畀主......以為《償贓律》。

由表1來看，在規(guī)范犯罪刑罰的罪律中，“事”對應律所規(guī)定的犯罪行為。以《晉書·刑法志》載漢《盜律》中的“恐猲”為例，此“事”見于《二年律令·盜律》簡65-66的律“章”（律條），此律章規(guī)范了一系列應處磔刑的嚴重犯罪行為，“恐猲”為其中規(guī)范的一項犯罪行為。其余“盜事”如“劫略”、“和賣買人”、“受財枉法”也分別對應《二年律令·盜律》三條律“章”（簡69、67、60）所規(guī)定的犯罪行為。

但在非罪刑規(guī)范中，“事”對應律所規(guī)定的事項行為。如前所述，秦漢刑律篇中也雜糅有事律規(guī)范，如《晉書·刑法志》載漢《盜律》中的“還贓畀主”見于《二年律令·盜律》簡59上的律“章”（律條），此“事”并非對應犯罪行為，而是該律章所規(guī)范的事項行為即“臧見存者皆以畀其主”。又如上引《晉書·刑法志》記載中還提到“《興律》有上獄之事”，此“事”見于事律篇《二年律令·興律》簡396上的律“章”（律條）：

此條《興律》律章規(guī)定了縣道官應如何將其所判死刑、過失及戲殺人的獄案上報所屬二千石官，“上獄之事”即指律章所規(guī)范的此事項行為。

綜上，秦漢法律中的“事”為律“章”所規(guī)范的行為（犯罪行為或事項行為）。《晉書·刑法志》中的“結事為章”即指秦漢法律結合“事”（行為）形成了律“章”（律條）。

2，“類”

上引《晉書·刑法志》中的以下內(nèi)容也有助于分析秦漢法律中“類”的含義和秦漢律“篇”的編纂原則：“《盜律》有受所監(jiān)受財枉法，《雜律》有假借不廉，《令乙》有呵人受錢，科有使者驗賂，其事相類，故分為《請賕律》。”此處提到，漢《盜律》有“受所監(jiān)”、“受財枉法”，《雜律》有“假借不廉”，《令乙》有“呵人受錢”，且科“有使者驗賂”，“其事相類”即這些“事”按其性質(zhì)本應屬同類，均與收受錢賄相關，卻被歸入這些不同的漢律篇中，因此，曹魏制定《新律》將這些“事”分別從以上律篇分出并歸入《請賕律》。

三、秦漢律中的“條”與“句”

《晉書·刑法志》對漢律體系的記載中還提到：“通條連句，上下相蒙，雖大體異篇，實相采入”。下文分析秦漢律中“條”與“句”的含義，以進一步厘清秦漢法律的體系與結構形態(tài)。

漢律中的“句”應指漢章句律學中的“句”，以“句”分斷法律文本。漢律文本中的“條”見于《漢書·刑法志》和《魏書·刑罰志》記載中：

依據(jù)以上分析，還可結合出土簡牘來具體分析秦漢法律中“條”的文本形態(tài)及內(nèi)容。《二年律令·賊律》簡21、22上的兩律“章”（律條）分別規(guī)定：

賊殺人，斗而殺人，棄市。其過失及戲而殺人，贖死；傷人，除。

簡21上律“章”（律條）規(guī)定的“賊殺”、“斗殺”、“過失殺人”、“戲殺人”、“過失傷人”、“戲傷人”皆為殺、傷人之“事”（犯罪行為），律章區(qū)分殺傷行為實施的主觀心理、方式與后果之不同，對這些行為處以輕重不同的兩種刑罰或免于刑罰。則此律“章”（律條）由以下3“條”（刑罰規(guī)定）構成：

（1）棄市“條”：賊殺人，斗而殺人，棄市。

（2）贖死“條”：過失及戲而殺人，贖死。

（3）免刑“條”：過失及戲而傷人，除。

簡22上的律“章”（律條）規(guī)定，“謀賊殺人”、“謀傷人”若未有殺害人的結果，對此兩“事”（犯罪行為）皆處以黥為城旦舂，則此律“章”（律條）為一“條”（刑罰規(guī)定）構成。

四、秦漢法律體系中存在的問題及其成因分析

綜上，《晉書·刑法志》所載“集類為篇，結事為章”，應理解為秦漢法律結合“事”（行為）構成律“章”（律條），再集合“事類”建構律“篇”，進而形成了“篇——章”體系。下文將以出土簡牘所見秦漢《賊律》篇為例，依據(jù)法律結構形態(tài)對其解構分析，以清晰呈現(xiàn)法律各文本層次的結構形態(tài)及其互動關系，在此基礎上分析秦漢法律體系中存在的問題及成因，進而探究秦漢法律的立法邏輯與生成原理。

表2：《賊律》篇

1 此章（律條）中的民事賠償處罰并未列入“條”（刑罰規(guī)定）中。2 據(jù)岳麓秦簡1244、1246+1395“為券書，少多其實，人戶、馬、?！匆弧狄陨?，羊、犬、彘二以上及諸誤而可直（值）者過六百六十錢，皆為大誤”，補“為券書”三字。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肆）》，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5年，第142—14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