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國

【內容提要】 國際秩序構建是國際政治中最具有全局性和戰(zhàn)略性的重大議題。其中，國際秩序是以制度、規(guī)則與組織為基礎的秩序，通過制度協(xié)調可以推動和規(guī)范各國在全球范圍內的互動。因此，通過國際制度的視角能夠分析自由國際秩序的危機和未來國際秩序的走向?，F(xiàn)有國際制度秩序正處于混合制度并存的復合國際秩序階段，既有西方主導的自由制度秩序，也有堅持《聯(lián)合國憲章》的國際制度秩序，還有正在形成中的基于“一帶一路”沿線制度實踐的國際秩序。中國與國際制度秩序正處于深刻的轉型過渡之中，人類命運共同體勾勒出的未來國際秩序的藍圖與愿景，是中國推動國際秩序轉型的遠景指南。當前，國際制度秩序已經開始從基于西式規(guī)則的自由制度秩序向基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新型多邊制度秩序轉變。國際社會應該和衷共濟、和合共生，共同構建基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國際秩序。

如何看待現(xiàn)有國際秩序轉型及其發(fā)展方向？這是本文的核心問題。國際秩序構建是國際政治中最具有全局性和戰(zhàn)略性的重大議題，當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和世紀疫情疊加，中美博弈加劇，地區(qū)沖突不斷，國際層面動蕩失序。隨著美國霸權的相對衰落，自由國際秩序（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與國際體系權力變遷受到國際學界廣泛關注。①《國際組織》75 周年特刊討論了自由國際秩序面臨的挑戰(zhàn)及其應對方法，參見David A.Lake,Lisa L.Martin and Thomas Risse,“Challenges to the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75,No.2,2021,pp.225-257?！秶H事務》2021年9月出版了T.V.保羅（T.V.Paul）和馬庫斯·科恩普羅斯特（Markus Kornprobst）編寫的特刊《去全球化？自由國際秩序的未來》，參見T.V.Paul,“Globalization,Deglobalization and Reglobalization: Adapting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97,No.5,2021,pp.1599-1620;Jozef Bátora,“States,Interstitial Organizations and the Prospects for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97,No.5,2021,pp.1433—1450?！秶H政治經濟評論》2020年推出專欄，討論中國崛起與自由國際秩序轉型，參見Nana de Graaffa,Tobias ten Brinkb and Inderjeet Parmar,“China’s Rise in a Liberal World Order in Transition—Introduction to the Forum,”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Vol.27,No.2,2020,pp.191—207?！秶H研究展望》2020年特輯就全球貨幣秩序和自由秩序展開辯論，參見Carla Norrlof,et.al.,“Global Monetary Order and the Liberal Order Debate,” International Studies Perspectives,Vol.21,No.1,2020,pp.109-153?！秶H觀察家》2018年的特刊則著眼于自由國際秩序內部裂縫并考察了使秩序大廈搖搖欲墜的外部壓力，參見Riccardo Alcaro,“The Liberal Order and its Contestations: A Conceptual Framework,” The International Spectator,Vol.53,No.1,2018,pp.1-10。在自由國際秩序的形成發(fā)展過程中，美國承擔了霸權控制者與秩序構建者的雙重作用。與國際學術界熱衷于討論自由國際秩序不同的是，中國學界對這一概念的分析和批判顯得仍不夠。

現(xiàn)有學界對于國際秩序轉型的分析包括現(xiàn)實主義權力轉移理論（power transition theory）、制度自由主義（institutional liberalism）、社會學制度主義（sociological institutionalism）和制度制衡論（institutional balancing）等，這些觀點對于國際秩序轉型存在學理上的分歧。權力轉移理論闡述了國際權力結構是如何錨定制度秩序的，即把國際制度理解為大國之間的一種共謀形式。②Randall L.Schweller and David Priess,“A Tale of Two Realisms: Expanding the Institutions Debate,”The International Studies Review,Vol.41,No.1,1997,p.8.國際制度秩序是由“處于系統(tǒng)層級頂端的國家”建立的，這些國家“利用其特殊地位，建立主要使自己受益的規(guī)則和制度”。③David Rapkin and William R.Thompson,“Power Transition,Challenge and the (Re) Emergence of China,” International Interactions,Vol.9,No.4,2003,p.317.制度自由主義基于制度相互聯(lián)系和經濟相互依賴，分析了國際制度秩序的建立、演變以及面臨挑戰(zhàn)的根源。①Xinyuan Dai,“Challenges to the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al Order,” The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Vol.13,No.4,2020,pp.485-508.制度自由主義堅信，如果國際秩序是一個由規(guī)則和制度組成的密集網絡，那么不斷變化的世界看起來就不那么動蕩了。社會學制度主義認為，國際秩序涉及成員國在多大程度上形成一致性的共同體和規(guī)則，當國際制度出現(xiàn)等級制時，共享規(guī)則和自我規(guī)則之間的關系變得緊張起來。②Liesbet Hooghe,Tobias Lenz and Gary Marks,A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9,p.4.國際秩序的社會學路徑聚焦秩序的社會化進程，崛起國接受、內化并支持現(xiàn)有制度規(guī)范和原則，可能通過辯論、說服、習慣化和社會融合等路徑，與國際秩序現(xiàn)有規(guī)范保持一致。③Tanja A.B?rzel and Michael Zürn,“Contestations of the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 From Liberal Multilateralism to Postnational Liberalism,” SCRIPTS Working Paper,No.3,2019,p.7,https://www.scriptsberlin.eu/publications/working-paper-series/Working-Paper-No_-3-2020/SCRIPTS_Working_Paper_03_Web.pdf.制度制衡論認為在全球化的秩序背景下，各國經濟相互依賴鼓勵各國選擇多邊制度，而不是通過傳統(tǒng)軍事手段追求安全和利益。④Kai He,Institutional Balancing in the Asia-Pacific: Economic Interdependence and China’s Rise,London: Routledge,2009.該觀點認為，由于中國受到國際規(guī)范和規(guī)則的約束，國際制度的“鎖定”效應將確?；谥贫戎坪舛莻鹘y(tǒng)軍事手段的新型權力過渡可能比普遍預測的更加和平，中國對自由國際秩序的制度挑戰(zhàn)比預想的更加平和。⑤Huiyun Feng and Kai He,“China’s Institutional Challenges to the International Order,” Strategic Studies Quarterly,Vol.11,No.4,2017,pp.23-49.

