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新

內(nèi)容提要 法國2022 年4 月舉行的總統(tǒng)大選被眾多觀察人士從國際關系或法國國內(nèi)事務的視域分析和解讀，這也是我國學者面對西方政治事件常見的研究方法。本文不停留于簡單歸納和介紹濫觴于法國官方機構和眾多媒體的選舉結果，而是嘗試在觀察中引入具身語言學的基本概念，并運用羅蘭·巴爾特的符號學觀點，對2017 年和2022 年兩次大選的一些數(shù)據(jù)和現(xiàn)象進行對比梳櫛。除了呈介事實之新的一二棱面，還意在說明，包括黨派名稱、競選口號（主張）、視覺形象等因素在內(nèi)的陣營符號，是包括法國在內(nèi)以街頭民主為特征的西方現(xiàn)代政體下各派政治力量的重要憑附，深刻影響著民意的變勢和選舉結果。

引 言

巴黎當?shù)貢r間2022 年5 月7 日周六上午，?，敿~埃爾·馬克龍（Emmanuel Macron）在愛麗舍宮宣誓就任法蘭西第五共和國新一屆總統(tǒng)。在4 月24 日舉行的法國總統(tǒng)大選第二輪選舉中，在任總統(tǒng)馬克龍作為“共和國前進黨”（LREM: La République en marche）候選人，以58.54%的得票率，戰(zhàn)勝“國民聯(lián)盟”（RN: Rassemblement national）候選人瑪麗娜·勒龐（Marine Le Pen，得票率41.46%）①文中關于大選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除標注外，均來自法國內(nèi)政部官網(wǎng)：https://www.interieur.gouv.fr/. 本文電子資源最后訪問日期：2022 年5 月17 日。，重新當選。表面看來，馬克龍贏得了大多數(shù)選民的支持，勝選過程也比較“輕松”，但從語言學和政治話語研究的雙重視域來看，事實很復雜，表面的數(shù)字則使這種復雜性更為隱匿。

一、政治話語的“選舉側”構成

在政治話語研究中，通常側重于以政治家或其黨派為對象，我們借用經(jīng)濟學的術語，稱之為“被選舉側”。雖然政治家是被選舉一方，但實際對選舉起著主導作用，并且各黨派及其領袖為此構建了一套繁復、至少其主觀認為行之有效的陣營符號系統(tǒng)，西方國家權力架構為確保自身的延衍，也為這個符號系統(tǒng)的樹立與對民眾的傳導鋪平了法律和實操途徑。此即巴爾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透過《神話學》（Mythologies， 1957）所示，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社會群體用概念及實踐建構意識形態(tài)，以維護其權力，并使其價值系統(tǒng)增益。

但事物都是由相互矛盾的對趾體構成的，“選舉側”即俗稱的選民的聲音同屬我們要重視的政治話語，雖然其符碼體系相對十分有限，在正式選舉時被嚴格限制在“一符五碼”中（法國情況）?！氨贿x舉側”與“選舉側”的關系類似讓·卡茲納夫（Jean Cazeneuve，1915—2005）描述的偶像與粉絲的關系②Jean Cazeneuve. ? Les “Idoles” ?. https://www.etudier.com/dissertations/Explication-De-Texte/606885.html.，表面看起來后者決定前者，其實是“偶像”尤其是身后的操盤手在主導粉絲和流行；一旦A 版“偶像”表現(xiàn)不佳，還有B 版或備選“偶像”供后者選擇。

“一符”在維度上指符合一定條件、擁有“選舉權”（無選舉權可被視為signification nulleouzéro，即“零符指”）；“五碼”在經(jīng)度上指擁有選舉權者能夠且只能在五個對趾的“成碼/零碼”中做選擇：注冊/不注冊，投票/不投票，有效票/無效票以及次級符碼系統(tǒng)：有效票/錯誤票，有效票/空白票。選擇的結果則對應法國內(nèi)政部以及任何一個選區(qū)所公布的五個統(tǒng)計類項：

- Nombre des électeurs inscrits à la cl?ture du scrutin(注冊選民數(shù))

