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曉宇

司馬遷在《史記》中運用了這樣一種敘事模式：當傳主處于某個歷史時刻或生死關(guān)頭，便會有感而發(fā)，即興悲歌，言辭不事雕琢，情真意切如從胸襟流出，或感事或詠懷，寓宇宙人生感悟于現(xiàn)實政治境遇之中，蒼涼的命運感溢于言表，且悲歌時往往伴隨著傳主或在場者的啼泣之舉。譬如《史記》中關(guān)于伯夷和叔齊的《采薇歌》、孔子的《曳杖歌》、荊軻的《易水歌》、項羽的《垓下歌》、劉邦的《大風歌》《鴻鵠歌》、劉章的《耕田歌》的敘述，大體都屬于這一模式。

這一敘事模式影響深遠。班固的《漢書》不僅照搬了司馬遷關(guān)于項羽的《垓下歌》、劉邦的《大風歌》《鴻鵠歌》的敘述，還將這一方式用于對戚夫人、趙王劉友、燕王劉旦、李陵、烏孫公主等諸多人物故事的講述中。唐代盧藏用為好友陳子昂撰《陳子昂別傳》，寫到后者隨軍出征卻報國無門時，同樣沿用了這套模式，這才保留下來如今已成為陳子昂代表作的《登幽州臺歌》。

歌謠是最古老的語言藝術(shù)，其起源遠在有文字之前。不過在上古，歌與謠是有區(qū)別的。從字源上說，“歌，柯也”（東漢 劉熙《釋名》）?？履瞬菽镜闹ηo，莖葉有高低如歌聲有起伏，莖葉有其質(zhì)如歌有其言，莖葉有其根本所在之環(huán)境，如歌有其表演的特定空間。與此不同，“夫謠與遙同部，凡發(fā)以近地者，即可使之遠方”（清 劉毓崧《古謠諺·序》），說明謠不拘場地，邊走邊唱，其傳播也屬于道聽途說的方式。所謂最古老的民謠《康衢謠》，就是堯在“康衢”（大街上）聽到的。因為一首治世之謠已口口相傳到婦孺皆知的程度了，堯聽完便放心地將帝位禪讓給了舜。

歌與謠還可以從音樂形式上加以區(qū)分?！睹姽视杺鳌氛f，“合樂曰歌，徒歌曰謠”，就是將是否有伴奏作為區(qū)分歌與謠的標志?！墩撜Z》中孔子“取瑟而歌”，《孔子家語》中子路“彈琴而歌”，都是為自己伴奏的演唱，如果清唱，那就屬于謠了。由此衍生出另一種觀點，以雅俗來區(qū)分兩者，視歌為“雅樂”，謠為“俗樂”。

在我看來，真正區(qū)分歌與謠的因素，其實是演唱者的身份與社會地位。有特定表演空間也好，有伴奏也好，雅也好，顯然都屬于貴族階層；相反，小民百姓興之所至，有感而唱，肯定沒有專門的場所，唱起來也是既無伴奏，又不符合禮樂儀軌，唱詞也未必文雅，自然是“俗樂”了?？傊案杩轮{遙”“合樂徒歌”與“雅歌俗謠”都是表象，“上歌下謠”才是實質(zhì)。當然兩者都是有旋律節(jié)奏和語言表達的人聲，很多時候也會連用并提，不做區(qū)分，如《荀子·禮論》認為：“歌謠、傲笑、哭泣、啼號，是吉兇憂愉之情發(fā)于聲音者也?！敝皇菤v史長河，總被苦難占據(jù)，所以歌謠大多是“兇憂之音”，正所謂“心之憂矣，我歌且謠”（《詩經(jīng)·園有桃》）。

古人認為，政治得失、社會治亂、世道人心，乃至天意天機，往往會蘊含在歌謠之中，《康衢謠》即是一例。正因為歌謠有“觀世”的重要作用，官方才會設(shè)立采風制度，歷史書寫也才會如此重視歌謠。

