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 莫子(莫千威)
讀高中的時候,我擁有了人生第一臺相機。那時候數(shù)碼相機還沒普及,我對這臺膠片單反相機愛不釋手,負片、反轉片、黑白片,拍了很多,拍同學、拍親戚朋友,拍身邊的景物……當時的拍攝都比較隨意,沒有專注某個題材,也沒有形成風格。
隨著慢慢長大,生活漸漸忙碌,跟許多人一樣,我有了想要回歸自然的沖動。作為土生土長的廣西桂林人,漓江開始在我鏡頭中頻繁出現(xiàn)。跟山水待在一起,我似乎能夠拋卻心中煩悶。
在山水漓江的浸潤下,我成為了風光攝影師。中國這么大,東西南北都有不同特點,漸漸地,不管是江南的人文風景,還是西北的壯美山河,都被納入我的拍攝計劃。我夢想著終有一天拍遍祖國的大好河山,讓鏡頭語言和攝影作品,替我說出想說的話。
每一位攝影師,在最終確認自己的風格之前,都有一個摸索和改變過程。作為自然風光攝影師,我初期的攝影作品風格偏向“艷麗”,用專業(yè)術語來講,就是畫面的色彩飽和度較高。
多年前,我用1200萬像素的第一代佳能5D拍攝過山間的田野。畫面中,一塊塊稻田呈現(xiàn)深淺不一的綠色和黃色,一直蔓延到山腳下,層次極為豐富。這幅照片被我命名為《在希望的田野上》,直到如今,都是我圖庫銷量較高的作品。或許是因為現(xiàn)代人大都被鋼筋水泥包圍,回歸自然成為了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人們都喜歡以自然為拍攝對象的作品。
每一幅美麗的作品背后,都有攝影師的精心“計劃”。每一次順利的拍攝,都是因為順應了大自然的客觀規(guī)律。每一次出發(fā)前,我都會提前做好計劃。首先要確定好天氣情況。譬如,需要拍日出逆光,就要確認太陽位置;需要拍攝云海,就要看濕度、風向,陰晴。如果毫無準備,懷著撞大運的心情說走就走,成功率會很低。
左頁小圖,雪后初晴,輕紗般的霧讓山丘風光有種清冷凜冽之感。右頁上圖為河南老君山,山頂寺院如同天上宮闕,下圖為廣西桂林田園風光。
攝影師對“好天氣”的標準和普通人是不同的。對于風光攝影來說,惡劣的天氣往往是出片的好時機。我在拍攝云霧中的高山和梯田時就發(fā)現(xiàn),風雨會給景色添彩。特別是雨后初晴時,嵐霧在山間纏繞,此時采用長焦距鏡頭拍攝,會讓山峰有層層遞進,一階階抬升的空間壓縮感。記得有一個夏天,我正在山中取景,一場暴雨突然席卷山谷,等到雨后,近處升騰起云霧,我抬頭一看,天邊出現(xiàn)了火燒云,云霞蔓延開來,映紅了遠方的山脈,真是絕美風光。還有一年冬天,我站立取景的山巔,寒風呼嘯,小型三腳架根本架不住,嘗試換了大號腳架來穩(wěn)定相機,仍被風吹得抖動。我冒險用長達6秒的曝光,想要把霧拍出絲般順滑的效果,奈何風實在太大,根本拍不清楚。思慮之下,我頂著嚴寒敞開自己的大衣,為腳架和相機擋風,最終得償所愿,拍攝到了清晰的霧景。
我常常拍攝廣西的龍脊梯田。雨后的龍脊梯田風光絕妙,當霧氣漫上山頭,梯田的線條若隱若現(xiàn),如同一幅蛟龍?zhí)胶D。2018年秋天,受厄爾尼諾現(xiàn)象影響,龍脊梯田連續(xù)遭遇一個月的陰雨天氣,以至于稻子早已成熟,卻沒法收割,只能隱在雨水和霧氣里。我想記錄下這一特別的場景,考慮到超廣角鏡頭拍攝遠景會顯得近大遠小,沒有氣勢,所以選擇用70mm長焦鏡頭,豎幅接片拍攝,讓霧氣繚繞的遠景處也有磅礴之感。在秋天龍脊梯田一帶很少下雨起霧,這是我難得拍到的一次秋季霧景。
如果要前往較為陌生的地方拍攝,我一定會先做“功課”。首先是搜索相關圖片,看看別人的拍攝方式和機位,對場景有一個初步的了解,然后設想自己要拍出的效果,如果要達到這樣的效果,需要怎么做。
左頁為龍脊梯田秋天霧景,梯田之上,既有霧氣升騰,又有瑤寨裊裊炊煙。右頁上圖是一階階黃綠相間的“天梯”,下圖攝于張家界武陵源,陽光灑在石柱上,溫度上升,雪漸漸融化蒸騰起霧,更顯大自然的奇妙。
