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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化蝶

        2022-10-06 03:33:46哲貴
        小說月報 2022年8期
        關鍵詞:梁山伯祝英臺舞臺

        哲貴

        討論會開始了。

        這個會議對劍湫來講意義非凡,是她的“施政宣言”,也是團長價值的體現(xiàn)?!皥F長價值”是個比較籠統(tǒng)的概念,沒有具體數(shù)字和指標。但劍湫不同,她是演員,有演員的出發(fā)點和標準,是藝術的,是自我的。簡單地說,她當這個團長,就兩件事:排新戲和出新人。在劍湫看來,排新戲和出新人是一體的,是相輔相成的——將新戲排出來,成為經(jīng)典名劇,名劇催生名角。反過來說,也只有名角才能將一個戲經(jīng)典化——名角身上的光芒可以照亮一個戲,讓一個戲起死回生。

        還是拿老戲做文章。當然也可以排新戲,新戲有新戲的好處,一張白紙,怎么畫都行。但風險也是明顯的,新戲缺少積淀,缺少歷史感,缺少厚重感,顯得淺,顯得薄,顯得倉促,壓不住。排老戲當然也不容易,像《梁山伯與祝英臺》這樣的經(jīng)典劇目,千錘百煉,千萬人的心血結晶,每一個場景,每一個人物,每一句唱詞,甚至每一個表情,都已印刻在觀眾心中,特別是那些老戲迷,心里都有一場自己的戲,改一句都不允許,那是犯上作亂,是欺師滅祖,要跟你拼命的。所以,如果要排老戲,必須出新,不出新就不能“出彩”,不“出彩”就沒有表現(xiàn)力和說服力,就是“觸犯眾怒”,沒有好下場的。問題是怎么出新?大家都想出新,都想把老戲排出新花樣來,有誰做到了?誰能?

        新排《梁山伯與祝英臺》,劍湫有自己的想法。按照劇團慣例,先開會討論劇本改編,這是第一步,也是最關鍵的一步。劇本“出彩”了,接下來就是演員的事。劍湫不擔心“演”的問題。

        這天下午,討論會在劇團會議室舉行,參加人員主要是這么幾位:杜文燈和梅如煙是劇團顧問,重大的事,要邀請她們參加,她們的資歷在那里,威望在那里,藝術修養(yǎng)在那里,舞臺經(jīng)驗在那里,她們的意見至關重要;主創(chuàng)人員包括主要演員和編劇,主要演員是劍湫和肖曉紅,再加一個編劇。好了,五位“首腦”到齊,可以討論了。

        劍湫是召集人,也是主持人,她先發(fā)言。劍湫保留了原劇基本框架,主要做了四處調整:第一,充實了第一場“思讀”的內容,目的是突出祝英臺的性格,她向往外面的世界,渴望知識,渴望自由,為后面情節(jié)的發(fā)展埋下“種子”;第二,拿掉“山伯臨終”那一場,她不讓梁山伯死,在戲里弄死一個人太容易,活下去才難;第三,她將“樓臺會”和“祝父逼嫁”次序對調,“逼嫁”在前;第四,最后一場“哭墳”拿掉,梁山伯沒死,哭什么墳?改成“私奔”,她要讓祝英臺和梁山伯私奔,劇名就叫《私奔》。

        劍湫說,這次改編就一個目的:讓這個戲現(xiàn)代起來,讓年輕觀眾走進我們的劇場。就這么簡單。

        有問題嗎?當然沒問題,戲曲的沒落是有目共睹的,讓年輕的觀眾買票走進劇場是所有戲曲從業(yè)人員的夢想。多么美好的愿望。

        劍湫說完,會議室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最先發(fā)言的是杜文燈。杜文燈其實不想先發(fā)言,她眼角余光一直注意著梅如煙。梅如煙是演旦角的,演祝英臺是她的拿手戲,應該由她先開口。但梅如煙沒有開口,手一直扶著腦袋,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杜文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最先“表達自己不成熟的意見”,她說:

        “《梁?!吩臼潜瘎?,這么一改,成了喜劇,年輕觀眾能不能接受?老觀眾能不能接受?這個我們要考慮?!?/p>

        杜文燈提的意見太有道理了,《梁山伯與祝英臺》是經(jīng)典悲劇,已經(jīng)深入人心,改成喜劇,確實有風險,甚至是冒險。劍湫的“一根筋”體現(xiàn)出來了:

        “這就是我要的效果,只有新,才能出其不意,才能險中求勝。如果還是按照老路子排,祝英臺還是原來的祝英臺,梁山伯還是原來的梁山伯。我要借這次改編,拿出一部不一樣的《梁?!?,塑造出不一樣的生角和旦角?!?/p>

        杜文燈有點下不來臺了,但她是“老藝術家”,是前輩,不會跟晚輩“一般見識”的,更不會爭論,一爭論就輸了,她只是“微笑”——兩邊嘴角的肌肉微微往上拉。在很多時候,“微笑”是一種態(tài)度,也是一種武器。

        在信河街劇團,劍湫演小生,肖曉紅演花旦。在舞臺上,生和旦是一個戲能夠成立的兩根柱子,是所有故事生根發(fā)芽的種子,也是所有故事生長的主干。可以這么說,生和旦是每出戲的魂魄所在,所有悲歡離合都因他們而產(chǎn)生。他們是《何文秀》里的何文秀和王蘭英,《西廂記》里的張生和崔鶯鶯,《屈原》里的屈原和嬋娟,《紅樓夢》里的賈寶玉和林黛玉,《梁?!防锏牧荷讲妥S⑴_。在劇團里,生和旦的關系是微妙的,不僅僅在舞臺上,在生活中也是。很多時候,對于生和旦來說,特別是對于劍湫和肖曉紅這樣的演員來說,舞臺和生活的界限是模糊的,甚至是混淆在一起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

        大家都轉頭看肖曉紅。劍湫說到這個份兒上,肖曉紅的態(tài)度就很重要了??墒?,肖曉紅怎么回答?老實說,劍湫這么改,她接受不了,不“哭墳”了,不“化蝶”了,最經(jīng)典的戲沒了,還是《梁山伯與祝英臺》嗎?她知道劍湫說的沒錯,如果按照老路子演,自己還是自己,祝英臺還是祝英臺,觀眾還是老觀眾,很難說有更加吸引人的地方,只有鋌而走險,才有可能出新。可她又不能直接說“我同意劍湫團長的改編方案”,不能說的,她也不愿意說。剛才杜文燈已經(jīng)說了,她說得很“委婉”,只是問“年輕觀眾能不能接受?”“老觀眾能不能接受?”意思很明顯了,她是站在“年輕觀眾”和“老觀眾”的角度問劍湫。但是,肖曉紅也不能說“我不同意劍湫團長的改編方案”,她當然知道劍湫為什么要這么做,她是團長,要出戲,要出人,更要賺錢養(yǎng)活劇團,她需要“政績”。但無論怎么說,演祝英臺的人是她,她是旦角,從某種程度說,這次改編,是為旦角改的,變化最大的人物是祝英臺,對她的挑戰(zhàn)也是最大的。作為一個演員,遇到的挑戰(zhàn)越大,內心越興奮,這是無法拒絕的,也不會拒絕,明知前面是懸崖也要撲過去的。所以,肖曉紅覺得怎么說都不合適,她用眼睛去看梅如煙,想聽聽梅如煙的意見。當然,也是轉移“目標”。但梅如煙不看她,依然微閉著眼睛,誰也不看,又好像誰都看了。

        還是杜文燈發(fā)話了,“微笑”著對肖曉紅說:

        “你是藝術總監(jiān),你談談感受?!?/p>

        還有退路嗎?有人拿“槍”頂著后腦勺了。肖曉紅只能硬著頭皮上:

        “我覺得,劍湫團長的改編,人物性格發(fā)展的邏輯是對的,一開始加強祝英臺追求自我、向往自由的性格,她能夠女扮男裝去杭州讀書,為后來的私奔打下很扎實的基礎。這么改編是出人意料的,又在情理之中。很討巧,也很有新意?!?/p>

        停了一下,肖曉紅看了大家一眼,繼續(xù)說:

        “我覺得,杜文燈顧問說的也很有道理。將悲劇變成了喜劇,特別是對經(jīng)典劇目的改編,確實既要考慮年輕觀眾的感受,更要考慮老觀眾的感受?!?/p>

        肖曉紅發(fā)言就到這里了,什么都說了,什么都沒有說?!爸С帧绷藙︿校病爸С帧绷硕盼臒?,誰都沒得罪。這是她一貫的做事風格,既合情合理,又模棱兩可。

        接下來是編劇發(fā)言,編劇站在杜文燈一邊。編劇的心態(tài)可以理解,改編劇本是他的事,劍湫將他的事干了,這不是砸他的飯碗嗎?當然不干。

        這就形成了對峙。如果說肖曉紅屬于中立的話,杜文燈和編劇形成了一個陣營。這個時候,梅如煙的發(fā)言顯得尤為重要,她的態(tài)度不只是對藝術的討論,而且是“站隊”問題,是“政治立場”問題。

        形成這個陣勢,有劍湫和肖曉紅的原因,但也不完全只是她們的原因。劇團的人都知道,劍湫和肖曉紅背后,各站著一個人——杜文燈和梅如煙。

        問題復雜化了。就拿誰來當劇團團長這個事講,按道理,梅如煙肯定希望肖曉紅當團長,肖曉紅是她徒弟啊,是她一手帶出來的。而且,梅如煙也看得出來,肖曉紅對團長的位子懷有強烈的興趣,幾乎是躍躍欲試的?;蛟S,正是肖曉紅這種態(tài)度刺激了她,讓她覺得肖曉紅太不矜持了,太急了。還有一個原因,肖曉紅并沒有來找她。這是件很微妙的事。她想過了,如果肖曉紅來找她,表達對團長位子的渴望,她會站在肖曉紅這一邊嗎?會全力支持她嗎?梅如煙不知道。但有一點,如果肖曉紅這么做,自己會蔑視她。肖曉紅沒有來,招呼也沒打,更不要說商量了,這是什么態(tài)度?這是忽視,是目中無人,是根本沒把她這個老師當回事。豈有此理。所以,梅如煙在推薦表上,沒有打肖曉紅的鉤。她也沒有打劍湫的鉤。劍湫是杜文燈的學生,杜文燈已經(jīng)當了團長,難道還讓她的學生接著當?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梅如煙誰的鉤都沒打,她棄權了。文化局領導找她談話時,她的話說得很好聽:在人事安排方面,我聽領導的。領導怎么安排,我都贊成。杜文燈也沒有在推薦表上打劍湫的鉤。不存在避嫌問題,站在她的角度考慮,劍湫確實不是團長的最佳人選。劍湫是自我的,是活在戲里的人,是按照戲中人物的性格和邏輯來做事的人,更主要的是,她也以這種方式來要求別人。這樣的人,是不適合當團長的,當藝術總監(jiān)也不一定合格。藝術總監(jiān)也需要與人溝通,需要站在對方的立場考慮問題。杜文燈知道,劍湫在生活中做不到。其實,在杜文燈看來,這不是最重要的。她沒有給劍湫打鉤,最大的原因在于,她根本沒想讓劍湫當團長,不可能讓她當。在她們這一行,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徒弟就是老師的天敵,徒弟就是用來取代老師的。多么不合理,多么心酸,多么殘忍,多么可怕。還有誰愿意當老師?事實是,對于戲曲這個行當來講,師承有時比天還大,而且,特別講究。老師必須收徒弟,名氣越大的角,越是要收,不收就是欺師滅祖。誰都是踩著老師走上來的,這是規(guī)律,誰也不能幸免。這個道理,杜文燈懂,她知道劍湫在藝術上勝過自己,在小生這個位置上取代了自己。自己那一頁翻過去了,是被劍湫翻過去的,是被自己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徒弟翻過去的,翻得很徹底,劍湫在藝術上走得比自己遠,比自己高。問題正在這里,杜文燈內心過不去的地方正在這里。她想,你劍湫已經(jīng)擁有了藝術,得到了神靈的眷顧,難道還要爭團長這個位子?你不能什么好處都要,世上沒這么便宜的事。再說了,杜文燈還有一個小心思,如果劍湫當了團長,自己在生活中也將被她取代。杜文燈不愿意。杜文燈也沒有給肖曉紅打鉤。肖曉紅是梅如煙的徒弟,梅如煙沒有坐上的位子,她的徒弟也不可能坐。文化局領導找她談話時,她的態(tài)度跟梅如煙如出一轍,但表達方式跟梅如煙不同:我是一個即將退下來的人,我的態(tài)度不重要,重要的是劇團。推選上來的人要對劇團負責,而且有能力帶好劇團。這一點,我完全相信組織,一定能選出好團長。

        梅如煙的發(fā)言是誰也沒有想到的,她“支持”了劍湫。她“醒過來了”,臉上浮現(xiàn)著“微笑”,說:

        “我老了,退休了,頭暈腦脹,本不該來開會和說胡話?!?/p>

        她說的這句話,當然指的是自己,可是,在座的人都聽得出來,也暗指杜文燈。她接著說:

        “我這個顧問只是隨便掛個名的,沒做任何事,沒起任何作用。劇團叫我來參加會議,來點個卯,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是出個態(tài)度。我支持劍湫團長做任何事。我自己做不了事了,不能阻礙劇團做事,更不能在邊上指手畫腳。”

        話說得不能再明白了。杜文燈聽完,當即想離席,還想重重摔一下會議室的門。剛才梅如煙一鞭子打在她“要命的地方”了,梅如煙等于直截了當告訴她:這不是你的“地盤”了,你的“歷史”已經(jīng)翻過去,新的“歷史”開始了。好或者不好,都屬于劍湫,你瞎操什么心呢?杜文燈當然不會中途離席,離席就不是杜文燈了。她當然不會同意梅如煙的話,但也不會直接跟她發(fā)生“沖突”,這么多年來,她們已經(jīng)摸索出一套相處模式,不會當著大家的面“動手動腳”。她們是藝術家,是名角,是信河街名人,這是身份,也是自我要求,要體面,更要優(yōu)雅。杜文燈臉上也泛出和梅如煙一樣的笑容,對著梅如煙,更是對著肖曉紅:

        “我完全同意梅如煙顧問的話,更不會反對劍湫團長對新戲的改編。對于肖曉紅來說,這也是一次全新的嘗試,我只是提了一點不成熟的意見而已?!?/p>

        這是典型的杜文燈方式。她不是一個話多的人,更不是一個將話說死的人,她是話里有話,是有所指的。

        劍湫太了解杜文燈和梅如煙的風格了,兩個人刀光劍影“斗”了半輩子,還沒有“停戰(zhàn)”的意思。有意思嗎?當然有意思。劍湫覺得,這種“角力”,差不多成了杜文燈和梅如煙的心理需求和生理需要,是她們的生活方式。如果缺少了對方,缺少了這種“角力”,生活就失去了意義。

        不能說這種方式獨屬于演員群體,劍湫想,其他職業(yè)群體也應該有,但是,對于演員來講,這種方式更為普遍,更為猛烈。她們在舞臺上是戲中人,悲歡離合,相愛相殺,這個時候,她們是一體的,是彼此交融的。當她們走下舞臺,錯覺產(chǎn)生了:舞臺上的生活變成了現(xiàn)實,舞臺下的生活反倒成了虛擬,兩者混淆在一起了。反差出來了,不適應也出來了,必須有一個渠道來發(fā)泄這種不適應,必須有一個對立面來呼應這種反差。杜文燈和梅如煙如此,自己和肖曉紅何嘗不是如此?

