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青泉
澳門大學特聘教授朱壽桐先生主編的五卷本《澳門文學編年史》(國家出版基金項目),總計188.5萬字,于2019年12月由花城出版社推出,可謂近些年來澳門文學研究領(lǐng)域的重大收獲。它以宏闊的歷史視野、厚重的文學史料,精準還原了1920—1984年共65年時長的澳門文學歷史現(xiàn)場,全景式展現(xiàn)了澳門文學創(chuàng)作、出版、評論等文學活動的發(fā)生發(fā)展過程及澳門作家生平和作品的概貌,細致梳理了和澳門文學演進變化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文化事件。該著雖為地域文學研究成果,但并不囿于澳門文學內(nèi)部新的研究空間的探索,其所指向的漢語文學、漢語新文學研究,很大程度上也參與了當代中國學術(shù)版圖的拓展。基于此,可以說該著不只是一部反映澳門文學研究學術(shù)水準的專門史、工具書,也是一部反映當代中國文學研究進展的重要學術(shù)文獻。
作為一項大型的澳門文學研究工程,《澳門文學編年史》(1~5卷,第一期工程)的編撰成功具有重要意義,一言以蔽之便是:固本清源,推微知著。任何一部文學編年史,都必須建立在堅實的史料工作基礎(chǔ)之上,該著最突出的特色就在于:對澳門文學歷史文獻資料的系統(tǒng)化整理,是謂“固本清源”。這不僅是指對于原始資料的探尋、歸集、輯佚,也是指對于新出史料的收集、校對、編訂,還是指對已有史料的考辨、補充、完善。一部高質(zhì)量的文學編年史,又絕不能僅僅滿足于史料的清理工作,絕不是史料靜默地鋪陳,它必然體現(xiàn)修史者的文學史觀和學術(shù)思想,因此在接受者來看,閱讀此著不只是回望澳門文學的珍貴歷史記憶,更能夠在它豐富的歷史細節(jié)中激活更多的研究思路,此之謂“推微知著”。下面分別從編纂體例、文獻整理、文學史觀三個角度論述之。
作為一部文學專門史,為何采用“編年”體例,朱壽桐在《漢語新文學與澳門文學》一書中已有詳盡說明[1],此處無須贅言。需要提請大家注意的,是這種“編年”體例本身所蘊含的學術(shù)價值。表面上看,這只是個技術(shù)路線的問題,但實際上,它與文學史寫作想要達成的目標,與編撰者所要表述的思想內(nèi)容,與它記錄的歷史資料情況息息相關(guān)。簡言之,不同的敘史體例,顯現(xiàn)出的學術(shù)效應必然不同。
眾所周知,治史編年的學術(shù)傳統(tǒng)在我國悠遠漫長,自孔子編修《春秋》到司馬光編纂《資治通鑒》,及至歷朝歷代的“起居注”與“實錄”,依據(jù)歲月年輪的自然時序記述史事,歷來為史家修史要法之一。就文學史而言,“編年”作為一種重要的編撰方法亦被廣泛運用,如編訂作家年譜、作品年表、文學大事記等。然而無論文學通史還是文學斷代史,敢于整部、通篇采用“編年”體例編撰的文學史并不常見。為什么會這樣?一個顯而易見的原因就是:“編年”修史更難!“編年”之難,難在史料,從收集到辨析,從分門別類到時序編排,無一不是細致入微、耗費心血的苦差?!熬幠辍敝y,難在考證,小到一篇文章,大到一個文學事件,其出處、其過程都需要“憑證”,同時作為嚴謹?shù)氖穼W研究,“孤證難立”,常常還需尋找另外的旁證、佐證……
熟悉澳門文學的都知道,澳門雖乃彈丸之地,但它的歷史何其悠久。雖然作家作品并非耳熟能詳,但它龐大的數(shù)量足以讓人生畏,作為中國最早開埠的地區(qū)和中西文化交流的樞紐,作為文人墨客躲避戰(zhàn)亂的港灣,澳門沉淀了太多的“文學”。更為“致命”的是,“回歸”之前的澳門文學文獻的保存、保護工作令人失望,誠如朱壽桐主編在此書“總序”中所言:“澳門的文學缺少職業(yè)化的歷史與行政建制,甚至缺少相應的文化建制,文學創(chuàng)作甚至文學出版都長期處于一種隨產(chǎn)隨散的狀態(tài),越是久遠的文學資料,其散佚越嚴重。更重要的是,澳門歷史上喜愛文學者甚眾,但唯其秉持愛好心態(tài),未能以專業(yè)或者職業(yè)對待,因而文獻的保存和開發(fā),在相當長時間內(nèi)都相當欠缺。”[3]13
