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晨陽， 屈 峰

(1.福建農林大學金山學院； 2.福建農林大學經濟管理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2)

篆刻是集書法、章法、刀法、美學思想于一體的綜合刻石藝術，是藝術觀念、藝術技巧和藝術話語權等隱喻力量在有限空間上的有形顯現(xiàn)。明清兩代，篆刻的隱喻力量被文人士大夫空前重視，篆刻成為士大夫之間文化聯(lián)系和情感溝通的重要工具。明清之際，福建篆刻與印石產地的地利優(yōu)勢相互映襯，推動了篆刻藝術長足發(fā)展。福州藏書家徐興公深入觀察了諸多古印譜，認為沒有比明末清初的印章更盛行的了[1]。如果將篆刻藝術納入文化權力的視野觀察可以發(fā)現(xiàn)，雖然明清福建篆刻印人眾多，但其篆刻藝術風格和藝術觀念受文化話語權的影響比較明顯，這使得福建篆刻呈現(xiàn)出明顯的地域異質性。

一、當前福建篆刻的主要研究及評述

福建是重要的刻石原料壽山石的產地，具有濃厚的刻石文化傳統(tǒng)。明清時期，福建篆刻名家輩出，藝術影響力擴散到江浙地區(qū)。當前，學者對福建篆刻的研究集中在篆刻家個體藝術風格和藝術成就方面。謝麗珍認為，明代書畫大家宋玨的八分書作品與莆田派印章的風格有神似之處,后宋玨受莆田人魏植的影響，以漢隸入印，模仿成功后自立門戶，創(chuàng)始了莆田派篆刻[2]。孫志強認為，從17世紀初期開始，大批江南印人，如沈野、彭城、顧元芳、陳善、吳尊生、江皜臣、程林、毛會建、張穆、黃周星、許容、包蕨初等，與閩中文人交往互動，直接推動了閩地印學的發(fā)展[3]。李永新列舉了從明宋玨之后的福州代表性篆刻藝人，認為魏植、宋玨、林皋的印風就是印學界所稱的閩派的主要部分[4]。李婷婷認為，先輩遷至虞山后，林皋能成為虞山篆刻宗匠，原因之一就是其生活的江浙具有濃郁的文人篆刻文化傳統(tǒng)，其篆刻作品也表現(xiàn)出強烈的文人情懷及優(yōu)雅的風格[5]。

上述研究著眼于福建篆刻的代表性人物，主要研究藝術家生平及其個人創(chuàng)作風格、江南和閩地的篆刻交流等內容，探索性地解釋了福建篆刻的藝術成就和風格成因。受研究文獻制約，篆刻流派風格和地域差異相關性的研究相對缺乏。和其他文化現(xiàn)象一樣，篆刻藝術風格差異受地域文化和權力文化的影響。本研究將篆刻藝術置于整個社會文化范疇中，探究區(qū)域審美傾向、區(qū)域文化影響力和個體文化權力對篆刻風格的影響。

二、明清福建印人隱性話語權力的擴張

(一)福建科舉占據(jù)重要地位，文化影響力擴大

福建篆刻家隊伍在明清時期蔚為壯觀，這得益于福建特殊的文化地位。宋代以來，科舉興盛，文人士大夫群體龐大，文脈積累厚重，文人影響力異常突出。朱熹是理學集大成者，是閩學代表人物。元朝皇慶二年(公元1313年)，詔定朱學為科場程式。明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科舉以朱熹等“傳注為宗”。永樂年間，程朱學說成為治國齊家的統(tǒng)一法理和準則。在此時代背景下，陳壽祺在《重纂福建通志》卷152的《選舉·明進士》中記載，明代福建共有進士2 418人，包括“賜特用進士出身”29名。其中，莆田縣以518名進士名列全國各縣第一位。晉江縣以374名進士名列全國各縣第二位[6]。宋、明兩代，按照每百萬人口平均進士人數(shù)看，福建排名均位列第一。

清初，因為海禁政策，福建沿海地區(qū)經濟與文化傳承受到了較大影響。但福建平均每百萬人口中有進士117人，僅次于浙江省130人，與河北省并列全國第二位[6]。由此可見，福建科舉長期以來在國內占據(jù)重要地位，福建文人的文化觀念、審美思維和審美觀念，具有特定的時代影響力。在福建文化的影響下，篆刻藝術雖遠離明清文化中心，但仍得到了文人士大夫的廣泛認同。在此背景下，福建印人的隱性話語權力逐漸擴大。

