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巫正利

再次走進(jìn)一個叫南陽鎮(zhèn)的文達(dá)介山老街，時值寒冬將盡、新春將至。那老房頂上曾經(jīng)令人凝神振奮的蒼翠瓦松，今時唯余垂萎枯焦纖瘦的淡褐色，它們和腳下的老屋一起，又歷經(jīng)了一輪風(fēng)霜雨雪的洗禮。

蜿蜒狹窄的老石巷里，近年翻建的新樓房與那些低矮破舊的商鋪，或隔街對峙，或毗鄰而立，老街冷清靜寂，曾經(jīng)的熱鬧繁華不再。脫去白灰的紅磚，褪色的門板、窗欞和銘牌，磨得光滑的石板路……時光的刀痕無處不在。

古舊的石板路上，一行十余人的采風(fēng)隊伍走過來，相互的交談和笑語掀起一陣陣熱鬧，便吵醒了似在倦意綿綿睡意沉沉中的老街。

凝望腳下規(guī)整排列的青石板上，大大小小坑洼遍布，其上定然有當(dāng)年馱貨的騾子往來的足印，抑或馬蹄踏過的痕跡。耳畔仿若響起清脆的馬蹄聲。馬蹄聲吵醒了弄堂的清晨，響徹石巷的角角落落，喚起了每個商鋪的店家和伙計。

一轉(zhuǎn)眼，仿佛回到了五十年前，只要在這個時間點以前，隨便什么季節(jié)，隨便哪一年，隨便哪一天，當(dāng)黎明從這條東西走向的街道上空淺淺地出現(xiàn)的時候，深藍(lán)的天空上，閃爍一夜的星星依然閃爍，四野的雞鳴此起彼伏，不知誰家的伙計打著哈欠輕輕取下第一塊鋪板，接著，滿街都是取鋪板的聲音，起初輕手輕腳，不久就很隨意率性，滿街的人無論東家還是幫工，都該起床啦。

取完鋪板，天空就放亮啦。家家柜臺前面檐下的紅燈籠，在晨風(fēng)中晃蕩。好客的伙計、精明的掌柜、沉穩(wěn)的東家，都準(zhǔn)備好了溫和的微笑，等待顧客上門。吆喝聲便起來了，喝江水長大的伙計，吆喝聲跟唱歌似的。屋檐之上，或直立，或斜撐的是一竿竿旗幡。從旗幡的形制、材料和文字，看得出東家的學(xué)識和品味。茶葉店的清澈、頭飾發(fā)箍和木梳店富貴，油坊的膩煩，糕點店的香脆，綢緞莊的華貴，土布店的樸實、藥材店的古舊、文房四寶店沉穩(wěn)……還有那些鐵匠鋪、剃頭店、麻線店、煙斗點、刀剪店、紙燭店。肉鋪的旁邊，是一個書場，說書藝人左手打扇，右手持驚堂木，往往說到動情處，放下驚堂木，提起茶壺喝一口，旁邊肉鋪剔骨剁肉的斬刀恰好砍到案板上，準(zhǔn)確無誤地補(bǔ)了驚堂木的缺。

陽光灑在魚鱗瓦片上，瓦縫中有小草和青苔在好看地生長。那時候的老街并不老，高低錯落的土木瓦房分列街道兩邊，青磚側(cè)立鋪成的街道中間，是一溜半米見方的青石板，一塊接一塊，從街頭一直鋪到街尾。石板下面，是長流的溪水，日常兼排雨水，若遇火災(zāi)，隨便揭開哪一塊青石板，把水流堵起來，便是消防取水口。

從四面八方趕來的男男女女，有的懷揣銅鈿，上街購買農(nóng)具和生活必需品，有的擔(dān)一擔(dān)蓮藕或者小菜，在眾多店鋪前面找一方空地，只要不擋了店鋪進(jìn)出，歇下?lián)颖汩_始做生意，待生意做完，有了銅鈿，再去購買所需的農(nóng)具或生活必需品。鄉(xiāng)下趕街的百姓，多是第二種，因此，見天街道兩邊總是籮筐挨著籮筐、竹匾擠著竹匾，這邊賣雞，那邊賣魚，側(cè)旁說不定就是賣香蔥芫荽的，甚至是肩挑的燒餅挑子或者餛飩挑子。熱熱鬧鬧，用鄉(xiāng)下人羞澀、笨拙而誠實的方式，進(jìn)行一樁樁買賣。

行商坐賈與鄉(xiāng)上百姓，構(gòu)成了街道的全部。早晨尚可容許車馬通過，木制的車輪從青磚上轟隆隆滾過，清脆的馬蹄聲，敲擊著石板。逼近正午，街面熱鬧非凡，車馬無法通行，人擠人，水泄不通，塊頭大的人只能側(cè)身而行，背背簍的人，把背簍頂?shù)筋^上。

那時候，一條街道，就是一個世界，在這里應(yīng)有盡有，各地的商品匯聚在這里，此地的商品也可流通到各地。每一個人都盼望著這樣的繁華，在這條街道上永遠(yuǎn)繁華下去。

可是，仿佛就一夜的事情，過眼繁華都不在了。行商坐賈選擇更大的集鎮(zhèn)或城市，狹窄的街道因無法通行更多的車馬、更不能通汽車，而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年青一代陸續(xù)搬走，留下滿街的冷清與落寞。

畢竟時光擋不住，世人皆向繁華生。老街像一個跟不上時代步伐的老人，終究被時代拋棄。今天，竟讓人懷疑，這條老街當(dāng)年是否真的繁華過？

出得老街來，站在老街南側(cè)汽車行人南來北往的石橋上，橋下是夕照下明凈如一條錦帶似的協(xié)興河，一河清亮溫潤，靜水無波。安安靜靜地伴著老街，在這人間做著它煙火俗世里各式各樣綺麗斑斕的夢。

