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 輝
盛夏的天氣很少能讓人感覺到欣喜,那種炙熱的可以讓人發(fā)昏的陽光足以撲滅一點(diǎn)一絲的喜悅之情,也把每一個人的心里都弄得甚常枯干和煩亂。就在大年媳婦咒罵著快讓人發(fā)瘋的熱天氣的時候,她的公公大年爹卻在這樣的天氣里體味到一絲快意。
那時大年爹正搖著一把蒲扇,坐在自家的果園里。陽光透過那棵巨大的蘋果樹的葉子灑在地面上,把地上的每一個光點(diǎn)都燃成氣泡一樣的東西,在大年爹的腳邊熠熠閃光。一只蚊子在半空中搖晃了一下,忽然一跟頭栽落下來,接著便被那束在樹葉中竄出的光點(diǎn)迅速地收干縮小,它的長腳在光點(diǎn)中無力地掙扎了一下,全身痙攣一樣地抖動著,后來在大年爹的注視下,它透明的羽翼如同烤焦的塑料碎片那樣翻卷起來,大年爹仿佛聽到了那只蚊子的一聲嘆息,然后它便一動不動了。
點(diǎn)燃了一袋旱煙,大年爹便劇烈地咳起來,那支陪伴了他三十多年的煙袋冒出的白煙迅速地同果園中的氣體融合在一處,果園中仿佛又多了一種混合過的氣味。這是大年爹所喜歡的氣味,蘋果葉的清香加上農(nóng)藥的酸氣還有旱煙的辛辣,大年爹止不住多咳了幾聲,嘴里吸進(jìn)了更多的混合氣息。
他站起身來,那只剛剛被烤干的蚊子便被他的鞋底踩扁。果園中竄進(jìn)的一股陰風(fēng)拂過他遍布皺紋的臉龐,那滲著細(xì)細(xì)汗珠的皮膚上就感到一股子清涼。這樣的日子的確不錯,如果濃烈的陽光再持續(xù)兩天,剛剛噴過的農(nóng)藥基本上就可以維持到收成的那一天。那些在極具殺滅性的農(nóng)藥下掙扎的各種果蟲兒們現(xiàn)在肯定很希望下雨,最好是一場大雨,將噴灑在蘋果樹上的農(nóng)藥全部澆落,它們才會再現(xiàn)生機(jī),可大年爹想得和它們完全相反,他認(rèn)為在他噴過農(nóng)藥之后,一滴雨都不下才好。早晨他還像模像樣地聽到廣播匣子中那個嬌嫩的女播音員說:“全市這幾天仍然是高溫天氣,旱情有可能進(jìn)一步惡化,望各方面做好防旱準(zhǔn)備?!迸ヒ魡T的話讓大年爹對那個女播音員倍生好感,于是他早早地配好農(nóng)藥,借著晨間的氤氳之氣尚未消散之前,將自己的三十幾棵果樹都噴灑了1059。據(jù)推廣站的人說1059是目前為止對付果蟲最有效的藥物之一,可政府下了法令,好像以后不再推廣使用這種農(nóng)藥,因?yàn)樗芯薮蟮母弊饔??!案弊饔盟闶鞘裁礀|西?”大年爹對這一點(diǎn)耿耿于懷:“那些吃果子的蟲子就不要?dú)⒘??我們吃什么?”于是他特意多買了幾瓶,以后恐怕很難再買到這樣又便宜又有效的藥了。在他眼里,不管什么藥,便宜又有效的才是好農(nóng)藥,至于其他的標(biāo)準(zhǔn),那只不過是那些吃飽了飯沒事兒干的人瞎琢磨的玩意兒罷了。
陽光蒸發(fā)著果園中剛剛噴灑的1059,大年爹抬頭看了一下刺目的陽光,眼前黑了一下卻覺得很開心。這樣的日子的確不錯,他踱著步子在樹蔭下又抽了一袋煙,這才收拾起那一堆擺在旁邊的瓶子、桶還有噴藥器,他的動作十分熟練,可等他把一支剛給家里的小豬打過針的注射器拿到眼前時,他便忽然疑慮起來:“我怎么把這個破玩意兒也帶來了?早晨我還看見它擺在鍋臺上呢!”他想了十幾秒,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為什么會把這個破爛東西也帶了來。年歲大了終歸有著記憶的減退,大年爹并不服老,然而他又想了一會兒,還是沒能想起自己在什么時候把這個放在鍋臺上的注射器帶了來,于是他終于嘆了口氣:“咳!老了,什么也想不起來了!”
