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_伊凡

第九夜：鮮花與清泉

最近的上海音樂學院（以下簡稱“上音”）喜報連連，又有幾名選手攬獲了世界級的大獎。

回想多年來的賽事成果，完全可以說上音學子的獲獎史就是一部中國音樂家走向世界的歷史。這不禁令人好奇，這一光輝歷程開始于什么時候，又是怎樣開始的呢？

值夜室最后一排的禮品獎狀專柜里存放著幾個精致的文件盒，里面保存了上音早期的外事活動節(jié)目單。那時還沒有彩印裝幀，節(jié)目冊大多是三十二開的薄紙片，但這些節(jié)目冊在中國當代音樂史中卻有著很重的分量，因為這是包括蕭友梅、黃自等國立音專的創(chuàng)立者在內(nèi)的幾代音樂人的夢想，是舉國上下的驕傲。

01 第四屆世界青年學生和平友誼聯(lián)歡節(jié)宣傳畫

02 青年鋼琴家劉詩昆（坐者）、李名強（左一）、顧圣嬰（右二）、殷承宗（右一）等在一起，攝于1959年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伊始，中國遭到了西方資本主義陣營的封鎖，能參與的國際賽事寥寥無幾。盡管如此，在蘇聯(lián)等社會主義陣營國家聯(lián)合舉辦的“世界青年學生和平友誼聯(lián)歡節(jié)”（World Festival of Youth and Students）舞臺上，我們還是讓世界看到了煥然一新的大國形象。賀綠汀的《人民領袖萬萬歲》、嚴慶祥的《太陽出來石榴紅》、劉施任的大合唱《祖國頌》等作品，讓世界感受到了中國人民取得勝利的自豪。桑桐的《東蒙民歌主題鋼琴組曲》、施詠康的交響詩《黃鶴的故事》、楊嘉仁的《半個月亮爬上來》以及鞠秀芳演唱的民歌《五哥放羊》，讓全世界了解了在這片土地上勤勞生活的人們，他們熱愛家鄉(xiāng)、滿懷憧憬，與全世界所有愛好和平的民族一樣向往幸福的未來。

除了這些節(jié)目以外，周廣仁（鋼琴）、韓中杰（長笛）、顧圣嬰（鋼琴）、溫可錚（聲樂）、李志曙（聲樂）、韓銑光（圓號）、王砳（大提琴）等師生的精彩演出也都獲得了聯(lián)歡節(jié)賽事的金銀獎章，由此掀起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我院學生斬獲國際獎項的第一次熱潮。

這些成就著實讓全世界震驚，他們怎么都不會想到，古老多舛又方才初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竟也有著水平不俗的音樂教育基礎，有著與世界音樂同步的發(fā)展。

這些帶有文化交流意味的獎項令大家備受鼓舞，逐漸在國際樂壇顯露身手。先是傅聰在波蘭第五屆肖邦國際鋼琴比賽上榮獲第三名和瑪祖卡最佳演奏獎，成為中國乃至亞洲的驕傲。消息傳來，整個樂壇為之沸騰，傅聰回國后立刻在上海美琪電影院開了個人獨奏音樂會，除了斯卡拉蒂、巴赫、亨德爾、肖邦、德彪西的作品，還演奏了桑桐的《東蒙民歌主題鋼琴組曲》。隨后，我們的國際賽事深入至被稱為“音樂藝術(shù)試金石”的四重奏領域，由俞麗拿、丁芷諾、吳菲菲、林應榮組成的“上海女子四重奏組”在柏林舉辦的第二屆舒曼國際弦樂四重奏比賽上獲獎。至此，各種獎牌猶如開閘的洪流般奔涌而至。劉詩昆、殷承宗、李名強等年輕學子紛紛在柴科夫斯基國際音樂比賽（以下簡稱“柴賽”）、肖邦國際鋼琴比賽（以下簡稱“肖賽”）等頂級賽事中獲得榮譽?？梢哉f，此時的國際樂壇已不再以驚訝的目光注視中國樂手，而是將我們視為不可小覷的競爭伙伴了。