皇皇五大卷的《澳門文學編年史》,歷經(jīng)十載編修而成,其間克服的困難當然遠非上述幾點。另外,需要提及的是,作為“文學編年史”,“編年”體例的優(yōu)勢,就在于以“時間的力量”來顯示文學的多維空間,從而形成文學歷史場景的重現(xiàn)。這種“時間的力量”不但是文學歷史縱向發(fā)展的“歷時性”演進過程,而且實際上是被當作“共時性”加以確認的。例如,《澳門文學編年史·第二卷》,編年的范圍是1950—1969年,這20年的文學史料在均勻的時間能指中流動,公元紀年連續(xù)性產(chǎn)生的時間切割,使得接受者可以深切地感受一種文學史被等分化的狀態(tài),而這種感受是接受者與文學活動行動者處于同一個“共時性”的語境中,中介于文學史撰寫者的歷史敘述所達成的。“文學編年史”的文本似乎“沉默不語”,但當接受者觸摸它的時候,這些史料似乎又發(fā)出了聲音,這聲音不是文學史編撰者強加灌輸給接受者的,而是將“權(quán)力”交給了接受者。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編年”顯示出了它的獨特魅力,任何接受者無須被強制性接受編撰主體的文學觀念入侵,始終可以保有“自我”與“文學存在”之間“對話”的可能。這種“時間的力量”與伽達默爾所說的“時間性”相似,正如他在評述海德格爾與狄爾泰學說時所指出的:“只存在編年史,因為人的歷史性此在本身就是時間?!保?]盡管“歷史時間”永遠無法倒回,但文本可以通過“書寫”和“語言”戰(zhàn)勝“歷史時間”。只有理解了這一點,再去閱讀五卷本《澳門文學編年史》,才必然會發(fā)現(xiàn)不一樣的“風景”,從而“推微知著”。
最早的“澳門文學史”出現(xiàn)在20世紀90年代末,21世紀以來關(guān)于澳門文學歷史研究的著作也陸續(xù)出版,如澳門戲劇研究、新移民文學研究、土生文學研究等,均未采用編年體例,《澳門文學編年史》體例上的開創(chuàng)性顯而易見。
百年中國文學歷史圖卷中的澳門文學,長期以來并未受到足夠重視,只能默默無聞地附屬于臺港文學之中。從文學名稱的變遷即可略觀此一情形,澳門文學無疑是在“臺港文學”(或曰“港臺文學”)這樣的名號存續(xù)了相當長的時間之后才被附加上去的,慢慢變成為如今眾所周知的“臺港澳文學”(或曰“港澳臺文學”),以至再有了“澳港臺文學”這個新穎的學術(shù)提法。一個簡單的“澳”字的添加,看上去稀松平常,甚至理所當然,然而其背后是澳門文學研究者長年奮力“爭取”的結(jié)果。時至今日,或許依然有這樣的聲音:澳門有文學嗎?澳門的文學在哪里?對于這些疑問,《澳門文學編年史》不但做出了回答,而且給出了強有力的回應。
文學編年史與一般文學史不同的地方在于,它對文學史料與文獻處理的要求極高,因為其撰述強調(diào)作家作品、文學現(xiàn)象、文藝思潮及文化規(guī)制在自然時序中的客觀線性軌跡,所以力求更加謹慎、精準、嚴密?!栋拈T文學編年史》征引與梳理的來源資料盡管卷帙浩繁,卻做到了鉤沉抉微、條分縷析。概括起來,它在文學文獻學方面的成績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第一,全面發(fā)掘、輯錄、整理了澳門各大報刊中的澳門文學作品;第二,對澳門作家進行了系統(tǒng)化的考定。
