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徐希平

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中，廉潔清白文化源遠流長，無數(shù)有良知的文人士大夫正直知識分子心中，更是廣泛播撒著清廉文化的種子。他們舍生取義、為民請命，無愧于真正的中國的脊梁，對后世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

巴蜀文化中同樣不乏清廉文化的典范，如同李白青蓮居士之號來自巴蜀故鄉(xiāng)清廉之水的孕育，“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并不僅僅限于其詩歌風格，也是其“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眼里容不得邪惡的清白個性的寫照。倡導“出淤泥而不染”的宋代著名理學家周敦頤，也曾講學于巴山蜀水中，多處留下“蓮池書院”等遺跡傳承至今。而唐代流寓巴蜀的偉大詩人杜甫作品中的清廉文化思想內(nèi)涵同樣值得認真梳理和總結。

杜甫清廉思想淵源

杜甫巴蜀詩作博大精深，人文情懷與爐火純青藝術風貌有機統(tǒng)一。其所涉獵題材內(nèi)容十分廣泛，抒寫情感真摯而深刻，尖銳的現(xiàn)實社會矛盾斗爭與民生疾苦，厚重的巴蜀歷史文化與天府風土人情，思古之幽情與歷史之記錄，從君國大事到朋友手足，從民族關系到夫婦人倫，山鳥山花、自然生態(tài)，儒道互補，天人合一，關愛與憂患，可謂無所不及。維護人間公平正義，反腐倡廉和諧發(fā)展，如宋人張戒《歲寒堂詩話》所言：“子美詩讀之，使人凜然興起，肅然生敬，《詩序》所謂‘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者也?！敝苯訉⒍鸥υ姼枧c儒家傳統(tǒng)緊密相連。

儒家傳統(tǒng)和憂國憂民的執(zhí)著深情，使其確立大濟蒼生的遠大理想和積極進取的人生態(tài)度，也勢必與各種損害國家民族利益、違背人民意愿的行為格格不入，與之針鋒相對、堅決斗爭。“性偏躁，無器度”，“數(shù)嘗寇亂，挺節(jié)無所污”，“少陵曠而簡”。這些評語不僅反映出杜甫直率狂放的性格，同時也透露出其疾惡如仇、敢于揭露各種社會弊端的無畏和力量。

杜甫謹奉孟子“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民本思想，以及“君子之事君也，務引其君以當?shù)?，志于仁而已”的主張，積極宣揚儒家“仁政”。按照孔子“仁者愛人”的解釋，君臣官吏都應愛民如子，更準確地說，則要求以廣大百姓的根本利益為重，時刻關心考慮民生疾苦，以此作為衡量百官政績優(yōu)劣的標準。官員只有盡心盡力為民辦事的義務，沒有欺壓百姓、作威作福、謀取私利及耗費民脂民膏的權力。對于前者，杜甫熱情贊美，對于后者，則是深惡痛絕，毫不留情地予以揭露和批判。

無論是短暫的為官生涯，還是漫長的漂泊流寓，杜甫大膽議論時政者難以數(shù)計，對統(tǒng)治者提出種種建議和意見，殊為可貴。杜甫是頗有相當?shù)哪芰妥R見，所涉及的領域也十分廣泛，諸如“息甲兵”“用輕刑”“行儉德”“減征賦”等等，其中有的是針對具體事件和現(xiàn)象有感而發(fā)，有的則為其一貫觀點的闡發(fā)，無不是從百姓和國家利益的角度加以考慮。

大聲疾呼，仁政儉德

在其各類意見中，杜甫特別加以強調(diào)并且談得最多的是主張官吏的節(jié)儉和賦稅的“薄斂”。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與廣大民眾的利益最為密切相關，而且這二者之間本身又是相輔相成，有著直接的淵源和因果關系，官吏是否有節(jié)儉美德，往往影響著賦稅之輕重。為官貪婪，則禍患無窮，百姓遭殃，國家利益受損，杜甫對此極為關注，對貪官污吏大加撻伐、嚴厲斥責。