- Nombre des votants（投票人數(shù)）

- Nombre des suffrages exprimés（有效票數(shù)）

- Nombre de bulletin ou d’enveloppes annulés（錯誤票數(shù)）

- Nombre de bulletin blanc（空白票數(shù)）

據(jù)此,第二輪的選舉結果文字詳述為：全法及海外領土和機構約有4875.3 萬登記選民，第二輪投票人數(shù)約為3509.6 萬人，占比71.99%；約1365.6 萬人棄權，占比28.01%。在全部投票中，有效票約為3207.7 萬張，占91.4%；錯誤票和空白票合計301.9 萬張，占8.6%。我們的分析包括以下兩點：

1.“被選舉側”的主導作用使選舉產(chǎn)生“少數(shù)派”總統(tǒng)

民主之根本在于推舉出能夠代表多數(shù)民意的領導人，或制定為多數(shù)人所擁護的行動計劃。然而在本次法國大選中，棄權選民比例超過2017 年大選第二輪的25.44%以及本次大選第一輪的26.31%，再創(chuàng)新高。攀高的棄權率說明法國民眾對各政治黨派的普遍不信任和政治參與度降低，并且使馬克龍坐實“少數(shù)派”總統(tǒng)的地位。表面看來，馬克龍以58.54%的得票率較為輕松地獲勝，但實際僅獲得1878 萬選民的支持，僅占全部選民的38.52%，相比其2017 年首次當選法國總統(tǒng)時66.16%的得票率以及43.61%的實際支持率更低。在我們看來，這是西方現(xiàn)代民主架構通過操弄政治話語的符碼系統(tǒng)，將“選舉側”應有的主導作用與“被選舉側”的從屬作用本末倒置而產(chǎn)生的一個悖謬現(xiàn)象，且自身難以紓除。

2.“選舉側”有限的話語符碼系統(tǒng)中的法式改革

第二輪選舉中的錯誤票和空白票總數(shù)低于2017 年大選的11.52%，但大幅超過本次大選第一輪的2.2%。在錯誤票和空白票中，后者的數(shù)據(jù)更具意義。法國于2014 年頒布選舉修正法，規(guī)定空白票（包括未放選票的空白票封）雖然不記入有效選票，但須單獨統(tǒng)計，原因是空白票也代表了一種特殊的民意，即選民故意為之的一種沉默、猶豫甚至不滿或抗議，歸根結底仍是一種聲音。“空白票是表示反對的第二種方式，表達了選民對所有候選人的不滿?！雹弁跷男? 《法國大選中的空白票》. 解放日報—上觀新聞，2017-03-31. https://www.jfdaily.com/news/detail?id=4889.這在兩輪大選之間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本次大選第二輪出現(xiàn)約222.8 萬張空白票，占全部投票的6.35%，而第一輪只有約54.4 萬張、占比1.51%的空白票。在筆者看來，第二輪大幅多出來的空白票，反映出這部分選民在參與第一輪選舉后，因其所支持的黨派候選人出局或對第二輪兩位候選人（馬克龍和勒龐）表現(xiàn)不滿意，便選擇了既繼續(xù)參與選舉，但同時又表達沉默的一種另類“棄權”。2017 年的兩輪大選同樣出現(xiàn)了此類情況。

法國將空白票單獨統(tǒng)計，雖然暫依舊將其歸為零效力，但已經(jīng)在西方社會撕開了一道改革的口子，是完善“選舉側”話語符碼系統(tǒng)、紓解“少數(shù)派”領導人當選之謬的一項積極舉措。

巴爾特將符號系統(tǒng)的能指（signifiant）分為五類代碼：釋奧代碼（code herméneutique），語義代碼（code sémique），象征代碼（code symbolique），行為代碼（code proa?rétique）和箴言代碼（code gnomique）。倘調整一下順序（象征、行為、語義、箴言與破釋），便與上文分析的“被選舉側”五類符碼不謀而合。這不是簡單的術語拼接，而恰體現(xiàn)了學者善于“從日常大眾文化表征入手來批判資本主義社會意識形態(tài)”④司文會. 《符號學·文學·文化——羅蘭·巴爾特的符號學思想研究》. 社會科學，2011(09): 185.的解構主義精髓。

二、政治陣營的類別標簽與兩次大選版圖變化

西方社會不同政治陣營以黨派名義，分別代表背后支持它們的利益集團，以通過選舉攝取權力為政治活動目的，并為此建立起各自特有的符號系統(tǒng)，其中最主要的有三類符號元素：黨派名稱，競選口號（政治主張）和海報形象。但為了平衡利益關系，穩(wěn)定權力架構，其相互之間又被貼上大類的標簽，即傳統(tǒng)上的中、左、右陣營。