走出自己的果園,大年爹行進(jìn)在中午的山坡上。身上的農(nóng)藥桶壓痛了他的肩膀,他便放下肩上的東西站了一會兒。這時幾個孩子的喧鬧從他的身后傳來,那是村里人家的孩子,學(xué)校放暑假了,他們就滿山滿野地瞎跑。幾個孩子一路笑著從他身邊蹦過去,大年爹喘著氣,就看到那幾個孩子從塞在短褲的背心中掏出些半大的蘋果互相扔擲起來,他們放肆的笑聲和扔蘋果的動作忽然惹怒了大年爹,他便咳了一聲,沖著那些孩子的背影大罵道:“好好的蘋果就那么摘了扔著玩!”不遠(yuǎn)處的一個孩子聽到他的罵聲,便停下來,又從背心中掏出兩個蘋果,將其中一個蘋果咬了一口,“呸”了一聲,然后把那個剛咬了一口的蘋果扔到地上,大聲道:“我摘的又不是你們家的蘋果,你叫什么!”接著他又咬了另外一個蘋果一口,大概是感到了苦澀的滋味,他把那蘋果也同樣一擲,惡狠狠瞪了大年爹一眼,接著就追著另幾個孩子的身影去了。
大年爹氣得哆嗦,嘴里大罵著:“沒教養(yǎng)的敗家子……”他罵了幾聲,孩子早已沒了蹤影。陽光從山道的前方直射下來,大年爹身上都是汗珠。他終于閉了嘴,又挑起了自己的農(nóng)藥箱,這時那根給小豬打針用的注射器便在農(nóng)藥桶中“當(dāng)啷”響了一聲。
我們的家在譚家村,村里的人多半都姓“譚”。據(jù)爸爸說,我們這一脈是大清朝皇族的一脈,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兒了。媽媽常常抱怨爸爸的身上有一股“在旗”人的臭味,連說話也帶著“在旗”人的腔調(diào)。 爸爸管爺爺叫“罵”(mà),“罵”這個音就是爸爸的意思,爸爸管奶奶叫“訥”(nè),你知道,“訥”這個音就是媽媽的意思。現(xiàn)在我管爸爸只叫爸,管媽媽叫媽,這是老師教我們的,當(dāng)然,我的爸爸媽媽也同意我這么叫他們。昨天,我在一張學(xué)生登記表上填寫自己的民族時,又一次犯了難。爸爸是“在旗”人,媽媽是漢族人,那我是個“在旗”人,還是漢族人呢?最后還是老師說:“現(xiàn)在這個時候滿族人和漢族人早已經(jīng)分不清了?!崩蠋熯€說:“在旗人就是滿族人,滿族人和漢族人結(jié)婚也是很早之前就發(fā)生的事情了?!彼晕衣犂蠋煹?,就在那個表格上印了“民族”的框框后面填上了“漢”這個字。
當(dāng)漢族人挺好,至少媽媽不會說我身上有股“在旗”人的臭味,“在旗”是什么意思呢?是滿族人的意思嗎?爸爸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一種分法,不同的家族在不同的旗下,那該是多么大的一面旗呀!是紅的,還是黃的?爸爸說我們家是鑲黃旗,可我從來沒見過鑲黃旗。我見過不少旗,有五星紅旗,還有我們學(xué)校的少先隊(duì)隊(duì)旗,都是紅色的。每天我們都站在操場上看著紅色的國旗升起,升國旗的那個叫三順子的孩子可真神氣,雖然他舉著的那面五星紅旗已經(jīng)舊得泛出了白色,可他拉著那根繩子的時候真的還像是那么回事!
我以后也要做一個升旗手,電視里的那些在天安門前升國旗的戰(zhàn)士多神氣!我就要像他們那樣。我要是成了升旗手,肯定比三順子更神氣,三順子算什么呀,在家里還光著屁股洗澡呢!上次二毛打了他一拳,他就哭了半天,還去告訴老師,真丟人。
昨天填完了那張表格,我們就放假了。放假可真好,不用天天跑幾里長的路去上學(xué)。暑假比寒假好,我們這兒的冬天到處都結(jié)冰,哪也去不了,爸爸媽媽他們在寒假里成天在家打麻將,真沒勁!可夏天就不一樣了,我哪兒都可以去,爸爸媽媽每天要干很多活兒,也就不怎么管我了。
我的弟弟二明可真煩人,他今年才念小學(xué)二年級,整天都纏著我,我都小學(xué)五年級了。我更喜歡和三順子、二毛他們在一塊兒玩,可二明老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動不動還要哭,煩死人了!