(二)福建印人群體壯大，隱性話語權力擴張

與福建文化影響力相適應，在文人士大夫追求篆刻隱喻權力的時代背景下，福建印人群體中的藝術贊助者、藝術批評者和創(chuàng)作者的數(shù)量不斷增加，印人的生存空間逐漸擴大，印人群體也逐漸成型。對福建印人的輯錄，主要集中在《印人傳》《續(xù)印人傳》《廣印人傳》《福建印人傳》等。筆者從中摘錄了福建籍或長期生活在福建的明末清初主要印人及其風格特征和師承，具體見表1(為了說明福州篆刻流派風格，本表將清中后期印人林霔收錄)。

《四庫撤毀書提要》記載：“亮工集印章，工于鑒別，所編《賴古堂印譜》，至今為篆刻家模范。”朱天曙認為，周亮工的《印人傳》奠定了他在印學史上的特殊地位[7]。周亮工，號櫟園，出生并長期居住于南京，是明末清初著名文人、學者、藝術家、藏書家，精于詩文、書畫、篆刻。清初著名文人王晫在《今世說》講到，時人對周亮工的推崇“未晤櫟園，未睹滄海，自是平生兩缺”。周亮工在福建宦游12年，任按察使、布政使等高職，交友廣泛，在清初福建特殊的文化環(huán)境中，對地方文化觀念產生了重要影響?？滴趿?公元1667年)，周亮工輯《賴古堂家印譜》四冊本，存印較三冊本多近千方。康熙十二年(公元1673年)，其子周在浚整理《賴古堂別集印人傳》三卷，后泛稱《印人傳》，成為后人了解福建篆刻藝術發(fā)展的重要文獻資料?！队∪藗鳌饭灿涊d64位印人傳記，這些印人是周亮工收集印譜的主要貢獻者。經過文獻梳理甄別，《印人傳》收錄福建籍印人16人，其中莆田籍4人，福州籍5人，漳浦籍3人，邵武、長汀、晉江、福清各1人，外地入閩篆刻藝人2人。

表1 明末清初福建主要印人

除了《印人傳》以外，《續(xù)印人傳》為汪啟淑著，籍錄了康熙、乾隆年間篆刻家共129人，其中包含福建藝人3人，分別是漳州的黃掌綸、鄭基成，以及福州的鄭際唐。《廣印人傳》是清末西泠印社創(chuàng)始人之一葉銘所著，收錄了至清末的刓印名手1 886人。周亮工曾評述道：“予獨嘆承平之日，何主臣、吳午叔、朱修能諸君以此技奔走天下，士大夫皆以上賓事之，跽奉金錢得其一章，喜掛于睫，而諸君益復傲昵期間?！盵8]可見，作為一位廣受贊譽的印人，可以憑借一技之長奔走天下，且深受士大夫群體的尊敬和歡迎，可以獲得藝術名望及地位。這也體現(xiàn)了篆刻技藝的隱性話語權力及影響力。隨著印人隱性話語權力及影響力的逐漸擴大，福建篆刻的藝術風格、藝術流派及師承關系逐漸形成獨特的地域特色。

三、明清福建篆刻藝術風格的地域異質性表現(xiàn)

在以族群、區(qū)域、師承為主要特征的人際關系網(wǎng)絡中，篆刻隱喻權力的影響范圍主要體現(xiàn)為特定地域的差異性和藝術流派內部的一致性。南宋以后，江浙地區(qū)文人士大夫群體高度集中，篆刻藝術流派開始成熟。藝術流派的產生意味著一定數(shù)量的藝術家群體，遵循相似的藝術追求和藝術表現(xiàn)，具有高度相似的藝術評價標準。經文獻梳理，根據(jù)篆刻風格和藝術觀念異同，福建篆刻藝術流派可以分為莆田派、漳海派和以福州為中心的閩中派，呈現(xiàn)較為顯著的地域差異性。

