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有
她撥動了凜冬的一處荒原,因此換來了一片盛開的玫瑰。
作者有話說:
我問你,愛是什么模樣?
你放下手中的畫筆,抬頭望向遠處。
幾秒后,我和你相視一笑。
在靜默中,我想,我們都有了答案。
1
二〇一四年七月三日的佛羅倫薩,和往日比起來,并沒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郵局門口貼了出售世界杯紀念幣的大海報,遛狗的婦女路過時,仍把目光放在那只耍賴不肯走的貴賓犬身上。一旁的街邊市場,蔬菜商販正昏昏欲睡地架著腿,日復(fù)一日地聽著衛(wèi)星廣播電臺的新聞。
城市的另一端,層疊的樓宇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其中一間屋子內(nèi),白劭臨正頹喪地坐在地上。
敲門聲持續(xù)了十多分鐘依舊不停,對方拿出了門不開便不走的架勢。白劭臨只能無奈地起身,門剛敞開,一股涼爽愜意的風(fēng)就輕輕吹過。
白劭臨一臉嚴肅地望著眼前的人,她穿了條淺藍色的碎花連衣裙,栗色的波波頭短發(fā)上還別了枚兔子發(fā)卡,腳上則踩了雙不合腳的大碼居家拖鞋。
即使瞪大了眼,她的表情也威懾不到人。
林蘿低著頭,將提前想好的腹稿一股腦兒地全部說出:“先生,你好,我是你樓下的住戶。你家的水管估計有裂縫,凹槽漏出的水順著管道總會滴到我的房間里,這給我造成了不小的困擾。請你務(wù)必找個時間,抽空修理一下。”
半小時前。
剛放暑假的林蘿正窩在屋子的沙發(fā)上看碟片,她面前的折疊小桌子上堆滿了零食。
暑氣在涼爽的室內(nèi)被消解,影片播到一半,林蘿打起了盹兒。在她翻身時,那條波西米亞風(fēng)格的薄毯掉到了地墊上,她也全然不在意。
她睡得愜意,迷迷糊糊地摸出遙控器,按下暫停鍵。
從房間內(nèi)傳出的水滴聲在靜謐的室內(nèi)一下子變得突兀,觀察了幾分鐘,林蘿判斷滴水的源頭來自樓上。
跟樓道管理員說明完情況,確認了那住戶家中有人,林蘿當即就決定要去樓上投訴。
林蘿說完,白劭臨始終不接腔。
林蘿沉默片刻,再次開口,說出自己想到的解決辦法,她還小心翼翼地附加了一句:“您看這樣可行嗎?”
他還是沒有應(yīng)聲。
還真是個難搞定的人。林蘿腹誹。
她抬起頭,看到燈光下的他,表情疏離且冷漠。
他該不會是不能說話吧?林蘿做出猜測的同時,打開手機備忘錄,決定打字給他看。
只聽“啪”的一聲,大門就被合上了。
幾秒后,他將一張便簽貼到墻上,又迅速關(guān)了門。
林蘿湊近,看到紙上筆力遒勁地寫了三個中文字:“知道了?!?/p>
猜想得到“驗證”,林蘿下樓時有些憐惜地道:“他在日常生活中一定不太容易,說不定還遇到了不少困難。”
滴答的流水聲攪得林蘿有些心神不寧。她耐著性子等了幾天,樓上的人還是沒有處理漏水的水管。
林蘿決定自己去找修理工。
她把師傅帶到樓上去,這次,她拍了許久的門,都沒等到那人開門。
就這么煩悶了一陣子,有一天,林蘿走出電梯時,正好在樓道拐角碰到了白劭臨。他戴了頂幾乎擋住眼睛的漁夫帽,完全就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
回到家,林蘿當即寫下:“請你在三天內(nèi)修好漏水的水管,否則我就……”
她把想到的威脅話都寫上了,那張紙攤開足有她的半個身子那么長,寫好后,她就將“宣告單”貼到了他的家門口。