在漁港的一個下午

車門推開，鞋底踏上地面那一刻，南黃海的風(fēng)裹挾著漁港特有的氣息，有些熱情過度地迎接了我們。白露節(jié)氣后的風(fēng)，清涼宜人，揚(yáng)起耳邊浮發(fā)，風(fēng)聲入耳，濃濃郁郁的魚腥味兒大大咧咧毫不客氣地灌進(jìn)我們的鼻孔。

“哇，這氣味，好濃??！”

“夠地道！”

各種驚嘆，響成一片，紛紛表達(dá)著對空氣中的咸腥味的不適。片刻間，一行人便因這漁港的空氣，在嗅覺上實現(xiàn)了大一統(tǒng)。

這個名叫塘蘆港的港口，曾經(jīng)兩次在汽車上與它擦身而過，因時光匆匆而目的地不是它，只能從遠(yuǎn)處，悄悄地瞄了瞄它頗有些歷史滄桑與厚重感的港口老船閘。

此行我們直奔港口。港內(nèi)中心水域開闊，一汪碧綠的水波輕輕晃動。對岸桅檣林立，部分漁船靜泊在港內(nèi)，船上無人員走動，那該是暫時沒有出海意向的船只。我們所處這一岸并列的幾個碼頭，都呈長條形，深入粼粼水波中。離我們最近的碼頭此時閑置，一行人紛紛踏上碼頭直走到盡處，去親近海水，去觀覽對岸自成氣勢的船陣，去尋找角度把藍(lán)天白云漁港船只水波，拍攝成自己眼中最美的圖畫。一些被踩踏而碎裂的蟹殼蟹鰲蟹腿、被踩扁的小魚小蝦，散落在碼頭地面上，它們似乎在提醒你這碼頭上曾經(jīng)有過的熱鬧。就在我們四處打量觀望、拍景期間，一陣突然加大分貝、加快頻率“噠噠噠噠……”作響的機(jī)器馬達(dá)聲，吸住眾多目光，在中心水域和對岸的船陣之間，一艘漁船踏浪前行，很快駛出我們的視線。出海打魚？它是肩負(fù)這使命而去的吧。它前方的目的地，是我們這等沒出過海、沒坐過海輪的人，能生出各種幻想來的神秘之地。那里海水的顏色、海波的形態(tài)、海浪的氣勢，我們無一不想親眼得見。只嘆生不出一雙海鳥的翅膀，能隨船前往。盯著漁船留下的一線波紋，一半心思已不在碼頭上。

空曠的碼頭自然有助于拍照，有助于凝神遐思，卻不能讓人走近這漁港的靈魂。就在我們左側(cè)臨近的那個碼頭，左右兩邊各自停泊了一艘漁船，船上船下人頭攢動，人語喧喧。一艘船上，半空中垂下的釣鉤，正勾起一口綠色的大網(wǎng)，七八名男子圍著它七手八腳地加以梳理。另一艘船三兩個黧黑面容與膚色、褲腿挽至膝蓋的男子，在甲板與碼頭間來回往返。

我們中的幾個興致盎然者，趕過去。最先見到一臺電子臺秤立在碼頭地面中央，臺秤上一筐小黃魚正待價而沽。一個腳穿高幫水靴、大腹便便、項戴粗粗金項鏈的男子，背著雙手低頭專注地看向這一筐魚做思考狀，一眼就能看出這是船老大們熟悉的某個做海鮮生意的老主顧。我們繞開幾個人往前走。碼頭邊上靠近船身的一側(cè)，疊放著大大小小幾筐蝦、鯧片魚、小黃魚。無一例外，那些魚蝦們，都跟冰塊冰坨冰碴們安靜共處在一個空間里。那些沒被冰塊冰碴遮掩住的小黃魚，每一條都露出黑亮的眼睛，它們似乎只是被寒冰瞬間凍住了身體的每個細(xì)胞，鮮活的生命還在它們身上，腦畔還響著只有它們能聽見的海水滑過它們身體的聲音。

沒見到滿船魚蝦蟹的景象，忍不住向旁邊一位腳穿短水靴的大姐一番問詢：“今天漁船都進(jìn)來了嗎？他們（船上人）貨都卸好了？……”大姐耐心細(xì)致回答我，他們早都進(jìn)來卸好貨了，那些新鮮的海產(chǎn)有的去了海鮮市場，有的去了凍庫。多數(shù)船只卸下貨品后，又出海去了。一般在明天中午十二點到一點回到港口碼頭來。

內(nèi)心里小小嘆了一口氣，惋惜和遺憾自己晚到了一個時辰，錯過了這個漁港最熱氣騰騰的時光。雖然有此遺憾，國家級中心漁港之一的呂四漁港，離居處就不遠(yuǎn)，每年開漁盛會百舸爭流、千帆競發(fā)的壯觀場景，卻只在各種媒介上瀏覽，并不愿奔去親見。大體是那場景太過熱烈，對于不喜歡蹭熱度的嫻靜者，塘蘆港這樣沉靜的小家碧玉，更具煙火氣，更投脾氣。

回轉(zhuǎn)至港口岸邊，一排平房下，兩副不知已退役多少年的鐵錨，靜靜休憩在水泥墻角邊，通身厚厚的鐵銹，顏色已經(jīng)鮮亮到近似于紅銅，那些在海水里出入過無數(shù)回合的長長短短的尖角還清晰可見。站下來凝望，匆匆來又將匆匆離去的我，突然有些羨慕嫉妒這兩副鐵錨，它們對這漁港的寒來暑往，比我這倉促的過客知道得更多，它們與這漁港一樣，才擁有去與時間對峙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