(一)莆田派“隸化”的篆刻風格

莆田派的代表人物有吳晉、宋玨等。資料記載：“莆田吳平子，初作印多用莆田派，莆田人宋比玉者，善八分，書有聲吳越間，后人競效之。至于圖章古無是也。平子從予游，見其所藏銅玉章及日今名印譜，遂一洗其舊習。久容都下，名重一時。”[8]吳晉曾自述:“予從游司農之門，首尾殆二十年，因得盡見天下印人，又有印癖，頗尋討古今論印本原及奇正美惡?！盵9]可見，吳晉與周亮工的交往在江浙篆刻藝術界產生了較大的影響，著名篆刻家林皋也曾為吳晉刻印三四百枚。根據(jù)《宋玨研究》，宋玨是莆田明末一位非常有才華的名士。他初為縣庠生，后進南京國子監(jiān)讀書，自此寄寓南京、蘇州和杭州等地30余載。宋玨秉性豁達，喜交游，為人正直，心胸開朗，人品高潔，與江浙篆刻名家李流芳為莫逆之交，又與文人領袖錢謙益、著名理學家黃道周等明末大儒交好。從現(xiàn)有印譜來看，宋玨用印八分書意味并不明顯，有學者認為宋玨并不是莆田派篆刻的開創(chuàng)者[2]。清代著名藏書家、學者周春在《論印絕句》中道：“聞說莆田宋比玉，創(chuàng)將漢隸入圖書。”從周亮工和周春的記載來看，宋玨與莆田派之間確實有非常密切的關系，而且莆田篆刻有把漢隸入印的傳統(tǒng)。吳晉作為莆田人，其篆刻特點即把漢隸入印。他的朱文印章“度白雪以方潔，干青云而直上”，字體結構明顯帶有漢隸風格，是篆隸結合的手法。根據(jù)《廣印人傳》記載，比宋玨出生晚24年的莆田人魏植，字楚山，工書法，精于篆刻，初學文彭、何震，把漢代碑額書體融入印中，其作品顯得工整秀美，遒勁挺拔，刀法穩(wěn)健。魏植的作品“悔庵”，構圖刀法上都與文彭、何震有明顯區(qū)別，有漢璽遺風，側重勻稱、穩(wěn)健，具有疏朗隸化的莆田派風貌。其另外一個篆刻作品“滴露研硃點周易”，以小篆為主體，刀功深厚，骨點準確，金石味書卷氣俱足，同時，字體結構疏朗寬平，映射出隸書意味。

(二)漳海派“意境化”的審美風格

如果說“隸化”是莆田派篆刻的風格，那么漳浦籍印人黃樞、黃克侯，以及沈鶴生、趙彥衡、劉渙仲等，開創(chuàng)了福建篆刻史上的漳海派，具有明顯的“意境化”風格?！耙饩郴奔丛谧谭酱绲漠嬅嬷凶非笠饩趁?，具有疏朗參差、清秀雅致的美感。

黃樞，擅長純法漢鑄印，章法緊密，刀筆圓渾。資料記載：“劉漁仲以此道名，而其源實出于子環(huán)。后程穆倩出，因子環(huán)而變之以雅，世人遂但知有穆倩，并漁仲亦不知之，況子環(huán)耶。”[8]黃樞全面運用商周金文入印，其印譜亦取名《款識錄》。漳州印人沈鶴生、劉履丁，皆師法黃樞，成一時之風氣，以篆刻聞名于八閩，在福建為周亮工做印多方，篆刻風格雅正、文人氣足。江浙劉漁仲以篆刻聞名，亦以黃樞為師。黃克侯，黃樞之子，名炳猷，與江浙著名印人沈鶴生關系密切。沈鶴生每次有篆刻作品，總是與黃克侯相互訂正。由此可見，漳浦篆刻對江浙篆刻具有重大文化影響力。資料記載:“印章一道，初尚文、何，數(shù)見不鮮，為世厭棄。猶王、李而后，不得不變?yōu)榫沽暌?。黃山程穆倩邃以詩文書畫奔走天下，偶然作印，乃力變文、何舊習，世翕然稱之。”[8]清代著名篆刻家黃易認為，程邃的篆刻以篆籀為特色，可以獨稱為北宗?？傊暮Ｅ傻淖趟囆g特點為追求篆籀“意境化”，講究從元明山水畫中汲取畫面意境，注重篆籀形變，印風格調雅致、高遠飄逸，追求個性表現(xiàn)，不再是中規(guī)中矩的秦漢篆籀書體的再現(xiàn)。