二毛家可闊氣了,他每年夏天都有好幾身新衣服,他家里還有一臺大冰箱,里面裝的都是些好吃的,冰棍兒就有好幾種,紅豆的、牛奶的,甜得不得了,二毛對我挺夠意思,每次都讓我咬兩口,真甜啊!
爸爸說二毛的爸爸不務(wù)正業(yè),整天不知道弄好自己的果園和菜地,就知道在家里睡覺,二毛的爸爸還和曲圣武他媽搞破鞋呢,村里人都知道。二毛的媽媽可好了,對我像二毛一樣!他家真的特有錢。
二毛的爸爸每年販蘋果都能賺好多好多錢,雖然他從來就不去弄好自家的果園。爺爺說二毛家遲早得完,因?yàn)樽T家村的人沒有人不會干農(nóng)活的,只靠一點(diǎn)點(diǎn)小聰明怎么也靠不住,但是村里的人家誰也沒有二毛家有錢。事實(shí)上,村里的人家都在忙活著自己的果園和菜地,只有二毛家里人什么也不干。爺爺說,二毛他爸是個投機(jī)倒把分子,要擱在以前,槍斃都不過分。我想只有媽媽說的有道理,她說眼下的時候是種蘋果的不如賣蘋果的,人家二毛爸就是有路子,要不干嗎每年秋天村里人家都拿了東西往二毛家里跑呢?還不是指望二毛爸多給他們賣點(diǎn)兒蘋果?
據(jù)說以前譚家村的蘋果一熟,好多外地人都搶著來收。現(xiàn)在外地人不來了,因?yàn)樯綎|和陜西的蘋果都比這兒更好??h城的商場里都是外地蘋果,那些蘋果又大又好看。爸爸說只有我們這兒的蘋果才有味道,那些外地的蘋果除了大和好看之外什么味道也沒有,可是每年秋天,我們家的那些又大又好看的蘋果總是先被二毛爸給收去,家里剩下的都是又小又不好看的,難道這些又小又不好看的蘋果才算有味道?怪不得,媽總說爸滿嘴胡言,買蘋果誰不挑好看的買呢?
爸爸和媽媽又吵起來了?!疤鞖馓珶崃耍荒芨赊r(nóng)活了!”這是爸爸的聲音,媽媽又急了,罵的還是那句:“譚大年,我嫁給你是倒了八輩子霉!你老子都上山干活去了,你還有臉賴在家里?譚大年!”媽媽叫爸爸的名字總是那么來勁:“譚大年!你是我見過的最沒出息的男人,什么時候你也爭口氣給我看看!你這樣下去大明和二明都讓你給帶壞了。我呸,罵了你才舒服啊!”
二明真煩人,我都快被他煩死了:“二明,你干嗎老動我的書包?”我一看到二明的臉,就有些生氣。好多人都說二明最像我爺爺,那些人說我爺爺是全村最犟的老頭,二明可沒我爺爺那么犟,他一臉壞笑地對我說:“哥,爸媽上田去了,咱倆出去玩吧!”