總體上，權力轉移理論認為國際秩序的實質是意識形態(tài)性，忽視了國際制度在國際秩序轉型中的重要作用。制度自由主義強調自由色彩濃厚的西式制度，有意忽視秩序內部的實踐，被批評為等級制、帝國主義和種族主義。⑥Inderjeet Parmar,“The US-led Liberal Order: Imperialism by Another Name?”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94,No.1,2018,pp.151—172.社會學制度主義對國際秩序規(guī)范易于解釋但卻很難預測，無法預測崛起國挑戰(zhàn)國際秩序想法和意圖的偶然性以及非線性的社會化過程。⑦Stacie E.Goddard,“Revolution from the Inside: Institutions,Legitimation Strategies,and Rhetorical Pathways of Institutional Change,” Global Policy,Vol.11,No.3,2020,p.90.制度制衡論則把制度降格為維護秩序的工具，降低了制度運轉的獨立空間。上述觀點對國際秩序總體上均采取靜態(tài)和整體觀點，存在偏頗及比較簡化的二元預測，忽視了國際秩序的復雜性、多樣性和立體化特征，同時過分渲染中國與國際秩序沖突的一面，而對中國推動國際秩序轉型所采取的差異性戰(zhàn)略關注不足。當前正在重建的國際秩序在現(xiàn)代世界中獨一無二，很難輕易分類，需要超越現(xiàn)實主義、自由主義等理論體系的簡單邏輯。①Nana de Graaffa,Tobias ten Brinkb and Inderjeet Parmar,“China’s Rise in a Liberal World Order in Transition—Introduction to the Forum,”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Vol.27,No.2,2020,p.200.

當前，不少學者認識到并強調國際制度在秩序轉型中的作用，通過制度進行規(guī)則治理并促進秩序轉型，這為本文研究提供了啟示。②參見唐世平：《國際秩序變遷與中國的選項》，《中國社會科學》2019年第3 期，第189 頁；李慧明：《人類命運共同體與國際秩序轉型》，《世界經濟與政治》2021年第8 期，第19—22 頁；Xinyuan Dai,“Challenges to the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al Order,” The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Vol.13,No.4,2020,p.491。本文指出，國際制度轉型是國際秩序轉型的關鍵判斷指標，國際制度視角的切入有助于判斷和掌握國際秩序轉型的現(xiàn)狀和走向。在此基礎上，本文提出“國際制度秩序”（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al order）的概念，各國通過國際制度可加深制度聯(lián)系并形成有效的秩序安排。本文認為，國際制度秩序的運作性質是否會發(fā)生重大變化，可以通過分析現(xiàn)有國際組織的原則和功效是否保留或如何變遷來進行判斷。當制度原則停止運作時，制度秩序就會崩潰，國際秩序就會實現(xiàn)轉型。比如，霸權、均勢、集體安全、歐洲協(xié)調、安全共同體、國家主權等原則支配了不同時期的國際秩序。但也要看到，制度變遷只是國際秩序轉型的基本要素之一，國際秩序轉型的因素復雜，觀念和價值觀在轉型中的基礎作用同樣突出。為此，本文從構成國際秩序的核心要素國際制度出發(fā)，批判借鑒制度自由主義的相關論述，尤其是批判制度自由主義所謂普世民主、市場經濟和西方價值觀的虛妄，聚焦國際制度秩序的內涵與特征，展現(xiàn)混合制度并存的國際秩序特征，探討自由制度秩序面臨的危機及今后國際秩序轉型的可能前景。從國際制度視角出發(fā)，制度秩序的變化將導致世界政治中最為動態(tài)、最為復雜的“制度轉型”。

一、國際制度秩序的內涵

（一）國際制度秩序的基本內涵

國際制度秩序是基于制度和規(guī)則的國際秩序，國際秩序的主要支柱是被稱為“作為和平變革和社會變遷舞臺的國際制度”。要界定國際制度秩序的內涵，需要首先分析國際秩序這一概念?！爸刃颉保╫rder）意指根據(jù)特定特征，通過特定安排實現(xiàn)有序狀態(tài)（controlled state）。①綜合參考劍橋詞典（Cambridge Dictionary）和牛津高級學習詞典（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給出的定義?！癘rder” in Cambridge Dictionary,2021,https://dictionary.cambridge.org/dictionary/englishchinese-simplified/order;“Order” in 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2021,https://www.oxfordlearners dictionaries.com/definition/english/order_1?q=order。國際秩序的核心是一套明確的原則、規(guī)則和制度，由國際條約構成的制度秩序滲透到國際組織之中，明確的規(guī)則和條例編纂入國際條約，成為國際制度秩序的基本結構。②Xinyuan Dai,“Challenges to the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al Order,” The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Vol.13,No.4,2020,p.486.