正是在這樣一次次動腦筋、做計劃,并且不斷探索的過程中,我結識了許多熱愛生活、熱愛大自然的朋友,大家凌晨登山,星夜暢聊,邊喝啤酒邊拍攝。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古人“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心境。自駕去遠方拍攝,我也會提前約上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這時候,影友們就會一起做攻略,這是一個人拍攝時體會不到的樂趣。
剛開始拍風光的時候,恨不得把眼前所有場景收入鏡頭。如果鏡頭不夠廣,就采用接片,朝霞晚霞、天空地面統(tǒng)統(tǒng)360度裝在鏡頭里。這樣拍了一段時間,越來越覺得沒意思。我開始不滿意以前的照片,但對今后該怎么拍也感到迷茫。這就是典型的瓶頸期。于是,我停下拍攝的腳步,把時間用于思考和欣賞他人的照片。那段時間,我通過各種渠道看了很多國內(nèi)國外頂級風光攝影師的作品后頓悟,他們的構圖有個共同的特點:做減法,做提煉。
走出瓶頸期的我,再度面對風景的時候,不再激動不已地盲拍一通,而是先冷靜觀察,找到主要的,舍去次要的,再決定怎么拍。走過這段歷程的我,明白了帶著攝影視角去觀察景與景之間的透視關系,漸漸地在構圖方面取得很大進步。
山中獨特的景色無處不在,有時懸崖、林木、飛鳥都能成為點睛之筆。左頁攝于安徽黃山,作品名為《疊翠》;右頁攝于江西道教仙山三清山,名為《浮云不共此山齊》,山峰高聳,天上白云也不敢與它比個高低。
山在我的作品中占了很大的比例。我常拍山,重巒疊嶂的大場景本就非常壯觀,但當我換個角度,去聚焦其中局部的細節(jié),竟發(fā)現(xiàn)了一些平常沒有注意到的奇妙之處。我曾在拍攝黃山時,偶然發(fā)現(xiàn)一小片區(qū)域山色層疊,林木青翠綴在山間,隨著懸崖邊緣的線條向上遞進變化,于是這幅作品便有了相應的名字《疊翠》。我也拍攝過江西的三清山,整幅作品只留下幾座尖尖的山頭穿透云霧,這是用極其簡潔的畫面,表現(xiàn)它的清奇神秘,以符合這座道教仙山的意象。我也常拍廣西桂林,漓江蜿蜒,群峰錯落,是一幅渾然天成又經(jīng)典的山水畫卷。但有一次我拋卻其他場景,只聚焦相公山的幾座山巔,畫面中霞光和云霧縈繞其中,于是便有了和平時不同的別樣詩意。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不執(zhí)著于拍攝群山的壯美,在我的鏡頭中,一兩座山峰、一連串山巒的線條,就可以構成一幅景。
有一次在云南,天還未亮,我便守候在哈尼梯田。黎明破曉前,四周還被黑暗包裹,忽然,早晨第一縷陽光劃破黑夜,投射在梯田之上,照亮了一小片水面。那一刻,那一束光亮,就像希望本身,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這一次極其奇妙的體驗,一直鮮活地存在我的記憶中。
慢慢地,我的攝影風格更簡潔,顏色飽和度低了,反差也不那么高。攝影是由心而發(fā),每個人的人生觀、價值觀、審美趨向和處世哲學會不由自主地通過畫面表達出來。攝影風格的轉變,由“喧囂”過渡到“平靜內(nèi)斂”,其實也是我心路歷程的寫照。
除了前期的拍攝,一張完整的攝影作品,也需要后期的調整,這兩個環(huán)節(jié)都需要攝影師的思考和表達來主導。后期是屬于攝影師的二次創(chuàng)作,能夠完善前期無法完成的創(chuàng)意,把照片升華成一張更精彩的作品。具體來講,有很多方法:二次構圖,把畫面中不想重點表現(xiàn)的部分壓暗,把需要表現(xiàn)的部分提亮;或是把雜亂的顏色統(tǒng)一起來,增加顏色的飽和度或者明度。比如在雨天拍攝的片子,有種寧靜空靈的氛圍,很適合做清冷的色調,這就需要后期調整照片來實現(xiàn)?;蛘咄粡堈掌靼?、冷暖兩個色調,我會用蒙版做局部光效調整,讓冷暖對比更明顯。