夏日的陽光曬在山坡下的河面上,河水中散發(fā)著一股魚腥和青草的氣味。大年爹撿了一塊石頭,用腳在河中的細(xì)砂中扒了幾下,然后他枕在那塊又粘又滑的石頭上,身子半淹在水中,水中的幾條小魚觸癢了他的腳,他便動了幾下腳,那幾條小魚便一下竄了開去。
河水喧嚷著流過他的耳畔,這個五十幾歲的老漢忽然覺得肚子有些餓了,他用一只手在臉上抹了兩把,那些略帶著腥氣的河水便從他的臉上劃過又落回到河中,他懶懶地在水中支起身子,一條小魚這時便竄進(jìn)了他的褲襠,他扭了幾下屁股,只見褲腿中游出了那條青色的小魚卷起一股細(xì)砂瘋狂地逃了開去,這讓大年爹覺得很有趣。
陽光很好,很快曬干了大年爹剛剛才在水中擰了一把的汗衫。大年爹伸了個懶腰,河水在他的肩膀左右忽地沖到腋下,十分愜意,他站起來,用河水沖掉身上的細(xì)砂,然后,他將那副農(nóng)藥擔(dān)子拿到河中,不急不緩地用一把青草將藥箱里里外外擦了個干凈。
在這個怡人的上午,他帶的三瓶1059被他噴灑到自家的果園里,就連剩下的小半瓶也一點(diǎn)兒沒浪費(fèi)。山上的果林反射著濃綠的光,大年爹盯著自家果園的方向,滿意地點(diǎn)著頭。他是個能干的人,年輕的時候別人就這么稱贊他,他常在人家還沒噴藥之前,就做好了很多別人沒做的事。他對自己一向挺滿意,而今天他對自己尤其滿意,因?yàn)樽詈蟮男“肫?059也被他派上了大用場,這讓他不免為自己得意起來。
“滿山的果林只有自己家的那幾棵才是最珍貴的。”大年爹想:“看看今年蘋果打果的樣子,大概是這幾年中最好的一年了,到時候準(zhǔn)能讓二毛爹賣出好價錢!”他剛想到了二毛他爸,眼前便立即泛出了二毛爹的神情,那是城里的販子臉上才有的驕橫和聰明,真弄不懂譚家村怎么弄出了這么一號怪物?他暗自咒罵著從來不種田從來不弄果樹的二毛爹,心里便泛起了一絲不快。他討厭那個不干農(nóng)活的二毛爹,這幾年家里的蘋果不知被他賺了多少錢去,可少了他?唉!他不愿再想下去,想得越多,只能讓自己更加不快罷了。
那支給小豬打過一針的注射器不知什么又被大年爹翻了出來,它飄浮在藥桶中著實(shí)有些搶眼,大年爹從桶中撈起它時,它在陽光下閃出一道顏色奇異的虹,緊接著,大年爹隨手把它扔進(jìn)河水,那支注射器便順著河水向下游一起一伏地飄去。
大年爹注視著逐漸遠(yuǎn)去的注射器,這才想起那支注射器的功能。正是這支注射器,不但給家里的小豬打了一針,也給大年爹的果園中的一棵果樹打了針。事情發(fā)生得很簡單,那是大年爹碰上了幾個在他身邊用蘋果打鬧的孩子之后,他便折返回自己的果園,將剩下的小半瓶1059統(tǒng)統(tǒng)借著這根注射器注到路邊的一棵果樹的十幾只蘋果中去。那十幾只蘋果分外地大,假如有人恰巧從這棵樹旁經(jīng)過,那么這十幾只可憐的蘋果難免會落到別人的口袋里,大年爹幾乎是懷著一絲惡意將1059注射到那些蘋果里,在他親手完成了這項(xiàng)并不復(fù)雜的工作之后,他只覺渾身舒暢,他甚至想到了如果有誰膽敢偷吃自己的蘋果時遭到蘋果的襲擊的丑怪模樣。想到這里,他便止不住想笑,偷偷笑了一會兒,他又有些擔(dān)心,1059的藥效只有半個月左右,半個月之后,這些蘋果說不準(zhǔn)還是被可惡的孩子玩鬧般地摘去,這時他不由得不憎恨,自家的果園為什么要分到那么一棵長在路邊的果樹?可惡的是,那棵果樹盡管每年打果很多,收成卻極為可憐,誰叫它偏偏長在路邊呢?
河水浸潤著大年爹的雙腳,他默默盯著清澈的河水好一會兒,這才收回自己的視線,然后他收拾好所有的東西,帶著空空的肚子往家里走去。
這是一個極有成效的上午,當(dāng)大年爹又一次邁開回家的腳步時,陽光又一次曬暖了他的腦袋。他知道自己上午的活兒干得不錯,什么也沒有浪費(fèi),時間、農(nóng)藥還有注射器,一切都派上了用場,這一切看上去的確挺不錯。大明和二明從遠(yuǎn)處像野孩子一樣跑過來,大年爹遠(yuǎn)遠(yuǎn)看到,便收了腳大聲叫道:“大明!”大明在前面詫異地收了腳步,這才發(fā)現(xiàn)爺爺站在自己的對面,他小心地回頭看了一下正從后面跑來的二明,不知如何才好,大年爹看著自己的兩個孫子,忽然問道:“干嗎,在山下野跑,不吃飯了?!”