國際制度與國際秩序之間緊密關聯(lián)，國際制度安排是標識國際秩序性質和特征的最突出要素。③閻學通：《無序體系中的國際秩序》，《國際政治科學》2016年第1 期，第13—17 頁；閻學通：《大國領導力》，李佩芝譯，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20年，第90 頁。作為國際秩序的核心支撐，國際制度反映出國際秩序史無前例的制度化進程。國際秩序轉型的重要體現(xiàn)就是國際規(guī)則制定權的變動和國際制度話語權的更替，在國際制度秩序的范疇中，制度性話語權的作用凸顯，超越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物質性權力和軍事性權力。制度變遷會動搖國際秩序的核心，不過制度變遷也比較緩慢而費力。④李慧明：《人類命運共同體與國際秩序轉型》，《世界經濟與政治》2021年第8 期，第17 頁。

本文認為國際制度秩序是一個以制度、規(guī)則與組織為基礎的秩序，把制度置于維持秩序運轉的樞紐位置，通過各類制度、機構和協(xié)議的協(xié)調功能，把國家、區(qū)域和國際事務進行有效關聯(lián)，促進和規(guī)范各個行為體在全球范圍內的互動。國際制度是當前秩序的中心特征，是政策協(xié)調的促進者，是權威決策的推動者，是全球影響力的制造者，也是合法性的重要來源。國際制度本質上是一套運行的規(guī)則體系，在一定的分工范圍內定義復雜的社會任務，以實現(xiàn)特定的制度目標。從理論傳承的角度看，國際制度理論對制度的解讀出現(xiàn)從靜態(tài)的概念轉向關注制度秩序的動態(tài)政治，傳統(tǒng)的單一制度分析約束性和局限性日益明顯。動態(tài)的國際秩序反映了不同時期國家間關系的既定安排，因此，通過國際制度來界定國際秩序具有清晰的學理路徑。

西方話語中的所謂“自由制度秩序”是西方推動的一種特定類型的制度秩序，自由制度秩序是西方自由國際秩序的核心，支撐了該秩序的內部互動和外部聯(lián)系。自由國際秩序自19世紀下半葉開始出現(xiàn)，但在二戰(zhàn)之后才發(fā)展起來一個具有高度等級性和較強制度化的國際秩序，主要原則包括所謂集體安全、經濟開放和民主治理。這一秩序又稱為“自由霸權秩序”，“霸權國家通過建立和維持自身規(guī)則和制度來主宰秩序”。①John G.Ikenberry,Liberal Leviathan: The Origins,Crisis,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American World Order,Princeton,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1,p.16.自由制度秩序在實踐中包括美國的聯(lián)盟伙伴關系、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世界貿易組織及七國集團等?？傊杂芍贫戎刃虻膶嵸|是所謂的霸權制度秩序，即在美國的霸權支配下的以西式規(guī)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

（二）國際制度秩序的一般特征

國際制度秩序是國際秩序的特定類型。在這一秩序中，制度引領和規(guī)則導向處于秩序核心，全球制度秩序、俱樂部制度秩序與區(qū)域制度秩序并存，同時具有內在穩(wěn)定性。具體而言：其一，制度引領和規(guī)則導向處于秩序的核心。國際秩序引導國家行為的規(guī)則和制度，而國際制度是新秩序的核心要素，通過制定適當?shù)囊?guī)則和條例，在限制國家行為方面發(fā)揮關鍵引領作用。進而，國際制度秩序通過不斷增加的制度網絡推動合作與一體化。規(guī)則是任何制度的精髓，規(guī)則導向可以提供制度紅利（institutional dividends），把世界經濟、安全與發(fā)展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在國際制度秩序中，制度發(fā)揮了核心作用，國際制度以透明和互惠為基礎，提供專業(yè)知識分析問題、制定政策，并具有規(guī)范和價值傳播功能，可以用以界定和評判什么是可接受和合法的國家行為。

其二，全球層面的普遍性制度秩序、超國家的俱樂部制度秩序和地區(qū)層面的區(qū)域制度秩序共同存在、共同演化。全球層面的國際制度秩序以聯(lián)合國為重要標志，在經濟、貿易和環(huán)境等領域促進了各國包容開放和相互依存。但全球層面的制度秩序并非一種常態(tài)，問題領域的制度化合作愈加專業(yè)化和具有針對性，使得全球制度的超國家秩序出現(xiàn)俱樂部導向。西方所謂的自由制度秩序在冷戰(zhàn)時期從屬于世界范圍內美蘇集團對峙的均勢秩序，自由制度秩序的區(qū)域和職能范圍被明確限定，所謂自由制度秩序既不自由也不全面，這是一個主要局限于西方的俱樂部制度秩序。在地區(qū)層面，國際制度秩序更明顯地呈現(xiàn)出區(qū)域化和地區(qū)性的特征，在經濟和環(huán)境方面保持全球化的狀態(tài)，但在政治權力運作方面將變得去中心化。一個去中心化的國際秩序在形式上具有顯著的地區(qū)性，各大國控制自己的地區(qū)范圍。②阿米塔·阿查亞、巴里·布贊：《全球國際關系學的構建：百年國際關系學的起源和演進》，劉德斌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274 頁。與此同時，地區(qū)失序也是國際秩序的顯著特征，部分國家政局動蕩、國內派別激烈爭奪，地方層面沖突很容易蔓延到鄰國，容易造成地區(qū)政治混亂。