但是,后期也是有思想有態(tài)度的,不能違背自然和邏輯思維天馬行空。調整一張照片,我會隨時查看直方圖,或許眼睛會疲勞、顯示器會不準,但直方圖就像大海中的燈塔,時刻提醒你,要建立在客觀景物的基礎上調整照片。
最近兩三年,我開始嘗試黑白的攝影風格,主要拍攝漓江山水。這并不是跟風,或者為黑白而黑白,究其原因,或是因為隨著生活閱歷的積累,生活方式的改變,我自己越來越追求簡單的東西。
黑白風格的構圖,仍是在做減法。重點就是要尋找到整個畫面的興趣點和精彩之處,注重其中點線面的關系,再通過技術手段去表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國畫藝術的表現(xiàn)手法中,有一種叫留白,所謂“道以無為大”,以小見大,以少見多。當漓江山水與黑白畫面結合,我突然抓住了心中一直追尋的“大道至簡”的感覺。
左頁,雨后初晴,縹緲云煙縈繞山間。右頁上圖攝于雨后的龍脊梯田,梯田的形狀隱在霧氣里,如同探海的蛟龍露出脊背;下圖是云南哈尼梯田的第一縷陽光。
從黑白風格看山巒湖泊,風光入畫,浸染了水墨意境。左頁為2018年“山竹”臺風后拍攝的云海山峰圖景。右頁上圖一,越城嶺是南嶺山脈的一部分,憑借偉岸的身軀,擋住北來的冷空氣;圖二,黃山松在風中更顯孤高。下圖,山巒在云霧中起伏。
很多攝影人來桂林,都拍過很美的漓江漁火片,但是要拍出新意卻很難,難的是思維而非技術。漓江的老漁翁大多是當?shù)氐拇先?,常年與江河為伴,但如今漓江已經(jīng)禁漁,老漁翁的捕魚技能不再是為了生計,而變成了漓江上的表演項目。我專用黑白色調來拍攝漓江漁景,畫面中,天地、山河之間模糊了界限,載著漁翁的船只浮在水面,如同進入無人之境。修竹問漁歸,鏡頭中,畫面前景恰好有幾桿搖曳的修竹,增強了畫面的透視感和節(jié)奏感。
作為土生土長的桂林人,我看過無數(shù)個桂林的四季陰晴,還是最喜歡它的雨季。雨水讓線條變得更加柔和,讓風光意境變得空靈悠遠。倘若拍攝成水墨黑白的效果,畫面中的漁翁和山之后,還可以營造出幾重影子,就像是被雨水暈染了一遍。
水墨風景的構圖需不斷做減法,注意留白,以小見大,以少見多,營造輕盈空靈之感。有時需用對比呼應的構圖方法讓畫面富有層次感,內(nèi)容更加豐富,比如在一幅場景中,竹、樹、橋作前景,山作遠景。
我走過無數(shù)次漓江,爬過無數(shù)次漓江邊的山。最令人感到驚喜的一次,是2020年的8月27日。當時已經(jīng)連續(xù)下了幾天的雨,我預計第二天會有云海出沒,于是與影友約好凌晨三點爬山。誰料想爬到山頂一看,那云海太廣了,整個江面和山頭都被遮蓋得嚴嚴實實。雖是沖著云海來的,但江和山才是拍攝的主角,一時之間,我心里只有失望,連相機都不想拿出來,便坐下閑聊只等天亮再下山。誰知就在我們準備下山的時候,天邊突然風起云涌,那云如跑馬一般四散開來,也吹散了心中的失落,我趕緊架好腳架拿出相機記錄下這驚喜的一刻。
攝影過程中,時常遇到這樣需要耐心等待的境況。有一次在三清山也是如此。當時因為漫天大霧里什么也看不清,我和影友便在山上住了幾天,等待著云開霧散。功夫不負有心人,當疾風吹開迷霧,三清山秀美的峰柱展現(xiàn)在眼前,大家一陣歡呼,能看見這一幕,再等上幾天也值了!一幅好作品的誕生,有時的確需要一些運氣和等待。
若不是喜歡攝影,我不會凌晨爬到山頂看滿天星空,看日出云海;若不是喜歡攝影,我不會行走在原始森林和峽谷中拍攝生態(tài)風光。攝影是一扇門,讓我能走進和平日生活不一樣的風景。在親近大自然的同時,我的作品在做減法,我的內(nèi)心也在做減法,減去生活中的繁瑣,獲得內(nèi)心的平靜與愉悅。時間原本是不可留的,記憶也終將消逝,但按下快門的同時,兩者得以保存在相機里,我想這就是攝影對我而言,最大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