如果醫(yī)生經(jīng)過檢查診斷為扁平足,通常的治療方法就是回家觀察,多數(shù)患兒過一段時間足弓就會自己顯現(xiàn)。只在必要有癥狀的情況下需要借助矯形鞋、鞋墊來幫助緩解癥狀。
報紙與雜志中的文學文獻整理與研究,在中國近、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領(lǐng)域日益受到關(guān)注,出現(xiàn)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成果,但針對澳門報刊的文學文獻綜合研究幾近空白。澳門作為中國近代報刊的發(fā)源地,報業(yè)一直興盛。報刊這一傳播媒介在近代的興起,深刻地改變了文學的世界,尤其是報紙的文學副刊,時至今日依然是文學作品發(fā)表的重要園地。澳門的各大報紙幾乎都設有文學或文藝性副刊及版面,即使在互聯(lián)網(wǎng)如此發(fā)達的當下,這些文學副刊和版面并沒有被數(shù)字化閱讀所取代,澳門讀者仍舊熱衷于這樣傳統(tǒng)的紙面閱讀方式。不過澳門的各類報刊數(shù)量極為龐大,散失的情況也不在少數(shù),對其中的文學資料進行收集整理的難度極大,少有學者問津。《澳門文學編年史》整理的澳門報紙副刊有22種之多,覆蓋了澳門三大報紙《澳門日報》《華僑報》《市民日報》所有刊登文學作品的副刊。
澳門報紙副刊承載了大半部澳門文學史,澳門文學作品的初次發(fā)表大多數(shù)都完成于副刊,找準了這一線索,實際上就抓住了澳門文學發(fā)展變遷的脈搏,也就把握住了澳門文學的基本狀貌。換言之,研究澳門文學,如果不在報紙副刊的文獻方面下足功夫,往往會流于表面,甚至會得出不合史實的結(jié)論?!栋拈T文學編年史》編撰者通過整理副刊文獻,就發(fā)現(xiàn)了以往研究中的一些問題。例如,對于20世紀70年代澳門文學的看法,原來普遍的觀點與做法是:“將70年代文學視為荒蕪一片……研究者轉(zhuǎn)而尋求澳門離岸文學的‘拾遺’……”[5]3而實際的情形正好相反,這一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非但不是“荒蕪一片”,還相當“繁盛”,僅《澳門日報·新園地》副刊在1970—1979年這一時期就發(fā)表小說共378部,是“通常認為的澳門離岸文學小說34篇”的10倍還不止。[5]5該著對于澳門報紙副刊的文學文獻整理的價值,由此也凸顯出來,這樣系統(tǒng)的資料梳理工程,不光功在文獻編年的“登記在案”,更對原有研究的某些“定見”起到了糾錯的作用。
《澳門文學編年史》在整理上述報紙副刊文學文獻的同時,還關(guān)注到了其他報刊中的文獻收集與收錄。比如,《澳門學聯(lián)報》乃研究20世紀50年代澳門文學無論如何都繞不過去的重要刊物,在第2卷中可清晰地看到《澳門學聯(lián)報》的變化歷程。又如,港澳兩地人員往來頻繁,澳門作家在香港報刊上發(fā)表作品亦是常事,該著較為全面地收集了《伴侶》《當代文藝》《海洋文藝》《大拇指》《文藝世紀》這些香港刊物上的澳門文學作品,對于考察港澳文學交流提供了明確的編年線索。此外,該著涉及的澳門報刊還有《華僑日報》《澳門人周報》《紅豆》《澳門學生運動大會特刊》《澳門教育》,大致囊括了現(xiàn)存可查的報刊資料。如此大規(guī)模的搜集與整理范圍,在澳門文學研究史上亦尚屬首次。