其三，國際制度秩序具有內在的穩(wěn)定性。國際制度秩序是一個動態(tài)的秩序，但有一套核心制度原則，具有內在穩(wěn)定特征。同時，國際制度具有沉沒成本和重置成本，意味著維持制度比新建制度更容易。制度建設的高昂成本使得現(xiàn)有制度得以延續(xù)，一個制度越復雜，其結構層次越具有多維性，任務功能性越具有復雜性，制度適應性就越強，越能應對環(huán)境變化。因此，與低制度化的國際組織相比，高制度化的國際組織不大可能被替換或整合。①Maria Josepha Debre and Hylke Dijkstra,“Institutional Design for a Post-liberal Order: Why Some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 Live Longer Than Others,”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Vol.27,No.1,2021,pp.311-339.當前，支撐國際制度秩序的聯(lián)合國、世界貿易組織等高制度化的國際組織難以解散。但國際制度秩序轉型是客觀存在的，判斷是否發(fā)生轉型的核心是區(qū)分核心制度與非核心制度。比如，《聯(lián)合國憲章》、聯(lián)合國相關文件和決議規(guī)定了國際秩序的治理原則，《聯(lián)合國憲章》如變化將改變國際秩序的基石，而世界銀行投票權改革等其他制度變化則很難從全局改變整個制度秩序。

二、當前國際制度秩序的特征

（一）逐步陷入困境的自由制度秩序

在西方話語體系中，所謂“自由制度秩序”是指一個由多邊安排、多邊機構、聯(lián)盟、貿易協(xié)定和政治伙伴關系組成的廣泛體系，旨在強化西式政治和經濟規(guī)范，削弱地緣政治競爭，從而確保西方國家利益。②Stacie E.Goddard,“Revisionists,Networks,and the Liberal Institutional Order,” in Anders Wivel and T.V.Paul,eds.,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 and Power Politics: Bridging the Divide,Washington,DC: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2019,p.117.“自由制度秩序”來源于威爾遜提出的“基于規(guī)則的國際秩序”，二戰(zhàn)后自由國際秩序不斷深化、擴大并強化了西式制度規(guī)范，形成了一種具有內在矛盾性的自由制度秩序。一方面，自由制度秩序推動西方國家規(guī)則制定和多邊協(xié)商，制度的基本形態(tài)具有一定合理性；但另一方面，自由制度秩序需要美國提供國際公共產品進行運轉，是一種粉飾的霸權制度秩序。③自由制度秩序不完全等同于霸權秩序。參見唐世平：《國際秩序變遷與中國的選項》，《中國社會科學》2019年第3 期，第190 頁。自由制度秩序歷史上曾有一定的進步意義，不同于傳統(tǒng)均勢秩序，是對傳統(tǒng)霸權秩序某種程度的改進。

美國主導建立了自由制度秩序。美國把美式規(guī)則與自身的政治體系、聯(lián)盟、技術、貨幣和市場等融為一體，通過領導由國際制度、伙伴關系、扈從國（client states）與地區(qū)秩序組成的世界，與其同伴形成了緊密同盟。①John G.Ikenberry,“The Next Liberal Order: The Age of Contagion Demands More Internationalism,Not Less,” Foreign Affairs,Vol.99,No.4,2020,p.138.自由制度秩序短期內仍將繼續(xù)下去。美國可能不再是唯一的超級大國，其影響力取決于能否提供一套互利的制度框架，而重回大國競爭的老路意味著美國終將失去制定國際規(guī)則的能力。盡管特朗普政府退約和英國退出歐盟被認為是自由制度秩序受到挑戰(zhàn)甚至威脅的證據(jù)，但這種退約本質上受到地緣政治博弈的強烈影響，國際制度權威一直對成員國是否退約決定產生影響，因此，美歐國家退出國際制度并不是一個新現(xiàn)象。②Benjamin Da?ler and Tim Heinkelmann-Wild,“International Authority,Democracies,and Exit from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 Paper Prepared for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PEIO)Online Seminar,February 9,2021,pp.1-41,https://www.peio.me/wp-content/uploads/2021/papers/PEIOo21_paper_69.pdf.同時，自由制度秩序尚具有可調試的部分糾正能力，美國時常表態(tài)在承認差異化的基礎上與盟友塑造具有一致立場的國際秩序。但自由制度秩序存在結構性缺陷，美國總是利用國際制度把脅迫的行為轉變?yōu)楹戏ǖ慕y(tǒng)治，因此自由制度秩序的調適效度有限。

自由制度秩序的未來不僅取決于美國的制度行為，還取決于中美博弈以及與其他國際制度的協(xié)調。自由制度秩序的根基正在被侵蝕，出現(xiàn)了制度權威、制度合法性和制度績效等方面的衰退。盡管國際制度可以在緩解中美競爭方面發(fā)揮一定作用，比如澄清競爭規(guī)則、保持溝通渠道暢通，但由于美國的原因，這種制度功能仍然有限。同時，自由制度秩序的所謂改革進展不大，至少從國際層面來看，容納權力變動和利益分配變化的更具包容性的全球秩序前景尚不明朗。此外，自由制度秩序能否繼續(xù)延續(xù)下去，還取決于其能否與基于《聯(lián)合國憲章》的國際制度秩序進行協(xié)調。