沿襲上述陣營劃分，從選舉結果來看，雖然馬克龍總統(tǒng)順利勝選連任，但勒龐代表的極右陣營前所未有地接近最高權力。2002 年“國民陣線”（FN : Front national）魁首老勒龐（讓- 瑪麗·勒龐，Jean-Marie Le Pen）首次進入第二輪，對決右翼領袖、時任總統(tǒng)雅克·希拉克（Jacques Chirac），獲得17.79%的選票；2017 年，繼承父親衣缽的小勒龐對決中間派“前進黨”（EM : En marche !）候選人馬克龍，在第二輪再進一步，得票高達33.9%。本次法國大選中勒龐得票率41.46%，也同樣印證了極右勢力的不斷增強。

1. 2022 年首輪選舉反映的陣營版圖

第一輪選舉共有12 名候選人參加。以馬克龍“共和國前進黨”為首的中間黨派，包括中間偏右、拉薩勒（Jean Lassale）領導的“抵抗黨”（Résistons !），總計獲得30.98%的選票；傳統(tǒng)右翼，貝科萊斯（Valerie Pécresse）領導的“共和黨”（LR : Les Républicains）獲票占比4.78%；以勒龐“國民聯(lián)盟”為首的極右和偏極右陣營，包括異軍突起的埃里克·澤穆爾（Eric Zemmour）的“復興黨”（Reconquête!）和尼古拉·杜邦-艾尼昂（Nicolas Dupont-Aignan）的“法蘭西崛起”黨（DLF : Debout la France!），共計獲票32.28%；傳統(tǒng)左翼，包括法國共產(chǎn)黨（PCF : Parti communiste fran?ais）候選人法比安·魯賽爾（Fabien Roussel）、綠黨（EELV: Europe écologie Les Verts）雅尼克·雅多（Yannick Jadot）和社會黨（PS : Parti socialiste）安娜·伊達爾戈（Anne Hidalgo），共計獲票8.66%；極左和偏極左陣營，包括“不屈法國”黨（LFI: La France insoumise）讓-呂克·梅朗雄（Jean-Luc Mélenchon）、反資本主義新黨（NPA : Nouveau parti anti-capitaliste）菲利普·普圖（Philippe Poutou）和工人斗爭黨（LO : Lutte ouvrière）娜塔莉·阿爾多（Nathalie Arthaud），共計獲票23.28%。⑤本段及下圖數(shù)字為本文作者統(tǒng)計。

圖1 2022 年法國大選政黨版圖（首輪得票%）

2. 2017 年首輪選舉反映的陣營版圖

再回顧2017 年大選第一輪的政治版圖：以馬克龍“前進黨”（當時名稱）為首的中間黨派獲得26.14%的選票；傳統(tǒng)右派獲票占比20.01%；以勒龐“國民陣線”（當時名稱）為首的極右和偏極右陣營占比26%；傳統(tǒng)左派占比6.54%；極左和偏極左黨派占比21.31%。⑥同上。

圖2 2017 年法國大選政黨版圖（首輪得票%）

3. 陣營變化對比

在法國政治和民意版圖中，相比五年之前，中間陣營穩(wěn)健進步，獲得民眾進一步的認可，極右和偏極右勢力大幅增強，傳統(tǒng)右派則呈現(xiàn)出大幅的頹勢，傳統(tǒng)左翼、極左和偏極左勢力亦有增強?！皹O左、極右政治力量的崛起與中間派繼續(xù)贏得執(zhí)政權折射出法國政治生態(tài)的深刻變化?！雹咄鯌?zhàn). 《馬克龍再執(zhí)政任重道遠》. 當代世界，2022(5): 73.