杜甫有許多反映百姓疾苦的名篇，其中既有自然因素所致，更多則是人為原因，杜詩也就常常加以反映。一方面正面呼吁“君臣節(jié)儉足，朝野歡呼同”（《往在》），另一方面更直斥統(tǒng)治者橫征暴斂以供窮奢極欲之需，貪得無厭，導致民不聊生，怨聲載道，甚至逼迫百姓鋌而走險。

唐天寶十四年（755 年），詩人所作《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對所實際了解的統(tǒng)治者貢賦來源予以揭露，指出：“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蓖砟辏鸥v經(jīng)戰(zhàn)亂，漂泊到夔州見到百姓的境遇更加凄慘。如《白帝》所寫：“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婦誅求盡，慟哭秋原何處村?”

從民貴君輕的思想和博愛生靈的人文精神出發(fā)，杜甫希望執(zhí)政者真心愛民，加強自我修養(yǎng)，廉潔自律。他懇切地告誡友人，“眾僚宜潔白，萬役但平均”（《送陵州路使君赴任》）。又托人轉告封疆大吏：“子干東諸侯，勸勉防縱恣。邦以民為本，魚饑費香餌。請哀瘡痍深，告訴皇華使……惻隱誅求情，固應賢愚異。列士惡茍得，俊杰思自致?！保ā端皖櫚朔治膶W適洪吉州》）表現(xiàn)出真切的希望和要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不能靠巧取豪奪，貪贓枉法，此即孔子所謂“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之意。

身體力行，倡導清廉

杜甫不僅僅只是將潔身自好停留于口上，勸誡別人，同時還真正身體力行，付諸實踐。雖然他一生窮愁潦倒，貧困不堪，常需舉債度日，乞求親友施舍維持生計，但在他短暫的為官生涯中，也不是沒有聚斂錢財、收受賄物之機，而據(jù)現(xiàn)有資料可知，詩人是擔當?shù)闷鸸?、兩袖清風之贊語的。最典型的如其在成都期間，廣德二年（764年），故人嚴武再次入主成都尹，兼劍南節(jié)度使幕，邀請其為節(jié)度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由于與嚴武世家通好的原因，關系特殊，于是在幕府中就有了一些過去未有的經(jīng)歷，更有《太子張舍人遺織成褥段》所反映的主題。

面對來歷不明、居心叵測的昂貴禮品，詩人想到的是那些受賄徇私的權貴貪官最終身敗名裂的可恥下場：“李鼎死岐陽，實以驕貴盈；來瑱賜自盡，氣豪直阻兵。皆聞黃金多，坐見悔吝生。”因此，詩人毅然決然地予以辭還：“錦鯨卷還客，始覺心和平?！庇葹榭少F的是，其拒賄之義舉，乃寓有以李鼎、來瑱之敗而諷諫友人嚴武之良苦用心，勸人向善，蘭友之言也。

詩人對于自身道德要求甚嚴，具有良好的自省自律精神，其自我要求出自本心，態(tài)度認真，十分嚴格，不愿茍且。他在安史亂軍包圍中冒著生命危險奔赴前行，也正出于這種勇于擔當?shù)木??！缎绿茣贩Q其為“數(shù)嘗寇亂，挺節(jié)無所污”，便是歷史對其高風亮節(jié)所作出的最高評價。隨之而來的是剛剛得拜右拾遺，卻又上疏極力營救房琯，同樣是出于大義而不顧個人安危。雖因此失去肅宗信任亦無怨無悔。在出為華州司功參軍，因生活窘困而辭官逃難赴隴右期間，杜甫特地去風州兩當縣看望當?shù)匾晃还嗜藚怯?，寫下一首感人至深的詩作《兩當縣吳十侍御江上宅》，充分體現(xiàn)其嚴于自律的精神品德。