（二）以《聯(lián)合國憲章》為核心的國際制度秩序

國際秩序安排具有雙面性：有政治的一面，也有法律的一面。國際法是國際秩序的規(guī)范基礎，構成現(xiàn)有國際秩序的基本保障。法律正當性是現(xiàn)有國際秩序運轉的保障，通過約束國家行為，成為國際秩序轉型的穩(wěn)定因素。聯(lián)合國主導的秩序以國際法作為國際互動的基本框架，通過塑造崇尚法律、反對強權、規(guī)則約束等方式實現(xiàn)一種法治秩序?，F(xiàn)有國際法既是二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法治基石，也是國際秩序轉型期回應新興國家合理訴求的可信保障。新興國家可以利用國際法在國際社會中形成“公正與善良”的形象，為塑造自身的引領地位提供合適的觀念工具。國際法試圖擺脫自由制度秩序的束縛，力圖推動公正、和諧、平等、自由的國際法治秩序。當前，國際法在國際秩序轉型中的基石作用凸顯，國際法通過清晰公正地配置權利義務、塑造規(guī)則體系、推進規(guī)則意識，可以逐步形成均衡穩(wěn)定而又可預期的國際秩序。

作為最具有普遍性、代表性和權威性的政府間國際組織，聯(lián)合國是二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基礎。聯(lián)合國確認了人類社會共同的價值理念，奠定了國際法真正普適性的堅實基礎，為國際社會提供了一套體現(xiàn)公平正義的全球性法律體系。聯(lián)合國作為國際合作的平臺不僅加強了基于國家利益的傳統(tǒng)外交規(guī)范，而且對國際制度秩序產生了重要影響。聯(lián)合國通過聯(lián)合國大會、安全理事會、國際法院、國際法委員會等機構共同推動國際制度建設，促進基于國際法治的聯(lián)合國制度不斷發(fā)展，為國際和平與發(fā)展提供了制度保障。①張磊：《中國重返聯(lián)合國五十年：發(fā)展歷程與演進邏輯》，《國際觀察》2021年第5 期，第31 頁。在思考“聯(lián)合國是浪費資源，還是對全球秩序至關重要”這一問題時，有必要從其活動的各個實質性支柱：國際和平與安全、人權與人道主義行動以及可持續(xù)發(fā)展中說明其成就和缺點。聯(lián)合國在國際秩序中的地位毋庸置疑，沒有聯(lián)合國，當代世界又將何去何從？②Thomas G.Weiss,“Would the World Be Better Without the U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70,No.2,2017,p.30.

基于《聯(lián)合國憲章》為核心的國際秩序與自由制度秩序之間具有一定關聯(lián)性。有西方學者認為，聯(lián)合國是美國構建所謂自由制度秩序的標志性組織，聯(lián)合國成立時，其結構反映了當時占主導地位的權力關系，又反映了各國人民渴望和平的愿望。③保利娜·克爾、杰弗里·懷斯曼編：《全球化世界的外交：理論與實踐》，張清敏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366 頁。聯(lián)合國也是最接近實現(xiàn)自由主義者所鼓吹的普遍主義機構，但實際上后來嚴重受限于美蘇冷戰(zhàn)。需要指出的是，《聯(lián)合國憲章》所確立的國與國間的基本行為準則從本質上與西方所謂自由制度秩序劃清了界限，同時，聯(lián)合國的普遍制度屬性又為各國平等合作創(chuàng)造了條件。今后，以聯(lián)合國為代表的制度秩序將與所謂自由制度秩序共存，而聯(lián)合國也能為西方國家與新興國家提供在國際制度內開展特定議題合作的平臺。

（三）正在形成中的基于“一帶一路”制度實踐的國際秩序

共建“一帶一路”正在成為中國參與國際秩序建設、促進全球共同發(fā)展的中國方案?！耙粠б宦贰敝贫冉ㄔO是“一帶一路”倡議高質量發(fā)展的必然要求和內在訴求，也是中國推動國際秩序改革的重要切入點。8年多來，“一帶一路”成為范圍最廣、規(guī)模最大的國際合作平臺，已經開始在沿線地區(qū)逐步形成一個基于“一帶一路”制度建設的國際秩序。截至2021年11月，共有172 個國家和國際組織與中國簽署了200 多份共建“一帶一路”合作文件，推動建立了90 多個雙邊合作機制。中國已與13 個“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簽署了7 個自貿協(xié)定和56 個投資協(xié)定，持續(xù)深化雙邊、區(qū)域經貿合作，加強規(guī)則對接。①俞建華：《以規(guī)則建設推動“一帶一路”經貿合作》，《人民日報》2021年11月17日，第14 版?！耙粠б宦贰敝贫冉ㄔO成果不斷凸顯，和平合作、開放包容、互學互鑒、互利共贏的理念和主張寫入聯(lián)合國、二十國集團、亞太經合組織、上海合作組織等國際制度成果文件中?！耙粠б宦贰眹H制度建設已經初步形成了以“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為核心，以亞投行、絲路基金為載體，以金磚銀行、上合組織銀聯(lián)體為支撐的多層國際制度體系。通過“一帶一路”制度建設，以政策溝通為途徑，凝聚規(guī)則發(fā)展的共識，基于共商共建共享基本原則的“一帶一路”國際制度秩序正在沿線地區(qū)形成之中。