當天下午,房間里終于不再滴水,林蘿的心情登時由陰轉(zhuǎn)晴。
只是,晚間她出門丟垃圾時,看到那張長紙貼到了自家門口。她發(fā)現(xiàn),那些威脅話的旁邊被添了兩個字:“反彈?!?/p>
林蘿拎著垃圾袋,又氣又笑地站在原地。
2
電話響起時,林蘿正在洗頭發(fā)。
她胡亂抹掉手上的泡泡,按下接聽鍵。動物保護協(xié)會的會長在那頭說,有人反饋,在特殊教育學(xué)校里有只需要被救助的西伯利亞森林貓。
林蘿和另一位志愿者同伴一同前往,給貓喂了點水和貓糧后,同伴說要先把貓帶去驅(qū)蟲,讓她晚些時候回協(xié)會做登記。
林蘿這天沒什么事,索性繞著這所學(xué)校閑逛起來。坐在花園里的很多人都有著“特殊面孔”,她平時鮮少關(guān)注殘障人士,看到這里的不一樣,心情一時有些復(fù)雜。
林蘿帶著好奇,繼續(xù)四處張望,其他教室都坐滿了人,只有走廊拐角的那間教室靜謐無聲。
她直接推開后門,不承想,這個班級里居然也在上課。
學(xué)生們都沒有察覺到林蘿的到來,所有人的目光仍在講臺上。身形修長的男老師正背對著他們,朝投影儀比手影動作。
看了一會兒,林蘿越發(fā)覺得有趣。她放慢動作,輕手輕腳地拉開后排的一把椅子。她剛要坐下,就有松動的螺絲掉落,緊接著,那把椅子就倒地了。
聽到動靜,那位老師立即轉(zhuǎn)過頭。
居然是他。林蘿有些吃驚。
而那些學(xué)生還是無動于衷地背對著她。她后知后覺,原來他們都是聾啞人。
注意到老師變化的表情,有些學(xué)生這才扭過頭,林蘿的神情慌張,局促又尷尬地站在原地,連聲道歉。
有幾個人先笑了起來,他們拇指按住食指,握成了一個小圓形,身體向前微伸,并朝她點頭。
林蘿對這一連串的動作疑惑不解,旁觀了全程的人眉毛稍抬,適時地開口解釋:“這個手語是表示原諒的意思,孩子們在跟你說‘沒關(guān)系’。”
這人竟然會說話!
想到他先前不說話的冷漠態(tài)度,林蘿的臉色霎時變得不善,氣鼓鼓地盯著他。
等白劭臨一走出教室,林蘿就喊住他:“喂,站住?!?/p>
她氣勢洶洶地將他攔住,質(zhì)問道:“你之前為什么不跟我說話?”
“我覺得,”白劭臨看了她一眼,“我那時沒有說話的必要?!?/p>
林蘿被白劭臨說得哽住,但又拿他沒辦法,只能掄起拳頭,對著他的背影,朝空氣砸去。
這人的背后卻像長了眼睛般,他回過頭,看到林蘿揮出的手臂,嘴邊露出一點笑,評價道:“搞背后襲擊可不好?!?/p>
林蘿揪緊衣角,臉上一片緋紅。
3
砰!砰!砰!
給花卉松土到一半,林蘿被徒然響起的敲門聲嚇了一跳。
林蘿簡單沖了一下手,透過門眼警惕地瞄向外面,看到白劭臨,她困惑地開門,問道:“你有什么事?”
“把你早上收到的那封信還給我?!彼e起手里的信封,聳肩道,“這封才是你的,郵差送錯了?!?/p>
林蘿就要接過,白劭臨又迅速收回手,目光落在她還沾了泥垢的手背上。她悻悻地縮手,嘴角一抽,只能折回洗手間認真洗手。
交換信封時,林蘿覺得奇怪:“不對啊,我這封信的地址沒弄錯……”
“看仔細了?!卑综颗R的聲音從她頭頂傾瀉下來,“你是E11號,我是F11號,油墨花了,‘E’字印得不太清晰,容易看成‘F’?!?/p>
林蘿將兩封信件拿在手里辨別,看到簽名處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拿的這封署名是一個叫“Lino(利諾)”的人。
再一看,他手中的那封,才印有自己的名字:“Isabela Lin(伊莎貝拉·林)”。
白劭臨忽地笑起,林蘿有些茫然地看他:“你在笑什么?”