        劍湫是自信的,也是清醒的。她能夠站在舞臺中央,能夠成為名角,能夠成為頭牌,首先是遇到了杜文燈老師,得到好的傳承。如果一開始就把路走歪了,拐到歪門邪道上,是很難拉回來的。當然也跟她下的苦功分不開,刻苦很重要,但是,作為一個演員,理解更重要,理解是衡量一個好演員和差演員的重要標準,是進入戲曲內部的鑰匙。只有學會了理解,演員才能想象,才能飛翔;也只有學會了理解,才能體現(xiàn)出時代氣息,才能演繹出與上一代演員不同的品質,才能在舞臺上找到自己,才能在角色中融進自己;更主要的是,也只有如此,才可能吸引年輕觀眾,才可能引起年輕人共鳴,年輕人才愿意走進劇場,戲曲才有未來,作為一個演員,才有更長的藝術生命。

        這差不多是劍湫對戲曲的全部理解了。她還沒有能力形成系統(tǒng)的理論,她的理解是從感性出發(fā),是從實際出發(fā),是從排練和演出中體會出來的。她這么想,也這么做。劍湫看了看會議室里的人,說:

        “那就先排起來吧?!?/p>

        團長“拍板”了,該說的話說了,該留的余地留了。散會。

        劍湫和肖曉紅的競爭波瀾不驚,卻又暗流洶涌。除了杜文燈和梅如煙,劍湫和肖曉紅之間還橫亙著一個叫尤家興的男人。尤家興是劍湫的戲迷,也是肖曉紅的戲迷;他跟劍湫的關系曖昧不清,跟肖曉紅的關系一言難盡。有一點是明確的,尤家興在追劍湫,追得聲勢浩大,卻又細水長流。

        尤家興追劍湫不是一天兩天了。他無法忘記第一次觀看劍湫演出時的情景。他以前看杜文燈和梅如煙的《梁山伯與祝英臺》,為杜文燈和梅如煙著迷。所謂著迷,就是上癮,兩天沒看她們的戲,吃不好,睡不香,脾氣暴躁,心不在焉。劍湫的演出是突然而至的,打了尤家興一個措手不及。

        那天是農歷冬至的晚上,是家家戶戶吃湯圓的節(jié)日。尤家興到了劇場才知道,晚上的主演換成了劍湫和肖曉紅。對于尤家興來講,已經(jīng)習慣了杜文燈和梅如煙,他熟悉杜文燈和梅如煙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唱詞,可以在腦子里反復“放映”,他來看她們演出,目的不在“看”,是“溫習”,是“驗證”。從某種程度上說,他“溫習”和“驗證”的不是杜文燈和梅如煙,而是自己,是他在“表演”,至少是他和舞臺上的她們“一起演”。這已經(jīng)成了他的“日常生活”,成了他“日常生活”中的“程序”。當他知道晚上的演出換了主演后,委屈了,天大的委屈。被杜文燈和梅如煙“拋棄”了,或者說,原有的期待落空了,惆悵了,憂傷了,哀怨了。他對杜文燈和梅如煙是信任的,而對兩個新主演是陌生的,是忐忑的;他害怕失望,擔心“程序”被打亂,因此,他的委屈是雙倍的,無法言說,更無處訴說。怎么辦?他不能要求將主演換成杜文燈和梅如煙,怎么演,誰來演,劇團說了算,他沒有選擇余地的。

        他提心吊膽等待演出開始,好像是他在等待觀眾“檢閱”。他能感覺到身體的顫抖,能感覺到氣息的急促,舞臺上的鑼鼓聲越來越急,他緊張得想逃跑,可他沒有動,也不會逃,說白了,他的擔心里有期待,可能期待大于擔心。還有一種可能,他內心涌動著隱秘的興奮,躍躍欲試,沒頭沒腦,更是莫名其妙。

        首先是肖曉紅出場。看見肖曉紅扮演的祝英臺,尤家興提著的心慢慢放下了,也可以說,更加緊張了。有點青澀,有點拘謹,眼神、動作、唱腔,都是對的,是靈動的,她扮演的祝英臺就是祝英臺,她是“入戲”的,也能帶領觀眾“入戲”。這很難得,一個新演員,往往是人戲分離的,往往是不顧觀眾死活的。意外,也不意外,她一開口,尤家興聽出來了,是另一個梅如煙,是一個剛剛發(fā)芽的梅如煙,也是一個具有更大可能的梅如煙,無論是扮相還是唱腔,她都脫胎自梅如煙,她學了梅如煙的優(yōu)點,也繼承了梅如煙的不足。尤家興能接受,完全能接受。他有點高興,又有點憂傷,為肖曉紅高興,為梅如煙憂傷。糾結了。但他來不及糾結,他被肖曉紅牽引著,被肖曉紅扮演的祝英臺牽引著,不能自已了。

        第二場是“草橋結拜”,梁山伯出場了,劍湫扮演的梁山伯出場了。先是祝英臺和丫鬟銀心進了草橋亭,然后,舞臺上的燈光一轉,梁山伯從幕布后轉出來,右手拿著紙扇,邁步走到舞臺中央。當梁山伯在舞臺上站定時,抬著的右手慢慢下壓,左手上升到臉頰,偏左側著的臉轉向舞臺正面,抬起眼睛做了一個“亮相”。尤家興坐在舞臺正下方的第六排,劇場座位是有坡度的,第六排差不多與舞臺持平,他被劍湫的“亮相”嚇住了:劍湫在抬眼之際,眼睛一瞪,射出兩道金光,一下將劇場照亮了。一個優(yōu)秀的演員,肯定明白一個道理,不只是“眼睛一瞪”那么簡單,那是一個演員內心世界的呈現(xiàn),是與觀眾的溝通,甚至是與觀眾的“角力”。能不能將觀眾鎮(zhèn)住,能不能建立作為一個演員的自信心,“亮相”是至關重要的。尤家興不知道其他觀眾的感受,那兩道金光與他眼睛相遇的瞬間,立即照亮他全身。那一刻,他透明了,被控制了,失去了自我,也失去了整個世界。他全身麻痹,恍恍惚惚,飄飄蕩蕩,不知身在何處,似乎在舞臺之下,似乎在舞臺之上,又似乎在草橋亭之中,他是梁山伯,是祝英臺,是丫鬟銀心,是書童四九;他是草橋亭,或者是草橋亭邊上的那棵楓樹。劍湫站定后,張口唱道:

        離故鄉(xiāng),別雙親,

        求學上杭州。

        這句唱詞尤家興很熟悉,就像熟悉自己的聲音??墒牵@一刻,他卻感到那么陌生,就像聆聽自己的聲音。尤家興沒想到,劍湫會發(fā)出這樣的聲音。這聲音跟杜文燈不同:杜文燈是純正的生角聲音,是低沉的,渾厚的,深情厚誼的;劍湫的聲音也低沉,也渾厚,同時又是高亢的,嘹亮的,最主要的是,她充滿雄性的聲音里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嫵媚,有一種說不出的妖嬈,勾人魂魄了,心馳神往了。那是一種魔力,是晴天霹靂,是呢喃細語,是宣告,更是叮嚀,尤家興從劍湫聲音里感受到了復雜而又純凈的氣息。在尤家興看來,舞臺上的劍湫,是雄性的,是醇厚的,是深沉的,是灑脫的。她的嗓音是那么沉著和遼闊,她的眼神是那么溫柔與堅定,她的動作是那么優(yōu)美和瀟灑,誰能想到,劍湫是個女兒身?無法想象的。尤家興被劍湫身上這種反差吸引住了,這種反差給了他無窮無盡的想象,這種想象如一股旋風,將他卷裹其中,讓他如癡如醉,欲罷不能。完蛋了,劍湫第一次“亮相”、開口唱了第一句,尤家興“淪陷”了。從這一刻開始,他的魂魄被劍湫勾走了,再也回不來了,也不愿意“回來”了。

        從表面看,尤家興是劍湫的追求者,是劍湫的崇拜者,劍湫也接受他的追求和崇拜。在外人看來,他們是戀人關系,這點是確定的。但是,尤家興對肖曉紅的態(tài)度也讓人產(chǎn)生遐想,他是不是在追求肖曉紅?外人不知道,不過,外人看得出來,尤家興迷戀舞臺上的肖曉紅,差不多到了癡迷的程度:凡是肖曉紅的演出他都會捧場;凡是肖曉紅的戲,他都會唱,連動作都學得惟妙惟肖。這就微妙了,很難說得清了。尤家興從來沒有挑明這種關系,劍湫和肖曉紅也沒有說,但誰都可以感覺得到,因為尤家興的出現(xiàn)和存在,三個人構成了另一個舞臺,那是屬于他們的舞臺,演繹的是另一個劇本和另一場戲。這種關系,劍湫和肖曉紅是心知肚明的,她們沒有任何語言和動作上的表示。不會的,她們是演員,是優(yōu)秀演員,不會點明的,不會說破的,那是藝術,是美,是力量,是令人神往的;同時,那也是一種動力,一種狀態(tài),一種境界。她們無比煎熬,又無比享受。

        對于劍湫和肖曉紅來說,團長職務的競爭和任命,是她們關系的轉折點,也是突破點。在她們之前,杜文燈是團長,梅如煙是藝術總監(jiān),她們到年齡了,劇團需要新的領導。職務任命與舞臺無關,與藝術無關,是現(xiàn)實和堅硬的,是不能搖擺和無法模糊的,你死我活了,火焰熊熊,要爆炸了,嚇人了。

        就在這個要緊關口,劇團接到一個任務:參加華東六省一市匯演。說是匯演,其實是比賽。表面上是各個劇團在比,實際參與競爭的是各個省,比的是戲曲,也是文化,當然也是經(jīng)濟和政治。文化局領導給杜文燈和梅如煙下了死命令:當前第一任務是匯演,團長的事以后再說。

        杜文燈和梅如煙心里清楚,匯演只能依靠劍湫和肖曉紅。劇團成立了攻堅小組,杜文燈任組長,梅如煙任副組長,成員包括劍湫和肖曉紅。劇目當然是《梁山伯與祝英臺》,這一點沒有任何不同意見,這不僅是劍湫和肖曉紅的保留劇目,也是劇團的保留劇目。進入劇本調整和排練時,劍湫提了建議,主要是兩點:第一,將《梁山伯與祝英臺》改名《化蝶》。劍湫的理由很簡單,既然要參加匯演,就要創(chuàng)新,先從名字開始。名字一改,這個戲的立意和重心調整過來了,更開闊,更有時代意義;第二,由原來十三場調整為十場,拿掉第三、六和第十一場,增加“山伯臨終”那場的內容,唱詞不動,只動旋律,既表現(xiàn)梁山伯臨終前的神志模糊,又體現(xiàn)梁山伯對祝英臺愛情的堅定。

        劍湫的意見合情合理,沒理由不按她的方案執(zhí)行。不過,也沒看出什么特別之處。但是,第一次彩排下來,杜文燈就知道,劍湫無論對戲曲的理解和表達都遠遠超過了她。

        肖曉紅的表演幾乎無可挑剔,但杜文燈看出一處瑕疵,這瑕疵是無法彌補的:“哭墳”那一場,祝英臺來拜墓,剛出場,就是一句:“梁——兄——啊——”內行人知道,這是一句高音,是穿云破霧的高音,是異峰突起的高音。只有高入云霄,才能直抵人心,才能肝膽倶裂,才能表達祝英臺當時的震驚和悲傷。這是呼喚,是信號,是生與死的轉折,是祝英臺對梁山伯的呼喚,更是祝英臺與人間的決裂。這句高音是那么重要,可以這么說,如果沒有這句高音,“化蝶”是不成立的,至少缺乏足夠的合理性和飽滿度。可是,肖曉紅的高音上不去,至少不能立即拉上去,很遺憾,太遺憾了,她只能在低音部位醞釀和徘徊,只能迂回著上升。不夠的,力量不夠,高度不夠,穿透力更不夠,震撼人心的力量出不來,缺乏攝人魂魄的力量。這是肖曉紅嗓音的問題,也是表現(xiàn)力的問題,是致命的,是無可挽回的。

        同一個舞臺,同一場戲,再看劍湫的表演,在“山伯臨終”那一場,還是那個場景,還是那三句唱詞:

        爹娘啊,兒與她,

        生前不能夫妻配,

        死后也要成雙對。

        原來的劇本,三句唱詞,梁山伯只唱一遍,那是梁山伯臨終前的哀嘆,老雙親陪伴床前,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氣氛蕭瑟,草木含悲。梁山伯唱得婉轉凄涼,唱得肝腸寸斷,唱得石破天驚,“死后也要成雙對”,多么悔恨,多么無奈,又是多么斬釘截鐵。問題正在這里,對于一般演員來說,唱一遍已經(jīng)是巨大挑戰(zhàn):梁山伯僵臥病床,身體不能動,只能依靠聲音傳達那種悲涼,傳達那種不甘,表達要和祝英臺“在一起”的決心,那是無望的決心,在不可能中尋找可能。這對演員的要求是很高的,既要表現(xiàn)出梁山伯臨終時的癲狂,又要表現(xiàn)出他垂死前的清醒和堅決,很難拿捏的。劍湫要唱三遍,杜文燈是演梁山伯的,她知道,這個難度系數(shù)不是乘以三那么簡單,而是從一個空間上升到另一個空間,不是量的問題,也不是演員理解和表達的問題。杜文燈以前沒想過這個問題,對她來說,這是無解的,她做不到,她無法想象梁山伯如何連唱三遍,更無法想象劍湫會怎么表達。她充滿期待,也充滿幸災樂禍的擔心。這是劍湫給自己挖的坑,看她怎么跳進去。杜文燈清楚地記得,聽劍湫演唱“山伯臨終”是在傍晚,是在劇團專門用來排練的小舞臺,肖曉紅和梅如煙都在。肖曉紅在候臺,她和梅如煙站在臺下。隨著音樂響起,幕布拉開,舞臺呈現(xiàn)出來了:梁山伯臥在床上,額頭上包著一條白色紗巾,雙親陪伴兩側,窗外草木嗚咽,梁山伯張口唱道:

        爹娘啊,兒與她,

        不一樣了。劍湫一張口,杜文燈身體一緊,所有汗毛豎了起來。她知道要壞事了,劍湫的聲音里并不全是悲傷,恰恰相反,杜文燈聽出了隱約的歡樂,聽出了向往與期待。那是對生的絕望和對死的希望,交融在一起了。當劍湫唱第二遍“爹娘啊,兒與她”時,杜文燈知道,這是對爹娘唱的,他對不起爹娘,不能服侍雙親,不能給他們送終,他是愧疚的,更是無奈的。那是人間親情,是天倫之情,是彌漫的,是悠長的,是無法言喻的。誰沒有父母?誰對父母沒有愧疚之情?人同此心,平淡卻動人。杜文燈的眼淚一下涌出來了。丟人了,相當丟人。作為一個演梁山伯起家的小生,不應該哭,不能哭??墒?,她哭得那么真心實意,哭得那么徹底放肆。那一刻,她內心是服劍湫的,甚至生出了驕傲——劍湫是我的徒弟,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她知道,劍湫改動的不只是旋律,也不只是戲份,劍湫改動的是她作為一個演員和戲中人物的關系,他們如何成為一體,如何無縫地融合在一起。更主要的是,劍湫改動了戲中人物和觀眾的關系,她的三次重復,每一次重復都將觀眾的感情拉升一個濃度和高度,到第三遍,兩種感情交融在一起了,糾纏在一起了,那是火,是風,是雷聲,更是雨聲,那是病人垂危的呻吟,更是嬰兒落地的哭聲。毀滅了。重生了。杜文燈號啕大哭,而且,她看見,站在她邊上的梅如煙哭得更加悲慘,搖搖欲墜了,連候臺的肖曉紅也將妝哭花了。

        劍湫將梁山伯演繹到這個地步,還有什么好說的?

