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莉

貧困生標簽

周正至今記得自己第一次被赤裸裸地審視的場景。那是2012 年，剛剛進入大學，周正作為班級助學金項目的臨時負責人，負責審定班里貧困生提交的認定材料。在一個教室里，一名學生會的學姐跟他交代認定材料的標準：第一，不能有智能手機；第二，不能有筆記本電腦；第三，“看起來要像一個貧困生”。

周正沒聽學姐說完，就從教室里跑了出去，站在學校的草坪上哭了起來。他說，作為貧困生，自己“當時很胖，有200 多斤，確實不符合一個刻板印象里的貧困生形象。再加上內(nèi)心敏感，聽到第三點時，我如坐針氈，覺得她是不是在針對我？”

這是周正第一次被“貧困生”的標簽刺痛。周正來自山東的一所小城， 父母在他四五年級時一起下崗。之后父母繼續(xù)在私人承包的廠里上班，爸爸每個月800 元。媽媽每天工作12小時，一個月600 元。上大學時，周正一家三口還擠在一套40 平米的小房子里。入學后，他用國家助學貸款解決了學費問題后，也提交了國家助學金申請，希望幫家里減輕負擔。但在開學的材料評審中，聽完所謂的貧困生標準，他主動退出了評選。

張欣是湖北一所一本院校的老師，在學校的大學生資助中心工作。接受電話采訪的這天上午，她正在接收省里發(fā)放的國家資助政策宣傳頁，“宣傳頁要隨著錄取通知書一起寄給新生的”。

張欣說，國內(nèi)現(xiàn)有的大學生資助體系大致分為國家、學校和社會三塊，國家資助占絕對大頭，包括國家助學貸款、國家助學金、國家勵志獎學金三大類。除了助學貸款，自己所在的學校，國家助學金每年可資助6000 人左右，占本科生總數(shù)的四分之一，人均資助金額是3300 元。國家勵志獎學金對成績的要求較高，金額也更高，平均每人在5000 元，名額在800個左右。

張欣在這所大學已經(jīng)工作十年有余，從輔導員一路做到資助中心負責人。在她的印象里，來自農(nóng)村的孩子，占受資助群體的60% 以上。而所有接受資助的學生里，被納入民政系統(tǒng)名單里的扶貧對象，占到25%-30% 左右，也是國家資助的重點；剩下的學生需要自己申請，而申請時，他們需要被認定為“貧困生”。

另一位貧困生小景告訴本刊記者，自己2016 年考入一所?？圃盒r，班委把整個系里申請助學金的學生統(tǒng)一叫到一間教室，在每個宿舍的室友代表和輔導員的見證下，每個人上臺輪流陳述自己的家庭狀況。

小景來自北方的一個農(nóng)村家庭，一家六口人里，只有父親能打工，媽媽和叔叔都因病無法工作，還有一位80 多歲的爺爺和患有弱視的弟弟。當著眾人的面說出這些時，小景感覺并不好受。

雖然早在2019 年，小景就從這所學校畢業(yè)，后來還通過專升本，進入一所本科大學繼續(xù)深造，但直到今天，回想起這次經(jīng)歷，她依然記憶猶新?！斑@件事之后，和同班同學相處的過程中，內(nèi)心自我設置了一些障礙，很難舒心。”她說，自己之所以接受這個采訪，也是希望在幫助到別人的同時，“解放一下自己”。

差別化對待

張欣在校工作的十年，見證了貧困生家庭經(jīng)濟認定中，小組評議工作標準的變化。“一開始，需要學生自己申請；并在班里宣讀自己的申請書；后來取消了宣讀環(huán)節(jié)，只需要學生寫家庭情況說明，并讓戶籍地的鄉(xiāng)鎮(zhèn)或村一級組織蓋章認定即可；發(fā)展到后來，發(fā)現(xiàn)有些村鎮(zhèn)故意不給學生蓋章，就取消了蓋章環(huán)節(jié)，代之以小組成員根據(jù)實際情況來評議，評議通過后就可以獲得貧困生身份認定?！?/p>

小組評議一般由輔導員、班干部、黨員和其他同學共同組成，本意是讓班級里的其他同學通過申請學生的認證資料和日常消費情況，判斷其是否真的“貧困”。這種方式是為了保證評選結(jié)果的公正，雖然后面幾經(jīng)演進，越來越注重學生的尊嚴和隱私問題，但仍不可避免地讓“貧困生”的身份在同學圈子里公開或半公開。