“沒什么?!彼麚u頭,嗓音壓得有些低,“只是覺得有點巧,我們的名字里都有一個‘Lin’?!?/p>
林蘿看向信封角落那不起眼的中文名,他名字的音節(jié)也是她的姓氏,她也跟著輕輕笑了一下。
在林蘿轉(zhuǎn)身時,白劭臨看似隨意地問她:“需要幫忙嗎?”
他從剛才就注意到,放在門口的那些花耙和錐子,他大致猜到了她在做什么。一向不愛多管閑事的人遲疑了一下,繼續(xù)說:“給植物進行嫁接之類的事,我想我是行家。”
“不用了。”林蘿想也沒想地直接拒絕了他。
林蘿按照網(wǎng)上的教程,繼續(xù)鉆研起“移花接木”的方法,理論是科學(xué)的,到她這兒,實踐起來卻總是失敗。
她折騰了半天,窗外的霞光早已隱去。
望著一地的狼藉,林蘿給植物移栽的信心逐漸熄滅,苦惱了許久,她最終決定去找樓上那位奇怪的鄰居幫忙。
“什么事?”白劭臨抓了抓頭發(fā),臉上寫滿了不耐煩。
“嗨——”林蘿絞緊手指,看到換上了睡衣的他,訝異道,“你這么早就準備睡了?”
他默不作聲地盯著她看,高挑的身子給她帶來了些許壓迫感。
林蘿抿了一下嘴,將目光別向一邊,掙扎了幾秒后還是鼓足勇氣一氣呵成地說出請求。
沒等她將禮貌性的話說完,白劭臨便直接把門關(guān)上了。
林蘿先是一怔,而后撇撇嘴,蹲在原處發(fā)起了呆。
4
白劭臨再次打開門時,就看到林蘿雙手捧著臉直愣愣地盯著他看。
起身的那瞬,林蘿腳底的酸麻感更明顯,一不留神,眼看就要跌落,她適時抓住了他面前的門把手,似是毫不在意這丟臉的舉動,她勾起嘴角,淺笑道:“你這是改變主意了?”
“我只是……”白劭臨側(cè)身拿起一把園藝修枝剪,揚起下巴笑了笑,“到儲物間找工具去了?!?/p>
盡管他的手里抱了一袋重物,步伐卻還是邁得很快,林蘿需要小跑才能跟上。好不容易趕上他,她調(diào)侃道:“我覺得以你走路的速度,完全不需要搭電梯?!?/p>
“嗯,我只走樓梯。”
“?。俊绷痔}愣住。他住在九樓,也就是說,他每次都得一口氣爬九層樓的臺階?
真是個奇怪的人。
白劭臨在林蘿的陽臺上環(huán)視了一圈,先搬起那盆枯萎的洋甘菊,觀察了幾分鐘,他做出判斷:“由于你嫁接的技術(shù)不規(guī)范,加上養(yǎng)護不當,造成了根系腐爛,所以才會導(dǎo)致它的枯萎?!?/p>
林蘿垮下臉:“那……”
“放心,還有救?!卑综颗R先對土壤進行消毒,接著用檢測儀測試土壤溫度,拿工具刀修根和剪枝后,最后才進行扦插。
弄完后,白劭臨將盆栽逐一歸位。
林蘿盯著他寬闊的后背,和他閑聊起來:“你為什么會來這里?”
伴著機器運作的聲音,風(fēng)扇不斷吹出風(fēng),夏日的暑意卻不見消弭。
白劭臨的動作似是頓了一下,半晌才答:“那時只是來散心,沒打算久待,過了幾個星期,我看到了一份合適的工作,就臨時起意,決定留在這里?!?/p>
他的聲音輕緩,又帶了些慵懶,尾音落下時,幾乎溶在空氣里。
他指的工作應(yīng)該是在特殊教育學(xué)校當老師吧?