大明調(diào)皮地翻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然后用塑料涼鞋踢開了腳邊的一粒石子,二明這才從旁邊大聲說:“爺,我們放假了!”
“放假了?”大年爹半是狐疑地問:“放假了,就不能在家?guī)椭牲c(diǎn)活兒?”
“爸媽剛?cè)ズ髨@給菜澆水了。”大明說。
“那你們就出來瞎跑,趕快回去!”大年爹一時不知對孫子說些什么,便又大聲道:“暑假作業(yè)都沒有做好,哪來的野性?”
大明不情愿地嘟著嘴,他一點(diǎn)兒也不喜歡爺爺跟他說暑假作業(yè)的事兒,那個暑假才開始一天,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二明這時笑著從大年爹身邊跑過,朝著河邊一路奔過去,大明趕緊對大年爹說:“二明又上河去了,我去追他回來!”
大年爹哼了一聲,大明便從他旁邊一路跑著過去。
大年爹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對著大明的背影喊道:“大明,咱家果園的蘋果這幾天不要吃??!剛打了藥的!”
大明頭也沒回應(yīng)了一聲:“我知道剛打了藥的,你不是背著藥箱嗎?”
大年爹低頭看了看自己挑在肩上的藥箱,苦笑了一下。老了,的確是不中用了,孩子一眼就看出來的東西,自己竟然一點(diǎn)兒也沒意識到。
假如不是爸媽在我高考時非要我去報一個醫(yī)學(xué)專業(yè),那么我現(xiàn)在肯定不會坐在這里聽著對面的這個瘦臉女人喋喋不休。其實(shí)我一點(diǎn)兒也不喜歡醫(yī)生,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可我現(xiàn)在卻成了一個醫(yī)生。
媽媽對我說:“孩子啊,如果你以后當(dāng)了醫(yī)生,家里人可就都有了照顧了,”所以等我考取了那所醫(yī)專之后,最高興的就是媽媽。剛考上醫(yī)專那會兒,自己好像也得意了一陣子,可是一進(jìn)學(xué)校,我還是覺得自己果然投錯了檔案。第一節(jié)解剖課上完,我吐了三回,這以后不吐了,大概是適應(yīng)了吧!
瘦臉女人還在那里說個沒完,她說她的感冒配了幾次藥都不見好轉(zhuǎn),錢倒花了去,病卻沒治好,她懷疑是我沒費(fèi)心思幫她配點(diǎn)好藥。我知道她是公費(fèi)醫(yī)療,所以才張了那么大一張嘴一直說個不停。其實(shí)感冒只要多喝開水,多睡些覺自然就好了,然而這話從醫(yī)生的嘴里說出來,總讓人覺得不很誠懇。醫(yī)生不就是給病人看病開藥的嗎?既然開不了藥,病人怎么會滿意呢?
當(dāng)我把一張開滿了好藥的單子飛快地寫好時,瘦臉女人在邊上忽然叫了一聲:“李醫(yī)生,你干脆幫我掛幾個吊瓶不就行了!”于是我又在單子下面加了三針鹽水,她這才閉上了那張喋喋不休的嘴,接過我遞過去的單子,她的臉色很有些得意,好像她比我更懂如何才能治好感冒。我確信,她一定不知道沒有什么感冒藥是絕對有效的,因?yàn)槊恳环N感冒都源于不同的病毒。所謂的感冒藥更像是一種心理安慰劑,好像吃了藥你的病才治得好,其實(shí)感冒多數(shù)時候只要做好調(diào)節(jié),自然而然就好了,就是這樣。
瘦臉女人剛剛轉(zhuǎn)過身去,我就打了個呵欠,跟這種病人打交道真是累人,在他們那里,會開好藥的醫(yī)生仿佛才是好醫(yī)生。記得剛剛到這家縣城醫(yī)院的時候,我總是給病人多開些既有效又便宜的藥品,可那些只花了十幾塊的人往往在拿了藥之后都面帶疑慮,等他們再三問我是不是開錯了藥之后,我會跟他們說:“沒錯?!比齻€月后,我寧愿給那些長相不善的人多開些價錢頗貴的藥,對我來說,這一點(diǎn)兒也不難。
急診室的外面忽然響起了腳步聲?,F(xiàn)代人做事總是咋咋呼呼的,家里的小孩子摔了一跤,頭上不過一個血腫塊塊,他們也會聲嘶力竭在走廊外面就大叫醫(yī)生。
瘦臉女人還沒走出急診室,急診室的門便被一個身體用力地撞開,這一聲巨響嚇得瘦臉女人渾身一哆嗦,這時一個三十多歲的鄉(xiāng)下男人沖到我面前,他的臉色蒼白異常。他大聲喘著粗氣,神情緊張地盯著我,然后跟我急迫地說:“醫(yī)生,你救救孩子!”