君子慎獨，敢于擔當

詩人在詩作中回顧了在鳳翔時期的一段往事：軍情緊急時，不斷有敵方間諜出沒，作為侍御的吳郁負責審理。為了不冤殺無辜百姓，吳郁謹慎剖析，但卻因此而遭受貶謫。上級和朝廷都知道其蒙冤，但卻無人為之昭雪。接下來杜甫便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余時忝諍臣，丹陛實咫尺。相看受狼狽，至死難塞責。行邁心多違，出門無與適。于公負明義，惆悵頭更白?！睋斡沂斑z的杜甫，雖然離皇帝很近，卻眼看著吳郁被貶而無能為力，沒有盡到諫諍的責任，杜甫為此感到萬分羞愧，認為這有負大義，是自己永遠無法彌補的失職，因為內(nèi)心抱愧將增加更多的白發(fā)。

其實，杜甫未能盡力是事出有因。正如仇兆鰲所評：“此悔當時不能疏救也。公方營救房琯，惴惴不安，故侍御之斥，力不能為爾，與他人緘默取容者不同。但身為諫官，而坐視其貶，終有負于名義，所以痛自刻責爾?！钡珶o論如何，杜甫卻不能自我原諒，吳郁是無辜的，更重要的是，他的蒙冤是為了老百姓不蒙冤，這是多么可貴。這也是杜甫尤其難以釋懷的更深層次原因，雖然沒有人責怪，甚至此次過訪，吳郁因貶往長沙，此地只是一座空宅，但杜甫睹物思人，深刻自責，何其真誠。故劉辰翁評價道：“子美心事如此，故宜以出言而傳不朽，非徒言也?！逼制瘕堃嘣疲骸懊靼渍J咎，毫無掩飾，可以想其心地。”可見正出于其忠厚正直、君子慎獨和勇于擔當?shù)谋允谷弧?/p>

正因為要求自己如此嚴格，杜甫才敢于對做官的友人諄諄告誡，早在此前所作的《奉送嚴公入朝十韻》就曾顯示其作為諍友和畏友的可貴品質(zhì)。一句“公若登臺輔，臨危莫愛身”，既是對摯友的期待，也是詩人對自己的激勵，發(fā)自肺腑，擲地有聲。

綱紀嚴明，除惡務盡

當然，杜甫也清醒地懂得官員管理僅僅依靠教育和提倡個人修養(yǎng)是不能完全奏效的，也知道社會環(huán)境和土壤對于人品性格廉潔的重要作用和影響。在秦州所作《佳人》詩中，詩人全詩鋪寫一名戰(zhàn)亂中淪落不幸、慘遭拋棄女子的遭遇，實則表達作者雖處貧賤矢志不移，宛若清泉獨善自守的高風亮節(jié)與精神情懷。所謂香草美人以喻君子的傳統(tǒng)，詩人操守之自況也。而“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更比喻世風環(huán)境的影響。因此，杜甫寄希望于朝廷嚴明綱紀，減輕百姓負擔，“誰能叩君門，下令減征賦”（《宿花石戍》），“伏惟明主裁之，敕天下征收赦文，減少軍用外，諸色雜賦名目，伏愿省之又省之?！保ā稙殚佒萃跏咕M論巴蜀安危表》）。

同時，更強調(diào)對貪官污吏加大打擊的力度，予以嚴懲。在一首題為《送韋諷上閬州錄事參軍》詩中，詩人鼓勵這名擔任維護“綱紀”重任的好友勇于秉公辦事，嚴格執(zhí)法，懲治腐敗，不辱使命：“韋生富春秋，洞徹有清識。操持紀綱地，喜見朱絲直。當令豪奪吏，自此無顏色。必若救瘡痍，先應去蟊賊。”

“蟊賊”，即指那些為了一己之私欲，不顧人民死活，也不管國家法令，想方設法，巧立名目，盡力“割剝”“誅求”的各級貪官污吏?！氨厝艟券忦?，先應去蟊賊”，正所謂慶父不除，魯難未已，對于那些中飽私囊巧取豪奪之徒?jīng)Q不能心慈手軟，不把他們清除干凈，國家的災難就會不斷，人民也得不到真正的安寧。道理是如此簡單，態(tài)度又是何其鮮明。

千載之下，讀著這擲地有聲的詩句，尚令人懷想杜公之膽識。如今，杜甫精神的價值依然存在，其所代表的中華文化清白精神也永遠不會過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