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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守與魚

        2022-10-09 09:36:56徐海蛟
        讀者 2022年20期
        關(guān)鍵詞:小女兒屋檐下太守

        ☉徐海蛟

        那時候,羊續(xù)還不是太守,他只是一個懵懂少年。羊續(xù)喜歡釣魚,經(jīng)常背著釣竿,獨自走到水邊去。有時是一條清澈的小溪,自青山深處而來,只在水深處才有些許小魚。溪水清涼,他把腳伸進去,水光一下子跳躍開來,調(diào)皮得很;有時是一條靜謐的江,開闊處煙波浩渺,歸帆點點,臨岸的地方水草豐美,他安然坐在一截老樹樁上,甩出漁線;有時候是一片水量充沛的湖,像一面巨大的明鏡,天光云影盡收其中,他會選擇一塊光滑的石頭斜靠其上,一晃半日時光就過去了。

        羊續(xù)并不懂釣魚之道,他只是覺得好奇,看似平靜的水面下,有那么多可能,魚竿一甩,不知會有什么奇跡出現(xiàn),真是一件特別的事。當然,還有一個原因,羊續(xù)特別愛吃魚,因為家境貧寒,他們家不常能吃到魚,魚肉的美味對于貧寒之人是十分珍貴的。羊續(xù)就親自動手,滿足家人和自己這口腹的念想。不懂釣魚的羊續(xù)也并不常能釣到魚,偶爾的收獲,會讓他格外欣喜,就是這偶爾的收獲,吸引著他時常背著釣竿出去晃蕩。

        直到有一天,羊續(xù)在那片經(jīng)常去的湖邊碰到一個年輕人,才明白了釣魚的學(xué)問,這看似平靜的舉動背后有著頗具意味的生命哲學(xué)。那個人比羊續(xù)大不了幾歲,可看起來要成熟得多,顯得城府很深。羊續(xù)的魚竿就擱在離年輕人不遠的地方,他坐了近半個時辰卻沒有一條魚上鉤,而近旁的年輕人,一旦甩開漁線,不長時間,魚就上鉤了。接著他再次甩開漁線,不一會兒,魚又上鉤了。這樣收放自如的釣技,旁人看著也有一種喜滋滋的心情。羊續(xù)開始只是心里羨慕,隨后索性收了魚竿,坐到年輕人身旁。

        “釣魚的秘訣是什么?”羊續(xù)真誠又怯生生地問。

        “在于心靜,垂釣者心里想著魚,卻要不動聲色。放長線釣大魚,就是這個道理,要讓魚以為你并不是在釣它,你只是給它奉送美味的大餐。這樣魚才能放心享用,垂釣者也才能心想事成。”青年人一副安然自得的樣子,仿佛自言自語。他的話不緊不慢,卻透著自信,透著洞悉世事的曉暢。

        少年羊續(xù)似懂非懂,但他似乎能品咂出里面的深意。他繼續(xù)問:“什么樣的魚最易上鉤?”

        青年并沒有馬上回答,而是靜默地凝視著湖面,看著風(fēng)從水面上滑過去。他才開口:“最容易上鉤的魚,往往是最貪的魚,它們不愿到更偏僻的地方找食物,不愿自食其力。它們很容易成為別人案板上的食材?!?/p>

        許多年后,羊續(xù)還會時常記起青年的這番話。釣魚,看似如此簡單的一件事,其實藏著某種人生的玄機,每個人都是垂釣者,每個人也可能變成別人魚鉤上的魚。

        世間的機緣巧得很,羊續(xù)后來求學(xué)入仕,居然碰到了那個釣魚的年輕人。不過那時,這個年輕人已不再有時間坐在水邊安然垂釣,而是做了一方大員,他不再是過去那副俊逸的模樣,他腆著肥大的肚子在酒桌上吆五喝六,他懷抱曼妙的女子紅光滿面地從舞榭歌臺旁穿過。羊續(xù)一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后來漸漸熟悉了他的履歷,便只能說世事難料?,F(xiàn)在,那個睿智的垂釣者不再年輕,同時也喪失了智慧,羊續(xù)看著他,覺得他已經(jīng)不可能再是垂釣者了,他現(xiàn)在成了魚,一條很大很肥的魚。他游走在燈紅酒綠的渾水中,他覺得自己長袖善舞、泳姿絕妙,但不知道周邊落著多少誘餌。每回見到他羊續(xù)就替他心寒:他怎么擋得住那么多水中的長線,擋得住那么多在暗地里閃著寒光的釣鉤?