雖然從大選結果來看，馬克龍借其在任總統(tǒng)的優(yōu)勢順利再次當選，但在第一輪中，實際上極右和偏極右勢力加起來已超過了中間陣營，更遠超其他黨派，尤其是澤穆爾首次參選，便斬獲高達7.07%的選票，在全部12 位候選人中排名第四位，令人驚詫。若非澤穆爾及其“復興黨”的參選和由此造成的對極右選民的“分票”，“國民聯(lián)盟”競選綱領中與生俱來的一些偏激和非理性成分等硬傷，以及其領導人執(zhí)政經(jīng)驗匱乏等短板，馬克龍和勒龐本屆大選鹿死誰手，殊難預料。這是十分值得我們關注和研究的現(xiàn)象，并需要和歐美其他國家多年來隨著全球化發(fā)展、在一定程度上代表“逆全球化”或孤立主義的極右勢力突起聯(lián)系起來分析。⑧王文新. 《歐美孤立主義抬頭實為必然產(chǎn)物》. 文匯報，2017-03-13: 6.

三、陣營符號對政治版圖變化的影響

我們重視對政治話語的研究，強調陣營符號在其中的作用并以此為切入點進行分析，并非意味著符號是唯一的，只是作為對現(xiàn)有其他研究成果的一種嘗試性補充。應該承認，相當一部分西方政治家的政治理念與主張是樸素和真誠的，社會經(jīng)濟、國際局勢等諸多客觀因素亦是影響選舉結果的基本因子。本次馬克龍總統(tǒng)得以連選連任，與其第一任期五年中良好的執(zhí)政業(yè)績密不可分。馬克龍確實為履行自己的競選諾言付出了很大的努力。雖然其改革屢經(jīng)波折，包括其中延宕不斷的“黃馬甲”運動，但在決定謀求連任后致法國民眾的一封信中，他稱自己最大的執(zhí)政成果就是經(jīng)濟方面，包括大幅降低企業(yè)稅（從33%降至25%），推動議會修法簡化企業(yè)裁員程序，在新冠疫情發(fā)生后推出450 億歐元針對中小企業(yè)的援助計劃（大部分為減少社保繳納金），從而降低企業(yè)用工成本等。⑨Emmanuel Macron. ? La lettre aux Fran?ais ?. https://www.lanouvellerepublique.fr/a-la-une/je-suis-candidat-la-lettre-d-emmanuelmacron-aux-francais.2021 年法國經(jīng)濟增長率高達7%，為法國52 年來最高，也是歐洲最高的增長率之一。雖然其中在很大程度上尚有對前一年受疫情嚴重影響的經(jīng)濟的補償，但依然為國內(nèi)外所矚目，同時其他經(jīng)濟和民生指標也對法國民眾產(chǎn)生了較好的說服力，例如在2021 年底降至7.4%的失業(yè)率。這是其能夠連選連任的根本原因。⑩數(shù)據(jù)來源：新黃河. 《馬克龍連任！系20 年來首次！開始“艱難的第二任期”》. 澎湃新聞， 2022-04-25.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7789920.

然而作為被體制反向賦予主導作用的“被選舉側”針對“選舉側”刻意營造的外在符號系統(tǒng)依然“功不可沒”，包括不斷壯大的激進勢力，尤其是極右和偏極右陣營。換言之，如果我們仔細研讀兩次大選各黨派候選人的競選綱領，起碼在帶有同類或近似陣營標簽的綱領之間，很多主張其實沒有太大的差別，甚至標簽顏色相異的候選人，一些主張也十分接近。在此情形下，誰能勝出，更是取決于五顏六色的街頭民主旌幟所折射的陣營符號的作用。

1. 黨派名稱的作用

在傳統(tǒng)的西方政壇上，作為一種特殊的政治符號“能指”，黨派名稱通常是穩(wěn)定、持久使用的，多年、十多年甚至幾十年沒有變化，以吸附擁躉的基本面。且“所指”（signifié）即陣營傾向一般都很清晰，例如右翼的“保衛(wèi)共和聯(lián)盟”（RPR : Rassemblement pour la République）?前身是戴高樂1947 年創(chuàng)立的“法蘭西人民聯(lián)盟”（RPF: Rassemblement du peuple fran?ais），1976 年改用此名，2002 年重組為“總統(tǒng)多數(shù)派聯(lián)盟”（UMP: Union pour la majorité présidentielle），繼而改為“人民運動聯(lián)盟”（UMP: Union pour un mouvement populaire）。2015年5 月29 日，該黨由薩科齊（Nicolas Sarkozy）主導改組為新的“共和黨”。、“法國民主聯(lián)盟”(UDF : Union pour la démocratie fran?aise)?1978 年2 月成立的法國右翼政黨。，左翼迄今仍然活躍在政壇上的社會黨、法國共產(chǎn)黨等。但在20 世紀末，尤其是進入新的千年，隨著社會、經(jīng)濟、科技等領域的深刻變革，基層民眾對于政治、參與政治的認知方式，以及接受和處理相關信息的方式，較過去都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在網(wǎng)絡社交媒體普及的大背景下，呈現(xiàn)“新、奇、快”的特點。年輕群體更為活躍，更多地追求新穎、奇特、短平快的信息，同時也有了更多發(fā)聲的渠道，其意見的影響力也越來越大。