“來散心?你那時失戀了嗎?”林蘿開始想入非非。
“弄好了。”白劭臨脫下手套,抬手將夾在林蘿頭上的花瓣拿下,順便將她額前過長的劉海撩到一旁。
林蘿抬眼,直勾勾地盯著他,燈光下,他的眼睛里倒映著她此刻的樣子,兩個人都陷入了莫名的沉默。
直到他的一句“你還要這樣看到什么時候”才打破了這一室的寂靜。
林蘿回過神,臉頰不自在地發(fā)燙,在白劭臨收拾工具時,她連忙跑去廚房拿了前幾天剛做的餅干準備送給他。
沒等她張口,白劭臨就擺手表示謝絕,走到拐角處時,他轉(zhuǎn)身對她說:“晚安,伊莎貝拉。”
5
秋天到來時,動物保護協(xié)會印了宣傳手幅,準備分給附近的居民。協(xié)會還制作了立體廣告牌,由于人手不足,遲遲沒有拿去各個站點派發(fā)。
林蘿自告奮勇地讓會長把這個差事交給她,并保證她會順利完成任務(wù)的。
因為是周末,來植物園參觀的人也多。和園長商量了一番后,林蘿挑了幾處顯眼的空地擺放廣告牌,可即使是這樣,還是沒什么人去看上面的內(nèi)容。
林蘿本就苦惱,到了中午,更是越發(fā)喪氣。正當她準備要收拾東西回協(xié)會時,抬起頭的瞬間卻不經(jīng)意看到了白劭臨的身影。
林蘿甩甩頭,又睜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盯著他的方向,只為確認自己沒有認錯人。
白劭臨將手里的鐵鍬放到一旁,熟練地跟面前的人比手語,也許是“說”到了什么愉悅的事,他點了一下頭,嘴角彎成了一個好看的弧度。
白劭臨像是察覺到了這道探究的目光,在他目光挪向這邊時,林蘿條件反射般驚惶地蹲下來,并順手抓了張廣告紙擋住自己的臉。
白劭臨走過來,拿開了林蘿擋臉的紙,蹙眉道:“你鬼鬼祟祟地躲在這做什么?”
“我……那個……”林蘿有些緊張,支吾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她只能雙手叉腰,反問他:“那你又在這做什么?”
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多余,他穿著植物園的工作服,一看就知道是這里的職工。林蘿問完就后悔了。
實在找不到新話題,林蘿只能隨手指向栽種在一旁的植物幼株,硬著頭皮問他:“這是什么植物?”
“這些是細齒纓草,要到春天時才會開花?!卑综颗R耐心解答。
林蘿點點頭,接著找了個借口就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么,可是一面對他,大腦就會不受控制地短路,呼吸就會變得紊亂起來,鼓噪的心更是遲遲不肯恢復(fù)平靜。
她覺得這樣的感覺真是奇怪極了。
6
林蘿并沒有馬上回去,而是跑到園長辦公室,請求他把白劭臨的資料拿給她看看。
“我想找他學(xué)手語,所以想具體了解一下他?!绷痔}誠懇道。
“你直接把這個想法告訴他就好了,學(xué)習(xí)手語可用不著看簡歷?!?/p>
林蘿軟磨硬泡了許久,園長仍舊不為所動,不管她用什么借口,園長都能找到理由反駁她。
見她要繼續(xù)糾纏下去,園長打發(fā)道:“這是員工的個人隱私,不能隨意泄露?!?/p>
林蘿知道園長不是好糊弄的人,但沒想到他會這么不為所動。她噎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出臨時想到的措辭:“不瞞你說,其實我正在追求他!”
園長挑了一下眉,感興趣地示意她繼續(xù)說下去。
林蘿幾乎拿出畢生的演技,張口就胡謅了一堆看電視劇時學(xué)到的話術(shù):“想要了解一個人,走進他的過去便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步。畢竟在那時……他的生活,我不曾踏足和參與過?!?/p>
見園長有些動容,林蘿適時雙手合十,眼巴巴地央求道:“拜托您了,就讓我看一眼,好不好?”