背負著“貧困生”的標簽，意味著隨時面臨來自周圍人的無形監(jiān)督。大學生草野見過，班里接受資助的一位男生買了蘋果手機后被舉報。最后，男生拿出購買記錄，證明它只是一臺3000 元的二手手機后事情才作罷，但男生因此“很受傷”。

小景也說，在第一次拿到助學金時，認識到這是國家給的錢，在充滿力量的同時，覺得“應該約束自己”，偶爾冒出的染個頭發(fā)、換個發(fā)型的想法，會被自己第一時間壓制下去，因為那看起來“不應該”。

正是因為無法承受“貧困生”身份所帶來的差別化對待，一些學生會主動選擇放棄申領(lǐng)助學金。當輔導員時，張欣遇到過一個女生，個子很高、頭發(fā)很長，平時注重打扮，“一眼看過去，絕對想不到她家條件相對困難”。這個女生曾主動找到張欣，說自己的爸爸在深圳打工，家庭并不富裕，父母省吃儉用，把最好的東西留給了自己，還提到寢室的同學，都可以為她的家庭情況作證。她希望向?qū)W校申請助學金，但同時請老師幫忙保密，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張欣向她保證，不會主動說?！暗绻u上，必然要公示名單，如果其他同學產(chǎn)生質(zhì)疑，學校必須要回應和解釋。好比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我們要先滿足你的溫飽，才能兼顧到你的尊嚴。一旦面對質(zhì)疑，兩者無法兼顧，你對尊嚴的需求就要往后放?！苯忉屚?，這個學生再也沒來找過張欣。

張欣說，自己做大學生資助工作時，最棘手的問題就是，總要應對來自其他學生的舉報，尤其是被資助者的高消費情況。“這個工作確實需要監(jiān)督，從這個角度來說，一旦有人舉報，我們必須回應。但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除了極個別情況外，這些看似有著高消費的受資助者，一定在其他方面很節(jié)省，大部分都有兼職?！?/p>

無形的墻

周妮妮來自南方的一個扶貧村，一家三口相依為命。她爸爸已經(jīng)64 歲，幾年前因高血壓中風后，落下腿疾，只能在家里做點簡單的農(nóng)活，一年收入只有幾千塊。

作為一個標準的“寒門學子”，妮妮曾放棄讀省城高中的機會，從鄉(xiāng)鎮(zhèn)中小學，幸運地一路讀到了985 大學。2019 年入學時，她的學費是在脫貧攻堅幫扶人的幫助下，申請的全額國家助學貸款。此外，她還每年從學校申請到5000-6000 元的獎助學金，包括4000 元的國家助學金和1000-2000 元的勤工助學收入。學校以45% 和55% 的比例分兩學期發(fā)放國家助學金，這成為她大學生活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

妮妮說，在學校里，僅靠獎助學金，是沒有辦法進行正常社交的，“我出去玩一次，吃一次肯德基都要考慮再三”。 但在大學里，不參與正常的社交生活意味著用一道無形的墻將自己與其他人隔開。

姚小姐是韶關(guān)市鄉(xiāng)村振興公益基金會的一名前項目官，大學時就在導師的帶領(lǐng)下參與過針對大學貧困生的獎學金資助項目，畢業(yè)之后又成為該項目的負責人。她告訴本刊記者，在和一些來自貧困家庭的學生接觸時，發(fā)現(xiàn)他們從外表看，并沒有很窘迫，也會燙頭發(fā)、穿不錯的鞋子，“就是一個普通大學生的樣子”。但通過資料核查和家訪，她會發(fā)現(xiàn)，這些學生的家庭情況一如資料所示，沒有虛報。

帶著疑問，她去跟公益機構(gòu)的執(zhí)行人員以及學校的老師交流，對方告訴她，這種消費行為背后是貧困生應對朋輩壓力的一種手段——通過這種方式，確保自己不被排除在學生圈子之外。

草野至今對一件小事記憶猶新。那是2017年，自己還在上大學，當時一點點奶茶特別火，草野的室友們每天都買來喝，但對草野來說，近20 元一杯的價格實在太貴?！翱墒侨绻毁I，又感覺融入到這個圈子是有一點困難的?！辈粌H如此，室友過生日，也一定要互送禮物?！拔宜瓦^一個價錢100 元出頭的禮物，還被室友們說太便宜了，這讓我很不知所措?！?/p>