        果然,《化蝶》獲得了華東六省一市匯演一等獎,劍湫拿到了最佳表演獎。

        對于劇團,對于信河街文化局來說,這是天大的事。好了,揚眉吐氣了。

        領導交代的任務完成了,誰來當團長的事又重新擺上議事日程。不過,已經(jīng)明朗了,《化蝶》得了一等獎,劍湫拿了最佳表演獎,為劇團和信河街贏得了榮譽,為省里爭了光,除了她,還能有誰?她來當,名正言順。

        劍湫也是這么想的。

        這個時候,梅如煙“站”了出來,她主動找了文化局領導,說了兩句話:一、她不否認劍湫為信河街爭了光,但是,劍湫也得到了應得的榮譽,她站到領獎臺上了,名利雙收,光芒萬丈;二、她不否認劍湫的戲演得好,劍湫拿獎是對她付出的回報,實至名歸。但是,《化蝶》這個戲,不是只有劍湫一個演員,劍湫是鮮花,后面有一大片綠葉襯著呢。

        梅如煙一般不主動找領導,她是表演藝術家,藝術上的事,有自身規(guī)律,是用藝術手段解決的。她這次找領導,看似站在肖曉紅這邊,她是肖曉紅的老師嘛。但她不這么認為,她是站在“道理”這一邊,不能所有好事讓劍湫一個人獨占了。凡事得講道理。

        文化局領導找杜文燈談話了。杜文燈是團長,又是劍湫的老師,讓不讓劍湫當團長,杜文燈最有發(fā)言權。當然,領導也談了梅如煙的意見,梅如煙的意見在理嘛。杜文燈一聽,心里不樂意了。說心里話,劍湫拿了獎,夠了,這個團長應該給肖曉紅。但是,梅如煙“唱了這么一出”是什么意思?是針對誰?杜文燈突然改變主意了,她并沒有表明自己的意見,只是向領導拋出一個問題:劍湫為咱們省里爭得了榮譽,自己也拿了獎,如果將團長讓給別人當,會不會有人說我們不重視人才?

        雖然只是輕輕一問,卻問到領導心里頭去了。是啊,這個“帽子”扣得太大了,這個罪名誰也擔當不起。

        好了,就劍湫了。肖曉紅當藝術總監(jiān)。啟動干部考察程序吧。

        想不到的是,劍湫這時主動找了杜文燈。她到杜文燈辦公室說:

        “團長給肖曉紅當吧。”

        杜文燈看著劍湫,既感到意外,也不感到意外:

        “為什么?”

        劍湫說:

        “我拿了獎,肖曉紅沒拿?!?/p>

        緊接著,她又補充一句:

        “肖曉紅比我更適合當團長?!?/p>

        杜文燈一聽就生氣了,但她不會表現(xiàn)出來,聲音更平靜,更不帶感情色彩:

        “誰當團長更合適,是領導考慮的事。有一點我要告訴你,團長不是你和肖曉紅的衣服和化妝品,更不是你們之間可以讓來讓去的小禮物?!?/p>

        劍湫點點頭說:

        “這點我知道,我只是表達我的態(tài)度。”

        杜文燈點點頭說:

        “你的態(tài)度我知道了。當不當團長,你的態(tài)度不算,我的態(tài)度也不算?!?/p>

        話是這么說,杜文燈主意已定,這個團長就給劍湫。她越是不想當,就越是要她當。

        劍湫和肖曉紅是同時考察、同時公示、同時任命的。杜文燈和梅如煙辦理了卸任和退休手續(xù),但沒有離開劇團,劇團聘請她們當顧問。她們還有任務,要扶新任的團長和藝術總監(jiān)一程,要幫助團長和藝術總監(jiān)排新戲,更要推新人。這是劇團的傳統(tǒng)。傳統(tǒng)是不能隨便更改的。

        在聘請梅如煙當顧問時,遇到一點麻煩。梅如煙提出來,自己身體不好,最近總是頭暈,以為是高血壓,去醫(yī)院檢查,沒查出具體問題。頭暈腦漲,走路跌跌撞撞,自身難保,沒能力“顧問”了。肖曉紅找她商量,讓梅老師再“帶她一程”,她沒有梅老師“不行”,心里“不踏實”。梅如煙不為所動。新任藝術總監(jiān)肖曉紅束手無策,只能請新任團長劍湫“出馬”。在肖曉紅的提示下,劍湫自掏腰包,買了一束百合花,由肖曉紅帶領去梅如煙家“拜訪”。梅如煙“態(tài)度”相當好,沒有“擺架子”,更沒有“給臉色”,對新團長的到訪表示“衷心感謝”,對百合花表示由衷喜歡。她說百合花好,顏色好,干干凈凈,清清爽爽;香味她也喜歡,清淡的,卻又是不屈不撓的,沒有侵略性,但無法忽視它的存在。梅老師稱贊劍湫“有心”,讓她“破費了”。但是,一說到擔任“顧問”,她立即裝出頭暈欲倒的樣子,手扶著腦袋,話也說不出來了。事情僵住了,沒有回旋余地了,百合花白送了,傳統(tǒng)要被打破了。當然,如果真破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杜文燈老師倒是很爽快地接過劍湫遞給她的聘書。當然,劍湫有經(jīng)驗了,也給她送了一束花,不是百合,是康乃馨。杜老師喜歡康乃馨,她以前對劍湫說過,她喜歡康乃馨的濃烈、奔放,康乃馨一點都不扭扭捏捏,多么豁達,多么大氣。劍湫談到梅如煙不接聘書的事,杜文燈老師很果斷,幾乎是以團長的口吻說道,那不行。沉默了一下,她讓劍湫給梅如煙帶一句話,是一句唱詞,杜老師命令劍湫說,你唱給她聽。劍湫不清楚老師為什么讓自己給梅如煙唱這句唱詞,老師沒說,她也沒問。她又一次敲開梅如煙的家門,說杜文燈老師讓我給您帶一句話。梅如煙詫異,但沒有問。劍湫不再說什么,打開嗓子唱了起來:

        生前不能夫妻配,

        死后也要成雙對。

        梅如煙聽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默默從劍湫手中接過顧問聘書。

        新戲很快排起來了,這就是劍湫的性格,她是寸步不讓的。依然是劍湫和肖曉紅搭檔,也只能是她們搭檔。但是,劍湫發(fā)現(xiàn),她原本最不擔心“演”的問題,現(xiàn)在成了最大的問題。

        肖曉紅不在狀態(tài),很不在狀態(tài)。她演的還是原來的祝英臺,還是悲劇的祝英臺。她依然在老路上橫沖直撞,“軌道”不對,“跑”死了也是白死。這一點,劍湫原本是應該想到的。她高估肖曉紅了。

        劍湫的不滿意是從第一場開始的,是從根開始的。第一場是“思讀”,是祝英臺的戲,每一個細節(jié)都在展示祝英臺的性格,也是她命運的伏筆。經(jīng)過劍湫改編后,祝英臺還是追求知識、向往自由的女性,但她的追求和向往里有了更豐富的內涵,說得直白一點,祝英臺女扮男裝去杭州城讀書,就是一次“私奔行為”,是膽大妄為,是異想天開,是無中生有。在劇團排練廳里,劍湫是這么給肖曉紅“講戲”的:

        “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祝員外不可能讓祝英臺去杭州讀書,女扮男裝也不行。這是辱沒家門的事,是傷風敗俗的行為。再說,女孩子讀書有什么用?那是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以祝員外的認知,祝英臺想在祝家莊讀私塾的可能性也不大,祝員外不可能同意她去杭州讀書。那么,祝英臺只能瞞著祝員外出逃。對于祝英臺來說,離家出走當然是天大的事,是離經(jīng)叛道的,是大逆不道的,她內心肯定糾結,肯定猶豫,肯定彷徨,肯定思前想后,肯定患得患失。但是,祝英臺又是決絕的,她向往知識,向往外面的世界,最主要的是,她是個豁得出去的人,她的性格有極其決絕的一面,是個敢想敢做的人,是個奇女子。所以,從一開始就要將祝英臺的糾結和決絕表現(xiàn)出來,這是祝英臺的‘核’,是她的精神狀態(tài),也是她行為的內在動力。這是第一場,也是祝英臺性格的確立和生長,有了這一場,基礎扎實了,定位準確了,才有后來的私定終身,才有最后的私奔。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p>

        照理說,劍湫不應該說這么多,她憑什么給肖曉紅“講戲”?雖然是她主導改編這個戲,但是,肖曉紅是藝術總監(jiān),按照分工,“講戲”是肖曉紅的事,即使她是團長,也不能大包大攬,忌諱的。這一點劍湫知道不知道?她當然清楚。可劍湫是這么想的:狀態(tài)出不來,你是藝術總監(jiān)又如何?我還是編劇呢,還是導演呢。劍湫焦急,她替肖曉紅焦急,張嘴咬下肖曉紅身上一塊肉的心都有了,但她沒有“表達”出來,不能。她們是什么關系?在生活中,她們是朋友,是姐妹,是相互幫扶關系;在工作上,一個是團長,一個是藝術總監(jiān),是同事和搭檔關系。更主要的,是在舞臺上,一個是生一個是旦,那就更說不清楚了,是情侶?是夫妻?是冤家?是仇敵?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她能對肖曉紅有什么態(tài)度?什么也不能,只能忍著。其實,劍湫也知道,戲不是“講”出來的,只能通過一場又一場的表演,只能通過一點一滴的“悟”。別人“講”,只能提供一個方向,是外力;而“悟”才是內在動力,通過自己摸索出來的,才屬于自己,才是結實的,才是獨一無二的。劍湫知道,“講戲”是沒用的,“示范”也是沒用的,肖曉紅只會更加茫然無措。誰也幫不了,只能依靠肖曉紅自己左沖右突,只能將肖曉紅扔在水深火熱之中,只有如此,肖曉紅才有可能找到自己的方向,才能走出自己的路,才能演繹出一個全新的祝英臺。劍湫心急如焚,表面上只能波瀾不驚。

        事實確實如此。劍湫說的,肖曉紅都懂,她能理解劍湫對祝英臺的性格分析,也能接受祝英臺的變化,但是,她表達不出來,一抬眼,一舉手,一邁步,一張口,以前的祝英臺又回來了,不是“回來”,而是從未離去。肖曉紅知道劍湫不滿意自己的表現(xiàn),她對自己的表現(xiàn)也不滿意。從學戲開始,她一直是自信的,她對理解能力自信,對表現(xiàn)能力也自信;她知道如何分析人物性格,更懂得如何表現(xiàn)人物性格,差不多一點就通??墒牵@一次“見鬼”了,卡在最拿手的“祝英臺”身上了——老版的“祝英臺”陰魂不散,新版的“祝英臺”若隱若現(xiàn),她被吊在半空了,迷茫了,不知何去何從了。進退兩難,張口更難,似乎連戲也不會演了。

        改變很難,要在熟悉、舒服的環(huán)境里做出改變更難。老版的“祝英臺”,已經(jīng)和她的身體合二為一,成了她的本能,可以這么說,老版的“祝英臺”主宰了她的身體和靈魂,所以,這種改變需要改弦易轍,需要脫胎換骨。這一點,肖曉紅當然知道。像她這樣的演員,對舞臺有自己的認識,對劇中人物有自己的理解,擁有自己的表演風格,更有一大批戲迷追隨,她的內心已經(jīng)建立起一個小宇宙,是堅固的,更是頑固的,很難改變的,連影響都很難。肖曉紅更知道,最大的問題不在這里,自己的問題不是新戲和老戲的問題,也不是悲劇和喜劇的問題,甚至不是誰來當劇團團長的問題。到底是什么問題?肖曉紅似乎是清楚的,可又似乎不是很清楚,但她知道,這個問題不能跟劍湫談,不想談;也不能跟梅如煙和杜文燈談,無法談。她想來想去,只有尤家興。

        當然不是找尤家興談問題,尤家興不是用來談問題的,而是用來解決問題的。她知道尤家興將工廠的一個舊倉庫改造成木偶陳列室,陳列室中間搭建了一個戲臺。她在劇團的排練廳找不到感覺,想換一個“不一樣”的環(huán)境試試。她突發(fā)奇想了,要找尤家興演戲。

        尤家興當然是仗義的,是有求必應的,二話沒說,立即帶她去陳列室。

        一進陳列室,不一樣了,四周密布的木偶活起來了,手舞足蹈,擠眉弄眼,神態(tài)各異地從櫥柜里跳出來,排山倒海地向肖曉紅擁來。陳列室沸騰了。她聽到鑼鼓聲響起來,聽到所有木偶的演唱聲,那些聲音匯聚在一起,又各自散去,既遙遠又親近,既龐雜又清晰。肖曉紅對那些木偶不陌生,對他們的演唱更是熟悉,那是她置身其間的世界,也是她心醉神迷的舞臺。肖曉紅再看中間變得縹緲的戲臺,身體發(fā)熱了,發(fā)軟了,輕盈了,飄蕩了。她情不自禁了。

        尤家興將她帶到后臺,其實也不需要尤家興帶,她早就摩拳擦掌了。到了后臺,尤家興問她:

        “要不要化裝?”

        無所謂了。對于這時的肖曉紅來說,最主要的不是化裝,而是登臺。她要成為祝英臺,她就是祝英臺,火急火燎了。但是,肖曉紅按捺住了,她在化妝鏡前坐下來,有條不紊地化裝。尤家興播放了音樂,是《梁山伯與祝英臺》里的“十八相送”。肖曉紅覺得尤家興這場戲選得好,這段音樂也好,既歡樂又傷感,既是相聚,又是別離。肖曉紅很喜歡這種氛圍,很迷戀這種狀態(tài),這是戲曲的氛圍和狀態(tài),真實又虛幻,快樂又悲傷。肖曉紅化完面妝,一絲不茍,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沒有省略。每位演員都知道化裝的重要性,不只是醞釀的過程,不只是進入角色的過程,而是一個演員自我修煉的過程,更是自我塑造的過程。在化裝過程中,一點一滴描繪和確立心目中的角色,也在這個過程中,將原來的自己一點一滴抹掉,讓心目中的角色像雕塑一樣凸顯出來,立體起來,奔跑起來。

        只差穿上戲服了,肖曉紅轉頭去看尤家興。這是她第一次看見尤家興化裝。原來的尤家興不見了,肖曉紅見到的是梁山伯,一個熟悉又陌生的梁山伯。

        對于化裝,尤家興不陌生。

        他的感受是,“化”跟“不化”是不同的。“不化”的梁山伯是“無限的”,是“全知的”,是超越時空的。然而,“不化”的感受卻是單一的,他可以成為戲中之人,也只是戲中之人。他想到的只是梁山伯,只是和劍湫扮演的梁山伯合二為一,只是和劍湫合二為一,他忽略了其他,忽略了整個世界?!盎绷酥螅母惺苁菑碗s的,是猶豫的,他發(fā)現(xiàn),戲中不止他一個人。當他和肖曉紅完成了化裝,尤家興和肖曉紅不見了,世界呈現(xiàn)在他面前,有祝英臺,有銀心和四九,有山川樹木,還有古道涼亭,他和他們是一體的,是不可分離的。沒錯,他們豐富了他,也觸發(fā)了他,讓他變得立體,變得飽滿,讓他真正成為一個戲中人,成為戲中的梁山伯。這個梁山伯的認知和視覺是“有限的”,他只能看到所看的東西,只能想到所想的東西。這是真實的梁山伯,是現(xiàn)實的,是可以觸摸的。所以,他這時看對面的肖曉紅不一樣了,不,是祝英臺,是同窗好友祝英臺,是賢弟祝英臺。這就對了,他的感受跟人物同步了,情緒表達準確了。好了,音樂重新開始,他們在后臺相視一笑,尤家興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嘴里念道:

        “英臺請?!?/p>

        肖曉紅也做了一個邀請姿勢:

        “梁兄請?!?/p>

        肖曉紅一開口,尤家興就覺得不同了。這不是以前的肖曉紅,也不是以前的祝英臺。尤家興說不出不同在哪里,卻能感覺到,這個肖曉紅和祝英臺比以前熱烈和主動,比以前難以捉摸。

        音樂里響起四句唱詞:

        三載同窗情似海,

        山伯難舍祝英臺。

        相依相伴送下山,

        又向錢塘道上來。

        這四句唱詞很重要,時間、地點、人物、事件都在里面了。當然,對于演員來說,特別是對于即將上臺的演員來說,最重要的是感情。

        兩個人的關系,祝英臺在暗處,她了解梁山伯的一切。梁山伯做夢也不會想到,跟他“同窗”三年的賢弟是女兒身。最主要的是,此時,祝英臺心思已定,她“芳心暗許”了,她愛上了梁山伯,自作主張要嫁給梁山伯。所以,一路走來,祝英臺都在暗示梁山伯,指著路邊一棵樹說,喜鵲滿樹喳喳叫,肯定是向梁兄報喜來。意思很明白了,祝英臺提前向梁山伯道喜了——梁兄你交桃花運了。梁山伯是個書呆子,根本沒聽出祝英臺的弦外之音,他很認真地對祝英臺說,從來喜鵲報喜訊,恭喜賢弟一路平安把家歸。祝英臺無奈,只能繼續(xù)往前走,“過了一山又一山,前面到了鳳凰山”。這時,祝英臺又開始“敲打”梁山伯了,說,鳳凰山上百花開,獨缺芍藥與牡丹。梁兄你若愛牡丹,與我一同把家歸。我家有枝好牡丹,梁兄要摘也不難。差不多是赤裸裸地示愛了,我們祝家莊有鮮花,只等你梁兄來摘,現(xiàn)在就可以去摘。梁山伯讀書把腦子讀直了,拐不過彎,或者說,他的心思根本沒有拐到這上面來,他對祝英臺說,你家牡丹雖然好,路遠迢迢怎來攀?世間還有比梁山伯更笨的男人嗎?至少在祝英臺看來是沒有了,她生氣了。當然是又愛又惱,女人在這種狀態(tài)下是要撒嬌的,這是她們的專利。剛好經(jīng)過一座古廟,對面過來一頭牛,牧童騎在牛背上,唱起山歌解憂愁,祝英臺指著梁山伯說,只可惜對牛彈琴牛不懂,可嘆你梁兄笨如牛。梁山伯根本不懂什么是撒嬌,他不解女人心啊,而且,他生氣了。他是讀書人,是好學生,成績優(yōu)秀,老師青睞,連師母也特別照顧,這樣的學生最容不得別人說他笨,更不能說他“笨如?!?。他的書生脾氣上來了,或者說牛脾氣上來了,表情嚴肅地對祝英臺說,非是愚兄動了火,不該將牛比著我。意思就是說,你把我比作牛一樣笨,我生氣了,不理你了。真是一個又呆又憨的書生,可愛又可嘆。不過,祝英臺愛的就是“這一口”,愛的就是他的憨勁,就是他的不世故不圓滑,這樣的人不會三心二意,不會見異思遷,不會朝三暮四,哦,值得托付終身。所以,祝英臺放下身段,對梁山伯說,請梁兄你莫動火,小弟賠罪來認錯。有憨勁的人有兩種,一種是只會鉆牛角尖,不會拐彎,一鉆到底,至死方休,那是死心眼的憨;另一種是會拐彎的,心大,拐個彎,一個結打開,豁然開朗了。梁山伯的性格,介于兩種憨之間,他的心時大時小,彎也是時拐時不拐。但對于分別在即的祝英臺賢弟,他只是假裝生氣而已,見祝英臺認錯賠罪,他覺得玩笑開大了,趕緊笑著說,好了好了,路途遙遠,賢弟你快快趕路吧,前面就是長亭了,愚兄就送到這里,咱們后會有期。

        背景音樂這時響起來了,有一句唱詞:

        十八里相送到長亭。

        連唱兩遍,一遍比一遍輕,一遍比一遍慢,一遍比一遍悠揚,那是不舍,是哀傷,是兩情依依,是無可奈何。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兩人在長亭外作揖,祝英臺轉身回祝家莊。

        到了這里,這場戲就算結束了。下一場是“思祝下山”??墒?,今天不同,今天的音樂是循環(huán)播放的,也就是說,只要音樂沒停止,這場戲不會結束。當祝英臺轉身離去之際,梁山伯還站在長亭外眺望,他要看著祝英臺離去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見為止。按照劇情安排,這個過程,祝英臺沒有回頭。

        音樂再一次響起來時,祝英臺回頭了。不僅僅回頭,祝英臺又回來了,風馳電掣,飛奔而來,雙手拉住梁山伯,舉到胸前,眼睛閃亮地看著梁山伯,嘴里喊了一句什么話,因為有背景音樂,梁山伯沒聽清楚,祝英臺用更大的聲音喊:

        “你是誰?”

        “我是梁山伯。”

        祝英臺很高興,祝英臺也很傷心,繼續(xù)問:

        “你到底是誰?”

        “我是尤家興?!?/p>

        祝英臺指著自己鼻子問道:

        “我是誰?”

        “你是肖曉紅?!?/p>

        祝英臺說:

        “我到底是肖曉紅還是祝英臺?”

        “你也是祝英臺?!?/p>

        “你再大聲說一遍?”

        梁山伯高聲念道:

        “我是尤家興,是梁山伯。你是肖曉紅,是祝英臺,是小九妹。我就是你,你也是我?!?/p>

        祝英臺突然“哇”地哭了起來,一把抱住梁山伯唱道:

        “梁兄啊,榆木疙瘩能開花,你終于明白小妹的心?!?/p>

        尤家興覺得肖曉紅今天的表現(xiàn)很不正常,仔細想想,也很正常。

        劍湫沒想到,肖曉紅會和尤家興走到一起。也不是沒想到,她知道,他們三個人之間,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不足為奇的。但她對肖曉紅的做法持保留意見,肖曉紅選擇的時機不對,她現(xiàn)在首要任務是排戲,要盡快進入角色,要“在狀態(tài)”,要找到新版祝英臺的感覺,都火燒眉毛了,還有心思談男女私情?肖曉紅是個職業(yè)演員,應該拿出職業(yè)演員的精神,遇到問題不能逃避,能逃到哪里去?最終還得回到舞臺上來,必須面對新版的祝英臺,逃不掉的,沒人幫得了忙,沒有人。

        讓劍湫更生氣的人是尤家興。肖曉紅是個演員,只要上了舞臺,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的,怎么任性都可以的。這一點,劍湫能理解,也能諒解。她不能理解和諒解尤家興,尤家興不是職業(yè)演員,他是冷靜的,也應該保持冷靜,不能由著肖曉紅“胡來”。但是,尤家興沒堅持住,他跟肖曉紅“演了同一出戲”。劍湫很失望。

        算起來,尤家興也是個“藝人”,他們家演木偶戲,同時制作木偶。到了尤家興這一輩,才轉行辦起玩具廠,剛開始只是木偶玩具,后來拓展到塑料玩具,再后來做起了教具,工廠從一家發(fā)展成三家,他從尤廠長變成了尤總。身份和財富發(fā)生了變化,尤家興“藝人”基因沒變,并且開始“發(fā)酵”。他喜歡越劇,以前喜歡看杜文燈和梅如煙的戲,后來迷上劍湫和肖曉紅,只要有劍湫和肖曉紅的演出,他都看。劇團的人都知道,尤總是劍湫和肖曉紅的戲迷,更是劍湫的戲迷。因為劍湫和肖曉紅的關系,他成了劇團???,成了劇團的“尤總”。

        有一點是肯定的,尤家興是追求劍湫時間最長的人,他的追求是一以貫之的。但是,尤家興對劍湫的追求又是隱晦的,甚至是若有若無的。他的追求是付諸行動的,卻沒有實質性內容。

        這么說有點繞,有點糾結,但這正是尤家興的狀態(tài),正是尤家興對待劍湫的方式??梢赃@么說,他喜歡舞臺上的劍湫,那個雄姿英發(fā)的劍湫,但尤家興知道,那是舞臺,是戲,是不真實的。他更喜歡生活中的劍湫,回歸女兒身的劍湫。這種喜歡源自他的想象,源自劍湫在舞臺上和生活中的反差,更源自他對劍湫女兒身體的向往。問題正在于此,這種向往讓他害怕,這害怕來自兩個方面:一是劍湫的拒絕;二是對現(xiàn)實的失望。

        劍湫從來沒有拒絕過尤家興,因為尤家興從來沒有真實的“舉動”。他的追求里,“追”是顯性,是主題,是明目張膽和鑼鼓喧天的;“求”是隱性,是時隱時現(xiàn)和似有似無的,甚至是形而上的。他到劇團來,或者到劇場看劍湫和肖曉紅演出,好像只是一種宣告:這是老子的地盤,閑人勿進。

        尤家興不是沒有和劍湫單獨相處過,劍湫帶他回過單身宿舍。劍湫不是隨便帶男人回單身宿舍的人,她這么做,是態(tài)度,也是默許,等于承認尤家興對“領土”的圈定。

        尤家興在劍湫單身宿舍是隨意的,這種隨意源自劍湫。他們可以說話,也可以長時間不說話;可以各做各的事,也可以各自發(fā)呆,好像他們是兩個獨自運行的星球,互相吸引,也互相排斥。他們在一起,看似平淡,卻又親密;看似危機四伏,卻又相安無事。

        他們見面一般在晚上,尤家興白天要去工廠,劍湫白天要排練。晚上又分兩種見面方式:一種是劍湫在舞臺上,尤家興在舞臺下;另一種是在劍湫宿舍。尤家興沒有帶劍湫去過工廠,他隱隱覺得,劍湫對工廠是排斥的,至少是冷漠的,是隔膜的。對于尤家興來說,兩種見面方式,兩種狀態(tài),一種激烈,一種溫和。他渴望激烈,也享受溫和。他想,劍湫大概也是這種心態(tài),所以,他們才能安然地交往下去。

        在劍湫的單身宿舍,他們也曾有過身體交集。那天晚上,劍湫靠在床上看劇本,尤家興坐在宿舍唯一一張桌子前畫玩具草圖。當他抬頭看劍湫時,她不知在什么時候睡著了,劇本散在胸前,手停在腦袋上邊。尤家興靜靜地看著熟睡中的劍湫,他從來沒有如此長時間地看著劍湫。舞臺上的劍湫是流動的,是目不暇接的,是變幻無窮的;舞臺下的劍湫,尤家興從來沒有認真看過,也不需要,他只需要跟劍湫在一起的氣息和感覺,只需要那種不真實卻又實實在在的氛圍。這是他第一次端詳舞臺下的劍湫,他覺得,這個時候的劍湫,既是靜止的,又是流動的。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他的內心是寧靜的,他的身體是安靜的。但他還是站起來,走到床前,走到劍湫身邊,彎下腰,更加仔細地看著劍湫的臉,差不多是臉貼著臉了。他不知道要從劍湫的臉上看出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就在此時,劍湫的眼睛突然睜開了。那是一雙經(jīng)過專業(yè)訓練的眼睛,是一雙戲曲演員的眼睛,一雙小生的眼睛,無論在不在臺上,她的第一反應肯定是“在臺上”。劍湫的眼睛一瞪,射出兩道光芒,這光芒不僅擊穿了尤家興的身體,也擊中了他的靈魂。他沒有動,也不能動。劍湫這時動了,伸出停在腦袋上邊的手,緩慢而又敏捷地勾住尤家興的脖子。尤家興的臉跟劍湫的臉碰到一起了,不對,是他們的嘴撞到了一起。劍湫咬住了尤家興。

        觸電一般,尤家興的身體沒有任何征兆地跳了起來,他將劍湫的身體帶了起來,又重重摔在床上。尤家興沒有驚慌失措地逃走,他還站在原地,詫異地看著劍湫,好像不認識她。劍湫依然保持著被摔在床上的姿勢,她的眼睛看著尤家興,又好像沒有看著尤家興。她的臉色是平靜的,似乎早就料到尤家興會有這種反應。整個過程,兩個人沒有說過一句話,一切都是寂靜的,似乎發(fā)生了什么事,又似乎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

        確實是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此后,兩個人再沒提起這件事,他們還跟以前一樣交往,尤家興還去劍湫單身宿舍。但是,心里都知道,不一樣了,他們對自己的認識不一樣了,對對方的認識也不一樣了。

        尤家興當然知道這一點,同時,他又是迷茫的。他的迷茫在于如何處理和劍湫的關系,他的迷茫更在于如何理清自己對劍湫的感情。很難,太難了。他覺得自己是喜歡劍湫的,他無法想象離開劍湫自己將如何生活下去,意義何在?難道僅僅是多開幾家教具工廠嗎?有意義嗎?當然有意義,多開幾家工廠,就能賺更多錢,他當初放棄家傳的木偶戲,選擇做生意,不就是為了賺錢嗎?但是,他也知道,錢是賺不完的,是沒有盡頭的。如果從這個角度講,多開幾家工廠又是沒有意義的。有時候,尤家興覺得自己并不喜歡劍湫,對她的身體沒有強烈的欲望,他覺得這是不對的,甚至是不道德的。他為那天晚上自己不得體的行為深深自責,他認為自己是嚇壞了,劍湫是他的神,怎么會動劍湫身體的念頭?他更沒想過劍湫會主動親吻自己,嚇死人了。

        有過上一次的經(jīng)驗后,尤家興終于“開竅”了:劍湫是可以“動”的。劍湫是人,而且,是個女人。女人有的,她“都有”;女人需要的,她“都需要”。劍湫回到“凡間”了。這是尤家興不愿意見到的,但他必須面對這個“現(xiàn)實”,因為劍湫不可能永遠在舞臺上,她的人生必須由舞臺上和舞臺下兩段構成,只有這樣,她才是完整的。

        尤家興必須正視這個現(xiàn)實,他已經(jīng)錯過一次,接下來不是補救的問題,而是如何面對的問題。他不能回避,更不想躲避。他必須有所行動,既是對劍湫的試探,也是對自己的確認。

        是尤家興主動帶劍湫到陳列室的。劍湫不想去他的工廠,她對工廠沒有興趣,尤家興說不是去工廠,是去他的木偶陳列室。尤家興對劍湫說過木偶陳列室,也說過陳列室中間的戲臺。劍湫對木偶戲有興趣,對陳列室里的戲臺也有興趣。好吧,那就去。

        尤家興發(fā)現(xiàn),進入陳列室,劍湫的眼神就變了,迷離了,飄忽了,隱約了。走路姿勢也變了,她“走”的是生角的步伐,是風流倜儻的,又是步步為營的。說話的聲音和節(jié)奏也變了,變雄性了,抑揚頓挫了。當他們站在戲臺上時,劍湫已經(jīng)進入表演狀態(tài),呼吸也變了,既急促又舒緩,既沉重又輕盈,既真實又虛幻。戲臺上充滿了她的氣息,陽剛又陰柔,溫暖而濕潤,上下翻騰,無孔不入。

        尤家興緊張極了,手腳發(fā)軟,鼻子發(fā)酸,他想癱在戲臺上呼呼大睡,更想抱著劍湫大哭一場。尤家興不想再錯過機會,他提出來,用木偶跟劍湫配戲,一起演一場《梁山伯與祝英臺》。這個時候,劍湫還會不同意嗎?不要說有人跟她配戲,她一個人也愿意演,也能將整座戲臺撐滿。

        尤家興選了“草橋結拜”,是他第一次見到劍湫的那場戲。

        劍湫一開口,尤家興就知道,自己做了一件蠢事,怎么能跟劍湫演對手戲呢?劍湫在戲臺上一亮相,尤家興就感覺到一股山呼海嘯的壓力,那是來自劍湫身上的氣勢,一種凌厲的氣勢,咄咄逼人,氣勢洶洶,讓人畏懼,又讓人敬佩。當劍湫一開口,情況變了,不是咄咄逼人的問題了,整個戲臺都屬于劍湫,都在她的控制之中。尤家興發(fā)現(xiàn),這個時候,想象中的劍湫回來了,自己的身體有反應了,膨脹了,虛空了,真假難辨了,恍恍惚惚了。但是,這一次的恍惚與以前不同,他跟劍湫演上了對手戲,有互動了。有互動是不一樣的,是有對等交流的,是糾纏的,是不分彼此的。

        尤家興感覺得到,自己是被劍湫帶著前行的,是被劍湫包裹著的。他一開始擔心跟不上劍湫的節(jié)奏,其實不是,在這一點上,劍湫掌握得很好,在戲臺上,她是王,她掌控著整個空間,也把握著前行節(jié)奏,不會讓任何人落下。優(yōu)秀的演員就有這樣的魔力。尤家興很愉悅,從未有過的愉悅,他覺得,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已經(jīng)和劍湫結合在一起了,飄起來了。

        可是,尤家興又是清醒的。這是在陳列室的戲臺上,是和劍湫在演戲。也就是說,這種愉悅是不真實的,是空虛的。然而,對于尤家興來講,這種愉悅又是如此真切,如此身臨其境。

        戲臺上的演出是打破時空的,短短一個選段,就是一生一世,就是萬水千山,是整個宇宙,也是漫長無際的時光長河。對于尤家興來講,這一段“旅程”既漫長又短暫,他似乎與劍湫早就交融在一起了,忘記了開始,也永遠不會結束??墒牵钟X得,這個過程稍縱即逝。他希望繼續(xù)被劍湫推著,希望繼續(xù)被劍湫包裹著,希望永遠跟劍湫融合在一起,將兩個人變成一個人。