澳門作家的考定歷來是澳門文學研究的一個難點,最早進行系統(tǒng)性研究的是鄭煒明的博士學位論文《澳門文學發(fā)展歷程初探》。在他后來改定出版的《澳門文學史》一書的附錄二“本書正文所提及的人物生平簡介”中,列有部分澳門作家名錄。[6]但鄭煒明僅是開了個頭,很多作家只列了名字,不少作家的考定還不完善??级ò拈T作家,難在確認“身份”,此亦最大難點,具體表現(xiàn)為三方面:第一,澳門本身地域面積狹小,不少作家并非長居澳門,作家流動性很大。第二,澳門長期處于殖民統(tǒng)治之下,很多作家既有外文名又有中文名,而且政治上的區(qū)隔亦使得一些作家出于保護自身的需要,習用化名和筆名,一位作家有多個名字的情況比較普遍。第三,澳門文學研究起步晚,文獻整理滯后,有的史料已經(jīng)湮沒在歷史的迷霧之中,留下了令人遺憾的空白。所以,至今學術(shù)界對于澳門作家“身份”的認定,并未達成一致意見,認定標準不一。
《澳門文學編年史》采取的方法值得稱道,即把握住作家與澳門文學之間的關(guān)系,且不論其“地域身份”是否屬于“澳門”,先考證其創(chuàng)作在澳門文學歷史上的蹤跡,再考辨其對于澳門文學發(fā)展所貢獻的成績,然后考定其是否為澳門作家或“澳門文學的作家”。這種方法有效避免了在作家“身份”上過度的甚至非理性的糾纏,理應成為澳門文學研究中乃至其他地域文學研究中確定作家正常的邏輯理路。在這個意義上,該著的出版不僅廓清了關(guān)于澳門作家考定的一些模糊之處,而且清晰地展示了他們作品發(fā)表的時間脈絡;更可貴的是,該著編寫了眾多短小精悍的作家簡介,如此頗具匠心的編撰,實在用心良苦。
學界將目光更多投向臺港文學,以至于臺港澳文學的說法已然成為一種約定俗成的次序,可是這樣的次序先驗性地遮蔽了澳門文學獨有的特點和優(yōu)勢。朱壽桐指出:“澳門文學的總體水平,相較于臺灣、香港,自然處在劣勢,但并不意味著它在所有方面、在任何時段都體現(xiàn)這樣的劣勢;特別是澳門文學資料的整理、文獻的開掘以及數(shù)字化的開發(fā),未必就應該瞠乎其后。”[3]11《澳門文學編年史》的編撰團隊以實際的成績,對此做出了最好的證明。
作品與作家是文學的核心,是文學研究最基本的問題,也是文學文獻學最首要的對象?!栋拈T文學編年史》對于澳門報紙副刊的文學文獻整理,對于澳門作家的系統(tǒng)化考定,無疑為今后的學術(shù)研究打下了“固本清源”的牢固根基。同時,該著所集成的其他文學文獻,與上述兩方面一起,共同夯實了澳門文學文獻整理與研究的基礎(chǔ),代表了澳門文學文獻學的正式建立,對于推進澳門學術(shù)發(fā)展具有深遠意義。
評價《澳門文學編年史》,如果僅僅局限在澳門文學研究的范圍中討論,顯然是不夠的,必須將其放置在當代中國文學研究的大背景下,方可進一步看到它的獨特學術(shù)貢獻。
澳門文學研究若以1984年韓牧呼吁建立“澳門文學的形象”算起,已有30余年。前20年,無論是內(nèi)地的學者,還是澳門本土的學者,對于“澳門文學”,總給人一種缺乏自信的感覺。這從文章及著作中對于澳門或澳門文學的修飾語中,就可見一斑,諸如:“邊城”“邊緣”“小城”“孤島”等等,這些語詞一方面確實抓住了澳門某種偏狹的地域文化特征,但另一方面又存在自我矮化、自我封閉、自我設限的傾向。隨著澳門文學創(chuàng)作的興盛,尤其隨著澳門文學整理與研究的發(fā)展,人們越來越正視到“澳門文學”的存在。一個顯著的事例就是,自2014年起由澳門基金會和中華文學基金會共同策劃的“澳門文學叢書”(作家出版社)已經(jīng)陸續(xù)出版,前三批就有56部作品集之多,后續(xù)還在編輯出版中。實際上,澳門文學遠沒有想象中那么弱小,正如王蒙先生所總結(jié)的:“澳門文學生態(tài)狀況優(yōu)良,寫作群體年齡層次均衡,各種文學樣式齊頭并進,各種風格流派不囿于一,傳統(tǒng)性、開放性、本土性、雜糅性,將古今、中西、雅俗兼容并蓄,呈現(xiàn)出一種豐富多彩而又色彩各異的‘雞尾酒’式的文學景象,這在中華民族文學畫卷中頗具代表性,是有特色、有生命力、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文學?!保?]