(三)閩中派篆刻的“柔美化”特征

與莆田派的“隸化”和漳海派的“意境化”比較，以福州為代表的閩中派篆刻在追求“書入秦漢”的基礎上，對秦篆進行“柔美化”，即在篆籀基礎上，朱文更多采用李斯篆體，字體結構更對稱統(tǒng)一，轉折更為柔和，整體審美風格雅致飄逸、靈動自然。閩中派篆刻根據(jù)畫面結構變形取舍，印風玲瓏雅致，外柔內剛且骨法不舍。

關于閩中篆刻的代表人物，明末清初福州著名藏書家徐興公曾在《題〈名章匯玉〉》說：“練君元素，精于篆刻，會意匠心，窮工極變，手摹名章，積而成軼。金石古文無不考，篆法十八體無不具，要以秦漢為宗，進乎技矣。曹觀察謂其繼三橋、雪漁，真知君者也?！薄堕}中印人傳》輯錄：“練元素，侯官人，與穆生、采飲齊名?！薄队∩獭酚涊d：“刻印正派吾閩自練元素、薛穆生、藍采飲三家外，雖名流輩出而合于正派者蓋寡?！盵9]薛穆生為薛宏壁之子。資料記載：“以予論宏璧之技，直入秦漢人室，遠出諸家上?！盵8]周亮工認為，薛宏璧篆刻的工整程度似聞名八閩的篆刻名家藍揮使，章法刀法也很相似，篆刻風格直入秦漢。薛宏璧之子薛銓，字穆生，在父親的教導下也精于篆刻，可代父篆刻。由此可見，薛氏父子篆刻風格以秦漢為宗，以籀篆為主，整齊秀麗。《印人傳·書倪覲公印章前》記載，倪耿是元末明初江浙著名書畫家倪瓚后人，精于篆籀。他看到周亮工所藏印譜后，獨醉心于薛宏璧父子藝術風格。周亮工認為，侯官薛氏父子篆刻“遠出諸家之上”，其中提到著名篆刻家朱修能。周亮工認為，朱修能是“繼主臣(何震)起者不乏其人，予獨醉心于朱修能?！敝煨弈茉凇队〗洝分姓J為，篆刻應追求篆籀高古風格，用筆畫表現(xiàn)意境，“印外求印”。藍采飲為藍漣?！陡Ｖ莞尽肪怼度宋铩の脑贰酚涊d：“藍漣，字采飲，又字公漪，侯官人。漣博物洽聞，工諸體詩，超脫遒逸，而篆草八分皆有父風。”[10]周亮工《讀畫錄》稱漣“書法清婉可喜”。藍漣的山水學倪瓚，精篆刻，足跡半天下。其雖為布衣，但與同時代著名文人吳偉業(yè)、毛奇齡、陳恭尹、梁佩蘭、屈大均友善，其藝術成就被同時代主流文人所認同。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林霔，其對閩中篆刻的風格具有較大影響。林霔，號雨蒼，侯官人。乾嘉年間侯官籍詩文大家和藏書家鄭杰在《閩中錄》中道：“林雨蒼耽金石，工六書。篆法李丞相，廓落方圓；隸法蔡中郎，方勁古拙，久為世重。所作圖章，直紹三橋宗派。雨蒼著有《印史》《印商》《貞石前后續(xù)篇》，及為予制《印存》，可與薛穆生《印燈》、練元素《名章匯玉》二譜，并垂不朽?！盵11]林霔篆刻風格雅致秀麗，骨法森然，變化自如，主張篆刻朱文應采用古篆或秦篆，白文應取法漢印?？梢?，福州印人在明末清初“名流輩出”，和江浙印人交流頻繁且深入。綜上，明末清初閩中篆刻自成體系評價，以篆籀為基礎，追求印章畫面意境和運筆美感，從而呈現(xiàn)出“篆籀柔美化”傾向的審美觀念。

四、明清福建篆刻風格地域異質性成因分析

福建篆刻風格異質性的成因，從表面看，既包括文化群體審美趣味的差異，也包括文化傳統(tǒng)的延續(xù)。從深層次看，是文化權力在篆刻領域的滲透和體現(xiàn)。有學者認為，在現(xiàn)代社會運作中，文化權力通過對知識的運作，對人的肉體到精神進行全面的塑造和安排[12]。文化權力一經產生，便形成權力空間，通過作用于個人和社會審美觀念而得以維持文化權力的延續(xù)和影響力。有學者認為，如果每一個權力策略都有一個空間維度，那么權力也有與其策略相適應的空間統(tǒng)治的實踐[13]。莆田派、漳海派和閩中派，都有自身的權力空間和文化話語傳統(tǒng)，對篆刻初學者的審美傾向具有不可避免的影響。