那個被中年男人抱著的孩子滿嘴白沫,兩腿無力地垂在中年男人的臂彎里。我連忙站起身,示意中年男人把那孩子放到檢查床上,那個男人幾乎是撲到床邊,然后輕手輕腳把孩子放到床上。
我拿了聽診器,問中年男人:“怎么回事?”然后撩開孩子的衣襟把聽診器放在孩子的胸膛上,我?guī)缀鯖]聽清那個中年男人對我說些什么,因?yàn)槲业亩H沒有任何聲響。
那個可憐的孩子的身體已經(jīng)僵硬,這讓我在夏天中忽然感到一種寒冷,我探了探孩子的氣息,又搭了搭孩子的脈搏,然后我面無表情地跟那個中年男人說:“你們來得太晚了!”
中年男人的瞳孔立即放大了,那是一種極其絕望的表情,接著他一把拉住了我,那只粗硬的手捏得我徹心透骨地痛,于是我聽到他說:“求求你了,醫(yī)生,你救救我的孩子吧!”
我極力要抽回自己的手,卻覺得那只手攥得更加緊了,我真的不知該怎樣才好,只好大聲喊道:“你拉著我的手,我怎么看??!”
中年男人立即松開了手,我回到床邊,又聽了孩子的心臟,還是沒有跳動。那個已經(jīng)死去了的孩子嘴角歪斜,全身青紫。想了三秒鐘,我回過頭來,對中年男人又一次說:“你們來得太晚了!”
我無法描述中年男人在聽了我這句話時的表情,我能夠感受到的只是一片茫然的黑暗。對這個孩子,我真的無能為力,雖然我很想幫幫這孩子,畢竟那個孩子看上去不過十來歲的樣子,但我真的無能為力。
中年男人這時發(fā)出了哭天搶地的一聲:“二明啊!……”他的聲音急促而高昂,完全不像正常人的聲音。這時,急診室外的一群人都順著門口往里面看,我只覺得渾身不自在,好像是自己害死了那孩子。
幾個護(hù)士匆匆忙忙跑進(jìn)來,想拉起那個跪倒在床前痛哭的中年男人,那個男人死死地抱住孩子的身體,怎么也不肯起身,他的哭聲奇特異常,我懷疑自己會終生難忘。
那個叫二明的孩子是吃了打了農(nóng)藥的蘋果中毒身亡的。我們這個縣是全國有名的蘋果大縣,在我們這里每年都有好多例蘋果中毒事件,可那個叫二明的孩子中毒之深發(fā)作之快,是我這個當(dāng)醫(yī)生的人都始料不及的。按理說,農(nóng)藥打在蘋果表面,只要用手擦干凈,大半的農(nóng)藥應(yīng)被擦掉,至多不過是輕微中毒而已,可這個孩子的癥狀?孩子小小的肚子能裝下幾個蘋果呢?
沒過多久,急診室外又是一陣喧鬧,那群看熱鬧的人正往屋子里面看著還在失聲慟哭的中年男人,就聽到一個女人在不遠(yuǎn)處大聲地哭喊:“大年啊,大明也不行了!你快點(diǎn)來呀!”