編年體史書《左傳》會運用匿名童謠或夢謠的讖語功能，預(yù)言于前，再征驗于后，由此形成首尾呼應(yīng)的敘事結(jié)構(gòu)，暗示人事興衰成敗，已注定于普遍民意及神秘天命。而《史記》則將歌在講故事、立人物、傳達歷史意蘊方面的作用，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史記》中，歌往往出現(xiàn)在一篇傳記的高潮段落，并構(gòu)成其中最華彩的樂章。按照戲劇、電影的故事理論，高潮是整個故事結(jié)構(gòu)的中心，開端、發(fā)展、結(jié)尾都是圍繞這個中心來謀篇布局的；同時，高潮也意味著一種最強烈的藝術(shù)效果，它是主人公的情感、性格、命運最激蕩人心的時刻，因而也是最能使讀者或觀眾移情與升華之處。

實際上，無論荊軻于易水訣別而歌，還是項羽在垓下帳飲悲歌，抑或劉邦回鄉(xiāng)與故舊縱酒高歌，都算不上什么重大的歷史事件，在歷史的意義上，不僅不配成為高潮，甚至不應(yīng)多費筆墨。而司馬遷偏要將濃烈的情感投注于斯，以屈原式的詩心與高超的敘事才能，創(chuàng)造了一個個千古絕唱的“歷史名場面”。

這些千古絕唱的“歷史名場面”也是敘事結(jié)構(gòu)的中心，前有鋪墊，后有回響。譬如關(guān)于荊軻的《易水歌》，《史記》是這樣寫的：

對此司馬遷在荊軻傳記的開篇部分已有鋪墊：“荊軻嗜酒，日與狗屠及高漸離飲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于市中，相樂也，已而相泣，旁若無人者。”其回響則是，高漸離在荊軻死后隱姓埋名，因善擊筑被待為上賓，聞?wù)呗錅I，也因此受到秦始皇召見。有人認出他就是高漸離，但秦始皇愛惜他的音樂才能，允許他在近前演奏，不過為提防其行刺，弄瞎了他的眼睛?？筛邼u離仍決意謀刺，他將筑灌上了鉛，趁機撲擊秦始皇，可惜沒有成功，秦始皇“遂誅高漸離，終身不復(fù)近諸侯之人”。在這個故事中，就連筑都像是一位壯士或刺客，如果說高漸離是荊軻的知己，那么高漸離之筑，就是荊軻之歌的知音。司馬遷將高山流水的佳話與士為知己者死的傳奇融為一體，來書寫荊軻的傳記。

同樣的，《項羽本紀》開篇部分“籍身長八尺馀，力能扛鼎，才氣過人”，即是《垓下歌》中“力拔山兮氣蓋世”的伏筆，正如項羽臨終前將坐騎騅贈給烏江亭長，呼應(yīng)著《垓下歌》中“時不利兮騅不逝”，及同一段落“駿馬名騅，常騎之”的描述；而項羽最后對失敗的宿命認識“此天之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天之亡我，我何渡為”，已流露于《垓下歌》中?？梢哉f，《項羽本紀》講述了一個英雄認命的故事。

《大風歌》是劉邦平定黥布路過故鄉(xiāng)與親友縱酒時所唱，唱完他還對鄉(xiāng)親們感慨陳詞：“游子悲故鄉(xiāng)。吾雖都關(guān)中，萬歲后吾魂魄猶樂思沛……”?！陡咦姹炯o》開篇一大段，詳細講述了劉邦在家鄉(xiāng)的生活；結(jié)尾部分的回響則是：“及孝惠五年，思高祖之悲樂沛，以沛宮為高祖原廟。高祖所教歌兒百二十人，皆令為吹樂，后有缺，輒補之。”這就是一個從故鄉(xiāng)發(fā)跡的平民皇帝出走與返鄉(xiāng)的鄉(xiāng)愁故事。

這些并非重要史實，卻被司馬遷的寫作擢拔為高潮的“歷史名場面”，也是那些傳記中傳主最具魅力的時刻。古往今來他們傳播最廣、最深入人心的“歷史形象”，就是由此奠定的。因為這些歌直抒胸臆、真情流露，有極大的感染力。更具匠心的是，這些歌就像太極一樣，一陰一陽復(fù)調(diào)于其中。

