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婧

一、“造形”與“構成”

一幅造形成立的繪畫作品需要具備形式完備的構成感。說文解字中所討論的“造形”不同于我們?nèi)粘Ｋf的“造型”，其語義不同。“型”組詞可為模型、型號、類型等，給人一種三維空間上的造型傳達。在德國美學理論家萊辛的《拉奧孔》著作中首次出現(xiàn)“造型”一詞，而造型能力是指在二維平面上表現(xiàn)出視覺性的立體三維空間的造型能力?！靶巍钡慕M詞可為圖形、形體、外形、形狀、形式等，皆為二維平面。在二維平面上構架平面圖形的能力就是“造形能力”的體現(xiàn)。常人看待物體是不經(jīng)提煉的，所以側重于關注物體的內(nèi)輪廓線，是對造型方面的體察。而藝術繪畫從事者，其造形能力是不可或缺的，它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是畫家區(qū)別于普通人的重要特性，所以對事物獨特的觀察視角、知性解讀尤為重要。

每個人觀看事物的方法與形式都不是照相式的簡單記錄，因為我們的意識與價值觀會讓我們看見的領域各不相同，視覺上所要尋找的必然是我們內(nèi)心所想看到的事物。因此，畫家只有具備了“造形意識”，畫家的眼睛才能感知到圖形形體的意義與魅力?！霸煨巍笔蔷哂兄饔^性、能動性與過程性的，不同于“造型”最主要的特性是：它是一個動詞，對造形的敏感度決定畫家對圖形的自主歸納與自覺組織的思維能力。在這里，圖形是指“平面圖形”，是歸屬于繪畫造形上的。平面圖形是繪畫作品上體現(xiàn)為幾何圖形形體，是封閉平面狀的，是具象繪畫作品中的隱性構成。抽象繪畫則是把“平面圖形”作為顯性構成加以體現(xiàn)。

任何概念都不同于射線的單向延伸而是具備雙向解讀的特性。事物與事物之間存在矛盾，同時也具備包容性與兼容性。事物與事物的邊界線是很難整齊劃一的，它們的邊界都具備模糊性。繪畫作品的構成也經(jīng)常存在對立的元素。如點與面、面與線、具象與抽象、立體與平面、明與暗等都是對立并存的，它們可雙向解讀、相互交融與轉換，并碰撞出不同的火花。比如具象繪畫一定需要有抽象結構加以支撐，所以具象繪畫里必定有抽象元素。其中涉及到的是形的本質(zhì)、動勢、明度；圖形表意、繪畫調(diào)性、點線面、黑白灰等繪畫語言。視覺研究表明抽象元素可直接刺激并作用于人的大腦圖層及視覺心理，因為人類的視覺、知覺能夠本能地將圖像概括并加以整合。西方格式塔心理學也稱完形心理學，人會根據(jù)自身經(jīng)驗的原始組織對事物進行整合，對無序進行有序化處理。我們不會對雜亂無章、繁瑣的圖像感興趣，因為它們會引起我們的視覺疲憊。現(xiàn)當代，我們熟知的品牌Logo設計都是簡約平面化、幾何化的，可以直接刺激人們的視覺感受，并且過目不忘，達到品牌宣傳的效果，且美觀度符合人的審美需求，這就是所謂的化繁為簡的重要性。

在繪畫作品中一定會有潛在的抽象元素，在繪畫中直接體現(xiàn)幾何平面造形或者是具象繪畫中隱于畫面的抽象構成進行表意。雖說必須概括從簡卻也不可簡單乏味，不可如同“白開水”一樣簡單明了，而是應同品茶一般有著意猶未盡之感。所以創(chuàng)作者需要找到平衡點，也就是“支點”，需要具有平面圖形獨有的味道，也就是所創(chuàng)造的“形”必須是與人的情感、品性、行為相聯(lián)系。有生命跡象存在的“形”才是具有張力與審美價值的。繪畫之所以被稱為語言，是因為外在圖形可以和我們的內(nèi)在心理產(chǎn)生一定的聯(lián)系，是具有通感的。圖形是可以傳情達意的，畫家必須去創(chuàng)造有情感的形式結構，因為情感本身是沒有形式的，形式卻是可以賦予并產(chǎn)生情感的，不能傳達情感的形式則是沒有意味的形式。

二、“意味”與“形式”