除此之外，長期以來，西方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滯緩，社會矛盾積重難返，這在一定程度上與傳統(tǒng)的政治家們脫離社會現(xiàn)實和民眾訴求，只把政治活動當作個人的一種職業(yè)活動，甚至完全異化為政治操弄和作秀密不可分。這使得民眾對政客的表演套路和傳統(tǒng)政黨的無所作為愈生不滿，“求新求變”的心理普漲，并驅動后者亦產(chǎn)生變化。這在2017 年、2022 年兩次法國大選中都有鮮明的體現(xiàn)。一批嶄新的政黨和嶄新形象的黨魁（包括政壇老人）出現(xiàn)在選民面前，政黨的命名方式也經(jīng)常跳出過去四平八穩(wěn)的窠臼，甚至加入了感嘆號，例如梅朗雄領導的激進左翼“不屈法國”,尼古拉·杜邦-埃尼昂偏極右的“法蘭西崛起”黨，拉薩勒中間偏右的“抵抗黨”?2017 年拉薩勒以無黨籍候選人參選。，以及雅克·施米納德（Jacques Cheminade）的左翼“團結與進步黨”（SP : Solidarité et Progrès）?2022 年施米納德及該黨未參加大選。等。連歷史長達近半個世紀的“國民陣線”也于2017年大選次年即改名為“國民聯(lián)盟”，雖然仍屬較為傳統(tǒng)的名稱，但亦反映了該黨對名稱這一符號的重視及順應時代的改革，并助推勒龐在2022 年大選取得了更佳戰(zhàn)績。

當然，其中尤為典型的是馬克龍為參加2017 年大選成立的“前進黨”。馬克龍當時不滿40 歲，在這之前只有總統(tǒng)府副秘書長和經(jīng)濟、工業(yè)和數(shù)字部長的從政經(jīng)歷，“零紀年”的前進黨甚至只是以協(xié)會名義注冊，卻異軍突起，擊敗包括共和黨候選人、前總理弗朗索瓦·菲永（Fran?ois Fillon）、社會黨候選人貝努阿·阿蒙（Beno?t Hamon）和國民陣線候選人勒龐在內(nèi)的一眾老將或傳統(tǒng)大黨，問鼎國家最高權力，繼而再在議會選舉中席卷多數(shù)席位，創(chuàng)造了一個政壇神話。除了前面所述的人心思變的社會基礎，應該看到，馬克龍及其團隊對包括黨名等一系列陣營符號的設計也發(fā)揮了巨大作用。把“（共同）前進！”這個口號定為黨名，既暗合馬克龍姓名首字母縮寫，又很好地詮釋了馬克龍打出的“不管左的右的，只做對的”的中間路線，還昭示了新黨新人可能給全體選民帶來的新希望。在執(zhí)政后，馬克龍很快將黨名添詞改為“共和國前進黨”，使其顯得更穩(wěn)重、在共和國共同價值觀旗幟下更具團結性，這對其順利完成第一任期并在2022 年大選中連選連任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巴爾特（Barthes 1957: 22）曾說：“我總是使用神話一詞的傳統(tǒng)含義，但我同樣堅信的事實是，神話是一種話語?！?本文作者自譯，原文為：J’utilise toujours le mot mythe dans son sens traditionnel, mais je suis également convaincu du fait que le mythe est un langage.黨派名稱在新時期法國和西方政壇上愈加成為各派政治勢力與民眾溝通的第一道選舉語言。另一個例證是2002 年法國大選，謀求連任的希拉克總統(tǒng)在第二輪遭遇老勒龐強勁阻擊時，著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保衛(wèi)共和聯(lián)盟”改組為“總統(tǒng)多數(shù)派聯(lián)盟”，從而凝聚左右各派贊同共和國主流價值觀的力量，成功擊潰國民陣線。聯(lián)盟縮寫UMP 成了共和國精神符號和反極右的標簽，很多選民不是因為喜歡希拉克，而是因為反對老勒龐而對希拉克投下了贊成票。這種現(xiàn)象在2022 年大選中同樣出現(xiàn)。