小景也有過相似的經(jīng)歷。她就讀的那所?？茖W校，有不少來自富裕人家的學生，平時大家喜歡約著一起逛街吃飯，小景既不感興趣，也不愿浪費錢，就常以去圖書館為由避開。因為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圖書館看書，平時又不愛打扮和社交，小景和同班同學關(guān)系疏離。好在后面通過勤工助學，認識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

為了不讓自己顯得格格不入，貧困生要付出更多的努力，要么省吃儉用，要么通過兼職來維持開支。大二上學期開始，妮妮在一位學姐的推薦下，找了一份校外兼職的工作。“我把兼職的錢定義為自己可以隨便花的錢，它讓我能擁有正常的社交生活?！惫ぷ鲀?nèi)容是每天晚上7：00-11：00 去校外教培機構(gòu)里，給8-15個學生輔導功課。

自立的過程，讓妮妮早早體會到不同于其他同齡孩子的艱辛。那段時間，她嘗遍了各種便利食品。有一次，在培訓機構(gòu)里，離下課還有半小時，妮妮突然開始發(fā)燒，肚子疼。為了省點打車費，她一直挺到晚上11 點，等到拼車的同學也下課，才一起回學校?；厮奚岷?，藥店已經(jīng)關(guān)門，妮妮借了隔壁宿舍同學的藥吃了才見好轉(zhuǎn)。

最高的時候，妮妮可以每月拿到3000 元工資，算是一份不錯的收入。雖然每個月只休息一天，但賺到錢的感覺是美妙的。那段時間，如果遇到五一或十一假期，既不用上學，也不用上班，妮妮會和朋友們一起出去玩?！斑@是我長這么大，經(jīng)濟最寬裕的一段時間。”

但“好日子”沒有持續(xù)太久。今年減負政策以來，教培行業(yè)面臨毀滅性打擊，妮妮所在的機構(gòu)也遣散了兼職員工。幾乎是同一時間，學校所在的省份突然發(fā)生大規(guī)模疫情，學校開始封閉式管理，妮妮沒辦法再出校門去找別的工作，連學校的勤工助學崗位也停了。因為擔心手里的一點積蓄無法支撐到下學期開學，這段時間，妮妮將各種開支精細地控制在一定限度之內(nèi)，希望能挺到下學期開學時發(fā)放助學金。

每到這種時刻，她總會忍不住去想：“為什么別的同學都有一個很好的家庭，可以支撐他們的學業(yè)、休閑娛樂、戀愛？”而自己的家庭沒有辦法給到任何資源支持?！拔抑牢野职趾軔畚遥疫€是有很強的落差感?！?/p>

落差感

落差感是貧困生們不得不學會接受的東西，它總在一些不經(jīng)意的時刻被喚醒。妮妮的宿舍一共四個人，大三時，當室友們輕松地談論留學、雅思時，妮妮感覺自己與他們不在同一個世界，“我甚至沒有辦法輕松地去支付一次雅思考試的費用”。有一次，自己到同學家里吃飯，談到當時在輔導機構(gòu)兼職，對方的父母隨口說了一句：“早知道你想做輔導，干脆我們開個班，讓你一對一地帶學生?！彼f，這讓她真切體會到原來家庭可以給一個人提供這么多幫助。

大學時，妮妮接觸到法國社會學家布爾迪厄的文化資本理論，描述了文化資本如音樂品味、繪畫審美、飲食偏好、教養(yǎng)、知識等對一個人社會地位取得的重要性。按照布爾迪厄的說法，家庭是生產(chǎn)文化資本最重要的場域之一。學了這一理論后，妮妮開始有意觀察周圍的同學，“你會真的有一種很奇妙的發(fā)現(xiàn)，比如我有幾個很愛古典音樂的同學，他們毫無例外都是中產(chǎn)和中產(chǎn)以上家庭的孩子”。妮妮也曾試圖刻意培養(yǎng)這些愛好，去聽古典音樂、去欣賞油畫、去了解時尚，希望讓自己看上去更符合上一個階層的人。“我知道這樣很可悲，它意味著個性的消失，但我也沒辦法說出‘所有的愛好都是平等的’之類的話，因為它們本質(zhì)上就是不平等的。”

周正也曾試圖擺脫刻板印象中的貧困生形象。本科時期，他喜歡上搖滾，夢想成為獨立音樂人，還花1000 多元，從同學手里買下一把二手琴。結(jié)果回到家，迎接他的是媽媽的責罵，說自己同事家的孩子，已經(jīng)不再向家里要錢了，指責周正“家里的情況已經(jīng)都這樣了，為什么還要買一把琴？”