為積極推動“一帶一路”制度化進程，2021年11月19日，習近平主席在第三次“一帶一路”建設座談會上強調，探索建立更多合作對接機制，推動把政治共識轉化為具體行動，把理念認同轉化為務實成果。②《習近平在第三次“一帶一路”建設座談會上強調以高標準可持續(xù)惠民生為目標繼續(xù)推動共建“一帶一路”高質量發(fā)展》，《人民日報》2021年11月20日，第1 版。中國加大了“一帶一路”與現(xiàn)有國際制度對接的力度，2021年以來，中國已決定申請加入《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xié)定》（CPTPP）和《數(shù)字經濟伙伴關系協(xié)定》（DEPA），展現(xiàn)了中國積極參與國際經濟特別是數(shù)字經濟合作及相關規(guī)則制定的建設性姿態(tài)。根據(jù)中國官方的表述，“一帶一路”涵蓋“健康絲綢之路”“綠色絲綢之路”“數(shù)字絲綢之路”“和平絲綢之路”“網上絲綢之路”和“冰上絲綢之路”等不同類型，這些類型和領域已經逐步形成了相互尊重、發(fā)展導向、互利合作的國際協(xié)商制度。

“一帶一路”在沿線地區(qū)正在形成的制度秩序與所謂自由制度秩序存在明顯差異，但沒有必然沖突。西方有學者認為，“一帶一路”雖然原則上不排斥西方參與，但將貸款和投資與“一帶一路”掛鉤，這種依賴關系會形成一種獨立于自由制度秩序的平行秩序，二者將開展激烈的制度競爭，且這兩個秩序之間的競爭與美蘇冷戰(zhàn)不同。他們甚至鼓吹國際制度無法充分彌合這一新出現(xiàn)的分歧，很難預防沖突，也不會防止中美新冷戰(zhàn)。③David A.Lake,“Whither the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 Authority,Hierarchy,and Institutional Change,” Ethics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34,No.4,2020,p.462.但是，“一帶一路”制度化進程中逐步形成的沿線秩序安排本質上與現(xiàn)有制度秩序并不沖突，中國融入國際制度秩序的過程是接受和遵守公認的國際法的過程，中國的“一帶一路”制度實踐與其他國家一樣，更多的是具有共識的合作訴求，推動構建全球發(fā)展伙伴關系。

三、邁向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新多邊制度秩序

（一）基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新多邊制度秩序的現(xiàn)狀

人類命運共同體不僅僅是一個理想符號，而是世界安排的客觀需求，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就是一個關于世界秩序的理念。當前，國際轉型過渡期與我國發(fā)展歷史交匯期相互交織，面對大變局的世界和新時代的中國，中國應推動建設什么樣的世界，構建什么樣的國際關系？面對這個問題，中國提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揭示了世界各國相互依存和人類命運緊密相連的客觀現(xiàn)實。人類命運共同體勾勒出未來國際秩序的藍圖與愿景，是中國的國際秩序觀，也是中國推動國際秩序轉型的遠景指南。

構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運共同體是國際制度的必然訴求。通過國際制度凝聚認同，形成實踐合力，是高質量發(fā)展“一帶一路”可著力開拓的重要方面。當前，構建網絡空間命運共同體、人類衛(wèi)生健康共同體、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和全球發(fā)展命運共同體等不同類型命運共同體均需要國際制度進行支撐。以“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金磚國家、上海合作組織、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等若干國際組織為重點率先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在議題設置、規(guī)則制定、理念引領、方案實施、過程協(xié)調、爭端解決和危機管控等方面堅持平等性原則，需要恰如其分地發(fā)出中國聲音，闡明中國立場、倡議或支持的國際制度的內涵、實質、目標、價值與路徑，打造基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新多邊制度秩序。①王明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國際制度基礎》，《教學與研究》2021年第5 期，第75—84 頁。

以整體性意識、全球化思維和全人類情懷打量這個世界，正是人類命運共同體所提供的新型世界觀。中國正從全球、地區(qū)和雙邊層面推動人類命運共同體，形成三線支撐、點線配合的協(xié)調合作局面。在不同問題領域，分別打造網絡空間命運共同體、海洋命運共同體、人類衛(wèi)生健康共同體、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全球發(fā)展命運共同體，做到全局視野、全盤運籌、綜合規(guī)劃、均衡評估，實現(xiàn)利益共生、權利共享、責任共擔；在不同區(qū)域，分別構建周邊命運共同體、亞洲命運共同體、中非命運共同體、上海合作組織命運共同體，根據(jù)不同地區(qū)的實際情況，堅持原則性和策略性相統(tǒng)一，做到分眾化、差異化、精準化實施，堅持漸進性發(fā)展，以探路者方式努力實現(xiàn)差異性一體化；在雙邊層面，針對不同國家、不同階層、不同人群分別構建中巴命運共同體、中柬命運共同體、中老命運共同體等，雙邊命運共同體是中國朝著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前進的重要組成部分，可以在合作中尋求共同利益，在溝通中增進理解互信，在對話中提升彼此關系。當前，這些領域和層面均有相應的國際制度載體，實現(xiàn)制度對接和規(guī)則聯(lián)通，通過國際制度平臺由點及面，連線成網，相互交織，經緯相連，構建全方位、立體化、多樣性的人類命運共同體制度秩序。具體如下表1所示：