(一)莆田文化名流權力話語對莆田派篆刻風格的影響

莆田雕刻藝術源遠流長，具有獨特的刻石藝術氛圍與文化底蘊。莆田文化發(fā)展繁榮，明清時期涌現(xiàn)出一大批知名文人士大夫，如宋玨、曾鯨是藝文方面的杰出代表。明末清初，在繪畫、篆刻蓬勃發(fā)展的歷史際遇下，莆田派篆刻逐漸形成了自成一家的藝術語言?！杜d化府莆田縣志》記載，宋玨初游金陵，走吳越，僑寓武林、吳門間。宋玨“琴心酒德”，廣交文壇有影響力的江浙士大夫，如錢謙益、黃道周、顧夢游、程嘉燧、趙洪范、譚元春、李流芳等，盛名遠播。根據(jù)《宋玨研究》，宋玨久居南京，從不將書畫當作斂錢的聚寶盆。平日飲酒以斗計，求書畫者多伺玨醉后出綾絹，聽其揮灑，甚至片札只字，人皆珍若拱壁，外國使者來華，不惜重金購求。周亮工在《賴古堂書畫跋》稱：“比玉，人知其善分書，不知其行楷俱登峰造極，人恒索其分書，比玉亦以漢隸應之耳?！盵9]明末文人領袖錢謙益在《宋比玉墓表》講到：“玨善八分書，規(guī)撫《夏承碑》，蒼老雄健，骨法斬然?！彼潍k在當時藝壇享有盛名，雖身處江浙，但每年荔枝成熟季節(jié)必回莆田。

從現(xiàn)有文獻看，宋玨對莆田文人士大夫的文化影響力主要體現(xiàn)在書法和繪畫上。隸書在宋、元、明三代處于潛伏期，在明代更是低迷，“隸法宗漢”在當時還未成為一個書學常識。宋玨改變了隸書取法晉唐的傾向，他是中唐隸書沒落之后的數(shù)百年，重新將學習的觸角伸向漢代隸書的第一人。清初隸圣鄭簠在《隸法瑣言》講道：“初從時人宋比玉，見奇而悅之，學二十年，日就支離，去古漸遠，深悔從前不求原本，乃學漢碑?！编嵑厪膶W宋玨到學漢碑的轉變，印證了書學“隸法宗漢”的必要性。莆田人吳晉書法學習宋玨，并以書入印。后跟隨周亮工游歷四處，見古銅玉章及各家印譜，才一改舊習。但從魏植、吳晉的篆刻畫面看，仍然帶有八分書結構的意蘊。由此，莆田文人以宋玨、曾鯨等為代表，在客觀上形成了一定的文化權力體系。在族群文化和地域文化盛行的福建，這種文化權力成為維系文人士大夫的情感基礎，并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莆田派審美趣味、藝文風格、審美觀念的傳承。

(二)福州精英階層話語權對閩中派篆刻審美風格的影響

福州作為八閩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云集了省內外大量的文化精英。明晚期，閩中以首輔葉向高、士大夫曹學佺、文人徐興公為中心，形成了聲震朝野的芝山詩派、興公詩派。另外，閩中七子的學術聲譽也盛極一時，對福建文人群體具有不可忽視的影響力?！睹魇贰げ軐W佺》說：“閩中之風，明初為盛，至萬歷中再盛，自學佺倡之。”王士禎在《池北偶談》講到：“明萬歷中年以后迄啟禎間無詩，惟侯官曹能始宗伯詩得六朝初唐之格。錢牧齋折服，惟臨川湯先生仍與先生二人而已?！盵14]徐興公是著名的藏書家和文學家，博學多才，其在《紅雨樓題跋》對閩中主要篆刻印人進行了品評或輯錄，一般文人都以能得到他的好評為榮。