媽媽說的“家里的情況”，指的是周正家所在的老棚戶區(qū)，當時面臨拆遷改造，政府補貼新房的大頭，但拆遷戶要再補貼10 萬-15 萬，才能得到新房。這對周正家來說，是一筆巨款。為錢發(fā)愁的媽媽患上了抑郁癥。爸爸開始為周正規(guī)劃人生。最終，周正沒有遵循父親的意愿去考公務員，而是選擇了讀研這條既感興趣又“穩(wěn)妥”的道路，“不務正業(yè)”搞音樂的想法隨之被放棄。

妮妮今年大三，同樣準備考研，也獲得了父親的支持，但來自周圍人的聲音讓她透不過氣?！懊看位乩霞遥麄兝险f，你都這么大了還讀書？應該去掙錢養(yǎng)家了。在他們看來，好像讀書是一種罪過。”

不完善的支持系統(tǒng)

做學生資助工作多年，張欣的一個明顯感受就是，伴隨著貧困生的，除了經(jīng)濟問題，還有一整套系統(tǒng)性問題?！耙驗樨毨藬?shù)比較多，所以在我們眼中，他們的個體差異性大于作為貧困生的群體共性。但就我們的實際工作來講，一個在貧困家庭里成長起來的孩子，很少是除了沒有錢以外，什么都有的。往往還伴隨著一個有問題的家庭，比如父母離異、家庭內(nèi)部缺乏關(guān)愛、存在家庭暴力等等。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成長起來的孩子，可能更容易出現(xiàn)其他的連鎖問題，比如自卑、敏感、無法較好地處理人際關(guān)系等等。這些問題都不是通過發(fā)錢就能夠解決的?！睆埿勒f，但目前國內(nèi)的大學生幫扶體系，仍然以發(fā)錢為主，形式單一。

姚小姐所在的公益基金會專家也曾做過調(diào)研，發(fā)現(xiàn)對貧困生而言，除了金錢方面的問題，還有因貧困帶來的資源受限、落差感、自信心受挫等其他問題。但因為解決起來耗時耗力，這一問題往往被社會忽視或回避。所以，當她所在的公益基金會在2017 年推出針對西部五所師范類院校大學生的幫扶項目“和的獎學金項目”時，除了每人每年發(fā)放3000 元，還提供能力培訓和社群建設的支持。

能力建設指的是對受助學生的能力培養(yǎng)，比如面試技巧、領(lǐng)導力培訓、如何與人溝通等，社群建設則是引導學生建立自己的同學會，再授權(quán)上一屆獲得獎學金的學生，作為朋輩導師，分享自己的經(jīng)驗給下一屆的學生。“這對貧困生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只有貧困生更能理解貧困生的困境是什么?！被饡椭鷮W生組建的社群公眾號“和的獎學金”記錄了學生們參加支教、暑期夏令營、分享考教資經(jīng)驗、組織圓桌討論“怎樣看待大學生不愿回家鄉(xiāng)工作”等活動的經(jīng)歷，有學生分享自己加入社團后，從“對于什么都很膽怯”到“變得自信多了”。

張欣也經(jīng)常鼓勵身邊的學生，參加學校的勤工助學項目，例如在老師辦公室做學生助理，“雖然收入不多，每個月可能只有四五百塊錢，但可以將學生‘抓’到老師跟前，讓他們在跟人的關(guān)系中建立自信心，獲得肯定，這對貧困生其實是很有效的一個幫扶手段”。 張欣說，只是依靠學校的力量，能覆蓋到的學生數(shù)量依然是少數(shù)。

2020 年，因為企業(yè)資助意愿的變化和基金會的工作調(diào)整，“和的獎學金項目”停止運營?！皩@些貧困大學生而言，他們尋求幫助的渠道實際上是非常匱乏的?！币π〗阏f。大多時候，學生最終要靠自己的力量走出困境。

周正后來通過讀書慢慢學會了從金錢以外的維度去理解周圍的世界。研究生畢業(yè)后，周正又進入一所985 高校的古代文學專業(yè)讀博。相比于十年前，那是一個“更卷的”、階層差異更明顯的環(huán)境，好在常年的知識體系正在讓他變得坦然和從容?！拔椰F(xiàn)在會覺得，其實人怎么活都行，并不是必須照著周圍人的模式去生活?！?/p>

（為保護采訪對象隱私，文中妮妮、周正、草野、小景、張欣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