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言 圖:受訪者提供
很多人相信原始的力量,在生命爆發(fā)前,一切都從原始的荒蕪中誕生,即使經歷漫長的繁衍生息,最后終將歸于沉寂。原始可以跨越時空的界限,從無到有,再到一切歸零。70后藝術家黨震就迷戀原始荒野,在人跡罕至的地方,他找到人連通天地的方式,在重拾宋人山水的精神境界中,以荒寒中迸發(fā)的生命張力,譜寫出屬于自我的雪霽寒林。
《荒石·魂靈》179cm×288cm 紙本設色 2016 年
山巖、林澤、原野,透著凜冽的寒氣,孤寂而靜謐,既有三遠法構建起雄奇浩渺的重巒疊嶂,也有鏡頭聚焦下的荒蕪小景,筆墨語言并非逸筆草草,而是細致而深入的描繪,勾勒皴擦的筆墨中也能窺見素描乃至影像的意味,寫實、寫意甚至抽象,在畫面里相互交織,頭腦不時聯(lián)想起眾多藝術經典的片段。黨震的山水,的確有耐人尋味的獨特氣象。
于是,在采訪的開頭,便有意繞開紛繁多變的畫面,率先從精神層面談起,隨之拋出一個尖銳的話題:山水畫創(chuàng)新,今人路在何方?不曾想,黨震給出了非常謙遜的理解。
他認為,創(chuàng)新的“創(chuàng)”固然是畫以前沒有人畫過的,畫面經營上可以取各家之長,整合出新的視覺表達;觀念上可以是概念、理念的更新,傳達出與眾不同、有獨特的精神價值。而“新”則是相對而言的,中國文化講究溫故而知新,很多的“新”在歷史長河中可能反復地出現,甚至出現過“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這樣跨越時空的感受,把自然放在跨度極大的時間維度來看,新和舊沒有絕對的界限。
“所以,很多時候所謂的‘新’也是古人在循環(huán)往復中挖掘出新的價值,不管是筆墨、造型、色彩、構圖這些視覺形式語言,還是思想、情感境界等,都可以反復運用、再創(chuàng)作,讓它迸發(fā)新的能量?!秉h震對山水畫創(chuàng)新的理解,帶著一份理性的回望。
眾所周知,中國畫在改革開放后很長一段時間內,面臨著變革、創(chuàng)新的集體焦慮,在過去幾十年里,一部分藝術家極力擺脫傳統(tǒng),積極向西方當代藝術借鑒,強調水墨藝術的現當代轉型,在創(chuàng)新上力求一種橫空出世的原創(chuàng)性。在這樣的思潮下,不少藝術家甚至不愿回望傳統(tǒng),全盤接受西方的觀念、語言、技法,產生了當代水墨乃至新水墨。
經過漫長的探索期后,一部分當代水墨的實踐者逐漸發(fā)現,一味強調原創(chuàng),跟隨西方,只會讓中國畫淪為無本之源,反而失去自我。于是,他們不再刻意區(qū)分流派,將目光再次投向古老的傳統(tǒng),正視自己的文化脈絡。
而黨震在早年經歷過各種變革的嘗試后,也重新在山水傳統(tǒng)中找到了突破的方向。在他看來,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已非最重要的。關鍵在于通過藝術創(chuàng)作,讓生命價值得到充分的印證,把自己對生命的理解,對自然、對社會、對人生的體會變成獨特的感受與價值觀,提煉出屬于自我的精神內核。那么,技法是否創(chuàng)新,語言是否當代,這些問題都迎刃而解。
“齊白石愿做青藤門下走狗,而我愿意到范寬那里做個掃地挑水的雜役。這樣說并不等于折了自家銳氣,實話實說,我是真的不做‘超越古今’的夢想?!秉h震說。
《寒山》 157cm×80cm 紙本水墨 2019 年
中國畫創(chuàng)新向來有師法古人的傳統(tǒng),在回望與重拾中國畫傳統(tǒng)精神的過程中,黨震把目光投向了比元明清更高古的宋人山水。他尤其專注于山水中的雪景題材,深入華山、泰山、嵩山等名山大川寫生,黨震沿著宋人的足跡,重拾自五代荊浩、關仝,經北宋范寬、李成奠定的北派山水師法自然的傳統(tǒng)。追溯宋人對山水的理解,把人對生命、對宇宙萬物的理解融入山水泉林的壯美詩境中,實現精神上的可居可游。老子在《道德經》中有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痹谥袊鴤鹘y(tǒng)文化中,一直存在著“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審美觀點,宋人山水在“物中有我,物我一體”的人生境界中創(chuàng)造出物我泯一、心物交融的絕美畫境。這種精神高度是黨震孜孜以求的。在山林中追求物我兩忘、天人合一的狀態(tài)讓他感到灑脫,不受拘束,那是他畫得最投入的狀態(tài)。