藝術具有與生俱來的魅力，深深地吸引著我們的內(nèi)心。因為藝術所描繪的形象不是浮于表面的形狀，而是由表及里地觸動我們的心弦。我們的情感與追求在這個藝術的世界里都發(fā)生了質(zhì)變，其情感解除了本身的負擔。我們感受到的是它們的形式與生命的體現(xiàn)而不是情感本身所帶來的重負。我們可以在藝術上看到我們靈魂最深處、最多樣與最復雜的運動。這種情感的運動不是單一化的，而是與造形語言相適應，雙向運動的——歡快與悲痛、平靜與悸動、恐怖與安詳……二者之間持續(xù)擺動的過程，它必須是一個完整的生命形式。對有生命和無生命的概念其實最大的不同在于生命是具有整體性的。柏拉圖在區(qū)別生命體與無生命體時做了一個實驗：他把一個物體拆解開，又組裝回去，物體又回到了原來的形態(tài)。之后，他對青蛙進行解剖分解，卻無法再還原青蛙本身，因為青蛙在拆解的過程中已經(jīng)失去了生命體征使之無法還原。所以生命是無法拆分的，它是一個整體。好的藝術作品一定是有生命力的，畫面中的每一個符號與構成都是組成生命的整體，是情感的意象。藝術家竭力想要傳達的絕對不是生命的表象，而應是“內(nèi)在生命”。我們與生俱來骨子里所存在的東西，即人性最原始的美好，這是一種無法用語言傳達的東西——“有意味的形式”。英國克萊夫·貝爾的著作《藝術》一書中提出藝術是“有意味的形式”，打破西方一直以來的重形式說。一件藝術品一旦具備生命意味就不會一點價值也沒有，“有意味的形式”是所有藝術作品的共性特征，是藝術生命的體現(xiàn)。

“意”是“音”與“心”的結合，顧名思義是來自內(nèi)心的聲音?！拔丁眲t是一種情感符號，是畫家落筆形成的軌跡，形式背后的味道。蘇珊·朗格將這種“有意味的形式”稱為一種情感符號化，把藝術定義為“人類情感的符號形式創(chuàng)造”。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把情感的表現(xiàn)和形式進行統(tǒng)一，把表現(xiàn)論與形式論相統(tǒng)一。藝術作品的外在形式可以是很多媒介，而內(nèi)在內(nèi)容應是心象之間的傳情達意，是情感體驗。藝術的分內(nèi)之事從來都是描繪客觀世界，去揭開人類表層生命下最內(nèi)心深處的“自我”?！耙T”我們?nèi)ニ囆g家精心策劃的舞會，引領我們?nèi)軇由c靈魂深處最隱秘的琴弦。這是如同某種節(jié)奏——我們的生命與呼吸所帶來的節(jié)奏與韻律，是言語所不能傳達的情感與體驗。藝術家通過藝術品去表達不可用言語表述的東西，可以是歡樂、悲傷、希望、恐懼，都是因人而異的情感與活著的規(guī)律。所以藝術品是不能東拼西湊的?？偠灾?，藝術作為一種生命的形式，它是一個整體。一首詩歌、一幅畫、一場歌劇……都是不可拆分的，它們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档抡f過：“一件美的藝術品的形式是具有合目的性的，是不受任何矯揉造作人為強制與束縛，因為藝術品像是自然的產(chǎn)物?！笨档聫娬{(diào)藝術的本質(zhì)屬性必然是氣韻天成的一種生命形式。

“意味”與“形式”在中國與其說是“有意味的形式”，不如理解為“有形式的意味”，其重點在于“意味”而不在“形式”。西方是先重視形式的再現(xiàn)，而慢慢意識到意味的表現(xiàn)的重要性。在演變過程也出現(xiàn)了許多對藝術的學說，可謂是仁者見仁，不一而足。中國的藝術在早前就以“生命”作為中國哲學思想的核心，同時也影響著中國的美學思想。中國的藝術是以“氣韻生動”為內(nèi)涵的形式，重在“意味”，重內(nèi)容大于形式。南朝謝赫在他的《古畫品錄》中最早提及“氣韻生動”這個詞。謝赫六法中，“氣韻生動”位于第一位，可見其重要性。西方關于貝爾提出的“有意味的形式”與蘇珊·朗格所提出的情感符號與生命形式雖然與中國的“氣韻生動”存在一致性，但中國的藝術形式有著它自身的意蘊美，有著我們獨特的文化土壤。

在“造形”部分我們提到以形達意。運用抽象元素包括幾何形感、色彩、點線面與黑白灰對比等語言符號去表達情意與思想，去構成畫面整體的生命體現(xiàn)。那中國的“造形”一說必是水墨傳情、書法寫意，是以觀照、體味、遷想妙得、體悟等審美感知方式。中國畫重寫意、章法。將自己的感知與妙悟，通過水墨等外在形式去傳達精神的內(nèi)在意味。在運筆用墨中傳達來自生命的張力與韻致。意在筆先，筆隨心動，“氣”注入筆墨運展，在節(jié)奏與律動中的“韻”油然而生。

三、中西方繪畫的“意味”與“形式”

美是一種諧和的形式，畫面中的美與丑的形象都是為了烘托畫面整體的完美。這里我們主要談論的是以油畫為主的形式語言。我們通常都會喜歡兒童的繪畫作品，因為兒童藝術給我們一種純潔、真誠的感受，是一種很原始的狀態(tài)。兒童看待事物往往是很簡單、概括的，比如他們看到一顆蘋果會說：“蘋果好圓??！就像一個圓形?！彼麄兺鶗煤唵蔚膸缀螆D形圖案去解說，而這正是對形體正負形的一種高度提煉，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品質(zhì)。在西方藝術世界越來越多的藝術家回歸兒童藝術、原始藝術的形態(tài)。如畢加索一生的繪畫經(jīng)歷了很多時期的不斷更替與進步。在經(jīng)歷藍色時期與粉色時期之后，他實現(xiàn)了對造形的高度概括與對繪畫語言符號形式的解讀。他的立體主義時期，畫知不畫見，打破一直以來傳統(tǒng)繪畫的單一局面。巴勃羅·畢加索可以稱之為藝術界的天才畫家?！秮喭r(nóng)少女》是這位天才藝術家的代表作，它開創(chuàng)了立體主義的先河，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