        尤家興意猶未盡,他不滿足。戲雖然結束了,但他沒有離開戲臺的意思。他看著劍湫,是的,眼前的人分明是劍湫,可是,也是梁山伯,她是劍湫和梁山伯的綜合體。她是雌雄同體。這正是尤家興需要的,他不能自拔了,眼前的劍湫是那么真實,又是那么虛幻;是那么觸手可及,又是那么遙不可攀。不管了,尤家興豁出去了,他扔下手中木偶,一把抱住劍湫。他抱住了一團滾燙的火,又像抱住一汪柔軟的水,但他確信,自己抱住了劍湫,是戲臺上的劍湫,是想象中的劍湫,是熱氣騰騰的梁山伯,是奔騰不息的梁山伯。是的,尤家興意亂情迷了,喃喃地叫道,劍湫,劍湫。接著,又情不自禁地叫道,梁兄,梁兄。干什么?劍湫一把將他推開,很突然,很猛烈,推了他一個趔趄。他有點清醒過來了,依然站在戲臺上,眼前依然站著劍湫。是生活中的劍湫,是沒有化裝的劍湫。劍湫冷冷地看著他,目光像一把寒光閃閃的劍,那是一道白光,尖利地刺進他的腦子。這一下,他完全清醒了。劍湫依然看著他,沒有開口,但那眼神分明已經(jīng)開口了,那是疑問,更是質問??墒?,尤家興無法回答,怎么開口呢?他惶恐而悲傷,不知接下來該說什么,更不知該做什么。

        戲臺暗了下來,世界也暗了下來。

        走下戲臺,劍湫已經(jīng)恢復常態(tài)。臉色是冷淡的,跟平常沒有任何區(qū)別。她沒有再提陳列室戲臺上的事,好像根本沒有發(fā)生過。她依然跟尤家興保持來往,沒有比過去更熱烈,也沒有比過去更冷淡。

        接觸越多,越深入,尤家興越是看不懂劍湫。他理解不了劍湫,或者說,無法走進她的內心,也無法靠近她的身體。劍湫的身體時而開放時而緊閉,沒有任何征兆和規(guī)律。這當然有他的原因。面對劍湫的身體,他是猶豫、糾結、彷徨和舉棋不定的,同時,他也感受到,劍湫的態(tài)度是不穩(wěn)定的,是無法捉摸的。

        劇團的人都認為,劍湫不會參加肖曉紅和尤家興的婚禮,畢竟和新郎有過一段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忌諱是肯定的,尷尬也是肯定的。但是,也不能十分肯定。誰也摸不清劍湫的性格,摸不準她的行事方式,她做什么事,只看她想不想做,沒有該不該做。

        請柬是肖曉紅送到劍湫辦公室的。尤家興沒來,尤家興也可能是“不敢”,他心虛,他內心是“怵”劍湫的。肖曉紅送來請柬的同時,還有一個禮包和五百元禮金。肖曉紅說,要來參加婚禮哦。劍湫接過禮包、禮金和請柬,表情平靜,她對肖曉紅說了一句“恭喜”,沒說參加,也沒說不參加。

        結婚那天,劍湫準時出現(xiàn)在華僑飯店的婚禮現(xiàn)場,她跟劇團同事一樣,包了兩千元禮包,回禮是一百元紅包和一包硬殼中華香煙。劍湫被安排在主桌,和杜文燈、梅如煙老師坐一桌。雖然是晚輩,但她是團長,完全有資格同桌,名正言順的。

        一切都很順利,一切都很融洽。男方來的客人大多是老板,財大氣粗,聲音此起彼伏,是喧鬧的,是熱烈的,是生機勃勃的,是變化多端的。女方來的客人以劇團同事為主,都是文化人,文化人的熱鬧是暗流涌動的,是意味深長的,是山高水長的,是意會多于言說的。

        婚禮主持人是劍湫的戲迷,沒有人知道他是自作主張還是事先和尤家興串通好,婚宴中途,他突然邀請劍湫來一段越劇,給新娘和新郎送上“特別的祝?!薄?/p>

        老實說,劍湫沒“準備”,她是來“吃喜酒的”,不是來“唱戲的”。她可以拒絕,以她的性格和行事風格,拒絕是理所當然的。但劍湫是演員,演員是不會拒絕表演的,特別是在人多的場合,特別在“群情激昂”的時候,表面不動聲色,內心早就蠢蠢欲動了,身上所有的肌肉都在跳躍,噴薄欲出了。不唱是不可能的。

        劍湫接過主持人遞過來的話筒,站了起來,大方地說,那就清唱一段吧,唱《梁山伯與祝英臺》里的“樓臺會”。她的話音剛落,主持人喊了一聲“好”,掌聲迫不及待地響起來,大家也跟著叫好,跟著拼命鼓掌。掌聲停息后,劍湫提了一個要求,她想邀請新娘一起唱,她唱梁山伯,新娘唱祝英臺。這一次,主持人還沒反應過來,帶頭喊“好”的是新郎尤家興,他帶頭鼓掌,將新娘推上臺去。新娘肖曉紅雖然覺得這種場合不適合唱戲,特別是唱“樓臺會”,但她是演員,唱戲是她的本能反應,特別是跟劍湫一起唱,即使尤家興沒有“推”,她也會上去;即使心里不想“上”,身體也會“上”。

        肖曉紅上臺后,先對劍湫做了一個邀請動作,用了一句念白:“梁兄請?!?/p>

        劍湫也彎腰做了一個邀請動作,對肖曉紅說:“英臺請?!?/p>

        立即就進入角色了,劍湫拉開嗓子唱道:那一日,錢塘道上送你歸,你說家有小九妹,長亭上面做的媒,愚兄是特地登門求親來。

        肖曉紅唱道:梁兄啊,你道九妹是哪一個?就是小妹祝英臺。

        劍湫和肖曉紅上臺后,杜文燈沒有去看她們。對于她們的表演,杜文燈不需要“看”,她的眼睛用來盯尤家興。當劍湫唱“那一日”的時候,尤家興“不對勁”了,身體明顯顫抖了一下,然后僵住,一動不動,好像失去了生命,悵然若失了。當劍湫唱到“久別重逢應歡喜,你因何臉上皺雙眉”時,尤家興身體隨著唱詞開始晃動,臉上的神情也隨之變化,好像丟失的東西找到了,欣喜,卻又不說出來。當劍湫唱到“縱然是無人當它是聘媒,我與你生死兩相隨”,尤家興身體和臉部表情轉變成了悲傷和無奈。當劍湫唱到“賢妹妹,我想你,哪日不想到夜里”時,臺上的劍湫強忍淚水,臺下的尤家興卻滿臉紅光,那紅光幾乎照亮他的身體,充滿了力量和斗志。

        自始至終,尤家興的眼睛都圍繞著劍湫,劍湫在哪里,他的眼睛就跟到哪里。他眼里沒有肖曉紅,肖曉紅仿佛是透明的,不存在的。除了劍湫,整個世界都是不存在的。當劍湫最后唱到“我死在你家總不成”時,杜文燈發(fā)現(xiàn),尤家興眼里有一束光,一束柔和的光,似乎將劍湫籠罩起來,保護起來,不讓她受任何傷害。他眼里還有另一束光,是兇狠的,是殘暴的,也是貪婪的,似乎要將劍湫一口吞沒。杜文燈從尤家興的眼光看出來,劍湫是獨屬于尤家興的,這事沒得商量。

        心驚膽戰(zhàn)了。杜文燈知道尤家興一直和劍湫“糾纏不清”,但她覺得只是青年男女的戀愛,是“剪不斷理還亂”,是“一團亂麻”?,F(xiàn)在看來,不是的,情況很復雜?,F(xiàn)在,肖曉紅成了尤家興妻子,而尤家興眼里沒有妻子肖曉紅,他眼里只有劍湫,只癡迷劍湫。三個人結成解不開的結,錯綜復雜了。這事怎么弄?杜文燈覺得沒法弄。

        演唱是成功的。當然,劍湫的演唱不可能不成功。選的“戲”有點小問題,跟婚禮的氣氛不太協(xié)調。不過,沒關系,劍湫的演唱能帶領大家飛離現(xiàn)場,去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確實如此,劍湫將大家?guī)У搅俗<仪f,帶到了祝英臺的樓臺。大家看到梁山伯興沖沖來,來兌現(xiàn)諾言,來跟小九妹提親,跟小九妹喜結連理??墒?,哪有小九妹,只有祝英臺,只有名花有主的祝英臺。小九妹是個“騙局”,祝英臺也將成為馬文才的妻。一腳踩空了,失落了,心痛了,傷心欲絕了。這日子沒法過了。樓臺相會,成了訣別。祝英臺想留他多坐一會兒,可是,再坐下去有什么意義?不能改變現(xiàn)實的逗留就是折磨,就是摧殘,叫人肝腸寸斷,叫人生無可戀。走了。

        誰的人生沒有經(jīng)歷過波折?誰的人生沒有經(jīng)受過挫折?誰的人生沒有被愛情擁抱又被拋棄?誰的人生不是起起伏伏?劍湫的演唱喚醒了沉睡在大家心底的感情,“百般滋味涌上心頭”了,劍湫演唱的不僅僅是梁山伯,也不僅僅是她自己,而是所有聽她演唱的人,她把所有人“帶進去”了,觸動了所有人的感情。這是劍湫了不起的地方。難怪她有那么大名氣,難怪她有那么多戲迷,難怪她能得獎,難怪她能當上團長。她站在臺上,就是主宰。她將舞臺變成所有觀眾的舞臺,所有觀眾成了主角。這是她的厲害之處。唱什么內容不重要,是不是悲劇也不重要,甚至連肖曉紅和尤家興的婚禮也不重要。劍湫這么一演唱,喧賓奪主了,不合適了。

        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有了劍湫的演唱,肖曉紅和尤家興的婚禮變得“與眾不同”了,藝術含量高了,內涵豐富了,給所有參加婚禮的來賓以藝術享受和情感沖擊,那么,這就是一次成功的婚禮。不虛此行了。

        沒人會在意劍湫演唱的是悲劇,沒人會注意尤家興身體和精神的變化。

        杜文燈注意到了,梅如煙也注意到了。她們互相對視一眼,沒有說話,心照不宣。情況不妙,很不妙,她們也遇到過類似的事。那時候,她們剛剛成為信河街劇團的臺柱子,剛剛“紅”起來。她們是劇團“雙姝”,是冉冉上升的明星。也就在那個時候,她們同時喜歡上一個男人,是文化局一個處長。那時候的“喜歡”是不及物的,所謂“在一起”,頂多去甌江邊散個步,再就是去大眾電影院看一場電影。那個人約杜文燈看電影,又約梅如煙去甌江邊散步。這就是大事件了,就是腳踩兩只船,就是花心,就是陳世美。要死啦,不可原諒的。

        杜文燈和梅如煙誰也沒有開口提這件事,不能說的。她們的表達方式在舞臺上,通過戲中人將想說的內容表達出來。她們做得到,也只有她們才能領會。在演出《梁山伯與祝英臺》中“山伯臨終”一場戲時,杜文燈在舞臺上悲涼地唱道:

        生前不能夫妻配,

        死后也要成雙對。

        在后臺候場的梅如煙一聽,淚流滿面了。她聽懂了,杜文燈這個時候是梁山伯,也是杜文燈,這句話是唱給梁山伯的,是唱給梁山伯爹娘的,是唱給祝英臺的,更是唱給她梅如煙的。她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這種感覺突如其來,暖暖的,涼涼的,有點刺,有點癢,既迅猛,又舒緩。她不由自主打了個顫抖,是個很大很大的顫抖,隨之,全身一陣發(fā)麻,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從那之后,梅如煙再沒有跟那個男人去散步。她發(fā)現(xiàn)杜文燈也是,她們不約而同地、委婉而堅決地拒絕了那個男人。

        梅如煙和杜文燈沒有任何口頭上的約定,沒有。在那之后,她們還是似友似敵的關系,還是你追我趕的關系,有時幾乎水火不容,就差勢不兩立了。但她們從來沒有發(fā)生過正面“沖突”,無論是語言,還是肢體,從來沒有。梅如煙既害怕又享受,她想杜文燈也是如此。這種害怕與享受,成了她們之間的紐帶,成了她們之間的默契,成了她們之間特殊的關系,一種既疏離又膠著的關系。她們誰也不需要誰,可誰也離不開誰。

        后來,她們各自成立家庭,都老大不小了,沒有家庭就是孤魂野鬼,去不了“封神臺”的。特別是對于她們這樣身份的女人來說,沒有家庭會滋生出無窮是非,滋生出無盡的閑言碎語。

        那就嫁了吧。

        是梅如煙先成立家庭的,她沒有選擇追求她的人,沒有選擇與戲曲有關的人,而是嫁給一個政府機關辦事員,一個從來不看戲也不知道她名字的人。緊隨她之后,杜文燈也成立了家庭,沒有嫁給眾多追求者,她嫁給了一個軍官。結婚前跟軍官約法三章:她不隨軍,她是演員,根在信河街,在信河街的舞臺上。

        梅如煙覺得,她的家庭生活是幸福的,甚至是美滿的。至少在外人看來如此。她從來沒有對家庭表示過不滿,當然,也沒有表示過贊美。她從不對外談論家庭,她發(fā)現(xiàn)杜文燈也是。外人從她們的穿衣打扮、語言神態(tài)、對生活的態(tài)度可以看出來,她們的家庭生活是和諧的,是安然無恙的。這就好,有什么比“安然無恙”更值得珍惜?但是,有誰知道她們內心的苦楚和失落?她和杜文燈都沒有子女,不知道杜文燈怎么想,她是不想有。她從來沒想過用身體生育出子女,她不能接受跟一個男人共同生育子女,那是不可想象的。她的子女在戲里,在舞臺上,在塑造的角色中,那些角色既是她自己,也是她生育的子女,是獨屬于她的。在機關辦事員委婉而堅韌的勸說下,梅如煙去醫(yī)院做過婦科檢查,沒有查出不能生育的“問題”,這不是她的“問題”,至少不是“生理問題”。機關辦事員也沒問題。梅如煙清楚,“問題”在她這里,在“心理”上,如果她不主動“化解”,是沒辦法解決的。杜文燈和軍官的婚姻維持了十二年,最終還是“友好而平靜”地“解體”了。軍官想讓杜文燈去部隊,在部隊也可以唱戲,部隊也有舞臺,舞臺更大,空間也更大,為什么非要留在信河街?杜文燈不走,她對軍官說,我們有約在先的,你不能逼我離開信河街。十二年后,軍官選擇了“放手”,從那之后,杜文燈就“一個人過”了。梅如煙有時很想去找杜文燈說說話,她有許多話要跟杜文燈說,可以在辦公室,可以去她家,或者來自己家,還可以去茶館??墒?,無論這個念頭多么強烈,她都沒有付諸行動。她不知道杜文燈是不是也是如此,杜文燈比她沉默、嚴厲。她知道,杜文燈是不會主動來找自己的。

        只有梅如煙知道,她的家庭生活并不和諧,更談不上美滿。她不關心自己的丈夫,一點也不關心。她不愿意跟他做愛,不能接受,不愿意接受。她對丈夫說,你去外面找個女人吧。說出這句話后,她顯得很輕松,甚至有無恥的感覺,好像從此之后再無義務,“兩訖”了。她想過跟丈夫離婚,她對他說,這樣過下去,你痛苦,我也不快樂。他想也不想說,不,我不會跟你離婚的,這輩子都不可能。

        她的家庭只是表面看起來和諧、美滿而已,在這一點上,她羨慕杜文燈。杜文燈做事比她堅決,比她干脆,從來不拖泥帶水。但是,有一點她是知道的,無論是她,還是杜文燈,她們的人生都不完美,她們不會擁有世俗的幸福。她們的完美和幸福在舞臺上,她們確實找到并享受了,不配再享有世俗的歡樂。

