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虎 (四川)
登山的提議是頭一天晚上和朋友們吃火鍋的時候臨時商議的,一杯啤酒下肚,約定便成了。在綿竹,說登山,若無特殊說明,一般就是指登跑馬嶺,因為跑馬嶺真是一個絕佳的登山之選。這樣的默契在綿竹很多地方都會體現(xiàn),比如說公園,一般都特指人民公園,絕對不會有人誤解到蘇綿公園等其他公園上面去。
物的默契如此,人的默契也是一樣。第二天早上,幾乎就是吃火鍋的原班人馬在約定的時間均已準備就緒,然后共乘一輛車,就朝跑馬嶺開去。
是陰天,初秋的薄霧已經(jīng)隱隱可見,天空欲言又止,但終究還是保持了沉默,沒有下雨,對登山而言,這也算是一個好兆頭。跑馬嶺我們都是去過多次的,駕輕就熟,車子駛出二環(huán)路,從漢旺鎮(zhèn)轉(zhuǎn)向,不多一會就到了跑馬嶺登山的入口。
跑馬嶺是九龍鎮(zhèn)鄉(xiāng)村旅游景區(qū)的一個景點,雖為景點,但沒有多少人工雕飾的痕跡,僅修建了兩條石階小路上山,沿途憑心情好壞點綴了一兩個小亭子,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始終保留著原始的自然風貌。跑馬嶺得名來源于本地一個傳說,據(jù)說明朝一位劉天官想造反,在跑馬嶺上訓(xùn)練戰(zhàn)馬,但他的造反大業(yè)最終以妹妹的阻撓而失敗。相關(guān)文獻記載,這位傳說中的劉天官就是明朝萬歷四十七年進士,官至內(nèi)閣首輔的劉宇亮。劉宇亮在不同的記載中褒貶不一,但個中細節(jié),我們無須求證,遠不在登山的考量范圍之內(nèi)了。
關(guān)于登山的考量,其實很簡單,一雙防滑的鞋,一身合適的衣物,一份自由的心態(tài),足矣。孟子早就說過,“萬事皆備于我”,從這個意義上講,上天早已經(jīng)為我們準備好了出發(fā)的條件,因此才有永遠在路上的心境。
初中時候的班長說她知道另外一條上山的道路,路途稍近,但風景絕美。于是我們便放棄了之前的老路,繞過一灣清澈的溪水,遠遠地望不見無隱寺灰撲撲的飛檐和屋頂之后,果然看到一條上山的道路。一群人斗志昂揚,拾階而上,朝山頂進發(fā)。
稍微有點意外的是,班長居然記錯了路,從山底走了一段之后,越來越像是誤入歧途,原本長滿青苔的石階居然消失不見了,變成了一條滿是泥濘的大路,這可不是我們的選擇。我們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折返回頭,才發(fā)現(xiàn)是在經(jīng)過一個岔路的時候,選擇了錯誤的方向。雖然在此有些波折,但是卻絲毫沒有影響我們的心情,反而為有這樣一個錯誤的選擇有些慶幸,多看了一分山間的景色不是嗎?
回到正途,我們很快就進入了山的腹中。由于山里常年潮濕,地上的青苔固然好看,但也容易讓人跌倒,所幸路旁欄桿上的鐵鏈充當了很好的幫手,能在千鈞一發(fā)之際穩(wěn)住我們的身體。這種感覺就仿佛冥冥之中始終有一個神在守護我們這個世界一樣,有很多日用而不知的道在影響我們的生活一樣。
有時候我們需要孤獨,但是爬山卻大可不必。攀升的海拔和望不見的終點會讓身體的疲憊一次次放大,所以需要同行人。有時候我們是默不作聲各自前行,有時候我們斷斷續(xù)續(xù)聊上幾句,有時候我們又停下來等后來者追趕,這種身軀置身世外、心靈留存塵世的感覺才最符合爬山的情境。人總是不能逃離自己生活的環(huán)境的,《大學(xué)》中說“在親民”,也是告訴我們智慧的取得不是隱居,而是要在大眾中去尋找。登山的目的并非遠離,而是換一種方式親近,在另外一個維度探尋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關(guān)系,因此需要結(jié)伴同行,需要在似有似無的沉默和交談中,達到生活的停頓,停頓是為了更好地前行。我們不太熟悉這條登山的路,班長一路走一路說“快了”,人生很多時候也是如此,在每一次的“快了”中完成了對自己的整頓與慰藉,最終到達山頂。