畢加索打破傳統(tǒng)的透視三維空間，轉而表現(xiàn)二維平面的空間形式。其抽象構成給人的大腦帶來強烈的沖擊力。他將人體化為幾何符號語言進行重組、分割，面與面的銜接與轉換，點與線的結合組成一個有生命力的整體。不僅運用了幾何化造形，也有用“線”造形。畫面中的女人的身體輪廓大都由線來塑造，采用了斜線或曲線，線條的粗細、長短、曲直不一，富有變化卻井然有序。大體上運用非洲木雕形式的造形語言及其形體結構元素語言，線條的方向、力度與色彩的對比搭配加強構成畫面的“勢”與“調(diào)性”。古人云，得勢則一隅皆是，失勢則滿幅皆非?？梢姟皠荨痹诋嬅嬷械闹匾浴Ｖ袊嬂砼c西方畫理皆強調(diào)勢的意識的重要性?！皠荨蹦茏尞嬅鏆忭嵷炌ā喨灰惑w而富有生機。造勢傳情，使畫面獲得更好的視覺感受，體現(xiàn)的是畫家的文化認知與繪畫修養(yǎng)。

一件藝術品的誕生有可控與不可控的因素，這與藝術家的性格、生平經(jīng)歷、生活習慣、時代背景有著莫大的關系。畢加索的藝術道路很神秘，沒有正式拜師學藝，因此沒有特定的老師，也同樣沒有弟子。沒有人像他一樣風格多變且舉世皆知。如果想探究清楚他那風格迥異的作品主線，就需要探究他所注入的情感、時間與生命。我認為畢加索立體主義時期的繪畫是他創(chuàng)造出來最偉大的作品。其中，畢加索所運用的異形同構也是格式塔心理學中最核心的要義。從成熟的思維回歸非成熟的狀態(tài)去傳達情感，可謂返璞歸真，而這也是藝術的最高境界。西方藝術家米羅那充滿童心的繪畫，其實也蘊含著神秘的情感。中國林則徐的書法作品，也有如孩童般的字體，用“拙”字來形容再貼切不過，而這“拙”定當是連城之璧。

油畫引進中國的同時，西方藝術也受到了中國“寫意”的影響。畢加索在看到中國畫時不禁感嘆中國淵深的藝術境界。中國白描的水墨用“線”，用虛實、粗細、長短、緩急來表達自然之物的情態(tài)與結構，富于變化且富有情感，在視覺與心靈上給人一種百轉千回、余音繞梁之感，富有詩情畫意之美。它是一種情感語言，同時也是藝術家情感的傳達與個人修養(yǎng)、品性、談吐的流露。顧愷之提出的“傳神論”主張“以形寫神”的美學觀點，其實同西方“有意味的形式”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中國畫家齊白石一生所繪的自然之物皆是在探尋那生命的真諦，如栩栩如生的芋葉蟋蟀，似乎在靜止的畫作中也能聽到蟋蟀的歌聲，宣示著秋日強悍的生命力。藝術家不僅要描繪客觀之物的自然形態(tài)，更重要的是對客觀物象進行取舍歸納、沉淀、抽象，轉換純粹藝術語言符號，然后再去構成一件有生命形式的藝術品。中國畫中運用的水墨用“線”都是藝術家在創(chuàng)作時達到忘我境界時訴說的“心跡”，是物我兩忘時心靈旅途的展現(xiàn)。筆所到之處，即是思緒流動的痕跡。

四、結語

藝術家通過“造形”與“構成”去傳達“意味”與“形式”。那種特殊的、不可言狀的、微妙的審美情感是“意味”的表達，是對自然物的美的情感。自古以來，“味”與“美”脫不了關系——羊大為美，古人對肥大鮮美的羊賦予美，所以美與味自然是息息相關的。傳情達意中“意”是不可或缺的，“形式”既是藝術的核心要素。種種表明“有意味的形式”必然是一切藝術的本質(zhì)屬性。藝術家窮其一生，日日以筆為伍想要表達的事物，是一種生命的形式，詮釋著人世間的情感與生命的意義?，F(xiàn)當代，很多藝術家都在求新求異，把藝術創(chuàng)新作為標準而忽視精神文化內(nèi)涵的傳承。求異未必被青睞，倒是傳統(tǒng)古意更使人為之器重。最新潮的時尚界，也經(jīng)常感慨時尚就是一種輪回。不是說創(chuàng)新不重要，內(nèi)在的精神涵養(yǎng)才是最重要的，思想情感上“形式”的革新往往比外部形式的創(chuàng)新更重要。擁有著生命之根的藝術作品才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