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普光
唐圭璋,字季特,滿族,1901年1月23日出生于南京。1928年畢業(yè)于中央大學(xué)中文系,任教于江蘇省第一女子中學(xué),后轉(zhuǎn)任中央軍校教官,并兼教歷史;1937年后任中央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1949年后歷任南京大學(xué)、東北師范大學(xué)、南京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兼任國務(wù)院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小組顧問,中國韻文學(xué)會會長,《詞學(xué)》主編。編著有《全宋詞》《詞話叢編》《唐宋詞鑒賞辭典》等,著有《宋詞三百首箋注》《南唐二主詞匯箋》《宋詞四考》《元人小令格律》《詞苑叢談校注》《宋詞紀(jì)事》《詞學(xué)論叢》等。1990年11月28日在南京病逝。
我常以為,要看一位學(xué)者,關(guān)注其人往往比其學(xué)更有意味。這讓我想起了已故詞學(xué)名家唐圭璋先生。唐圭璋先生被稱為“詞林宗師”“學(xué)界泰斗”,其學(xué)問建樹有目共睹,特別是他的《全宋詞》,舉一人之力、積十年之功,更是嘉惠學(xué)林。
讀唐圭璋先生《夢桐詞》,在學(xué)術(shù)大師的形象之外,一位“情圣”的身影逐漸浮現(xiàn)在眼前。要論情之專、情之深、情之苦、情之濃,我覺得在現(xiàn)代以來的文人學(xué)者中,沒有人能和唐圭璋先生比,稱唐先生為百年中國學(xué)界的“情圣”,誠不誣也,更非侮也。
一
二十世紀(jì)的中國,風(fēng)云激蕩,世事更迭。即使在這變動的大背景下,唐圭璋命運之多舛,在百年中國文人中也是極罕見的。唐圭璋是滿族旗人,7歲喪父,11歲時母親去世。就個人早歲遭遇,唐圭璋自述比較簡單,而其三女唐棣棣的文字?jǐn)⑹龈釉敿?xì)些: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聽人說,革命黨人抓到滿人就砍頭,祖母十分害怕,在百般無奈中,只好帶著二姑媽唐俊章、三姑媽唐鴻章和爸爸一起到南京香鋪營的姨夫家避難。爸爸的姨夫是漢族,機織為業(yè)。在姨夫家住了不久,祖母病逝,就靠二姑媽替人做針線活,爸爸做小販以維持生計。后來二姑媽出嫁到安慶,三姑媽給人家做童養(yǎng)媳,爸爸寄居到他舅父家,原本支離破碎的家就徹底地解體了。
唐圭璋一生下來就趕上了中國歷史上最不好的時候,而就個人而言,人生早年所有的艱辛和不幸都被他遇到了。在那個年代,早年失怙而后來成名的人很多,如唐圭璋的老師吳梅,如新文學(xué)家中的魯迅、胡適、郁達(dá)夫、巴金等等。但是,就個體苦難史而言,或許都比不上他受到的痛苦這么巨大。魯迅、胡適等人雖然早歲喪父,但是都有慈母撫養(yǎng),不缺母愛和家庭的溫暖。而唐圭璋先生喪父之痛還未擺脫,接著母親又去逝了,他后來一直被寄養(yǎng)在別人家里,連最基本的家庭都不復(fù)存在了。
唐圭璋徹底地被命運拋在了半空中。況且他身份特殊,因為他是滿族旗人?,F(xiàn)在說起來這并沒有什么異樣,但唐先生的童年正趕上辛亥革命前后,這是晚清風(fēng)雨飄搖的時代,滿漢種族的沖突使社會充滿了排滿仇滿的情緒,對于一個稚嫩柔弱的少年來說,時時刻刻都面臨著巨大的危機和壓力。
在這個意義上,唐圭璋的生命起點極為不幸??箲?zhàn)期間,唐圭璋只身在重慶執(zhí)教時寫下詩句:“無家空有淚,諳盡天涯味。萬里一燈前,嬌兒眠未眠?!边@恐怕不單單是對三個幼女的思念牽掛,其中所說的“無家空有淚,諳盡天涯味”何嘗沒有早年無家可歸的悲苦的疊影呢!我想那種痛苦的陰影不是后來短暫的甜美家庭生活、刻苦的詞學(xué)研究、名滿天下的聲譽能完全取代和消弭的。那種陰影會籠罩一生,常常出現(xiàn)在夢中。唐先生幾乎沒有寫童年遭遇的詩詞,可是我覺得:情感,見之于詩詞的,固然深刻,而未形之于文字的,或許更為隱秘痛苦。
