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焦莉
六月一個周末的上午,大石穿件白色汗褟,悠然漫步于梧桐綠蔭的人行道,兩歲的兒子石頭騎在他的脖子上。倏地大石感覺脖后熱乎乎的,他趕緊停下腳步,熱流順著他寬闊結實的脊梁往下漫洇開來。跟在他身后幾步遠的小青,端起相機,對著大石的后背咔嚓——嗞——相機頂端吐出一張白色相紙。
小青捏著相紙扇動,相紙上模糊的圖案逐漸清晰明亮。她瞅著大石脊梁上的一大片濕印,笑著說這可是難得一見。她把相片遞給大石,順手接過石頭,查看他的開襠褲,沒濕。
大石一只手捏起后衣片抖扇,一只手舉著相片嗔笑說:你交代兒子尿時不許動,我就不敢動。
瞧這背,多上相,像盾。這才是警察的背。
也是你可靠的背。大石親了口相片。
小青俏皮地眨眨眼,聳聳肩。剛好有個攝影比賽,我投去試試。
兩個月后,小青收到大地畫報社寄來的畫報,一看目錄里有她命名《局部陣雨》的攝影作品,一等獎。
畫報成了石頭的床頭書,天天睡前窸窸窣窣從頭翻到尾。指著爸爸的背:盾。大石拍著石頭的背:盾。
石頭讀四年級時,老師布置每人寫一篇《長大干什么?》的作文。石頭說,他長大要像爸媽一樣,當警察抓壞人。老師好奇石頭作文里說的《局部陣雨》和盾牌,就叫石頭把畫報帶到班里,傳來傳去雜志傳沒影了。石頭繃著個臉回家,媽媽逗他說少年早知“好書愁借人”的滋味。
石頭把作文受表揚跟媽媽一說,媽媽朝他豎大拇指說“好啊”,可是壞人像狐貍一樣狡猾,你得像智勇雙全的獵人才行。
怎么“智”呢?
你看“智”字上頭是知,下頭是日,每天把知當成頭等大事,積累多了,就智了。石頭點頭,他隱約懂得,爸爸每一枚金盾藍盾榮譽證章都像光碟一樣藏著一個個驚險的故事。
初秋早上,大石突然接到緊急任務,帶人追捕一名逃匿山林的毒犯。他們鎖定目標,立即包圍洞口。為了避免打草驚蛇,幾個人潛伏著,伺機抓捕。突然,從山洞里驚叫著跑出一個人,正是犯人,只見一條巨大的花蛇前半截身體立起來緊追其后。大石眼疾手快,邊追邊朝飛蛇開槍,蛇應聲躺倒。犯人一驚,轉身朝大石射擊。一顆子彈穿過大石的肩背,他覺著背后一股熱流。后邊追上來的同伴大喊,隊長你的背。大石手向前一揮:追。
石頭看到爸爸的傷,嚇得不輕。爸爸說盾就是擋矛的,要擋很多矛。
石頭讀高二時,他的學校發(fā)生一起打群架用刀傷人的刑事案件。肇事人冷小星是有名的打架王。雖說才十八歲,犯罪卷宗快等身了。冷同學習慣和解,可這回受害人說要法醫(yī)鑒定。家里有廠的冷同學對受害人說多給你幾倍的錢。受害人不答應。用錢解決不了的問題,超出冷同學的認知,便急忙托熟人找到法醫(yī)小青通融通融,打打馬虎眼。
小青對熟人苦笑說他們錯把我當成那個接了西門慶十兩銀子,敢瞻前顧后枉法的何九。出乎意料的結果令冷同學懷疑他換星球了,哼,繞不過你,就不饒你,你歇著去吧。第二天,小青騎車上班,被一輛摩托車猛沖撞翻,頭磕在路沿石上。
小青病勢穩(wěn)住了,可卻失憶了。醫(yī)生交代大石多給病人說些往事,不定哪件就能穿過記憶的屏障。
大石的目光溫柔撫摸著小青空洞的眼睛:小青,還記得咱倆在圖書館,我說女生學法醫(yī)鳳毛麟角,尤其像你這樣貌美清麗的女生,怎么都沒法與一個聽起來冷森森的專業(yè)聯(lián)系起來。
你說,你爸是警察,媽媽是醫(yī)生,所以你學法醫(yī),又是警察又是醫(yī)生。我說,全校男生都對你垂涎三尺,我天天都在吃醋。你笑岔了氣。
小青的眼里皺起細微的波瀾。大石拍拍小青說等你恢復記憶,把我們的故事寫下來,人活一世,紙壽千年。
石頭想到那本畫報。他查到大地畫報社的地址,親自跑去報社,找出十幾年前刊載《局部陣雨》的那本畫報。他把書貼在胸前,默默祈禱:讓《局部陣雨》沖刷蒙在媽媽記憶天幕上的塵灰,用愛激活記憶的密碼。
石頭展開畫報輕輕放在媽媽眼前,大石緊張地盯著小青。小青的眼睛倏地閃過一道光,臉上露出父子倆熟悉的微笑,記憶涅槃的瞬間,小青抓起畫報貼在臉上。
“媽媽——”石頭喜極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