        果不其然,沒多久,羊續(xù)就聽到他出事的消息:他因無節(jié)制的受賄和搜刮,一夜間被打入大牢,幾天后就瘐死了。

        往后,羊續(xù)的仕途越走越開闊,他做了南陽太守。作為一方長官的羊續(xù)越來越深刻地體會到魚與垂釣者的關(guān)系。羊續(xù)上任不久,府丞焦儉見太守生活清簡,尤其伙食,總是青菜蘿卜,甚至都難見油星。焦儉著實有點看不下去,他是真的關(guān)心羊續(xù),差人打了一條鯉魚,親自送到太守羊續(xù)家。這種鯉魚是南陽名貴的特產(chǎn)。這真是一條好魚,足足半尺來長,放到大水缸里,立刻扎了一個猛子,濺起一大片白亮亮的水花。

        羊續(xù)是喜歡吃魚的,他的家人也喜歡吃魚,小女兒看到這條魚即刻歡欣雀躍起來,大鯉魚的到來,給小姑娘帶來了節(jié)日般的歡樂。但羊續(xù)銘記著釣魚的故事,在私人生活的問題上他是決絕的,都有點固不可徹的意思了。羊續(xù)想讓焦儉立刻將魚帶回去,但看著小女兒在院子中歡樂的樣子,羊續(xù)心軟了一下,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明白焦儉是出于真心。盡管家里幾個月不見葷菜了,盡管小女兒在大水缸邊看了好幾天,羊續(xù)最后還是決定不吃那條魚。他再次記起少年時坐在湖邊釣魚時聽到的話,垂釣者和魚之間的角色總是從一念之差開始轉(zhuǎn)變的,他不想因為一個閃念而淪為案板上的魚。

        在家人的不解和不滿中,羊續(xù)將那條名貴的鯉魚懸到廊前屋檐下。冬天的風(fēng)寒,很快將魚瀝干了,一條活蹦亂跳的魚成了一個蜷曲的魚干,羊續(xù)仍然不讓家人將它摘下來。魚干靜靜地掛在太守的屋檐下,成為某種固守的姿態(tài),成為一句不言自明的告白。

        過了些時日,焦儉又想著給太守改善伙食,又差人打了一條鯉魚。這一回,羊續(xù)將焦儉引至屋檐下,“這條魚是你上次送來的,我們都沒動過,已經(jīng)成了魚干。這回送來的魚你得帶回去,否則我還是要把它懸到這屋檐下”。焦儉覺得臉上有點掛不住,想說些什么,但張了張嘴,又咽回去了,仿佛站在這個屋檐下,每句話都是不合時宜的,每個動作都是不合時宜的,當然他手里的魚也是不合時宜的。焦儉拎著那條魚往回走,臉紅到了脖子根。

        年關(guān)臨近,給太守送禮的人紛至沓來,每一次太守都很淡然,將他們引到屋檐下,用手指著那條風(fēng)干的魚,魚在冷風(fēng)里晃動,輕輕打個轉(zhuǎn):“一條送來的魚我都不吃,就這么懸著……你們的東西不是我該得的,我不會收。”

        送禮的人都被屋檐下的那條魚擋回去了,由此,太守也省卻了諸多的麻煩。屋檐下懸掛著的魚是太守內(nèi)心不可更改的姿勢。

        太守常常透過南窗看見那條干魚在清風(fēng)里晃蕩,每次,太守心里都會想起那句話:每個人都是垂釣者,每個人也可能變成別人魚鉤上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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