▲青年唐圭璋
二
青年唐圭璋有一段極幸福的姻緣。唐圭璋與南京大行宮利濟巷內(nèi)有名的尹家花園里的大小姐尹孝曾結(jié)婚。端詳他們的合影,確實,“照片上的尹小姐眉目清秀,雖不是紅粉佳人,卻自有那一份大家閨秀的端莊典雅?!?/p>
婚姻生活是美滿的,但這大概也是唐圭璋先生一生中僅有的溫馨幸福時光了。《夢桐詞》里有一首曾憶及當(dāng)時的恩愛:
人聲悄,夜讀每忘疲。多恐過勞偏熄燭,為防寒襲替添衣。催道莫眠遲。
(《憶江南》)
這種情景,怎不讓人怦然心動。
唐圭璋的三女唐棣棣后來記述父母恩愛溫馨的生活時寫道:“爸爸喜歡唱昆曲,也會吹簫。每當(dāng)炎熱夏季,夜晚在門前梧桐樹蔭下納涼,媽媽總是為他點上蚊煙,坐在一旁替他輕輕扇著扇子,爸爸吹著悠揚悅耳的洞簫,媽媽輕聲和唱。”
夫妻恩愛相知如膠似漆的情形,一再讓唐圭璋不斷地追憶:
人眠后,吹笛夜涼天。麗曲新翻同拍節(jié),蕓香剛了又重添。誰復(fù)羨神仙?
(《憶江南》)
唐圭璋的同門、摯友王季思曾回憶上個世紀(jì)三十年代唐氏的家庭生活場景:“1930年前后的一個寒假,我從溫州到南京求職,寄住在圭璋家里將近一個月。當(dāng)時東南大學(xué)已改中央大學(xué),來南京看望師友的同學(xué)不少。圭璋夫人患病,兩個女兒都還幼小,圭璋除忙于接待賓客外,還得細(xì)心照顧夫人和二女。他屋檐外有株梧桐,每聽見兩個女兒嚷著要爬樹時,他就跑到屋檐外,站成騎馬式,左手叉腰,右手舉拳,裝成棵小樹的樣子,讓女兒踩著他的膝蓋,攀著他的肩膀爬到他頭上去,這個下來,那個又上去。就這樣,他慈祥地愛撫了幼女的成長,又減輕了他們對媽媽的糾纏?!?/p>
唐先生對妻女的熱愛、深情在那個細(xì)節(jié)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是真情,這是真愛。
然而,美滿生活卻因尹孝曾的病逝,永遠(yuǎn)地成為過去,散成碎片織成殘夢,而夢境只會使醒后的現(xiàn)實更加冰冷凄涼。
唐圭璋妻子尹孝曾病逝的那天,恰是1936年舊歷除夕。千家萬戶爆竹聲聲辭舊歲迎新春的時刻,卻正是唐圭璋先生痛不欲生的日子。同樣的人間,卻有如此迥異的心情。而且這也意味著以后每年都要在這個國人極為重視的節(jié)日里煎熬,每到這個日子,唐圭璋先生的喪偶之痛會成倍增加,那凄苦的心情會無限放大。后來唐圭璋有詞回憶痛苦的心情:
西風(fēng)一箭成遲暮,消得斜陽顧。背人已自不勝愁,那有心情,再系木蘭舟。
(《虞美人·柳》)
孤獨痛苦的折磨,年復(fù)一年。唐棣棣曾寫道:“安葬媽媽之后,爸爸就忙著要去教課,但只要有空,他就會跑到媽媽墳上去,坐在那里吹簫。”“簫聲哀怨,四顧凄涼,欲覓難尋,空余雙淚憑伊認(rèn)了。有時碰到節(jié)假日,他索性帶上幾個饅頭或燒餅,幾本書,一只簫,在墳地上呆上一天?!?/p>
“挑盡孤燈孤雁訴,蓮心不抵人心苦。(《蝶戀花》)”對亡妻的追懷思念,并沒有隨時間而淡化,恰恰相反,歲月逐增,痛苦也逐漸凝聚和沉淀,深入骨髓。筆者在進(jìn)入南師大不久,曾聽有前輩老師談起八十年代初唐圭璋授課時的情形。唐老講授的是蘇東坡那首極富盛名的悼亡詞《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學(xué)生們都以期待的眼睛望著,等老師做精彩分析。然而,在黑板上寫下“十年生死兩茫?!币痪渲?,老先生有些顫抖,再沒有力氣寫下去了,只是呆呆地看著板書,喃喃自語:“十年生死兩茫茫!十年生死兩茫茫……”然后長嘆一聲“苦??!”就再也講不下去了??吹教葡壬难劬锝M了淚花,學(xué)生們震驚了,默默地看著老師。