……
那天下午,半個小時里,我一連看了兩個病人,卻連一分錢的藥都沒有開,因?yàn)槟莾蓚€孩子送到醫(yī)院時,都已經(jīng)身體僵硬、呼吸停止。
他們死于食物中毒。
他們中毒的原因是吃了被注射器打了農(nóng)藥的蘋果,這是我后來才得知的。這預(yù)言了兩個孩子的死亡,因?yàn)閮H僅吃了噴過農(nóng)藥的蘋果遠(yuǎn)不至于中毒至深,但1059注入蘋果之內(nèi),后果自然不堪設(shè)想。
那個叫譚大年的中年男人在醫(yī)院里一直哭到晚上八點(diǎn),他的女人像瘋了一樣扯著他的衣領(lǐng),直把他的衣領(lǐng)扯開一條長長的裂縫,中年農(nóng)村婦女扯著譚大年的衣領(lǐng)時,一直哭喊著一句話:“譚大年??!我的孩子呢?孩子呢?”
后來,我還聽說,孩子們吃的蘋果是他們的爺爺親手注射過的含有劇毒的蘋果,這著實(shí)讓我吃驚不小。
大明和二明出事兒那天,我還跟他們玩了好一會兒。
那大概是中午十二點(diǎn)半左右,我看見大明和二明從后院兒跑出來。我在窗邊對大明喊了一聲,讓他快點(diǎn)吃飯。大明說他剛吃完,我就讓大明在井邊等我。
二明也在那兒,二明老是喜歡哭,我一點(diǎn)也不喜歡他。
大明拿了個罐頭瓶,里面裝了兩個小紅金魚。他想用那兩條小魚換我的雪糕,我要是知道大明會那樣兒,我就跟他換了,可我當(dāng)時正吃得香,那天又那么熱。
我的雪糕給大明咬了一口,二明就在旁邊捂著肚子叫疼。大明眼睛一直看著我,我就把雪糕遞給二明吃,誰知道二明根本不像以前那樣狠狠咬一大口,他看都沒看雪糕一眼,接著就在井邊滾起來。
二明當(dāng)時叫得可慘了,他剛叫了幾聲,我媽就從屋里沖出來給了我一巴掌,她以為是我不給二明雪糕吃,二明才故意那樣的,我二毛有那么小氣嗎?我當(dāng)時挨了一巴掌,也哭了。大明和我最好,還是大明好,他拉著我媽的手說:“不是二毛惹二明的?!?/p>
二明滾在我媽的腳邊,他的嘴都合不上了,滿嘴都是白沫兒,我和大明看二明那樣,都嚇壞了。我媽趕緊沖著大明家叫大明他爸。
大明他爸來的時候,還端著飯碗,他在院門口一看見二明的樣子,就把碗扔了,狗就把大明他爸的飯給吃了。
緊接著,大明他媽也來了,她一來就尖叫起來,她一向都那樣的。二明看見他媽,叫得更厲害了,嘴里的白沫也更多了,臉也變青了。
大明他媽當(dāng)時就哭了,她說二明肯定是吃了東西中毒了。大明在一邊說他和二明上午吃了兩個蘋果,是爺爺蘋果園里的。
大明他爸上去就給了大明一耳光,說:“你不知道果園剛剛打了藥嗎?!”可是,我們這兒的人都知道,剛打了藥的蘋果只要擦干凈了,是不會中毒的。
二明被他爸跑著抱走了,大明捂著臉就在我旁邊哭。我和大明最要好,我說:“沒事兒,大明,你別哭了,你爸帶二明上衛(wèi)生所了。”
大明他媽還在那兒罵大明,說大明什么也不懂。我覺得大明可懂事兒了,他是我們班上學(xué)習(xí)最好的。
大明他爸走了還不到十來分鐘,大明的肚子也開始疼了,他蹲在井邊上,跟二明一樣,臉色發(fā)青,不過大明沒有哭,他只是跟我說:“二毛,我肚子疼得不得了?!?/p>
我說:“大明你也中毒了,趕緊上衛(wèi)生所吧!”
大明他媽說:“活該,看你以后還敢不敢吃剛打過藥的蘋果!”大明他媽干嗎要這么罵大明呢?誰都知道那種蘋果沒事的,我還吃過呢!
大明后來也吐白沫了,他媽就連天叫起來,我和我媽架著大明往外跑,沒跑幾步,大明就跑不動了,他一跤摔在土道上,他媽就又哭了,說:“老天爺啊,這是怎么了!”
大明那天的身子好重??!我們把他送到村口,截了一輛拖拉機(jī),當(dāng)時大明怕是不行了,他死死地握著我的手問我:“二毛,我會死嗎?”