        從自己和杜文燈的人生,梅如煙看到了肖曉紅和劍湫的人生。肖曉紅和劍湫的人生肯定和她們不同,選擇空間更大。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她們的感情生活和婚姻生活注定不會平靜,也不會完滿和幸福,她們的完滿和幸福在“彼岸”。梅如煙相信,尤家興在婚禮現(xiàn)場的表現(xiàn),肖曉紅也是“看到的”,她不知道肖曉紅怎么想,更不知道肖曉紅接下來會怎么做。這可能就是代溝,是差距,是她這一代人和肖曉紅這代人的差別。同是演員,扮演的是同一個人物,差別卻是那么明顯,那么巨大,她們有她們表達感情和對待感情的方式,外人是無法理解的。

        對于肖曉紅來說,和尤家興結婚的念頭是驟然而至的,她從來沒想過要嫁給尤家興,從來沒有。這是不可能的,尤家興不是她的“菜”。肖曉紅不能確定自己想要什么樣的“菜”,但肯定不是尤家興。她要的巍峨,要的不可一世,要的洶涌澎湃,要的氣吞山河,要的酣暢淋漓,尤家興身上都沒有。尤家興身上有猶豫,有徘徊,有輾轉反側,有當機立斷,也有運籌帷幄,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她從來沒想過跟尤家興“在一起”。不過,她也在心里問自己:為什么不能嫁給尤家興?誰規(guī)定自己不能嫁給尤家興?沒有嘛,她是自由的,跟誰結婚是她的事。肖曉紅沒想明白的是,當時在陳列室的戲臺上,自己為什么要那么做?為什么會那么做?肖曉紅到現(xiàn)在還是恍惚的,演完“十八相送”之后,她應該離開戲臺。演出結束了,她不是祝英臺了,她是肖曉紅。可是,她又返回了戲臺,她不是以肖曉紅的身份回去的,是祝英臺;尤家興也不是尤家興,是梁山伯??墒牵约t似乎又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另一個身份是肖曉紅,或者說,她這么做時,兩個身份是混淆在一起的;而尤家興也不是單純的尤家興,他和梁山伯合二為一了。她可以對天發(fā)誓,此事沒有“預謀”,她去找尤家興,要在陳列室里演戲,可能是事先想好的,或許,她曾經(jīng)想過在戲臺上與尤家興建立某種關系,但那只是一種試探,一次放飛,是藝術的,是形而上的。在戲臺之下,她從沒動過嫁給尤家興的念頭,她從沒想過成為“尤總的夫人”,那是不可想象的。

        真正的問題是,完成結婚儀式后,她將如何面對尤家興?如何“生活”?肖曉紅茫然了,悚然了。結婚之前,她的所作所為,帶有表演性質,她找到了舞臺上的感覺,有創(chuàng)造的快樂,既寫實又夸張,很爽。特別是在婚禮現(xiàn)場,她和劍湫演唱的那一場“樓臺會”,劍湫的每一句唱詞都是別有深意的,都是飽含深情的。她當然感受到了。她從那種深情里得到了力量,得到了進入另一個通道的動力。她既熱烈又冷靜,既充實又虛無,落地生根卻又飄蕩無依;她是新娘肖曉紅,又是新郎尤家興;既是旦角肖曉紅,又是生角劍湫;既是祝英臺,又是梁山伯,似乎什么都是,又似乎什么都不是。她感覺身上有一種摧枯拉朽的力量,有一種一往無前的勇敢,她覺得自己長出了三頭六臂,翻江倒海,上天入地,不就是演個私奔的祝英臺嗎?沒問題,放馬過來便是。那一刻,肖曉紅覺得自己是無所不能的,祝英臺也是無所不能的,整個天下都是自己的。

        搬進尤家興的別墅后,肖曉紅發(fā)現(xiàn)他們有一個巨大的臥室,有巨大的衛(wèi)生間和換衣間,還有一張大床。肖曉紅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床,哪里是床?分明是一個舞臺。她要和尤家興睡在這個舞臺上,沒有任何退避機會了,身體接觸回避不了了。可是,她不知道如何與尤家興“短兵相接”,也不想。她想象的人不是尤家興,不能接受尤家興。這個問題有點大了。

        讓肖曉紅稍稍心安的是,尤家興沒有“碰”她。她裹一床被子,尤家興也裹一床被子,各睡各的,相安無事。這就太好了。

        肖曉紅心里還是不踏實,太匆忙了,從戲臺上的“演出”到舉辦婚禮,只用三天,好像她趕著上前線,一切都是急吼吼的。婚禮本身也像一場戰(zhàn)爭,一場轟然而至的戰(zhàn)爭。雙方情緒還沒到位,還在醞釀,還在發(fā)酵,還在猶豫,還在試探,戰(zhàn)爭“打響”了,很快進入“陣地戰(zhàn)”。儀式完成了,轟轟烈烈的場面已經(jīng)結束,接下來就是“赤膊上陣”“拼刺刀”了。尤家興暫時沒“動靜”,誰能保證他一直“按兵不動”?他有理由的,他是丈夫,“動”自己的妻子天經(jīng)地義。肖曉紅想,那就慘了,怎么對付?她能拒絕尤家興嗎?拒絕有用嗎?尤家興會不會使用“武力”?會不會“亂來”?會不會“來硬的”?肖曉紅每晚提心吊膽,盡量把身體縮起來。她基本功練得扎實,身體柔軟性好,身體的優(yōu)勢這時體現(xiàn)出來了,躺在床上,側身而臥,面朝里邊,手臂抱住雙膝,幾乎縮成一個圓圈。這個圓圈像一座“城堡”,讓她找到一點安全感。但是,這種安全感是那么脆弱,肖曉紅懷疑,只要尤家興的手指頭輕輕一碰,她苦心建造起來的“城堡”便會轟然坍塌,場面便會“失控”,“城池”必然失守。她像一個孤軍奮戰(zhàn)的將軍,面對圍攻已久的敵軍,虛弱而堅硬地死守在城墻之上,做出奮力一搏的姿勢。她明白,只是虛張聲勢,只是一個儀式,只要“敵軍”發(fā)起進攻,城墻便應聲而倒。她的防守形同虛設。

        在忐忑之中,肖曉紅并沒有等來想象中的“慘烈”戰(zhàn)爭,沒有,尤家興“風平浪靜”,他只是和肖曉紅睡在一張大床上,肖曉紅在左,他在右,只是兩軍對壘,并不“進犯”。肖曉紅沒有掉以輕心,她不敢脫了衣服睡覺,相反,她從劇團帶回了演出打底服,白色、緊身那種,每晚臨睡前,她將演出打底服穿在睡衣里面,將身體裹得密不透風,裹得自己也無從下手。她保持高度戒備,時刻警惕,提防尤家興“突然襲擊”。

        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尤家興依然按兵不動。第三個月,尤家興突然不見了。肖曉紅夜里左等右等,不見尤家興蹤影。肖曉紅產(chǎn)生了微妙心理,居然期望尤家興出現(xiàn)。當然不是期望尤家興的身體,她期望的是作為“符號”的尤家興,他是她的丈夫,是“睡在同一張床上的人”。肖曉紅差不多已經(jīng)習慣了尤家興作為“符號”的存在,她接受了這種存在。當尤家興憑空“消失”之后,肖曉紅有一種失落感,有一種被人拋棄的感覺。這種感覺很不好,讓她產(chǎn)生了懷疑。是的,她不自信了,對自己的“魅力”不自信,對自己的吸引力不自信,對自己作為一個女人產(chǎn)生了動搖,最主要的是,對自己作為一個旦角演員產(chǎn)生了動搖。這一點是致命的。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判斷一個演員好與差,自信心是一個重要標準,甚至是最重要的標準。一個好演員,首先是自信的,自信相當于演員的骨架,只有骨架立起來,演員才能在舞臺上站得住,才能表現(xiàn)出獨特的氣質,才能擁有自己的氣場,才能吸引戲迷。從這個角度說,自信不僅僅是一個演員的骨架,還是靈魂,是演員能夠飛翔起來的重要依據(jù)。肖曉紅發(fā)生“危機”了,作為“丈夫”的尤家興不翼而飛了,沒有任何商量,沒有任何預兆。那只能說明一個問題,作為“妻子”的肖曉紅的失敗,也是作為“名角”的肖曉紅的失敗。無論是作為“妻子”還是“名角”,都沒有對“丈夫”尤家興構成吸引力,成了可有可無的“擺設”,雖然同床而眠,他卻無視她的存在,這個打擊是摧毀性的。肖曉紅不能不對自己產(chǎn)生懷疑。

        一個星期后,尤家興出其不意地回來了。他那晚回到臥室時,肖曉紅正在換衣間里穿演出打底服,即使尤家興不在家,她也沒有放松防護。她知道,最安全的時候,可能是最危險的時候??刹皇?,尤家興破門而入了。當她看見穿衣鏡里突然多出一個尤家興時,雙腳一陣亂踩,好像地上有一只飛躥的蟑螂,她雙手捂住胸脯,喉嚨發(fā)出玻璃破裂的聲音。

        尤家興沒有進換衣間,他的眼睛直直盯著肖曉紅,好像不認識她似的,又好像見到久別的親人。他的目光突然迷離起來,似乎一直看著肖曉紅,又似乎眼里什么也沒有。

        那天晚上,肖曉紅睡得極不踏實,剛要入眠,便覺有雙手摸到她身上來,雙腳一蹬,立即醒來。醒來之后,不敢轉身看尤家興,只能豎著耳朵聽,她似乎聽見尤家興的呼吸聲,又似乎沒有。

        真是心力交瘁的一夜,雖然有驚無險,對于肖曉紅來說,她和“城堡”外的敵軍進行了無數(shù)次殊死搏斗。她是演員,“感受”比一般人靈敏:這一夜,尤家興跟以前是不一樣的,他的身體沒有動,甚至連呼吸也似乎停止了,但肖曉紅“感受”到尤家興在動,他的心在動,氣息在動,洶涌澎湃地動。可他的身體依然靜止,依然保持“沉默”。這就可怕了,這是蓄勢待發(fā),這是等待時機。完蛋了,最后的“總攻”終于要來了。肖曉紅心驚膽戰(zhàn),她害怕那個時刻的到來,對于她來說,那就是毀滅。同時,她又懷有一絲厚顏無恥的期待,在某一剎那,甚至到了迫不及待的程度。她覺得那一刻就是“燃燒”,對她來說,既害怕燃燒成灰燼,又期盼燒成青煙之后的輕松。她就在這兩難的選擇中熬過了一夜,渾身酸痛,筋疲力盡。

        接下來的那個晚上,尤家興又消失了,他沒有回到床上來。這一次,肖曉紅很肯定,尤家興很快會“去而復返”,而且,尤家興再也不會猶豫了,他要“出手”了。肖曉紅覺得真正的“死期”到了,沒得救了。

        她想到過逃跑,逃回劇團,逃回單身宿舍。念頭閃了一下,消失了。她不想逃。她不喜歡即將到來的那個時刻,也不能接受,可是,她居然做好面對的準備。這是為什么?她想不通。沒人會阻攔她逃跑,只要她想離開,沒人攔得住,但她沒有離開。

        那個白天,肖曉紅記不得在劇團做了什么事,好像和劍湫開了會,也好像去排練廳參加了排練,又好像什么事也沒有做。

        到了晚上,她在劇團食堂吃了晚餐?;氐郊液?,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然后將演出打底服裹在身上,她預感今天跟以往任何一天都不同,特意比平時多穿了一件。

        尤家興跟平時回來的時間差不多,不同的是,手里多了一個包袱,他直接進了換衣間,將包袱放在化妝臺上。肖曉紅看清楚了,是演出的化妝用具和化妝品,還有就是戲服。她詫異地看了尤家興一眼,不知他葫蘆里賣什么藥。尤家興對她微微笑了一下,肖曉紅覺得他的微笑很詭異,似乎在掩飾什么,似乎懷有巨大陰謀。被他這么一笑,臥室里的氣氛突然變得柔軟和渾濁,變得曖昧和可疑,空間似乎被擴大了,變得虛無縹緲起來。尤家興用手指著打開的包袱,命令肖曉紅:

        “你,化裝?!?/p>

        肖曉紅心里想,難道要在這里演戲?身體卻像聽了指令,坐到了化妝鏡前。這一切太熟悉了,她入行十幾年,幾乎每天都要化裝,只要坐到化妝鏡前,所有動作成了自然反應:第一個大步驟是頭部和面部。她先用發(fā)帶將頭發(fā)向后攏起來、往臉上涂凡士林底油、拍面部底色、拍腮紅、敷定妝粉、刷桃紅、畫眼圈和眉毛、抹口紅、涂脖子和雙手。第二個大步驟還是頭部和面部。先是貼片子,從眉心中上方開始貼,然后一左一右地貼。接下來是勒頭。勒頭很關鍵,從某種意義講,勒頭是戲曲演員化妝中最關鍵的一步,演員狀態(tài)好不好,演得出不出彩,跟勒頭有很大關系。勒頭就是用物理手段讓演員進入半眩暈狀態(tài),進入似人非人狀態(tài),進入如夢如幻狀態(tài),通過勒頭,將現(xiàn)實和虛擬打通。勒頭還有一個作用,可以將演員的眼角拉上去,行話叫吊眉,使演員的眼睛更加有神,更加勾魂攝魄。再接著是戴頭面和壓鬢花。旦角有旦角的頭飾,耳挖子是少不了的,頂花也是少不了的,具體頭飾根據(jù)戲中人物而定:林黛玉有林黛玉的頭飾,那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祝英臺有祝英臺的頭飾,她是財主家的女兒。出身不同,身份不同,頭飾上的區(qū)別,外行人是看不出來的。第三個大步驟是穿戲服。這就簡單了,肖曉紅已經(jīng)穿好了打底服,等于做好前期功課,只要穿上彩褲,系上裙子,戴上護領,披上霞帔,套上彩鞋。行了,生活中的肖曉紅變成了舞臺上的祝英臺。肖曉紅看了一眼鏡子里的自己,輕移蓮步,出了換衣間,輕輕一躍,跳到床上,開口唱道:

        問梁兄,今朝別后何日來?