2. 競選口號、視覺形象的作用

競選口號、視覺形象也是陣營符號系統(tǒng)的重要組成元素。視覺形象主要包括政黨標志（logo）、候選人海報形象等，后者在大選期間的作用更為顯著。在法國和歐洲，每年都有媒體或觀察人士對各個候選人的競選海報和口號進行分析。例如2017 年首輪大選前，法國知名電臺RTL 就邀請傳播學專家佛羅里昂·希爾尼基（Florian Silnicki）對11 名候選人的海報進行點評。有意思的是，其中對大選“新秀”馬克龍的海報（圖3）基本是負面看法。?Florian Silnicki. ? L’omniprésence du bleu chez Emmanuel Macron ?. RTL, 2017-04-11. https://www.rtl.fr/actu/politique/presidentielle-2017-on-a-decrypte-les-affiches-de-campagne-7788077283.

圖3 馬克龍2017 年首輪海報

希爾尼基以《馬克龍無處不在的藍色》為標題，分析道：“馬克龍站在街道中間，背景中的輪廓模糊不清。海報底部寫著：‘馬克龍總統(tǒng)。法國必須是所有人的機會’。他的競選海報具有‘欺騙性’，且未能突出馬克龍。這與候選人想要體現(xiàn)的東西即變革和現(xiàn)代性相反。沒有更新任何代碼。他顯得沉默寡言、內(nèi)斂，幾乎處于痛苦之中。還請注意，在所有候選人中，他和娜塔莉·阿爾多一樣在海報上占據(jù)最少的空間。文字比他的照片更有存在感。而且他的競選口號太長了。還有一點：馬克龍使用共和黨人的形象代碼，穿著藍色西裝、藍色襯衫和藍色領帶。文本以藍色標注，背景中出現(xiàn)藍色的觸感。”?本文作者自譯，原文為：Emmanuel Macron se tient debout, au milieu d’une rue avec des silhouettes floutées en arrière-plan. En bas de l’affiche, il est écrit: ? Macron Président. La France doit être une chance pour tous ?. Son affiche de campagne est ? déceptive ? et ne met pas Emmanuel Macron ? en valeur ?. Elle est contraire à ce que le candidat veut incarner, c’est-à-dire le renouveau et la modernité. Aucun code n’est renouvelé. Il appara?t réticent, dans la retenu et presque dans la souffrance. à noter aussi que de tous les candidats, il est avec Nathalie Arthaud celui qui occupe le moins de place sur son affiche. Le texte est plus présent que sa photo. D’ailleurs, son slogan est trop long. Autre point : Emmanuel Macron reprend les codes graphiques des Républicains. Il porte un costume bleu, une chemise bleue, une cravate bleue. Le texte est noté en bleu et en arrière-plan des touches de bleu sont présentes.

這位專家顯然是“看走眼了”，實際正是這套代碼系統(tǒng)，包括使用共和黨人的形象代碼（在我們看來，這恰是馬克龍團隊刻意要打破陣營界限的一個設計），幫助馬克龍走向了成功。但這只說明專家論證層面的失誤（忽視了民眾思變的心理），其所依據(jù)的有關形象代碼的理論基礎仍然是科學的，因此我們也作為重要論據(jù)予以引用。