我不知道大明怎么會問我這個,我當(dāng)時嚇哭了。大明他滿嘴都是白沫,我和大明最要好,大明是個好人,我一點(diǎn)兒也不想大明死。
后來,大明他媽送大明去醫(yī)院了。
再后來,大明和二明到了很晚才被送回來,大明他爸像傻了一樣,讓大明他媽扯著叫著。我媽過去拉,怎么也拉不開。我爸跟我說大明和二明都死了,這怎么可能呢?中午我們還在一塊玩呢!
后來大明的爺爺、奶奶們也都來了,等他爺爺聽說大明和二明吃了蘋果才那樣的,他爺爺當(dāng)場就昏過去了,他們家的好多人都在那兒哭。
我挺想大明的,我覺得明天他還會活過來,他肯定會在早晨輕輕地敲我的窗戶叫我去河邊抓魚,他抓魚的本事高著呢!只要兩只手往草里一攏,魚就抓到了。
我爸說人死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可我看了那么多電視,里面的人不是死了之后又活了嗎?
聽說大明和二明都被裝在一個骨灰盒里。那么小的盒子能裝下那么多骨灰嗎?大明那么老高,那個盒子就是裝我一只腳也裝不下呢?
我跟我媽說,我想大明,她和我一塊都哭了。我真想大明,我媽說如果大明能和二明一塊兒去醫(yī)院,可能就又能和我在一塊兒玩了,我就恨自己,當(dāng)時怎么不叫大明和他爸一起去衛(wèi)生所呢?
大明真可憐,他的學(xué)習(xí)可好了,我們老師都夸他。大明說他長大了要當(dāng)一名升旗手,就是電視里常看到的把旗往天上一甩的那些解放軍。
大明要是當(dāng)了解放軍,那該有多神氣呀!
一抹灰色的氤氳浮蕩在村邊的槐樹上,槐樹上是被刮得支離破碎的白色紙條。當(dāng)那棵站立在村邊的槐樹準(zhǔn)備迎接又一天的太陽之際,大年爹拖著拐杖停在樹下。
他眼中藏著一抹血絲,嘴角略略地歪斜,掛在眼角的眼屎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拼命眨動眼睛,要讓淚水洗去眼角的沙澀和疼痛,可是眼淚干了,甚至連抬起手來抹一把的力量都在他身上消失了。
槐樹的左邊,五十步,是兩座新墳,一個屬于大明,一個屬于二明。
大年爹目光呆呆地望著那兩座新墳,然后是低低的干咳,聲聲干咳在鄉(xiāng)村的晨間久久不散,最后和掛在樹梢的灰色氤氳融在一處。
太陽就升將起來,那刺目的陽光即將再次照耀在槐樹上、在他的身上、在那兩座墳頭上,他忽然覺得自己渾身無力,連拐杖也支撐不住他羸弱的身軀。
老了,不中用了!可他分明記得大明那天同他說話的情形。那是他的孫子和他說的最后一句——
“大明,咱家果園的蘋果不要吃啊,剛打了藥的!”
“我知道剛打了藥的,你不是背著藥箱嗎?”
“大明啊!”大年爹的拐杖終于和他一起斜著倒在地上:“你要是個賊該多好啊!那你就不會吃咱家的蘋果了。大明?。∧阃麍@里多走幾步,不是有伏果都熟了嗎?你怎么就摘了路邊的那幾個蘋果呢?大明啊,你要是能聽見爺?shù)脑捑秃昧?,你就讓爺代替你和二明吧!大明啊,蘋果咱家有的是,你怎么就趕上那么一個??!啊,啊……”大年爹的干咳止了又停,停了又止,這時一抹晨陽帶著一絲詭異的紅色從不遠(yuǎn)的山邊露出頭來。
誰都喜歡說這樣一句話,生活還在繼續(xù)??蓪τ趨捠勒叨?,生活還在繼續(xù),真的有意義嗎?
在大年爹被戴上手銬的一刻,他露出了一絲古怪的笑意。
大年媳婦進(jìn)了精神病院,最常說的一句話是:“譚大年,大明和二明哪兒去了,怎么他們還不回來呢?”
譚大年在兩年半后和自己的媳婦辦了離婚手續(xù),他的丈母娘和他的媽媽在他臉上一人吐了一口唾沫。就在村里人對譚大年翻著白眼之際,二毛在一天夜里看到譚大年拎著一個包袱出了家門,從此就再也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