我想,這肯定是他們大學(xué)期間印象最深的一堂課,也是最精彩的一課。先生不能自已的情感,使得學(xué)生真正體察到了此中的深情,這遠(yuǎn)比任何精彩的理論分析都更加地真實、生動和深刻。
蘇詞《江城子》中所寫的情感,其實也正是唐先生的情感;蘇詞中的夢境,何嘗不也是無數(shù)次地出現(xiàn)在唐先生夢中。真的情、真的人、真的詩,在那一刻跨越千年,在蘇唐兩位詞人之間、在師生之間、在生死之間、在歷史現(xiàn)實之間,息息相通……
妻子去世后,唐圭璋先生終其一生未再娶。一般人都難以置信,都會覺得這種癡情只可能出現(xiàn)在理想中、出現(xiàn)在文學(xué)作品里,然而唐老卻用自己的一生講述著那份愛情,堅守著那份承諾。
三
尹氏去世時正值華年,留下三個孩子,唐圭璋先生獨自撫養(yǎng)兒女。后來唐棣棣曾寫道:“爸爸對媽媽的深摯的愛,傾注到我們姐妹身上,與其說是嚴(yán)父,不如說是慈母更為確切?!?/p>
喪偶打擊、撫幼重任,是人生的大磨難、大考驗。但是,誰曾想到,更大的打擊還在后面,這就不能不讓我們慨嘆命運的不公了。
筆者曾從南師大教授曹濟平老師那里看到過唐圭璋先生的遺囑原件,這份立于1988年11月9日的遺囑上寫著:
我的愛人尹孝曾于1936年病世,留下三個女兒唐棣華(十歲)唐棣儀(八歲)和唐棣棣由我一人撫養(yǎng)。1956年棣儀病逝,留下兒女三個:吳寅(六歲)、吳祥(四歲)由我撫養(yǎng),吳大明(未滿一歲)由其父撫養(yǎng)。1967年3月棣華病逝,留下一個女兒唐倩竹(十五歲),也由我撫養(yǎng)……
看到遺囑,我呆住了,鼻子酸酸的,想哭。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唐圭璋先生的這份遺囑,我簡直不敢相信,一代詞學(xué)大師的命運竟如此多舛。
人們常說,人生三大不幸是幼年喪怙、中年喪偶、老年喪子。然而這三不幸竟然全降臨在一人身上,而且,本該安享的晚年,還要以老邁之身去撫養(yǎng)幾個年幼的孫輩,這不能不讓人唏噓不已。
人生的血淚,都化作了苦酒,釀成了唐圭璋先生的那部《夢桐詞》。
對于這部詞集,唐圭璋先生在1984年12月2日致友人的信中有言:
詞作通俗,可謂白話詞,實不足與前賢相比,由于我身世凄涼— 少無父母,中年喪偶,晚年喪女— 所寫每聊記夢痕而已。
淡然的話中包含的盡是無盡辛酸和凄涼,隨手拈來幾句,細(xì)細(xì)讀來,誰能不慘然惻然:
空濛一鏡芳蹤杳,誰理沙棠棹。西風(fēng)吹淚看殘荷。無限離愁,卻比一江多。
(《虞美人·丁丑避地真州》)
忍拋稚子,千里飄零。對一江風(fēng),一輪月,一天星。鄉(xiāng)關(guān)何在,空有魂縈。宿荒村,夢葉難成。問誰相伴,直到天明?但幽階雨,孤衾淚,薄帷燈。
(《行香子·匡山旅舍》)
離愁無數(shù)。夢斷江南路。一夜寒溪流不住,錯認(rèn)滿山風(fēng)雨。
(《清平樂》)
舊游空憶齊梁殿。亂離骨肉散天涯,誰家插得茱萸遍。
(《踏莎行·德安重九》)
今宵獨臥中庭冷,萬里澄輝照淚懸。
(《鷓鴣天·銅梁中秋》)
人去遠(yuǎn),信來稀。最難細(xì)數(shù)是歸期。何當(dāng)掃卻妖氛凈,一夕飛騰到古淮。
(《鷓鴣天·登觀稼臺》)
上述詞作都是在抗戰(zhàn)期間唐圭璋忍痛拋下三個孩子,隨校輾轉(zhuǎn)避往四川時凄苦心情的寫照。骨肉分離,山河破碎,懷念亡妻,思戀兒女,這許多的痛苦怎么揮都揮不去,時時出現(xiàn)在夢境里,并形諸筆端。
▲晚年的唐先生在寓所中
當(dāng)抗戰(zhàn)勝利之后,中央大學(xué)遷回南京,唐圭璋欣喜若狂。然而在回到南京與家人團聚的時候,他卻收到了解聘的通知。于是,他失業(yè)了。經(jīng)歷近十年的生離死別之后,家庭剛剛團聚,卻立刻又陷入了生存的危機,唐先生的心情從“漫卷詩書喜欲狂”,一下子跌入了冰窖。