林蘿沒想到簡歷上的信息會那么完整、具體,那是一份完美的履歷,無論是白劭臨畢業(yè)的學(xué)校還是工作經(jīng)驗,都稱得上出類拔萃。
讓她更詫異的是白劭臨過去從事的職業(yè)。他竟然曾是建筑事務(wù)所的首席設(shè)計總監(jiān)。
想到白劭臨在特殊教育學(xué)校教書,還有在植物園里刨土?xí)r的樣子,林蘿怎么樣都無法將這份簡歷上的他和現(xiàn)在的他,重疊到一塊兒去。
看完后,林蘿說出疑惑:“你那時為什么會錄用他?”
園長清了一下嗓子,答道:“雖然他學(xué)的專業(yè)與植物學(xué)無關(guān),但他在植物的培育和養(yǎng)護方面,有著大量的知識儲備和豐富的經(jīng)驗,我可沒理由不聘用他?!?/p>
在林蘿走出辦公室時,園長又叫住她,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了解一個人,不一定要走進他的過去。最關(guān)鍵的是,你要找到并拿到開啟他心房的那把鑰匙?!?/p>
7
翌日一早,林蘿就出現(xiàn)在了植物園。
林蘿找了幾處新的空地安放那些廣告牌,一旁的講解員正在介紹后方那些成排的亞熱帶灌木的品種,以及遠處巍峨的山脈。
林蘿站在角落興致勃勃地聽了起來,周圍的人也都專注無比。就在這時,有兩個看上去八九歲的小孩互相拉扯到一塊兒,其中一個接連說了幾句氣憤話,另一個則始終沉默著不回應(yīng)。
短短幾分鐘內(nèi),原本融洽的場面就變得沖突起來。有人開始交頭接耳,林蘿率先察覺出不對勁,沖上前將那兩個小孩挪開,又把其中一個的手臂收下來。
那個小孩將手攥得緊緊的,林蘿看他的眼神更添了些憐憫,當她正躊躇著不知該怎么辦時,有個人正好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是白劭臨。
白劭臨半跪著,飛快地比手語和面前的小孩溝通,本就哀傷的小孩臉上頓時落了淚,他把手抵在脖子上,又比了幾個手勢。
林蘿看不懂,只能無措地站在原地干著急。
白劭臨安撫好那個小孩后,告訴林蘿:“聽力正常的人可以趾高氣揚地叫囂挑、釁別人,而聾啞人只能無聲地表達憤怒。但是我們正常平視他們就好,有時候不經(jīng)意流露出惻隱之心,反而會對他們造成二次傷害?!?/p>
早上發(fā)生的這個小插曲很快被人淡忘,林蘿卻有些耿耿于懷。她從來沒有想過無聲的世界是什么樣的,第一次,她意識到語言分很多種,除了常見的視覺語言、聽覺語言,其實還有那些被自己忽略的肢體語言。
到了中午,林蘿正坐在椅子上小雞啄米似的打瞌睡,在她半夢半醒間,隱約看到了個人影。她猛地睜眼,正好對上白劭臨不悅的神色,表情里還多了些難以接近的冷峻。
林蘿以為他還在為上午的事介懷,干笑了一下,正欲開口,他便有些咄咄逼人地質(zhì)問她:“誰讓你沒事亂看我的簡歷?”
林蘿撩起耳側(cè)的頭發(fā),訕訕道:“不好意思,但是我發(fā)現(xiàn)你是個很有才華的建筑師……”
白劭臨聽了這話后越發(fā)感到不快,神色更加疏離了幾分。沒等她把話說完,他便轉(zhuǎn)身走人。
林蘿咬了咬嘴唇,壓低嗓音嘟囔:“真是個不可理喻的人?!?/p>
“你說什么?”
林蘿抬起眼眸,生氣道:“我說,你莫名其妙!”