譬如《易水歌》，荊軻以不同聲調(diào)唱了兩遍，用《燕丹子》里的話說，“為哀聲則士皆流涕”，“為壯聲則發(fā)怒沖冠”，表現(xiàn)了荊軻心路歷程的微妙變化。此去無論功成與否都必死無疑，他也有眷戀與哀傷，不過這種情緒很快被視死如歸的氣概所取代，正如風與易水，既有蕭寒的哀情，又有一去不復(fù)返的決絕壯烈。

與《易水歌》相反，《垓下歌》《大風歌》均由英雄氣概轉(zhuǎn)變?yōu)閮号殚L以及深深的無奈之感。我們看到楚漢相爭的喋血雙雄，在此顯露出莎士比亞所說的“玻璃易碎的本來面目”，那“力拔山兮”與“威加海內(nèi)”之下的脆弱、柔軟與無奈，那曾被劉項這樣的政治家深藏不露的真情，在一個特定的場合，通通化作直抒胸臆的悲歌，他們在各自傳記中唯一一次流淚，也隨歌而至。這個場合沒有重大事件發(fā)生，卻最適合表現(xiàn)歷史與人生的悲情。這個場合除了唱歌、流淚，就是飲酒。項羽“夜起，飲帳中”，劉邦“置酒沛宮”，司馬遷雖然沒直接寫荊軻喝酒，但“既祖”即踐行，傳記開頭已提到“荊軻嗜酒”，值此生離死別之際，知己好友白衣相送，擊筑而歌，群情激昂，豈會無酒？

聞一多敏銳地指出，感嘆是歌的本質(zhì)與起源。原始人因情感激蕩而發(fā)出的感嘆詞，“便是音樂的萌芽，也是孕而未化的語言”，“感嘆字確乎是歌的核心與原動力”（《歌與詩》）。在這個意義上，《易水歌》《垓下歌》《大風歌》中的虛字“兮”，并非可有可無，那是節(jié)奏韻律，更是感嘆抒情。若將“大風起兮云飛揚”之“兮”字去掉，一下子就變成一句干巴巴的話了，意義未變而意味頓失。作為“史家之絕唱”，《史記》無疑有著對歷史精彩的陳述與想象，當然也有對歷史深刻的評價與洞見，除此之外，書中還有對歷史的發(fā)憤抒情與“喟然而嘆”——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提到了這個短語。所以《史記》之歌，不僅是那些歷史人物對于人生的“喟然而嘆”，也是司馬遷借此抒發(fā)他對于歷史的感慨。他一定不會抱持樂觀的進化論史觀，相反，從他筆下悲劇性的歷史人物身上，從《史記》之歌中，我們都能感受到，他對于歷史有種深邃的悲劇意識。

中國古典詩歌的主流是哀歌傳統(tǒng)，有道是“哀怨起騷人”，太多的傷春悲秋、愁夏苦冬，都化作了“問君能有幾多愁”的詩句。然而《史記》之歌有別于此，那是一種慷慨的悲歌，一種尼采式的“強者的悲觀主義”。這種風格，與司馬遷的身世經(jīng)歷及其人生觀歷史觀密不可分。

在《報任安書》中，司馬遷視身受宮刑為奇恥大辱，“詬莫大于宮刑……事有關(guān)于宦豎，莫不傷氣，而況于慷慨之士乎”。這樣的經(jīng)歷培育了《史記》中慷慨悲歌的風格。一方面，個人命運的慘痛，難免令郁結(jié)之悲情滲透于字里行間；另一方面，本為“慷慨之士”，在受宮刑之后，司馬遷更強烈地去追求慷慨之氣，去謳歌歷史上的慷慨之士。

因此雖然對于歷史有種深邃的悲劇意識，但司馬遷并不因此而消極，他強調(diào)剛健有為，推崇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生。從《報任安書》中的“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可以看出，英雄史觀與宿命悲劇意識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了司馬遷對于“天人之際”“古今之變”的基本意識：人生與歷史的本質(zhì)就是一種悲劇性處境，越是圣賢英雄，越會身陷厄運，當此際，他們再剛健有為，也都難以撼動這一處境；然而即使深深洞悉了這一點，即使在絕境之中，還是要選擇剛健有為的人生，這便是司馬遷的啟示，也是《史記》之歌傳遞給我們的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