1958年，劉詩昆在柴科夫斯基國際鋼琴比賽上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上音的光輝業(yè)績更上一層樓。在歷屆校慶紀念冊上，我們都能看到那一長串的獲獎名單，獲得世界樂壇最高規(guī)格賽事的佳績成為家常便飯。1980年，在中國鋼琴家闊別肖賽的舞臺二十年后，劉憶凡獲得了第十屆肖賽的“詼諧曲演奏特別獎”，開啟了連年得國際大獎的勢頭。第二年，李堅榮獲瑪格麗特·隆-雅克·蒂博國際音樂大賽的第二名，緊接著孔祥東、杜寧武、許忠這些學生也紛紛獲獎。要知道像肖賽、柴賽這些幾年才舉辦一次的重大賽事，評委與參賽選手都是音樂界的佼佼者，他們能在同期的波格萊里奇、鄧泰山、清水和音等各國鋼琴家中脫穎而出，足以顯示我國鋼琴教育的國際水準。

01 1981屆上音附小同班同學，左起：張樂、王健、金力

02 1965年，馬思蓀先生與她的附中學生畢業(yè)合影

03 黑膠唱片《胡曉平演唱外國歌劇選曲》，中國唱片公司出版

弦樂方面，上音附中學生金力受小提琴家梅紐因的賞識邀請赴美國卡內(nèi)基音樂廳演出，梅紐因親自指揮英國皇家交響樂團協(xié)奏。曾被冠以上海灘“音樂神童”的附中學生王曉東獲得梅紐因國際小提琴比賽和維尼亞夫斯基國際小提琴比賽的第一名，他的同學張樂獲第三名。錢舟榮獲瑪格麗特·隆-雅克·蒂博國際音樂大賽的第一名，薛偉獲日本國際音樂比賽的第三名，蕭紅梅獲第四十三屆日內(nèi)瓦音樂表演國際比賽中提琴第一名……簡直不勝枚舉。

再看聲樂，繼青年教師羅魏在意大利米蘭進修期間獲得1981年維沃蒂國際聲樂比賽第二名后，上海國棉二十五廠紡織女工出身的進修學生胡曉平，也在高芝蘭教授的悉心栽培下奪得了第二十屆布達佩斯國際音樂比賽柯達伊-埃凱爾聲樂比賽的一等獎和特別獎。不久，周小燕先生的高徒張建一、詹曼華又在維也納國際歌劇歌唱家比賽中榮獲第一名，在國內(nèi)外引起巨大轟動。

翻閱這輝煌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紀念冊，我一邊驚嘆于母校育人的強大能量，一邊又忍不住想更多地去關注那些無緣賽事活動的普通學子。

無須諱言，表演藝術(shù)的發(fā)展機制是金字塔式的。最富才華的學生或許還要加上一些機緣，才有可能攀登到樂壇的頂峰。但這并不意味著那些沒有得到鮮花和掌聲的學生就是平庸之輩，套用托爾斯泰的名言，光輝的歷程都有相似的故事，但是平凡的經(jīng)歷，卻也各有不同。滄海桑田，時空輪轉(zhuǎn)，其間唯一不變的是每位上音學子都恪守愛樂的初心，堅持通過自己的努力默默回饋社會。

在我的身邊，更多見的是安心作為園丁在音樂教育的苗圃辛勤培養(yǎng)的師長們。如教過冼星海的鋼琴老師盛建頤，馬思聰?shù)拿妹民R思蓀，她們分別任教于上音附小和附中，直至退休都始終穩(wěn)坐琴邊執(zhí)教。盛建頤教授畢業(yè)于英國皇家音樂學院鋼琴專業(yè)，他一生恬淡質(zhì)樸，在藝術(shù)教育行業(yè)默默耕耘，培育了一批批音樂幼苗。

擔任了三十多年上音附小校長的吳國鈞先生，一面管理校務，一面辛勤教課，還把所有的業(yè)余時間投入于童聲合唱中，為孩子們打下熱愛音樂的基礎，輸送了幾代少年兒童去往更高的舞臺，被樂界稱為“上海童聲合唱的中流砥柱”。在少年宮的合唱訓練課上，他給好幾代業(yè)余孩童創(chuàng)造了“金色童年”。還有小提琴教授張世祥、趙基陽，教出了一大批種子選手，被梅紐因稱贊為“當代世界最佳的小提琴教師”，前面提到的王曉東、張樂、潘寅林等獲獎學生都出自他們的門下。

1958年，盛建頤老師與她的第一屆附小學生在東平路9號校園合影

在音樂園地中有個特殊現(xiàn)象：幾乎每個音樂學習者都會接過師長的衣缽往下真?zhèn)?，使門派的傳統(tǒng)得到發(fā)揚。讀者們可能還記得我曾在“值夜手記”中提及的新中國初期“鋼琴系四大教授”吧，他們一方面從外籍老師那里學得藝術(shù)真諦，另一方面又毫無保留地教會自己的學生，一代代薪火相傳，他們的學生繼續(xù)深耕于此，又教出了無數(shù)優(yōu)秀的鋼琴家和鋼琴教育家。

