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直
貧困從我出生以來就伴隨著我。
這種貧困處境,既讓我時常感到沉浸于世界而不能自拔,如同很多貧困的人那樣對于物質(zhì)擁有渴望,并且為自己無法擁有而別人可以擁有感到卑微,也讓我經(jīng)常體驗到對世界的陌生感與奇異感。
因為既然世界如此拒絕我的擁有,那么我會感到我是這個世界的邊緣者,或者更為準(zhǔn)確地說,是處在這個世界和其對立面虛空的懸崖之間的間隙:我既身處這個世界中,又被這個世界拒絕,我被推到世界的邊緣、懸崖、深淵處。
我所處的這種懸崖與深淵,讓我對世界和我自己本身乃至存在整體有一種眩暈感。我的存在本身是一種搖晃、飄零的東西。我無根基、無安全地身處在世界中,也許在明天,我會因為沒錢治療突患的疾病而不得不死亡;也許再過幾天,我會沒有錢吃飯而不得不餓死。貧困的危險在我身上表現(xiàn)得很透徹。
但是,危險的一個近義詞是危機,危險也意味著機遇。當(dāng)我危險地身處這個世界時,很多重要的、但在日常生活中被忽略的事實也可能會向我暴露出來。在世界的危險中,我不再浸于世界的豐富多彩,不能“享受”這個“美好的世界”,不能“享受”這個誘惑性的世界給人帶來的“快樂”。我不能從“旅游”“吃喝玩樂”“情感”(如很多人說的那樣)“游戲”“愛好”“閑聊”甚至“讀書”等等東西中,獲得對世界的浸入。這一切都遠離我之外。
在這些各式各樣浸入式的對世界的體驗中,人們感到對于自身生命的充實感、滿足感。越多這些對于世界的體驗,就使人們獲得更多的充盈,也就使自己得到更多的欲望滿足。
實際上,很多家長的教育觀念也是這樣的:更多對世界的“體驗”就意味著更多的世界認(rèn)識、更多的視野、更高的視角等。很多更有錢的家庭,帶著他們的孩子去實踐需要花費很多時間、精力的“項目”—比如去非洲、南極等。
處在這些體驗之外,很多受到忽視的東西向我暴露。比如,死亡就更為切近地(也“更早地”)向我暴露其赤裸的存在。死亡不再是“另一個世界”,“后世”的東西,而是真實地存在于我所生存的當(dāng)下世界。死亡是我與這個世界之間的真實深淵,是我在這個世界中真實地生存的必要條件。唯有在這個深淵中生存,我的生活才能是透徹的。
再比如,古希臘人對于“世界存在”這個事實的驚異,也更貼近地向我暴露出來。也許我更驚異于“我自己存在”這個事實。從生物學(xué)的角度很“容易”解釋我為什么存在,然而生物學(xué)角度的解釋是無法令人滿意的,因為我并非不計其數(shù)的有機分子的總和,并非我需要有機分子,所以我本身就是有機分子,如同植物需要陽光、空氣,但植物并非就是陽光與空氣?!盀槭裁次掖嬖??”是一個神秘的問題,在日常生活中,這些問題被更加“具體的問題”覆蓋。也許,“愛具體的人與物”并非總是優(yōu)于愛抽象的人與物。
人們經(jīng)常會感慨道,很多偉大的文學(xué)作品總是在作者處于困境時完成的,而當(dāng)他們后來解除這樣的困境后,他們作品的水準(zhǔn)明顯就下降了。此時,人們會覺得,舒適的環(huán)境也許在阻礙文學(xué)大師的寫作水平。人們看到了一種矛盾:偉大的文學(xué)作品在逆境中完成;但是,追求舒適的生活卻也是正當(dāng)?shù)摹.吘乖谌藗兛磥?,“追求幸福”是人生的意義所在。
當(dāng)然,有無數(shù)的人在困境中一無所成,“渾渾噩噩”度過不美好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