“看什么看?我說的又沒錯。”說罷,她裝作鎮(zhèn)定自若地挺直腰板。
白劭臨沒有反駁,只是復(fù)雜地望了她一眼就離開了。
8
經(jīng)過了幾個月,動物保護協(xié)會的宣傳逐漸有了成效。這天林蘿拿著協(xié)會制作的感謝禮去植物園,準備送給園長和園內(nèi)的工作人員。
到了植物園,她卻沒有看到白劭臨,一問才知道,他已經(jīng)辭職了。
算上時間,正是那天他們不歡而散之后的事。
林蘿覺得白劭臨未免有些小題大做了。
沒想到,幾天過后,她和他又碰面了。
前段時間,特殊教育學(xué)校和動物保護協(xié)會聯(lián)合,為聽障兒童籌集了買人工耳蝸的款項。好巧不巧的是,林蘿那幾個星期正忙著準備畢業(yè)論文的事,也就不知道這個消息。
直到特殊教育學(xué)校的孩子們來協(xié)會玩,她才得知了這事。
白劭臨的頭發(fā)長了些,他正側(cè)身和一個小男孩交談,林蘿移開視線,頗有微詞地在心里想:越是不想見到的人,就越是會見到,真是冤家路窄。
在林蘿正想裝作什么也沒看見的離開時,白劭臨的聲音又傳了過來:“來跟伊莎貝拉打個招呼吧?!?/p>
林蘿條件反射地回過頭,和白劭臨的目光正好對上。他指向正懶洋洋趴在矮凳上的那只貓,露出了讓她無可奈何的笑容:“我是在說它,它名字也叫伊莎貝拉?!?/p>
林蘿有些錯愕,臉頰逐漸泛紅,憤憤地瞪了他一眼。
那些戴上了人工耳蝸的孩子們,清楚地聽到了貓咪的叫聲,還真實感受到了鳥雀清脆的聲音是什么樣的。一整個上午,他們都興奮地到處亂竄。
在會長和學(xué)校校長的交談中,林蘿得知,特殊教育學(xué)校由于建筑物老化,加上設(shè)施不齊全,需要拆掉重建,他們即將搬到一個臨時轉(zhuǎn)移點。
但讓校長傷腦筋的是,設(shè)計新學(xué)校建筑樓的人選還沒有敲定,他們的經(jīng)費有限,找到的建筑師總是超過預(yù)算。如果再不敲定人選,只怕工程就要延誤了。
林蘿的雙眼一亮,瞄向站在不遠處的人,小聲提議:“可以讓白劭臨試試,他不是剛好當過建筑師……”
林蘿不知道校長和白劭臨說了什么,只知道盡管校長懇求了幾遍,他還是一再回絕。
經(jīng)過這么一遭,她和白劭臨本就還沒破冰的關(guān)系,變得更僵了。
在他走后,林蘿得知了另一件讓她覺得驚詫無比的事:他因為有被困在電梯里的陰影,所以才只走樓梯。
林蘿到家后,先發(fā)了封反饋郵件給動物保護協(xié)會的負責(zé)人。準備關(guān)掉電腦時,她又不由自主地點開搜索引擎,憑著記憶,她查了一下白劭臨就職過的那家事務(wù)所。
她找到網(wǎng)站的歷史摘要,特地點開幾年前的報道,幾乎每條推送里的照片都會出現(xiàn)白劭臨的身影。
他帶領(lǐng)團隊設(shè)計過好幾個驚艷的建筑,樹屋酒店、星空餐廳、漂浮于水上的會議中心……其中不乏拿了國際大獎的作品。
在那些施工現(xiàn)場或是達成合作的大合照里,林蘿一眼就能找到白劭臨。在一張照片中,不同于其他人的正裝打扮,他只穿了件簡單的衛(wèi)衣,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他對著鏡頭露出溫暖的笑容。
那時的他,模樣不似現(xiàn)在的沉穩(wěn)俊朗,清秀的容顏里還帶了幾分初出茅廬的少年銳氣,這樣的他,于她而言,陌生又熟悉。
林蘿試圖找到早年間的其他報道,可是很多網(wǎng)頁都加載不出來了。在她有些失望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舊報道中的端倪。
上面說,白劭臨和事務(wù)所的另一個創(chuàng)始人因為意見不合,導(dǎo)致一個工程停滯,最后以解約告終。
這也是他參與的最后一個作品,這件事過后,他就離開了事務(wù)所。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水珠拍打著植物葉片,園長的話在林蘿耳邊回蕩著,她忽然生起了一個念頭。
她想,試著找到那把能打開他心房的鑰匙。
9
轉(zhuǎn)變發(fā)生在四天之后。
那天林蘿幫樓道管理員把鏟雪工具拿到樓頂上,下樓路過閣樓時,正好聽到從里頭傳來的鋼琴聲。
林蘿站在原處認真聽了一會兒,辨別出曲子是巴赫F小調(diào)賦格曲,編號BWV857,是四十八首十二平均律里的第二十三首。
她鬼使神差地推開半掩的門,墨綠色的地磚上隱隱積了不少灰,她被嗆得立刻打了個噴嚏。
聽到聲響,白劭臨立刻抬起頭,生怕他的態(tài)度又會和之前幾次一樣,林蘿不自在地抓了下后腦勺,正要解釋,他就發(fā)問:“你把門關(guān)了?”