這種種困難打擊給唐圭璋先生內(nèi)心造成的摧殘和傷害,恐怕是很少有人能夠理解和體會的。人們只看到他輝煌的學(xué)術(shù)成就,而往往忽略了其內(nèi)心深處的真情、苦情。須知,正是因這“情”字,才會有深沉的詞作,才會有輝煌的詞學(xué)。
四
我們發(fā)現(xiàn),唐圭璋先生對兩宋之際的李清照情有獨鐘,對身世凄涼的納蘭性德別有幽懷。
武漢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王兆鵬曾師從唐圭璋先生。1989年,王兆鵬曾向唐圭璋先生提起李清照,這引發(fā)了先生的回憶。唐圭璋情不自禁地背誦起李清照“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名句,接著難以自已,誦起自作的《憶江南》:“人聲悄,夜讀每忘疲。多恐過勞偏熄燭,為防寒襲替添衣。催道莫眠遲?!苯又?,則是長時間的相對無言。
什么叫心靈相通?什么叫情感相契?此之謂也。唐圭璋先生那一代人做學(xué)問,往往將自己的生命投入其中,視研究對象為生命的一部分。古有“文如其人”之說,其實學(xué)亦如其人!那是真的學(xué)問,更是真的人。他們做研究,其實是用“心”在做,而不是像當(dāng)下很多學(xué)者那樣僅僅用“腦”。
唐圭璋對杜甫的獨特理解,與其身世亦有著潛在的聯(lián)系。唐圭璋曾在給友人信中說:
李白無法學(xué),杜甫有法學(xué)?!跋沆F云鬟濕,清輝玉臂寒”,“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寶簾閑掛小銀鉤”——這不是側(cè)艷小慧,而是真景真情,而是愛情。況蕙風(fēng)云,真字是詞骨,第一要重,第二要拙,第三要大。詞不是輕、小、狹、艷,您以為如何?我堅決反對韻文翻譯,韻味全失,不獨無益,而且有害,既誣前賢,又誤后學(xué)。
可見,唐先生最看重杜詩的,還是一個“情”字。
也正是對親情遠(yuǎn)逝、家庭破碎之痛有著超乎常人的切身體驗,所以他才能用超乎常人的熱情去對待別人。學(xué)者楊寶霖曾記述的一件事,令人十分感動。1983年楊因為在北京查資料,春節(jié)仍需留京,唐圭璋寫信將楊介紹給北京大學(xué)徐兆奎教授。信札上這樣說道:
伯先仁弟:我的好友楊寶霖同志來京?!度紓渥妗?,春節(jié)不回東莞故鄉(xiāng)。楊君治學(xué),艱苦已極,我深深仰佩,也深深念其在外寂寞,舉目無親,因盼弟與靜珍留其在尊處一過春節(jié),就如我來尊處。楊君在我處如家人,想至弟處亦如家人,隨茶便飯,寒士本色。我不客氣與弟言,望弟亦勿客氣待客。附詩一首:
楊君治學(xué)滯都門,萬里關(guān)山勞夢魂。
客舍寂寥誰問訊,敢煩梁孟賜春溫。
對于一個因問學(xué)而相識的外地青年,唐圭璋先生竟然投入如此的情感,怎么能不讓人感慨唐先生用情之真。
總之,唐圭璋先生對妻子的愛情,對兒孫的親情,對歷代詞人的摯情,對后學(xué)的熱情,都到了常人難及的程度。如此至性至情,若唐圭璋先生當(dāng)不起“情圣”二字,還有誰能當(dāng)?shù)闷鹉兀?/p>
唐圭璋先生生前任教的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前幾年為唐先生和孫望先生各立了一尊銅像。每次到文學(xué)院上課,課間休息時,我都會駐足良久,默默凝望。文章寫完后,我再次漫步隨園,不知不覺中又走到了雕像前。那清癯淡然的面容中蘊藏的痛苦,又有誰能理解。真正走進(jìn)一個人的內(nèi)心,尤其是已經(jīng)成為歷史一部分的那個人,很難!
我走近他了嗎?我不禁又有些惑然、惶然……
(摘自《中國圖書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