        不一樣了,突然就不一樣了。也算不上突然,尤家興的不一樣是從肖曉紅化裝開始的,從頭發(fā)開始,到臉,到脖子,到最后穿上戲服,肖曉紅不見了,他見到的是祝英臺。他也在變,從頭發(fā)、臉、脖子,最后到全身,不是尤家興了。他看著祝英臺跳上了舞臺,不對,舞臺上不只是祝英臺,還有梁山伯。對,祝英臺一分為二,化出了梁山伯,他們一起在舞臺上演唱《梁山伯與祝英臺》中的“送兄”?;蛘?,舞臺上的梁山伯不是祝英臺幻化出來的,而是他,他就是梁山伯,正和祝英臺對唱。

        “送兄”唱完了,梁山伯要離開祝家莊,回他的會稽胡橋鎮(zhèn)。梁山伯沒有回,也沒有走下舞臺。尤家興也是,他突然撲向祝英臺,一把將她摁倒。

        當尤家興將她摁倒在床上時,肖曉紅的內心是掙扎的:拒絕還是接受?其實也算不上掙扎,只是一個念頭閃動而已,她很快就放棄了拒絕的念頭。當尤家興的手伸進她身體時,因為練功服裹得太緊,尤家興的手顯得毫無頭緒。她想坐起來,將戲服和練功服脫了,尤家興急忙按住她說:

        “不不不。”

        尤家興讓她一動不動地躺著,替她重新插好頭上撞歪的鳳釵,理正被壓皺的霞帔。肖曉紅想脫去彩鞋,也被他制止了。尤家興喃喃而堅定地說:

        “就這樣,對,就這樣?!?/p>

        他將戲服整理得紋絲不亂,然后,鉆進去,進入她的身體。

        肖曉紅沒做任何抵抗。事情的發(fā)展完全出乎她的想象。這么長時間來,她一個人排兵布陣,一個人抵御千軍萬馬,一個人堅守孤城,最后,尤家興卻是以這種方式進入她的“城池”。她意外又茫然,仿佛還在舞臺上,仿佛她依然是祝英臺??伤溃@一刻,她不是祝英臺了,趴在她身上的人不是梁山伯,而是尤家興。她不敢睜開眼睛,她想象還在舞臺上,想象自己還是祝英臺,想象進入她身體的人是梁山伯。沒問題,想象是演員的基本功。她確實做到了,她就是祝英臺,對方就是梁山伯。這就對了,這是情之所至,這是水到渠成,這是兩情相悅,這是魚水之歡。這么想后,她放松了。面對梁山伯,她不需要緊張,更不需要僵硬。她只需要放開,只需要溫柔,只需要接受,只需要迎合。是的,她打開了自己,梁山伯長驅直入了,找到了歸宿,成了城堡里的王,對她發(fā)號施令,又對她俯首稱臣;對她殘暴鞭撻,又對她奉若異珍;對她風狂雨驟,又對她春光明媚。

        一切都是陌生的,卻又是那么熟悉。一切都未曾經(jīng)歷,卻已過萬水千山。這是漫長的旅程,又是轉瞬即逝的歷程。這是一場慘烈悲壯的戰(zhàn)爭,又是一場把酒言歡的宴席,異峰突起,峰回路轉,飛瀑萬丈,溪水緩流。

        開始了。結束了。那么粗暴,那么溫柔。那么難堪,那么美妙。一切都不同了,一切似乎依舊。

        整個過程結束后,肖曉紅才從想象中清醒過來,才睜開眼睛。難受,太難受了。她的身體一動沒動,似乎不會動了,失去了知覺。不是的,只是不會動而已,她的知覺比任何時候都靈敏,比任何時候都清晰。她依然穿著戲服,她覺得再也不會脫掉戲服了,不能,也不敢。她感覺到,戲服里面的身體已不屬于自己,那是一具千瘡百孔的軀體,是一具毫無美感可言的軀體。不完整了。不完美了。她感覺到被撕裂的疼,不是身體,而是精神。她感到惡心,想嘔吐。可她的身體沒有反應,只是精神上的惡心。她厭惡自己的身體,包括精神。想哭,卻沒有眼淚。她不能接受自己這時流出眼淚。

        躺在右邊的尤家興已經(jīng)睡著了,發(fā)出遠在天邊卻近在咫尺的鼻息,沉著,均勻,心滿意足,志得意滿。肖曉紅睡意全無,她錯了,大錯特錯,她原以為可以借戲服和對戲中人物的想象轉移感受,她想“移花接木”,想“貍貓換太子”。太想當然了,這種傷害是雙倍的:一種是身體上的傷害,當祝英臺離開她的身體時,她“回歸”成了肖曉紅,但她已經(jīng)不是肖曉紅了,與此前不同了,破損了,不潔了,一去不返,無法修復;最大的傷害還是精神上,她感到深深的羞辱,覺得自己一文不值,她被尤家興“那個”了,尤家興卻認為“那個”的是舞臺上的祝英臺。必定是如此的,否則,尤家興不會讓她穿著旦角的戲服,不會將戲服整理得那么平整。最主要的是,尤家興在“最后時刻”的喊叫,他“喊叫”了一個人的名字,不是肖曉紅,不是劍湫,而是“英臺”。多么大的羞辱啊,她不僅作踐了自己的身體和靈魂,也無法面對舞臺上的祝英臺。她“出賣”了祝英臺,“玷污”了祝英臺,有何顏面再飾演祝英臺?不配。

        劍湫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仿佛一夜之間,肖曉紅扮演的祝英臺,與以前不同了。祝英臺顯得糾結,顯得迷離,同時,又決絕,又孤注一擲。這就對了,這就是表演,這就是藝術,這就是劍湫心目中新版的祝英臺。這是不一樣的祝英臺,一個既傳統(tǒng)又現(xiàn)代的祝英臺。劍湫疑惑的是,肖曉紅是怎么做到的?她“開竅”了?這種“開竅”與她的婚姻有關?與尤家興有關?那么,尤家興到底用什么“魔法”讓她“開竅”?

        只有肖曉紅知道,她為什么會有這種狀態(tài),那不是舞臺上的祝英臺,不是戲中的祝英臺,而是現(xiàn)實中的自己。她在演繹自己。

        沒想到,人生會走到這一步。更沒想到,和尤家興會把這種方式維持下來。她無法接受,卻欲罷不能。

        第一次后,她覺得此生再也不會有第二次了。那種懊惱、恥辱和羞愧,幾乎將她身體撕成碎片,可以聽見每塊肌肉被撕裂的嘶嘶聲,那不是疼的聲音,而是羞辱的聲音,是咒罵的聲音。可是,到了第二天晚上,尤家興還沒有將戲服遞過來,她已經(jīng)坐到化妝鏡前。每一次結束后,那種被撕裂的嘶嘶聲總是加倍地響起來,那種懊惱和羞辱感也在成倍增加。到了第三天,她發(fā)現(xiàn),身體的渴望也在成倍增長。有幾次,尤家興故意遲點回家,而她居然迫不及待了,她罵自己:

        “你是個賤貨?!?/p>

        她停不下來,身體不允許她停下來,她的身體在蠕動,每一塊肌肉都在蠕動。沒錯,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像在潰爛,無法制止。肖曉紅也不想制止,她覺得自己處于癲狂狀態(tài),渴望被燃燒,渴望一次次化為灰燼。也只有成為一縷青煙時,她的身體和精神才能得到短暫的安寧,才能進入短暫的睡眠。

        潰爛繼續(xù)在惡化。一段時間后,尤家興讓肖曉紅化妝成生角。尤家興做得小心翼翼而又理直氣壯。肖曉紅知道他要干什么,更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做。肖曉紅沒有拒絕。她以為會拒絕。應該拒絕。必須拒絕??伤龥]有,反而沒頭沒腦地興奮,手足無措地激動,渾身在顫抖,幾乎要哭出聲來。

        當尤家興進入身體時,她終于哭出聲來了。她知道,那是宣泄的哭聲,也是快樂的哭聲。終于把身體放空了。

        當一切結束后,那種隱藏在身體里的恥辱感涌上來了,像潮水一樣涌上來,無邊無際,無休無止,一下子將她吞沒。這個時候,肖曉紅想到了死,像梁山伯與祝英臺一樣,以死來結束,也以死來重生,但心里立即冒出一個聲音:

        “你能獲得重生嗎?你配嗎?”

        這當然是個問題。梁山伯和祝英臺是為了愛情,為了自由,為了掙脫封建婚姻制度的枷鎖,他們的死是“正義的”,是“有意義的”,是“崇高的”,是讓人同情和惋惜的。而自己的死,只是為了掙脫恥辱,為了擺脫不堪的生活,沒有任何“光彩”可言,怎么可能重生?怎么可能化蝶?自己會像臭蟲一樣死去,沒有任何意義。

        她沒有問過尤家興為什么愿意和自己結婚,她想,尤家興必定有他的目的和理由,他不說,也不需要問。肖曉紅倒是問過自己,老實說,她沒想明白為什么,好像有無數(shù)個理由,好像所有理由都不成立。

        她設想過和尤家興婚后的各種可能性,唯獨沒想到,尤家興會以這種方式和她相處。這種方式未必是尤家興事先設計的,但肯定是他內心的某種反映,是他生理和心理的某種呈現(xiàn)。她能感覺到,尤家興在羞辱她的同時,也羞辱了他自己。他不快樂,或者說,他的快樂是扭曲的,是變形的,像煙花剎那間的絢爛,然后就是死一樣的黑暗和寂靜。肖曉紅能夠感覺到,這種羞辱感在他心里不斷加強,而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卻無法停止下來,只能用更加強化的方式覆蓋不斷涌上來的羞辱感。他沒退路了。

        那么,自己還有退路嗎?謝天謝地,劍湫給她排了新戲,她將舞臺當成了退路,將所有屈辱感釋放在舞臺上,釋放在祝英臺身上。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肖曉紅了,也不是以前的祝英臺了。這個祝英臺是“非常態(tài)的”,是矛盾的,是混沌的,是糾結而決絕的,是半人半魔的。

        這倒是符合了劍湫的口味,所以,肖曉紅進入“狀態(tài)”后,排練進行得很順利,劍湫想到的地方,肖曉紅都表達到位了,更主要的是,肖曉紅的表演給了劍湫一連串意外。她勢不可當了,不管不顧卻又另辟蹊徑,無法無天卻又合情合理。她找到了一條獨屬于自己的通道,她擁有獨屬于自己的表演方式,她的表演既大刀闊斧又精雕細刻,既完美又殘缺。劍湫知道那是一個演員夢寐以求的境界,肖曉紅涅槃了,脫胎換骨了,羽化成仙了,她達到了“我就是戲,戲就是我”的境界。她拋棄了自己,也找到了自己。肖曉紅感覺到劍湫的驚訝,以前在舞臺上,都是劍湫帶領她往前推進的,這次不一樣了,很多時候,是她推動劍湫朝前走,是她主導著舞臺。感覺很好,爽極了,她主宰了舞臺。可是,她知道,舞臺上每進一步,她的生活就往下深陷一層。她知道兩者的關系,也知道最后的結局,可她無法阻止兩者“各奔前程”,或者說,她想阻止,卻無能為力。

        不管了,燃燒吧。

        《私奔》的正式演出是那年農歷冬至晚上,日期是劍湫定的。老實說,劍湫不擔心能來多少觀眾,她有一大批老戲迷捧場。但這次不同,她想要的不是老戲迷,而是年輕觀眾。劍湫還是扮演梁山伯,還是主角。然而,她清楚,這一次的主角不是她,不是梁山伯。在新編的劇本里,梁山伯的形象有很大改變,他依然被動,依然深情,依然書生意氣,依然憨態(tài)可掬,但他的軟弱里有了堅強,他的猶豫里有了堅定。他不再尋死覓活了,在祝英臺的鼓勵下,在愛情的召喚下,他不再逃避,不再寄希望于“死后也要成雙對”;他不再哀嘆,他選擇與祝英臺共同面對,共同奔赴不可知的未來??梢赃@么說,他和祝英臺選擇了愛情,為愛情而生,為愛情而活;為愛情,不惜與家庭決裂;為愛情,敢于跟整個社會對抗。梁山伯這種變化是了不起的,是石破天驚的。更主要的是,梁山伯這種變化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性,呼應了當下年輕人的價值觀和世界觀。這正是劍湫改編劇本的要旨所在,她要讓年輕的觀眾有共鳴,要打動年輕觀眾的心,激勵他們面對和追尋美好生活。她是這么改編的,也是這么演的。劍湫覺得自己做到了,她和梁山伯都做到了。

        這次演出,也是一次試探,劍湫想看一看,到底能吸引多少年輕觀眾進劇場。劍湫有信心,只要年輕觀眾進入劇場,只要看完她和肖曉紅的《私奔》,他們不會失望的。她會讓他們喜歡上越劇的。

        演出開始前,劍湫看見杜文燈和梅如煙來了,文化局領導來了,尤家興來了,劇團編劇也來了。劍湫知道,他們是來捧場的,也是來評判的,評判《私奔》的成敗,也評判劍湫這個團長的能力。劍湫還注意到,劇場所有座位都滿了,遺憾的是,年輕的觀眾不多。劍湫想,這可能就是現(xiàn)實,是大環(huán)境,是戲曲目前的境遇。話也說回來,這可能正是她存在和當這個團長的價值,更是她改編、排練、演出新戲的意義。

        音樂響起來了,劇場暗下去,舞臺亮起來。

        第一場是“思讀”,是肖曉紅的戲,是祝英臺的戲,也可以說是肖曉紅和祝英臺的戲。肖曉紅的表演很有層次感。剛上臺時,祝英臺的狀態(tài)是收斂的,是正常的,其實已經(jīng)不正常了,一個正常的妙齡女子,怎么可能想外出讀書?這是不現(xiàn)實的,是癡心妄想,“想多了”。她居然鄭重其事地請求爹爹,讓她帶著丫鬟銀心去讀書。只有“非正?!钡娜瞬艜羞@樣的念頭,才會有這樣的行為。祝員外是正常的,他不同意,毅然決然地不同意。他不可能同意。遭到拒絕的祝英臺,開始“走極端”了,性格的另一面體現(xiàn)出來了,執(zhí)拗了,鉆牛角尖了,也就是說,她下定決心想做的事,誰也攔不住。向爹爹請求,是禮數(shù),是程序,也是信號,同意不同意,不重要了,阻止不了。她要“離家出走”,非走不可。祝英臺將自己的想法告訴銀心,小丫鬟嚇壞了,這一步跨出去,算是犯了天條了。但是,銀心是理解小姐的,她知道小姐是個什么樣的人,小姐下定的決心,想做的事,是不怕犯天條的。最主要的是,銀心的心也飛出去了,她想去杭州逛西湖,長這么大,她的腳還沒有邁出過祝家莊呢。祝英臺當然知道跨出這一步意味著什么,那就是決裂,就是一刀兩斷,她不再是祝家莊的小姐了,她成了祝英臺,獨屬于自己的祝英臺,前途渺茫的祝英臺,更是前途艱難的祝英臺。但她不管,她要出去,要離開祝家莊,離開這個生她養(yǎng)她卻令她窒息的地方。她要飛,要自由自在地飛。不管了,女扮男裝,趁著夜色,偷偷逃離祝家莊。

        劍湫站在后臺,她一邊看著肖曉紅的表演,一邊在想,如果讓自己來演祝英臺,會怎么演?劍湫想象不出來,可以這么說,她想象不出比肖曉紅更清醒更癲狂的表演。肖曉紅的表演很到位,她將祝英臺的新和舊融合在一起,這個祝英臺是飽滿的,是新穎的,既是舊小姐,又是新女性;既保守,又開放;既讓人提心吊膽,又讓人充滿希望。

        當祝英臺和丫鬟銀心女扮男裝逃出祝家莊時,劍湫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也跟隨她們出發(fā)了。她開始為祝英臺未來的命運擔憂了。

        演出很成功,也可以說爭議很大。這正是劍湫想要的,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贊美和批評都沒有超出她的預想,還是傳統(tǒng)和創(chuàng)新之爭,還是悲劇與喜劇之辯。她看到杜文燈和梅如煙鼓掌了,文化局領導鼓掌了,劇團編劇也鼓掌了。尤家興沒有鼓掌,他顯得失魂落魄,顯得無所適從。劍湫帶領演員出去謝幕時,發(fā)現(xiàn)尤家興的座位空了。

        劍湫覺得肖曉紅的表演超過了自己,也超過自己對她的期待和想象。這是肖曉紅第一次在表演上超過自己,她為肖曉紅高興,同時又心有不甘。她失落了。她不能接受有人在表演上超過自己,哪怕只有一次也不行。她的心情是復雜的。

        從劍湫的角度看,肖曉紅好就好在全力以赴,好就好在渾然不顧,好就好在如癡如醉,好就好在如癲如狂,豁出去了。同時,肖曉紅扮演的祝英臺又是冷靜的,堅定的。雖然也猶豫,也彷徨,可她最終是決絕的,是義無反顧的。特別是“私奔”那一場,是重中之重,是改編后的“靈魂”。那是專門為肖曉紅改編的,無論是唱詞還是唱腔,特別是她最拿手的低音部,她在低徊盤旋中堅決推進,從容不迫,同時,不容置疑。她的聲音濃烈中蘊藏著幽香,沁人心脾,讓人陶醉,更讓人心碎。那場幾乎是祝英臺的獨角戲,梁山伯只是最后才出場。肖曉紅在舞臺上,劍湫在候臺,她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肖曉紅,不,不只是肖曉紅,也是祝英臺,她們合二為一了。劍湫看著她從祝家莊一路飛奔而來,向約定的胡橋鎮(zhèn)橋頭奔來。她是那么孤單,好似世間只剩下她一個人。她的孤單還在于,離開了祝家莊,便是眾叛親離,人間再無容身之地了。但是,她毫無退縮之意,奔走得那么堅決,好像與山川萬物融化在一起了。是的,包括她的演唱,悲傷而又喜悅,忐忑而又堅定,既有不舍卻又決絕。她的低音發(fā)揮得極其出色,纏綿悱惻,意味深長,山高海闊,鳥語花香。她是那么投入,那么專注,那么行色匆匆,那么獨自彷徨。劍湫心疼,她不能讓肖曉紅獨自承受那么大的孤單,不能讓祝英臺一個人背負那么重的負擔。這個時候,必須和祝英臺站在一起,承擔這份兩個人的“約定”。但她不能,這是肖曉紅的戲,是祝英臺的戲,必須由她一個人承擔,必須由她一個人面對。劍湫的心疼正在這里,她眼睜睜看著肖曉紅在塵世奔走和掙扎,明知祝英臺需要她,她也確有此心,可是,不行,這時的舞臺屬于肖曉紅,屬于祝英臺,她必須一個人承擔下來,必須一個人面對整個世界。