“怎么了?”林蘿有些惴惴不安。
他嘆了口氣:“那門壞了,只能從外面開。我們出不去了?!?/p>
“???”林蘿緊張起來,“那現(xiàn)在該怎么辦?”
“只能等了,管理員到下午三點時會來樓道例行檢查?!?/p>
相較于她的慌張,白劭臨的反應(yīng)倒是顯得有些平靜了。
閣樓的墻紙已經(jīng)斑駁脫落了一部分,那架鋼琴看上去也有年頭了,陽光透過屋頂?shù)目p隙灑進閣樓內(nèi),他們坐在椅子上,說起對彼此的初印象。
林蘿說著,控訴道:“有一次你在洗衣服,未擰干的衣服淌下水珠滴到我的陽臺上,害得我剛買回來的那盆龍舌蘭受到了不小的摧殘?!?/p>
白劭臨被她說得一時失言。
林蘿又一次說起讓他幫特殊教育學(xué)校設(shè)計房子的事。她猶豫了一霎,說:“這世上沒有跨不過去的坎,只有你怯懦不敢面對的往事?!?/p>
她看著他,神情專注,眼中好似有希望的光。
白劭臨不自在地別開臉:“我聽到腳步聲,好像有人上來了?!?/p>
林蘿的話被白劭臨記到了心里。
過去的事歷歷在目地浮現(xiàn)到他眼前,三年前,他跟合伙人為了建筑的選材不留情面地爭吵起來??紤]到裂縫控制,以及樓面和屋面的活荷載,他堅持沿用復(fù)雜的納米技術(shù),合伙人卻違背了他的意愿,使用了更簡單的材質(zhì)。
這件事最后鬧得很不愉快,設(shè)計費遲遲沒有下?lián)埽瑢?dǎo)致工程停滯。意外也接踵而來,他在檢查現(xiàn)場時,電梯出現(xiàn)了故障,他被困在里面接近五個小時。被救出來后,他得知,自己還被很多家事務(wù)所拉入了黑名單。
在那之后,白劭臨為了散心,來到了這座城市。偶然間看到特殊教育學(xué)校在招手語義工,因為他的母親是教國際手語的老師,他從小便學(xué)會了不少手語打法,于是就報了名。
起初白劭臨對合伙人也不是沒有怨憤,隨著時間的流逝,許多東西逐漸褪了色,他學(xué)著釋懷,但他還是一蹶不振。
在漫長無盡的日夜里,在整個城市沉睡之后,只剩他的獨自掙扎,他開始逃避一切和建筑設(shè)計有關(guān)的事。
他想到林蘿的提議,心下還是有些惶然,他已經(jīng)幾年沒有執(zhí)筆設(shè)計過什么建筑了。
這幾年里,他將自己困在自己圈好的安全地帶里,和不熟悉的人保持距離。林蘿的出現(xiàn),擾亂了他一直以來循規(guī)蹈矩的沉悶生活,更突破了他建立好的防線。
白劭臨聽見有個聲音在說:“承認吧,你對她動心了?!?/p>
10
林蘿請?zhí)厥饨逃龑W(xué)校的校長幫她一個忙。
他們把白劭臨叫到學(xué)校附近的一座高層建筑里,林蘿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焦急:“請到十二樓來找我,快點?!?/p>
白劭臨下意識地要走逃生梯,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入口處的大門緊閉,他掙扎了一番后,閉著眼睛走進升降梯里。
隨著數(shù)字逐漸增加,白劭臨的心跳也不斷加快,到六樓時,他感覺到有個人握住了他的手。他一愣,睜開眼的那瞬正好對上林蘿安撫的目光。她的手比他小了許多,此刻卻帶著一股莫名的力量,讓他安下心。
電梯很快在十二樓停下,白劭臨躊躇了幾分鐘,才跟上林蘿的步伐。
樓層的過道旁擺了許多建筑模型,白劭臨認出,都是他過去的作品。
他的心里涌起異樣的感覺。
盡頭那間屋子的大門在這時突然敞開,學(xué)生們相繼走出,每個人的手里舉了一塊牌子,上面的文字組成了一句話。他們站成了一排,燈光亮起,白劭臨看到寫著:“請幫我們設(shè)計一個新的家好不好?”