澳門文學屬于中華民族文學,澳門文學研究同樣屬于中國文學研究,這個邏輯當然不言自明,但真正內(nèi)化為學術(shù)研究的意識,真正將這樣的意識付諸文學研究實踐,并非易事。如前文所述關(guān)于澳門作家“身份”的問題,過度的糾纏勢必導致無效的討論,“澳門文學”概念亦如此。很多時候,“澳門”常常被固化、僵化、教條化地對待,這是一種閉塞的“地域觀念”在作祟,本質(zhì)上其實就是一種狹隘的地方保護主義,這種固步自封的文學保守思維不僅有害于澳門文學創(chuàng)作,更有害于澳門文學研究。對此,朱壽桐提出了反思:“如果不立足在漢語新文學世界中形成自己的影響,發(fā)揮自己的作用,而只是強調(diào)自身的區(qū)域性定位,在特色和形象中自給自足、我行我素地運行,則作為概念的‘澳門文學’很可能成為作為實體的澳門文學的一種牽累。”[3]2朱壽桐之所以有如此深刻的反思,和他所站位的學術(shù)視界密不可分,這一視界就是多年來他所力倡的“漢語新文學”。[8]對這一提法不理解的、理解不夠的,只是將其看作一個學術(shù)新概念,因為這個提法一經(jīng)提出,便打破了某些陳舊概念的束縛,甚至撼動了某些學科固有的框架,處于惰性思維的學者、拘于現(xiàn)成定見的學者,自然不會深究其中的深意。但真正理解它的,不禁會拍案叫絕。
“漢語新文學”,簡言之,就是綜合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臺港澳文學與海外華文文學而成的民族語言文學的統(tǒng)一體,與其說它是一個學術(shù)概念,不如說它是一種文學理論、視野、方法,甚至可以說它是一種飽含家國情懷、堅定文化自信的學術(shù)立場。作為理論,它立足中國本土;作為視野,它放眼世界;作為方法,它解決實踐問題;作為立場,它回歸了中華民族的文化本位。其學術(shù)特質(zhì)或可概括為兩點:一是通過作為民族共同語的“漢語”消除空間的閾限,二是致力于在文學研究的“實踐”中確立自身的理論價值。
“漢語”對于文學研究、建構(gòu)中國文論的重要意義,學者張江的論斷更為堅定:“語言的民族性、漢語言的特殊性,是我們研究漢語、使用漢語的根本出發(fā)點,也是我們研究文學、建構(gòu)中國文論的出發(fā)點。離開了這一出發(fā)點,任何理論都是妄論?!保?]近些年來,關(guān)于外來文藝理論的泛濫及其無效、本土理論話語的匱乏及其失語,這些議題在學界已有廣泛的討論。清醒的學者逐漸意識到,盲目迷信那些不能本土化、在地化的理論,無益于真正解決中國文藝實踐問題。而問題的另一面更為重要,那就是如何建立:立足于中國大地,能夠推動中國文藝實踐發(fā)展的理論體系。從這一視角來看,作為一種極具學術(shù)開拓意義的本土理論話語——“漢語新文學”理論系統(tǒng),學界予以的重視還遠遠不夠。
作為漢語新文學理論重要實踐場域之一的澳門文學研究,朱壽桐多年以來一直身體力行:從澳門各文體文學研究、澳門文學評論到澳門文學文獻研究,從澳門文化批評到“澳門學”研究,覆蓋了澳門文學研究各個領(lǐng)域。與此同步,他又從澳門文學研究出發(fā),以新移民、傳媒、教育等議題為切入點,廣泛而深入地探討了中國文學、中華文化的有關(guān)問題。朱壽桐以深厚的學力、敏銳的洞察力,深切體悟到漢語新文學理論之于澳門文學及其研究的意義,為澳門文學研究融入當代中國文學研究做出了極為突出的貢獻。在其漢語新文學理論的引領(lǐng)下,越來越多的學人認識到,如果澳門文學研究自我孤立于南海一隅,不與當代中國主流的文學研究建立關(guān)聯(lián),勢必導致學術(shù)生命力的衰減,反之,如果能夠與之產(chǎn)生對話關(guān)系,乃至介入、參與其中,澳門文學研究的學術(shù)格局才能被真正打開。
作為重新反省現(xiàn)有文學學術(shù)體系的理論,漢語新文學從其開始就對現(xiàn)有的學術(shù)范疇有所挑戰(zhàn)和顛覆,并以其獨特的鋒芒為澳門文學研究進入當代中國文學學術(shù)領(lǐng)域,提供了思想的活力。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漢語新文學作為一種宏觀的文學理論架構(gòu),突破了學界主流的文學史認知,確立了以語言、文化為中心維度的文學史觀。在這一文學史觀的重新觀照之下,澳門文學才不會被生硬地割裂在民族語言文學和文化共同體之外,澳門文學史才真正與中華文脈接續(xù)交融,從而成為中國文學史不可分離的部分。