表1 基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新多邊制度秩序構建示例表

（續(xù)表）

（二）基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新多邊制度秩序的內涵

基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新多邊國際制度秩序與西方主導的自由制度秩序相對比，西方制度秩序堅持封閉排他、維護西方利益，是一種舊多邊制度；新多邊制度秩序堅持開放包容、捍衛(wèi)各國共同利益，是一種新型的制度類型。包括《聯(lián)合國憲章》在內的現(xiàn)有國際制度只要為國際社會所公認、反映廣大民眾的呼聲、維護全人類的共同利益，就可以被認為是與新多邊制度秩序內涵相一致的，因此，并不是只有中國自己創(chuàng)建的國際制度才是新多邊制度?；谌祟惷\共同體的新多邊制度秩序具有如下內涵：

一是堅持以真正的多邊主義為核心。人類命運共同體堅持真正的多邊主義，倡導開放包容和互惠互利，堅持以《聯(lián)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為核心的多邊主義國際秩序，與“合則用、不合則棄”的偽多邊主義行徑從根本上區(qū)分開來。踐行真正的多邊主義，尊重國際關系基本準則，反對拉“小圈子”，遵守公認的國際法和實施國際規(guī)則構成了基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新多邊制度秩序的最顯著特征。

二是堅持國際規(guī)則由各國共同制定。這一秩序由各國共同制定的國際制度和規(guī)則所框定，人類命運共同體超越民族國家意識形態(tài)，強調世界只有一個秩序，就是以國際法為基礎的國際秩序。如果沒有有效的國際制度秩序，就不可能有國家主權平等、文明多樣性、國際關系民主化的普遍要求。國際規(guī)則應該由各國共同制定和遵守，習近平主席指出，“國際規(guī)則只能由聯(lián)合國193 個會員國共同制定，不能由個別國家和國家集團來決定；應該由聯(lián)合國193 個會員國共同遵守，沒有也不應該有例外?！雹倭暯剑骸对谥腥A人民共和國恢復聯(lián)合國合法席位50 周年紀念會議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21年10月26日，第2 版。

三是堅持國際規(guī)則制定權和收益由所涉國家共同分享。各國利益共生、權利共享、責任共擔，國際發(fā)展成果應更公平惠及每一個國家每一個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國際制度基礎體現(xiàn)在制定規(guī)則的深度上，各種成型的制度對不同領域中國家行為、交往以及社會結果的規(guī)制達到較深程度，國際交往與互動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均制定了得到各國所認可的規(guī)則，基于規(guī)則的國家行為成為多數(shù)國家的集體行為。②李慧明：《人類命運共同體與國際秩序轉型》，《世界經濟與政治》2021年第8 期，第31 頁。因此，基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新多邊制度秩序既堅持以《聯(lián)合國憲章》為核心的國際秩序，也不斷通過“一帶一路”國際制度建設實踐進行探索，引領全球治理朝著正確的方向發(fā)展，致力于建設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榮、開放包容、清潔美麗的世界。

總體而言，人類命運共同體作為一種理念，在規(guī)范意義上要求國際制度包含如下品質和特性：堅持相互尊重與平等協(xié)商；堅持責任共擔與利益共享；堅持發(fā)展導向與合作共贏；堅持統(tǒng)籌協(xié)調和包容互鑒。國際社會公認的國際法和國際關系基本準則都可以納入人類命運共同體之中。具體而言，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價值理念在安全上與《聯(lián)合國憲章》倡導的會員國主權平等、和平解決國際爭端和不得首先使用武力等理念相一致，在發(fā)展上與“聯(lián)合國2030 可持續(xù)發(fā)展目標”緊密相連，在文化上搭建文化橋梁、摒棄文明偏見，與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倡導的文明多樣性和文化融通觀一致?？傮w而言，人類命運共同體反映出中國堅持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國際制度秩序，這是在對自由制度秩序總體批判和部分吸收的基礎上，堅持以《聯(lián)合國憲章》為核心的國際制度秩序，總結“一帶一路”國際制度建設的經驗，朝著基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新多邊制度秩序演進?？梢詫Σ煌愋蛧H制度秩序在不同議題領域進行全面比較，更進一步明確基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新多邊制度秩序的內涵，如下表所示：

表2 不同議題領域的不同類型國際制度秩序對比

（續(xù)表）

不同類型國際秩序的未來演進值得關注。一方面，這些國際秩序均有可能同時存在。國際秩序在不同層面和不同地區(qū)具有不同的形態(tài)和特征，秩序共存已經成為國際秩序的重要特征。另一方面，這些不同類型國際秩序可能產生交叉重疊、制度互補，甚至層層遞進的關系。隨著中美在國際制度領域較量加劇和秩序轉型加速，全球層面的普遍性國際制度、超國家的俱樂部制度模式和地區(qū)層面的區(qū)域機制共同發(fā)展，國際社會面臨更加分散化和碎片化的國際秩序。各種秩序之間內在關聯(lián)示意圖如下：

圖1 國際制度秩序類型的內在關聯(lián)示意圖

四、國際制度秩序的未來發(fā)展

我們正在經歷一個時代的變化，舊的世界秩序正在讓位于一個新時代，即將到來的秩序輪廓仍然模糊不清，其方向也不確定。然而，未來的國際制度秩序將會更多的“去美國化”，美國無法實現(xiàn)同質化的國際秩序，世界也不可能回到美國主導的排他性制度秩序之中。