明末清初，一批愛好書畫篆刻的江浙名士到福州宦游或者遷徙，包括周亮工、江皓臣、許容、王瑾、傅節(jié)子、魏稼孫、趙之謙等，他們的觀點也影響了閩中印壇。如皋派的創(chuàng)始人許容在《說篆》中講到：“每作一章，必屬意構思。觀印之大小，夫白文，以漢文為主，朱文以小篆為主。朱文不可太粗，粗則俗，不可多曲疊，多則板而無神。若以此刻白文，則太流動，不古樸矣?！痹S容作為篆刻名家，他認為篆刻時先要構思畫面，朱文應該流暢有神，白文應該古樸自然。林霔認為，《印人傳》在輯錄篆刻藝人的時候“美惡兼收，毫無鑒別”。林霔以正派自居，以練元素、薛穆生、藍采飲三家為重。林霔所著印學著作《印商》序言中講到：“林雨蒼精許氏說文，其篆隸為當世推重。間作印章渾樸秀潤，與閩中練薛二家相后先?！鼻宕柬n崶在《印商》題道：“練、薛兩家堪嫓美，閩中宿學合稱君?！睆捻n崶的題跋中可以看出時人對林霔的肯定，認為他的藝術成就與練薛兩家相當。從練元素“以秦漢為宗”到吳晉“一改莆田派舊習”，再加上許容的藝術觀點對林霔和閩中印壇的深刻影響，都表明閩中派篆刻注重朱文秦篆的清新雅致，追求文人士大夫“雅”的藝術語言。這體現(xiàn)了福州篆刻群體對文人士大夫主流文化的呼應和引領，也體現(xiàn)了閩中派與周邊文化的差異。

(三)漳浦名宦權力話語對漳浦派篆刻風格的影響

明代隆慶海禁開放后，漳浦經濟贏得“金漳浦”的贊譽。明嘉靖到清乾隆，漳浦有近百人進士及第。晚明著名書畫家、理學家黃道周與王鐸、倪元璐一起，崛起于晚明書壇，引發(fā)“黃漳浦體”書畫潮流。黃樞是黃道周本家，黃道周書畫上所用之印多出于其父子之手。以大儒黃道周及黃樞父子為核心的印人群體，進行了以書法突破篆刻成法的藝術探索，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文化權力話語，影響了漳浦派篆刻的傳承和創(chuàng)新。

資料記載：“數(shù)十年來，工印章者舍古法變?yōu)殡x奇，則黃子環(huán)、劉漁仲為之倡。近復變?yōu)橥耠h，則顧元方、邱令和為之倡?！盵8]即周亮工認為黃樞能夠主動追求篆刻風格變化，并影響了江浙篆刻名家顧元方?！懊髟姅?shù)變，而印章從之。漳海諸君子甘受‘符箓’之誚，毅然為之，死而不悔者，彼未嘗不言之有故而持之成理也?！盵8]由此可見，黃樞倡導篆刻應追求高古離奇，從鐘鼎文中汲取可取之處，改變由于臨摹文彭、何震而導致的孱弱印風。和秦篆比較，鐘鼎文過于參差，靈秀不足。因此，當時很多人認為鐘鼎文入印不合規(guī)范，并稱之為“符箓”。公元1681年，清初名宦王掞在《寶硯齋印譜·序》中提到：“邇來斯、邕之道，絕無正傳，承訛襲謬，尚詭爭奇，六書印學之不明，非一日矣。”明末清初，印壇將以古文奇字及雜體篆入印的現(xiàn)象統(tǒng)稱為“尚奇”。周亮工認為，這種堅持是篆刻發(fā)展革新的需要。劉履丁師法黃樞，程穆倩得到劉履丁啟發(fā)，以商周金文入印，博采諸家之長，融會貫通，風格變化為雅，并首創(chuàng)朱文仿秦小印，受到文人士大夫的高度推崇。因此，漳海派的崛起，是借助黃道周的影響，借鑒鐘鼎文雅致勁挺的內在特質，經過“寫意化”風格轉化，引發(fā)了篆刻風潮。

五、結語

明末清初，福建文人士大夫在時代變遷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具有異常耀眼的文化及政治影響力。福建血緣觀念濃厚，具有區(qū)域代表性的文人士大夫群體具有不可忽視的文化話語權力及影響力，對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理念產生了較大的影響。篆刻作為實用刻石藝術，與文人士大夫關系密切，篆刻審美觀念更容易受到文化權力的影響。在此背景下，福建篆刻形成了莆田派、漳海派和閩中派不同的審美風格。周亮工認為：“欲以一主臣而束天下聰明才智之士，盡俯首斂跡，不敢毫有異同，勿論勢有不能，恐亦數(shù)見不?！盵8]在時代變遷下，不同篆刻流派風格也會隨之發(fā)生變化，最終趨向具有一定規(guī)律性的審美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