站在一旁的林蘿手指糾結(jié)在一起,回憶起學(xué)了幾天的手語動作,生疏地比了幾個動作。
白劭臨輕輕笑了起來,在這一刻,他一直以來防衛(wèi)的界限,悉數(shù)消失了。
“你最后三個動作做錯了?!卑综颗R的眼里全是她。
林蘿緊張地問他:“那你是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
白劭臨什么也沒說,只是望著她笑。
答案其實近在眼前。
11
半年后。
特殊教育學(xué)校搬到新校區(qū)的那天,舉辦了一場慶祝會。
林蘿跟白劭臨學(xué)了些基礎(chǔ)手語,已經(jīng)能跟那些聾啞孩童進行簡單的交流了。
在她正跟那些小孩拍手擊掌時,有個人指向她身后,露出驚訝的表情。
林蘿不明所以地回過頭,一切就像電影畫面一樣,白劭臨朝橡樹林這邊緩緩走來。他在她面前站定,從背后拿出一把花束:“這些玫瑰來自厄瓜多爾,花語是:對你的承諾。很巧的是,名字就叫伊莎貝拉?!?/p>
等她接過花束后,白劭臨將掌心朝向自己,接著握緊拳頭,小拇指朝上,他比了字母“I”的手勢。手語的最后一步,他的食指和小拇指伸直,其余手指彎曲,做出“U”的比法,最后,他的手指指向林蘿。
他這是在對她說:“我愛你?!?/p>
林蘿有些慌亂,躊躇半天,她才問:“你這是什么意思?”
她低著頭的樣子像個無助的孩子。
白劭臨吁了口氣,天曉得他現(xiàn)在有多緊張,半晌后,他將說出壓在心底的話:“過去幾年里,我一直封閉在自己的世界里,社交恐懼癥越來越嚴重。不知道從哪天開始,你總是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和你熟識后,你總能給我?guī)砦粗捏@喜與落寞。也是因為你,讓我有了重新開始的勇氣。”
“從前我覺得,生活中發(fā)生的事用眼睛來見證就好了,不需要什么過多的語言?!卑综颗R盡量保持鎮(zhèn)定,“可是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有些事更需要親口說,哪怕是無聲的告白?!?/p>
林蘿一臉不可思議,陽光籠罩著他們,白劭臨半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問她:“我親愛的伊莎貝拉,你想接收那把能開啟我心門的鑰匙嗎?”
“你猜,如果我沒有找到那把鑰匙,會怎么做?”林蘿突然反問。
林蘿抬起亮亮的眼睛,回答道:“那么我會嘗試撬開?!?/p>
“你成功了。”白劭臨捧起她的臉,那是從未有過清楚堅定,“以后,換我走向你。”
這世間所有的事,都不過是一物降一物。命運安排他們相遇,他自欺欺人地逃避過、無動于衷過,實則心弦早已被撥動。
一生短暫,愛卻漫長,太陽靠近赤道,她靠近他。她把他藏在心頭,心動落于心弦,她撥動了凜冬的一處荒原,因此換來了一片盛開的玫瑰。
——我把所有的陽光都儲存起來,直到遇見你。
親愛的伊莎貝拉,感謝你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
編輯/顏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