如李翠貞先生的弟子盛一奇教授，她教出了斬獲李斯特國際鋼琴大賽金獎的孫穎迪及取得瑪格麗特·隆-雅克·蒂博國際音樂大賽第一名的宋思衡，被學生們喚作中國鋼琴界的“大先生”。

又如2022年喜迎九十三歲大壽的鄭曙星教授。她年少時就讀于哈爾濱俄僑民創(chuàng)辦的音樂學校，后來師從美國歐柏林音樂學院的福路教授、俄國的勃倫斯坦教授和我院的李嘉祿、吳樂懿教授。早在學生時代，她就開始了自己的舞臺表演，經(jīng)常參加涉外活動，作為當時唯一的中國學生因成績優(yōu)異而深受好評，被國外媒體贊譽為“中國鄭”。為了音樂教育事業(yè)的需要，在賀綠汀院長的親自安排下，她將更多的青春年華花在教學活動上了。誰也沒想到，這沉心靜氣，一沉就是七十年。但也正因如此，她才教出了在國際樂壇展露頭角的新星和鋼琴教育的中流砥柱，如今上音的鋼琴教授多半出自她的門下。她還強調(diào)音樂學習需要有高度的文化藝術(shù)修養(yǎng)，因此在她門下，除了鋼琴家、鋼琴教育家以外，還誕生了許多作曲家、音樂理論家。

此外，上音還培養(yǎng)了大量的為普通音樂教育做奉獻的人才。他們或在普通高校、中學任教，或活躍于少年宮等業(yè)余音樂團體。多年來，隨著人才一步步深入基層，我國的民間音樂團體屢屢在國際賽事上獲獎。假如說早年獲獎的大多是獨奏、獨唱類的項目，這多少與家庭藝術(shù)氛圍的影響支持有關，而如今一系列的集體項目也能在世界顯露頭角，足以說明我們國民音樂素質(zhì)得到了極大的提高，而為此默默付出的老師功不可沒。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有一部日本電影《這里有泉水》，描述了一支小樂隊將音樂送往鄉(xiāng)村的故事，只為啟迪人們對美的向往，喚起他們的精神力量。這部電影讓很多觀眾紛紛落淚，而這充滿詩意的浪漫故事其實每天都發(fā)生在我們的畢業(yè)生身上。

我記得2021年年末，上音校友、貴州大學音樂學院的沈健坤教授回到母校做了一場題為《在遼闊的祖國大地上譜寫壯麗的音樂人生》的講座。原來1965年，沈教授從母校畢業(yè)后，就響應號召，奔赴貴州開啟聲樂教育生涯了，這一扎根就是半個多世紀。他將一生奉獻給了貴州的音樂教育事業(yè)，如今貴州的音樂骨干大多都是他的門生。講座結(jié)束后我很想去采訪他，想問他是否看過巴烏托夫斯基的一篇叫作《西伯利亞交響樂》的小說，講述了一位來自列寧格勒的音樂學院畢業(yè)生自愿前往西伯利亞鄉(xiāng)間教授音樂的故事。行至沈教授面前，看到許多學生簇擁在他身邊爭相問候，我又頓時覺得自己的問題是多余的。因為一輩子扎根基層并不是一時奔赴遠方，追求詩意的念想，它需要有為音樂教育事業(yè)奮斗終生的精神信仰，并在實踐中腳踏實地，永葆初心。

我相信上音的學生自入學起就知曉，既然選擇了音樂，就有兩種人生，但無論臺上臺下，都是同樣艱苦、同樣光輝的事業(yè)，都應以提高國民音樂素質(zhì)為己任，這便是上音人的責任與擔當。因此沈教授也是千千萬萬學習音樂者的縮影，在平凡的工作中秉承普及音樂的初心，讓美妙的旋律像雨水深入大地那樣深入人心，在每個人的靈魂中匯聚成為涓涓不息又清冽柔美的泉水。

行文至此，我又要套用一句泰戈爾的金句了：在有真知灼見的人看來，鮮花和掌聲與幽谷中靜靜的涌泉是一樣的。它們?yōu)橹蟮氐拿利?，有著同樣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