“形象當然比文字更具強受性，它立即賦予意義，無需對其分析，無需將其分散?！?本文作者自譯，原文為：L’image est certes plus impérative que l’écriture, elle impose la signification d’un coup, sans l’analyser, sans la disperser.（Barthes 1957 : 36）因此，西方政治家們都十分重視對形象代碼的打造。進入第二輪的法國大選候選人因選情發(fā)生變化，都會迅速更換海報和競選口號。瓦萊莉·馬祖伊爾（Valérie Mazuir）等學者?Valérie Mazuir et al. ? Les duels de la présidentielle racontés en affiches ?. Les Echos, 2022-04-22. https://www.lesechos.fr/elections/presidentielle/les-duels-de-la-presidentielle-racontes-en-affiches-1401667.對第五共和國歷屆大選第二輪對決雙方的海報和競選口號進行了系統(tǒng)分析，其中對2022 年勒龐海報形象（見上文圖4）的分析入木三分，勒龐二次挑戰(zhàn)的心態(tài)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雖然最后功虧一簣：“瑪麗娜·勒龐選擇了一張讓人想起現(xiàn)任總統(tǒng)官方肖像的照片：馬克龍將雙手放在辦公桌上，站在窗前俯瞰愛麗舍花園。這位極右翼候選人的密友向法新社解釋說，她就像對你眨個眼，已經(jīng)準備好接替他的位置，并為該計劃做好準備?！?本文作者自譯，原文為：Marine Le Pen opte pour une image qui rappelle le portrait officiel du président en exercice, où Emmanuel Macron pose les mains sur son bureau, devant une fenêtre donnant sur les jardins de l’Elysée. Comme un ? clin d’oeil ?, elle est ? prête à prendre sa place et prête en termes de programme ?, explique à l’AFP un proche de la candidate d’extrême droite.

圖4 馬克龍官方照片與勒龐2022 年第二輪海報

結 語

通過本文分析，我們看到，在現(xiàn)代西方政治話語體系下，透過表面的隨意，可以看到刻意；透過“自然”，可以看到造作。而刻意與造作均依賴于超常規(guī)資源的供給。這已然是另外的課題對象?；氐奖绢}上，其政治話語體系實際是由不對稱的兩個方面組成的，一是有組織、有可支配資源并基于利益訴求產(chǎn)生權力訴求的社會組織，二是松散的社會個體。社會語義關系由此建立。前者根據(jù)訴求的不同相對劃分為不同陣營，分別打造各自特有的一整套符號以及類別標簽，使其訴求合理化，并力圖使后者信服和接受，最終通過由此獲得的授權實現(xiàn)和保障其組織的利益最大化。

在這種語義關系中，不對稱性除了“刻意/隨意”這對矛盾以及其他三個因素，還在于個體與生俱來的認知方式。人是會運用語言思考的理性生命，但并非總是完全如此。在具身語言學看來?? 官群. 《具身語言學——人工智能時代的語言科學》. 北京：科學出版社，2019 年.，人的認知行為是一種具身認知（embodied cognition），不總是完全依賴理性進行，其思維和語言與包括五官在內(nèi)整個身體對外部世界的體驗密不可分。這就是包括我們在本文所研究的兩次法國大選在內(nèi)的、西方政治陣營符號系統(tǒng)建立及不斷迭代的根本理據(jù)所在：用語言（政治演講、文字口號和政綱）去影響個體選民，同時亦用圖形代碼或形象去打動后者的感官和直覺。在此過程中，成功者如馬克龍，一如二十年前的希拉克，懂得順勢而為，亦善于引領民意之變勢。

巴爾特在其符號學著作中，雖然解構的主體為文學與文化領域的存在，但很多方法都可以應用于政治學和社會學。讓- 巴蒂斯特·雷諾（Jean-Baptiste Renault）在歸納巴爾特相關論述時?? Jean-Baptiste Renault. ? Entre répression et libération: le frisson de sens, le “sens feuilleté” et son (an)architecture ?. Revue belge de philologie et d’histoire, tome 94, fasc. 3, 2016. Langues et littératures modernes : 650.，曾以“圖像修辭”的概念為例，指出人對所謂“無代碼信息”的迷戀，誤以為象征只存在于象征之物內(nèi)部，仿若人稍一擺脫語言之物即可獲得某種“亞當狀態(tài)”（獲得“純真洗禮”）。這用來描述西方街頭民主制度下的個體選民狀態(tài)殊不為過。包括圖形符號在內(nèi)，沒有代碼的信息幾乎是不存在的，“亞當狀態(tài)”更是該制度樂見其成、急欲享有的一種狀態(tài)，是一種烏托邦。巴爾特自己的歸納更為精辟，他批評法國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將本來純屬文化現(xiàn)象的語義關系，用一堆辭藻變?yōu)橐环N偽自然關系，讓人們?nèi)ハ嘈乓徊坑上嗨频募兇庵飿嫵傻膭∏椋˙arthes 1985: 1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