        這哪里是喜???還有比此刻更悲壯的祝英臺嗎?還有比此刻更悲傷的梁山伯嗎?不可能的。劍湫沒有注意和觀察舞臺下觀眾的反應,她哪里有時間?哪里有心情?她的心被舞臺上的祝英臺緊緊牽引著,她的魂魄都在舞臺上,舞臺就是整個世界。世界充滿了哀傷,可是,又充滿希望。她在等待祝英臺的到來。她相信,祝英臺此刻也是同樣心情,無論多么悲痛和哀傷,她必定是滿懷希望的,對前方抱有堅定的信念,也對即將到來的人生無比自信。這個信心顯得那么一意孤行。

        劍湫站在幕后,此刻的她,早已淚流滿面。同時,她又滿懷期待,看著肖曉紅向自己奔來,看著祝英臺向自己奔來。她早早張開雙臂,敞開懷抱,她在等待,既在等待即將的到來,也在準備,隨時準備沖向共同的未來。鑼鼓聲終于響起來,該上臺了,她像一頭蓄勢待發(fā)的獅子,沉穩(wěn)而又疾速地沖上去,一把將長途奔波的祝英臺抱在懷里,緊緊地抱在懷里,融化進身體里。

        肖曉紅當然知道自己演得好,她塑造了一個新的祝英臺,一個神魂顛倒的祝英臺,一個不顧一切的祝英臺。她讓這個祝英臺在舞臺上立起來了,也在觀眾心目中立起來了。肖曉紅知道,老版的祝英臺也是一個勇于追求知識與自由的女性,是個敢于表達自我的女性。但是,她的勇敢是欲說還休的,是遮遮掩掩的,是迂回的,是躊躇的。她對梁山伯的愛不敢用行動表達出來,對祝員外安排的婚姻不敢正面反抗,即便是最后的“化蝶”,也是以“死”的代價換來的。老版的祝英臺依然沒有跳出當時社會設置的框架,她的悲劇是注定的。說到底,祝英臺是軟弱的,她只能選擇“死”作為抗爭?!八馈碑斎灰彩且环N勇敢,可是,何嘗不是一種懦弱?新版的祝英臺是個全新人物,“新”在哪里?“新”在思維,“新”在行為,她不會用“死”作為抗爭,她要的是愛,要用實際行動去愛。不需要死,也不能死,活下去的愛才有現(xiàn)實意義。肖曉紅覺得,新版的祝英臺因此有了“劃時代”的意義,她的表演也具有“劃時代”意義。她對自己的表演很滿意,無懈可擊,不敢說后無來者,至少前無古人。

        這些都不重要,肖曉紅更在意的是,她終于擺脫了劍湫,找到了自己,成了真正的祝英臺,一個一騎絕塵的祝英臺,一個勇往直前的祝英臺。她飛翔起來了,包括身體,包括精神。

        問題也正在這里,她發(fā)現(xiàn)自己停不下來了。她是祝英臺,是一個飛翔的祝英臺,她不想停下來,也不可能停下來,身不由己,無能為力。肖曉紅消失了,只剩下祝英臺,一個舞臺上的祝英臺,一個無休無止的祝英臺。世界變成了她的舞臺,她的舞臺就是整個世界。這個世界只有一個主角,便是祝英臺,演唱的只有一個劇目,就是《私奔》。她一遍遍地演繹,一遍一遍地“捋”,一句一句地“捋”,一個詞一個詞地“捋”,一個音一個音地“捋”,從第一場“思讀”到第十場“私奔”,一遍又一遍地唱,從劇團唱到家,又從家唱到劇團。睜著眼睛唱,吃東西用鼻子哼,睡夢中都在演。她停不下來了,也不想停下來。

        劇團的人都說,肖曉紅走火入魔了。

        尤家興對此另有見解,這是一種修煉,是成為一個優(yōu)秀演員的必經(jīng)之路,當然也是危險之路。這是一種狀態(tài),通過了,便會上升到另一層境界,猶如有了神靈附體,成為劍湫那樣的演員。如果沒通過,就會停留在“通道”里,成了“戲瘋子”。不過,尤家興沒有擔心,恰恰相反,他很喜歡肖曉紅現(xiàn)在的“狀態(tài)”,著了迷地喜歡。他喜歡看著肖曉紅一遍遍地演唱,喜歡看著肖曉紅旁若無人地表演,特別是她演唱“私奔”那一場,完全看不出肖曉紅原來的樣子了,那是祝英臺,又不是尤家興認知里的祝英臺。尤家興喜歡這個時候的肖曉紅,比任何時候都喜歡,他喜歡看肖曉紅表演的每一個動作,喜歡聽她的每一句唱詞。他陶醉地欣賞肖曉紅,在肖曉紅的表演中,他的身體一點點“粉碎”,變成一顆顆塵埃,飄散在空氣之中。他忘記了身體存在,整個人在飛升,在蒸騰,化成虛無,無影無蹤,無處不在。

        尤家興知道自己的“狀態(tài)”有問題,肖曉紅的“狀態(tài)”也有問題。他應該帶肖曉紅去醫(yī)院“看一看”,該吃藥,該打針,甚至住院,他應該這么做。但尤家興不想這么做。他知道肖曉紅的“問題”在哪里,肖曉紅的“問題”是只想唱,不停地唱。如果想解決肖曉紅的“問題”,不能阻止她唱。如果不讓她唱,她的“問題”會更大,她必須唱,不停地唱,將身體里翻滾的念頭唱出來,只有唱出來,翻滾的身體才有可能平息,“問題”才有可能解決。反過來看自己,何嘗不是如此,他必須看著肖曉紅的表演,必須聽著肖曉紅的演唱,只有在肖曉紅的演繹中,才能消解身體里的“問題”,才能獲得平衡,才能回歸平靜。這是他的病,可他不承認這是病,這是他的“生活方式”,是他的精神追求。

        他從來沒說為什么娶肖曉紅,肖曉紅也沒問。肖曉紅不需要問,他也不需要說。對于他和肖曉紅來說,此事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對于他來說,娶劍湫還是娶肖曉紅是有區(qū)別的,也是沒有區(qū)別的。當然,劍湫和肖曉紅是不同的,劍湫的“氣場”比他大,他“駕馭”不了。正因為“駕馭”不了,他對劍湫的想象更旺盛,對劍湫的渴望更猛烈?;蛘?,換句話說,在他心里,對劍湫更“珍惜”,更“寶貝”,他會“讓”著劍湫,不敢“放肆”。相對來說,肖曉紅沒有對他構成任何“震懾”,這是沒有任何道理可言的,是無法解釋的。對于肖曉紅,他可以肆無忌憚,可以為所欲為,他在思想上沒有任何負擔,在行為上不用任何收斂,肖曉紅對于他來說,猶如囊中取物。事實也確實如此,在肖曉紅身上,尤家興“勢如破竹”,攻城略地,迎刃而解。

        遺憾了,失落了,沒有難度就沒有想象,也就缺少了刺激和興奮。但尤家興也不是“無視”肖曉紅,不是的,這一點,肖曉紅是能夠“體會”的,也是心領神會的。他們有自己的溝通方式,有自己的交流密道,或者說,他們是用特殊的形式各取所需,也用這種方式互相取暖。他們是自愿的,是默契的,是心意相通的。這也是尤家興沒有送她去醫(yī)院的原因,他知道肖曉紅不需要。尤家興知道她需要的是什么,在這個時候,尤家興是無能為力的。那是肖曉紅的事,或者說,是她和劍湫的事,只能由她獨自面對。

        尤家興將肖曉紅帶到陳列室,讓她在陳列室的戲臺上唱《梁山伯與祝英臺》,唱《私奔》。尤家興特意將戲臺做了布置——多了一座布景墳塋,那是一座有三個墓碑的饅頭形墳塋,左邊墓碑上寫著“祝英臺肖曉紅之墓”,右邊墓碑上寫著“梁山伯劍湫之墓”,中間墓碑上寫的是“梁山伯祝英臺尤家興之墓”。

        這是尤家興的“即興之作”,也是神來之筆,他是在觀看了劍湫和肖曉紅的《私奔》后設置的。尤家興能不能接受改編?當然能,只要是劍湫和肖曉紅演的,怎么改都能接受。對于肖曉紅和劍湫這樣的演員,她們無論做出什么事,尤家興都能接受:她們有資格。一個好演員,是可以在虛擬和現(xiàn)實之間自由穿梭的,是可以為所欲為的。她們有自己的行為邏輯。但他有點“失落”,有點“抑郁”,不能讓“哭墳”就這么“沒了”,他覺得自己需要做點什么。在戲曲方面,他不能也不敢對劍湫和肖曉紅“指手畫腳”,沒資格。但陳列室是他的“私人領域”,在這里,他想怎么胡來都行。

        肖曉紅的“非正常表現(xiàn)”,劍湫看得一清二楚,肖曉紅這種狀態(tài),她有過。劍湫的辦法是將自己分化成兩個人,一個生,一個旦,不斷對戲,將每一個動作和每一句唱詞拆開,重組,不斷演繹。不同的是,劍湫只在腦子里演,她的身體沒動,嘴巴也沒動,一個人一動不動地坐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屬于“文瘋”。這可能跟劍湫的性格有關,跟她平時的言行有關,她是個“自我”的人,一直“不正?!?。肖曉紅屬于“武瘋”。她一直“正?!?,一直循規(guī)蹈矩。反差出來了,劇團的人不能接受了。劍湫知道肖曉紅站在“懸崖邊上”了。劍湫并不著急,這個時候的肖曉紅也是最安全的,她“活”在自我世界里,沒人傷害得了她。應該讓她在這個狀態(tài)中盤旋,盤旋得越久,對表演的認識便越高,對表演的領會也越深。這事急不來的。

        三個月后的一個下午,劍湫突然造訪陳列室,尤家興驚慌失措了,他陪劍湫站在戲臺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戲臺上,肖曉紅穿著便裝,旁若無人地“演出”。劍湫在臺下看了一會兒,什么話也沒說,轉身出去了。尤家興默默跟到陳列室門口,劍湫也不看他一眼,用命令的口吻說:

        “別跟著,我去去就來。”

        劍湫果然很快就“來”了,她帶來了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戲服,也帶來了化裝道具和《梁山伯與祝英臺》的伴奏帶。尤家興這時已經(jīng)猜出劍湫想干什么了,這個猜想讓他激動,讓他手足無措。

        尤家興能感覺到,劍湫是善意的,是來幫助肖曉紅“出戲”的,雖然他不知道劍湫會用什么手段。尤家興知道,“入戲”是可以帶的,就在這里,就在陳列室,就在這個戲臺上,他被劍湫“帶”過,差點“走火”了。也是在這里,他也被肖曉紅“帶”過,肖曉紅將他“帶”偏了,到了另一個軌道,他順水推舟上去了。但是,“出戲”能“帶”嗎?他不知道。他喜歡“不知道”。他相信劍湫和肖曉紅,不,是迷信,愿意被她們“帶”去任何地方。他愿意。

        劍湫將肖曉紅帶到后臺,尤家興也跟到后臺,他擔心劍湫不讓跟,劍湫沒有制止,也不看他。出乎尤家興意料的是,劍湫將肖曉紅化裝成了小生——梁山伯,她化妝成了花旦——祝英臺。明白這一點后,尤家興不只是激動了,是蠢蠢欲動,手心開始冒汗,頭皮開始發(fā)燙,身體開始腫脹,迅速變大,大得無邊無際,大得看不見自己。再看劍湫和肖曉紅時,她們顯得很不真實,很遙遠,很虛幻。最主要的是,他已經(jīng)分不清誰是劍湫誰是肖曉紅了。

        伴奏音樂響起來,梁山伯與祝英臺站在戲臺上。尤家興站在戲臺下,又不像站在戲臺下,似乎他也站在臺上,他既是梁山伯,也是祝英臺。她們演的是獲獎的《化蝶》。還是從“思讀”開始,從英臺女扮男裝離開祝家莊開始。第二場是“草橋結拜”,梁山伯首次亮相。完全不一樣了,這是肖曉紅扮演的梁山伯,跟她以前扮演的祝英臺不一樣,跟劍湫扮演的梁山伯也不一樣。肖曉紅以前扮演的祝英臺是清晰的,是簡單明了的,是我見猶憐的。她扮演的梁山伯,清晰和簡單明了依然在,但又不只是清晰和簡單明了。她扮演的梁山伯,沒有劍湫灑脫,也沒有劍湫嘹亮,可肖曉紅扮演的梁山伯是風流倜儻的,是溫文爾雅的,既剛強又脆弱,讓人歡喜又叫人惋惜,是叫人可嘆又叫人可憐的?!吧讲R終”那一場,還是那三句唱詞,肖曉紅唱得跟劍湫完全不同,劍湫演唱得那么瀟灑,瀟灑中裹挾著巨大悲傷,風狂浪巨,催人淚下,讓人不能自持。這是劍湫的魅力,也是她的藝術感染力。沒有人看到這里不掉淚的,特別是劍湫唱第三遍時,天地間已是一片皚皚白雪,肝腸寸斷。肖曉紅不同,她演繹的梁山伯也是悲傷的,她的悲傷是內斂的,即使死也是溫文爾雅的,是得體的,是體面的。這是書生的骨氣,也是書生的無能。此時,梁山伯的死是弱者之死,是代表天下愛情之死,也是你我之死。這種死如此之近,又如此遙遠,如此切膚,又如此麻木。這種悲傷是哭不出來的,是欲哭無淚。這是肖曉紅和劍湫最大的不同,她們走向了兩極,也表現(xiàn)出各自的天賦和個性,當肖曉紅的梁山伯唱最后一遍:

        爹娘啊,兒與她,

        生前不能夫妻配,

        死后也要成雙對。

        唱完之后,戲臺上寂靜無聲,戲臺下的尤家興呆若木雞。難受,說不出的難受。他愿意替梁山伯去死,仿佛死去的正是自己。他悲從中來,可又無處發(fā)泄。憂郁了,惆悵了,身體和靈魂原地不動卻又四處飄蕩。

        到了最后一場“哭墳”,這是祝英臺的戲,也是劍湫的戲。劍湫還沒有出場,一聲“梁——兄——啊——”就將陳列室撕裂成了兩半,她演唱得纏綿悱惻又急轉直下。這是劍湫的風格,卻又不是劍湫的風格。沒人見過劍湫演花旦,更沒人見過她演祝英臺,這是劍湫的祝英臺,是狂風暴雨的,是柔情似水的,是一往情深的,是一言九鼎的,更是視死如歸的。她演唱的節(jié)奏很緩慢,卻又如此急速,她是那么悲傷,卻又有抑制不住的歡樂,當唱到最后一句:

        梁兄啊!不能同生求同死……

        電閃雷鳴了,狂風驟起了,天崩地裂了,光線似有似無,戲臺影影綽綽,戲臺與現(xiàn)實的世界模糊了,渾然一體了。

        尤家興想哭又想笑,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他覺得身體在猛烈生長,超過戲臺,超過陳列室,升到空中。又覺得身體在縮小,小成一顆微塵,飄飄蕩蕩,酥軟無力,隨時會化為無形。他覺得自己是梁山伯,同時也是祝英臺。似乎都不是,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結合體。

        一聲巨雷炸響,將戲臺上的墳塋劈成兩半,祝英臺大喊一聲“梁兄”,水袖甩到兩肩,縱身撲向墳塋。與此同時,正在后臺的梁山伯沖出來了。出來了,或者說“進去了”,確實是劍湫“帶”的,合情合理,身不由己。站在臺下的尤家興靈魂出竅了,想喊,喊不出來;想動,動彈不得,但他能夠感覺到,另一個尤家興已經(jīng)躍上戲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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