其一，不同領域、不同類型國際制度秩序并存、交叉和部分重疊。一方面，以《聯(lián)合國憲章》為核心的制度秩序與自由制度秩序之間存在交叉重疊。這兩個國際秩序均是在東西方關系互動中產生的，在基本理念和具體實踐之間存在緊張關系，在制度理念和制度運作上差異明顯，美國主導的自由制度秩序無法取代以聯(lián)合國為核心的國際秩序。同時，自由制度秩序與中國推動的“一帶一路”國際制度建設可能存在競爭。另一方面，正在形成的“一帶一路”國際制度秩序主張尊重和維護《聯(lián)合國憲章》，致力于實現(xiàn)“聯(lián)合國2030年可持續(xù)發(fā)展目標”與以《聯(lián)合國憲章》為核心的制度可以形成一定程度上的互補關系?！耙粠б宦贰敝贫戎刃虿煌耆J可聯(lián)合國的人權普遍性原則和“保護的責任”觀點，而是更多地側重周邊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從共建國家的實際出發(fā)，尊重主權和多邊主義。與聯(lián)合國普遍強調的國際和平與安全、人權和發(fā)展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中國提倡國家強大、社會穩(wěn)定和經濟發(fā)展的三位一體模式。①參見Rosemary Foot,China,the UN,and Human Protection: Beliefs,Power,Image,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20。

其二，國際制度秩序轉型是緩慢的漸進過程，推翻現(xiàn)有秩序面臨沉重負擔。在最基本的層面上，秩序意味著單位之間的模式化或結構化關系。從模式或結構變化角度看，制度秩序轉型尤其是制度生態(tài)的轉型需要很長的時間，這涉及微觀層面的實踐變化，中觀層次的組織形式變化，宏觀層面上構成特定制度環(huán)境的制度生態(tài)變化。②Jozef Bátora,“States,Interstitial Organizations and the Prospects for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International Affairs,Vol.97,No.5,2021,p.1436.在所有這些層面上，實踐、結構和環(huán)境都會在重組規(guī)則的互動過程中發(fā)生變化，國際規(guī)范和實踐框架跨越了國際制度的傳統(tǒng)邊界。盡管權力出現(xiàn)轉移，但當代國際體系的權力分散程度史無前例，權力的分散甚至延伸到恐怖組織、犯罪集團等非國家行為體，這些組織在國家邊界內或跨越國界肆意行動，形成了“一個分解的世界秩序”或網格狀世界。簡言之，權力分散一定程度削弱了秩序轉型的合力。中國不會選擇推翻現(xiàn)有國際秩序，中國的崛起是機會而不是威脅，是融入而不是挑戰(zhàn)。中國已經全面適應并深度融入現(xiàn)有國際秩序，同時中國堅決抵制自由化對國家主權利益的侵蝕，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獨特性。

其三，基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新多邊制度秩序是國際制度秩序轉型的未來選項與中國方案。這一未來選項具有現(xiàn)實的制度實踐支撐，正在形成中的基于“一帶一路”實踐的國際秩序與基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新多邊制度體系層層遞進，是構建新多邊制度秩序的起點和基礎。據(jù)此，中國和各國共同推動建設一個“應然性”的理想世界，即基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新制度秩序?；谌祟惷\共同體的國際制度秩序意味著需要提高整個國際制度秩序的有效性與合法性，而這取決于國家間組織的彼此包容和相互配合。作為一種必然的“世界主義”道德關懷，所有行為體在國際制度秩序中都應平等。同時，只有包容性的國際秩序才會得到廣泛認可，以西方為中心的秩序是排他性封閉秩序。與此同時，在當前中美激烈競爭、俄烏沖突升級的背景下，國際制度如何更好服務未來國際秩序的構建，確實需要拿出具有可操作性的行動方案，不僅需要關注國際制度的理想狀態(tài)或應然狀態(tài)，還要關注國際制度推動未來國際秩序構建的實際狀況。

秩序在現(xiàn)代國際體系中不可或缺，至關重要。當前，百年變局疊加世紀疫情，世界進入動蕩變革期，國際秩序處于面臨何去何從的歷史當口。由于新冠肺炎疫情延宕反復，世界經濟均衡復蘇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國際制度秩序面臨深度調整的新壓力。中美競爭加劇和俄烏沖突升級產生了深遠影響，不少人擔心西方自由制度秩序即將終結，世界將回歸到民族主義較量或區(qū)域集團割據(jù)的狀態(tài)?？傮w上，自由制度秩序受到來自內部質疑和外部挑戰(zhàn)的雙重壓力，已經在動蕩中逐步走向衰落，將淪為僅限于歐美地區(qū)的一種區(qū)域秩序。在此背景下，國際秩序未來走向備受關注，但一個新的秩序尚未完全實現(xiàn)，未來可能是多節(jié)點的國際秩序、去中心的全球體系和多形態(tài)的全球主義。①阿米塔·阿查亞、巴里·布贊：《全球國際關系學的構建：百年國際關系學的起源和演進》，劉德斌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270 頁。無論何種類型的秩序，國際制度將是其中的核心組成?？傊噙呏贫戎刃蚴瞧駷橹棺詈侠淼闹刃蛐螒B(tài)。近期來看，一種適應時代發(fā)展的新多邊制度秩序更有可能成為未來世界的主導秩序；②秦亞青：《世界秩序芻議》，《世界經濟與政治》2017年第6 期，第11 頁。長遠來看，基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多邊制度秩序是最合理形態(tài)的秩序選擇。國際社會應該和衷共濟、和合共生，共同構建基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新多邊制度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