至此,再來看《澳門文學編年史》,可以總結(jié)如下:第一,漢語新文學的文學史觀作為該著的核心編撰思想,極大提升了它的學術(shù)品格。我國不少地域都編有文學史,但編年史極為少見,多數(shù)是以文學年鑒或文學事業(yè)發(fā)展藍皮書的形式出現(xiàn)。第二,漢語新文學的文學史觀,既可對研究對象進行實事求是地“整合與甄別”,又有“接續(xù)與容納”的功能,作為程千帆“漢語文學”文學史觀的接續(xù)者,其文化倫理的關(guān)懷性,有效容納了澳門歷史中某些難以處理的地方,強化了澳門文學的中華文化歸屬感。第三,得益于這一文學史觀,澳門文學所受中國內(nèi)地文壇影響的歷史軌跡得到凸顯,例如,20世紀80年代“尋根文學”“反思文學”“朦朧詩”等對澳門文學起到的“酵母”作用,在第5卷就有清晰的展示??傊瑵h語新文學的文學史觀,以其昂揚的學術(shù)自信,鑄就了這部具有中國氣派的文學編年史大著,使其成為一部反映當代中國文學進展的重要學術(shù)文獻。它所敘述的編年歷史,不僅是澳門文學的歷史,也是漢語文學與漢語新文學的歷史,更是中華文脈在澳門賡續(xù)的歷史。
近人葉瑛校注章學誠《文史通義》,其《題記》有云:“從其性之所近,盡其力之所能,因以推微而知著,因偏以得全,此不拘于從入之途,人人可自勉焉者也?!保?0]此說雖就“學史”而言,亦適用于“讀史”?!拔膶W史”作為近代以來文學、科學和思想的產(chǎn)物,本質(zhì)上是為“民族—國家”這個“想象的共同體”提供豐富的說明。不過,“文學編年史”更有其“實用價值”。所以,任何讀者都可在閱讀中“推微知著”,不從事學術(shù)的,想了解“歷史上的今天”,會查找它,從歷史碎片之“微”中獲得知識、樂趣之“著”。從事學術(shù)的,自不必說,會仔細翻閱,從歷史細節(jié)之“微”中獲得思路、啟示之“著”?;蛟S,很多年以后,讀者已經(jīng)忘記了那些“文學史”,只記住了這些“文學編年史”。想象一下就知道,《澳門文學編年史》的“閱讀歷史”,可能比它編撰的歷史更長久。
注釋
[1]朱壽桐.澳門文學編年研究的學術(shù)啟示[A].漢語新文學與澳門文學[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330-335.
[2]陳文新.中國文學編年史·總序[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6:1.
[3]朱壽桐.澳門文學編年史·總序[A].澳門文學編年史·第一卷[M].廣州:花城出版社,2019.
[4][德]伽達默爾.詮釋學Ⅰ、Ⅱ:真理與方法(修訂譯本)[M].洪漢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41.
[5]傅天虹,許燕轉(zhuǎn).澳門文學編年史·第三卷[M].廣州:花城出版社,2019.
[6]參見鄭煒明.澳門文學史[M].濟南:齊魯書社,2012:253-354.其博士學位論文是《澳門文學發(fā)展歷程初探》(中央民族大學1999年),后在香港和內(nèi)地分別出版,香港版為:《澳門文學史初稿》(CVSV Limited Co.,2004年6月)。
[7]王蒙.澳門文學叢書·總序[A].吳志良.悅讀澳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2-3.
[8]關(guān)于“漢語新文學”概念的提出及闡釋,詳見朱壽桐.“漢語新文學”倡言[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朱壽桐.漢語新文學通論[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
[9]張江.作者能不能死:當代西方文論考辨[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25.
[10]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題記(上)[M].葉瑛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