霧是山中的靈魂,世界仿佛把最靈性的霧都交給了跑馬嶺,因為它們總是能隨著路途的變化而順應(yīng)人心。站在跑馬嶺上,天氣晴好的時候是可以看到遠處城市的。人世間的戀戀不舍與萬千羈絆都在城市中,因為那是我們終歸要面對的現(xiàn)實。登山初始,透過林間的縫隙,霧不太濃,隱隱約約還能看到山下的車水馬龍,那是我們難以割舍的執(zhí)著。但是隨著時間的推進,爬得越高,霧氣更濃,在很多地方已經(jīng)凝結(jié)成水滴朝下掉了。這個時候的霧,已經(jīng)完全占據(jù)了視線,目光所及之處,皆為白紗。山中的霧和秋冬季節(jié)的濃霧不同,因為地形和植被的影響,霧是濃不起來的,樹影朦朧,人影也朦朧,山影更加朦朧。這個時候,人與外界是有距離的,“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的境界便油然而生。在這種隔離之下,很多東西都顯得不那么重要了,原來很多時候我們在意的,不過是霧里看見的花朵,不過是內(nèi)心難以熄滅的欲望。直到爬上山頂,俯眼望去,山下的一切都被籠罩在白霧之中了,什么也看不見了。霧已經(jīng)變成了云,我們在云之中,也在云之上,除了翻滾的云海,再無其他。在這個時候,真可謂“獨與天地相往來”了,心境突然變得超然起來。賈島的詩句“云深不知處”說的是山下的童子不知道師父在山中的行蹤,而當我們自己身處云深之后,才發(fā)現(xiàn),不知道自己的行蹤的,應(yīng)該還有師父自己。
野花和溪水都是調(diào)皮的孩子,總是躲躲閃閃、神出鬼沒的。秋天本不應(yīng)該是多花的季節(jié),但是自然的偉大總會讓人找到敬佩它的理由,因為它總是會在很多不經(jīng)意的地方保存感動與驚喜,“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說的大概就是這種。這種絕不妥協(xié)與絕不固執(zhí)的放浪可算得上是人間大道,自由的意志在跑馬嶺的山間隨處可見。野棉花、野菊花等就是跑馬嶺的自由意志,它們肆無忌憚地盛開,有些是一小朵,有些是一大片,隨意地生長,絕不考慮他人的愛好和喜怒。行走在山中,因為有了花的點綴,若不是高寒的氣溫讓人回到現(xiàn)實,真有點走進春天的感覺。山中的溪水太隨意了,隨意到自己都失去了存在感。溪水大概是有它自己的想法,要在哪里流淌絕不聽任何人的安排,要有多大的渠道也不需任何人設(shè)計,要有什么樣子的形態(tài)也不需迎合任何人。剛才還在林間咕咕冒水的小溪,在轉(zhuǎn)過一個彎之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剛才看到的是它的假象,而在我們開始遺忘掉它的存在的時候,它又突然換了一種姿態(tài)冒了出來,熟悉又陌生。在登山的過程中,我們會無數(shù)次與小溪相遇,又會無數(shù)次與小溪重逢,因為我們分不清每一次看到的,究竟是小溪的本體還是分身。世間有很多疑惑其實都不必去解開,也無需試驗、論證和推理,但是它們給予我們的昭示勝過千言,跨過千年。
樹是沉默的,是可靠的。因此在樹的邏輯下,沉默和可靠就有了因果聯(lián)系。跑馬嶺的海拔從入口的三百多米一直到山頂?shù)钠甙俣嗝祝洳钶^大,樹的種類也隨著海拔的變化而顯得不同。低海拔處的闊葉林像一個群居的大雜院,各種各樣的樹亂七八糟生長在一起,樹們卻能很神奇地在這種無序中形成規(guī)則,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它們各自安好,睦鄰友好,“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高海拔處的針葉林以柏樹為主,一棵棵柏樹齊齊整整地生長在路旁,就像列隊的士兵,這種有序又讓人心生敬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司其職。不同種類的樹,總是在朝天空生長,就像我們身處跑馬嶺中,總是要完成登頂?shù)哪繕艘粯?,不背離方向和初衷的選擇才是堅不可摧的。密林里透過的風,絲毫不能改變樹生長的形狀,因此筆直的樹干也算是堅韌和抗爭的一種見證。在樹之下,若干苔蘚、蕨類、灌木因此而存活,正是樹提供的庇佑,經(jīng)年不改,始終如一。但是樹的功績不至于此,它們從未向任何事物炫耀過自己的功德,未曾說過一句話,只是將枝干變得更粗大,來完成自己的理想。
終歸是要下山的。下山一半是為了完成歸途,一半是為了給這一次登跑馬嶺的諸多恰好畫上句號。登山之中的許多事,其實遠比登山本身重要,晉代王徽之說“本乘興而來,興盡而歸,何必見安道邪”?在一步一步丈量跑馬嶺高度的過程中,早已經(jīng)見到了我們想見的一切,不留任何遺憾。從老路返程的時候,步履變得輕快了許多,不知道是因為下山相對容易,還是因為跑馬嶺里的一枝一葉,都與我們有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