《霧山 》 38cm×56cm 紙本設色 2022 年
《夜山 》 38cm×56cm 紙本設色 2022 年
因此,黨震在創(chuàng)作上追求精神上的復古,在畫面表達上則沒有拘泥于題材、技法、語言是不是具有當性代,甚至是將來是否在美術史上留下自己的一頁,這些都不是黨震首要考慮的。黨震的作品不再局限于傳統(tǒng)的山水筆墨語言,他經常結合素描的手法,甚至以水彩的顏料在熟宣上畫手稿進行訓練。
不過,對于這樣的創(chuàng)作思路,黨震也時常感到焦慮。
2011 年開始,他嘗試一些極端的彩墨風景作品,這些作品不再以傳統(tǒng)筆墨構建畫面,而是靠自由舞動的線條、色彩之間的關聯(lián)形成的節(jié)奏和韻律;又如《黑色風景》系列使用更濃重的灰色、黑色,不僅僅作為色彩,也成為占據主題的構成部分。這些迥異于宋人山水的畫面處理手法常讓黨震陷入兩難。
“有時候也會懷疑,自己創(chuàng)作的山水畫從墨分五色轉向色墨交融、從筆墨轉向肌理,空間處理也加入山水畫中以外的元素,這樣形成的格局,與我內心向往的宋人山水產生的視覺沖擊是有區(qū)別的,我希望找到契合的突破點,讓自己畫出來的雪景山水,實現兩者的融合,即精神上找回宋人對走近自然的神性,表達上又帶有語言的當代性、視覺的場域性,當然這也許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創(chuàng)新,卻舉步維艱。”
作為山水畫創(chuàng)新的實踐者,黨震也深刻地領悟到,勇于懷疑才能使自己不斷進步,找到突破口。
《荒石之西江月》 137cm×480cm 紙本設色 2018 年
“古今中外,優(yōu)秀的藝術家總是敢于自我否定,而非總是自信滿滿,他們總是懷著相對保守、克制甚至是懷疑的態(tài)度。在思考中生活的人,他的生命就沒有停止,在感受中不斷通過反思、自察自省,從而帶來創(chuàng)新和改變的想法。這便是‘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塞尚在畫《圣維克多山》的時候,畫得疲憊、絕望,他看到了與構成有關的力量,但同時代還沒有出現同步探索的人,那時候,他內心是很焦慮和惶恐不安的。我們這一代藝術家,也要在自我懷疑、質疑中面對自己的文化,不斷尋求突破?!?/p>
黨震也坦言,自己對目前的創(chuàng)作還不甚滿意,他總覺得對宋代文化的厚度理解太少,對傳統(tǒng)文化的體驗也遠遠不夠,要企及宋人的文化高度,還有很遙遠的距離。
在重拾宋人山水的精神時,黨震對荒寒與野逸情有獨鐘。以枯木山石入畫,構建荒寒的文人意趣。筆下表現荒漠、戈壁、山林等雪景,北國冰封、飛雪千里、崖壁萬仞、層巒肅立,這樣荒無人煙之地,表現出冷寂與蕭瑟感,讓人不禁停下腳步,靜觀冥思,回歸一種超脫塵世的心境。
黨震之所以迷戀荒寒,在于當他獨自踏進西北荒原或者進入險峰絕壁時便覺得自己回歸到自然中,覺得身心愉悅。他認為荒是一種更大的生命力量,記錄了繁華興衰,在人類出現之前,我們所處的星球乃至宇宙就是這樣的狀態(tài),那份孤獨與寂寥充滿著原始的力量。
在畫面中,雖然他刻意把一切人的痕跡抹去,但卻把人的體驗融入到每一筆山石的描繪中去,回到最樸素、單純的自然風景中,追求野逸的精神境界。野逸向來是中國畫追求的精神高度,講究對內心的關照,心靈與自然的融合。黨震認為“逸”就是自我投入,沒有顧忌與牽絆,逍遙自在的精神狀態(tài)。而荒寒野逸是相互發(fā)生的關系:寒由荒生,而“荒寒”的環(huán)境又生發(fā)出“野逸”之情。反過來講,內心具有對野逸的向往與追慕,才會對荒寒之境心生向往,繼而樂此忘歸。而荒寒與野逸也與道家的道法自然、佛家的禪意密不可分,這些恰恰是東方智慧的獨到之處。
如今,黨震還堅持在荒寒與野逸中淬煉、深化自己的山水探索,他總結自己創(chuàng)作必須朝向的兩個點:即創(chuàng)作汲取的文化資源一定是朝向全世界、全人類文明,視野完全放開,古今中外的藝術成果皆可為我所用,進行多方位啟發(fā),這是朝外;另一方面,創(chuàng)作需要保持個人的敏感,必須知道自己身處何地,永遠不要陷入到自我之外的地方,保持清醒,反觀自我,珍惜自我感受,哪怕受到質疑,也一定要關注自己真實的體會,此為向內,兩者缺一不可,這也是黨震理解的內外兼修。
對臨近“知天命”之年的黨震來說,內外兼修的探索之路還有更遠要走,他堅持不懈地在懷疑、思考、感悟中前行。或許,他正處在迷霧散去的前夕,終將迎來爆發(fā)的小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