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兆平
類小明穿過一片焦渴的麥地,來到通往鎮(zhèn)子的那條土路口,立在比死去很多年的爺爺年齡還老的那株古槐下,等待他即將從城里歸來的父親。類小明不希望父親回來,但是他還是來這里等父親。
他知道,他的父親一定會在這幾天踏著春節(jié)的鞭炮聲,背著長槍短炮的行李卷鏗鏘有力地趕回村里來。見到自己,父親一定綻開胡子拉碴的大嘴巴,露出經(jīng)年不刷而帶著歲月黃漬的牙齒,大聲喊自己的名字,然后粗魯?shù)孛约旱念^,看起來好像是千里迢迢趕回來就是為了把他為過年而精心理過的頭發(fā)弄亂。然后,就是把腳下的行李卷粗魯?shù)卮蜷_,就像當(dāng)年父親剝野兔的皮,刺啦一下,內(nèi)臟就都掏了出來,小車、小刀、玩具狗……五花八門,在陽光照耀下反射著五顏六色的光芒。
然而,今天已經(jīng)是臘月二十九,明天就要過年了,那個粗魯?shù)暮永甑母赣H還沒有朝自己鏗鏘有力地走來。
看來,父親是不會來了。類小明突然冒出個可怕的想法,父親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要不然,往年這個時候父親早就回來了,從來沒有晚過二十八那一天。因為類小明知道他父親每年趕來,年前兩天的時間可以跟他在一起,多一個小時都不可能。他的母親是不容許他和父親呆上超過兩天的。也就是說,類小明和父親見面相處的機會,只有年三十之前的這兩天,一到二十九下午他的父親就要重新背起長槍短炮的行李卷走人了。
至于在大年三十的前一天下午離開去哪兒,類小明不知道,但是三年以來都是這樣的。
類小明不想了解大人的那些事,他覺得大人是一種很不可思議的動物,十歲的自己永遠是大人手中的一個玩具,被爭過來搶過去的,但是爭來了搶來了又不好好珍惜,隨手丟在一個角落里便去忙自己的事了,可當(dāng)看到另一個大人關(guān)注他時,這一個便再次全力以赴地呵護有加,眼珠不轉(zhuǎn)地盯著護著,生怕被搶走奪去。
唉。大人可真是奇怪。
類小明有時不希望父親來,不是因為自己不想念他,也不是因為不喜歡他和自己玩,更不是因為不喜歡他帶給自己的各種禮物,自己只是覺得心里很難過。類小明覺得父親是一個可憐的人,他穿著很舊的衣服,模樣也很蒼老,在母親和繼父的嚴密監(jiān)視下,他顯得很卑微,總是用討好的語氣和眼神與他們交流,生怕稍有不慎會被剝奪了與兒子僅有的兩天寶貴的相處時間。類小明不希望看到自己的父親是這樣的一種形象,在自己的心目中,父親是高大而勇敢的。很小的時候他帶著自己去山里打獵,那時的父親無所畏懼,類小明甚至見過他用匕首擊退了一匹窮兇極惡的母狼。然而,如今的他每年回來看望自己時,全然不是以前英武的樣子了。
太陽已經(jīng)偏西,傍晚就要來臨,山里的天黑得奇快,類小明知道,天一黑,父親回來也是白回來了。這時候類小明急切地盼望著父親回來,迫切希望看到他那胡子拉碴的臉,憨憨地笑著綻開有著歲月黃漬的牙齒的大嘴,然后粗魯?shù)匕炎约盒吕砗玫念^發(fā)弄亂??墒?,父親一直沒有出現(xiàn)。黃昏的時候也沒有見到。天黑時還是沒有來。
身后村子里有誰放了一串鞭,噼啪響了幾聲,有孩子在笑著奔跑。
天黑透了,通往鎮(zhèn)子的大路上,依然沒有人,類小明回身望一望,通往村子的小路上也沒有人來找他。類小明忽然明白,他的母親和繼父,一定是知道他的父親不會來了,或者已經(jīng)死了,因為他們并沒有像往年這個時候那樣嚴密地看著自己。
類小明忽然很想哭,他覺得很委屈的是,大人,總是比小孩早知道一些事情,并且總是不肯告訴他。
類小明在大年三十的前一天的這個晚上,在路口的老槐樹下坐下來,忽然伸手粗魯?shù)匕炎约旱念^發(fā)弄亂,然后又粗魯?shù)嘏獊y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