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麗霞
2018年1月,盛京滿繡坊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推開繡春秋滿繡坊的門,劉勝偉自報家門,說自己是遼寧省就業(yè)和人才服務中心失業(yè)保險部副部長,現(xiàn)任阜新蒙古族自治縣招束溝鎮(zhèn)拉各拉村駐村工作隊隊長兼村黨支部第一書記,因為一個極特殊的機緣,和滿繡坊的陳雪蓮老師有了一面之緣,來這里給村里的婦女找點活兒干。
“我們村有8個自然屯,870戶,將近3000人。全村70%以上的土地是低山丘陵,86.5%的耕地在25度坡以上,地力瘠薄,漏水漏肥……”這位風塵仆仆的客人繼續(xù)著自己的訴求,“我的村子里有大量的婦女,除了種地,沒有別的門路,農閑的時候沒什么事干,家里又有老人和孩子,也不能出去打工。能不能把您的繡花技藝教給農村婦女,你這里有活兒的時候,讓她們在家?guī)椭C,也能掙點錢。”
楊曉桐看著劉勝偉,直接拒絕了他:“盛京滿繡是家傳的手藝,傳內不傳外。”這個理由沒有商量空間,劉勝偉只得離開。過了幾天,劉勝偉又來了:“看陳老師的朋友圈了,你們不是在做公益培訓嗎?”
“是在做。但只是做滿繡的文化推廣,同時做一些技藝的培訓。”“農村婦女也能學會吧?”楊曉桐只得如實相告自己的擔心:“能是能。但你是一個官員,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過幾天你崗位調整了,我們合作的事就撂那兒了,之前的工作就成了花架子。我不想浪費時間?!?/p>
走過那么多苦難,楊曉桐最為珍惜的就是時間。楊曉桐繼續(xù)說著自己的擔心:“刺繡講究的是細節(jié),總是要口口相授。學,好學,后面的提升是一針針繡、一針針教出來的,哪里是一件容易的事?村里的人又不能到我這里干活兒,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和一群素不相識的婦女,怎么交流?誰來管理?繡出來的繡品不合格怎么辦?繡品要絕對潔凈,不能有污漬,不能有異味,怎么做到?”
工作中的困難當然是越想越多。為了打消楊曉桐的顧慮,劉勝偉做了兩點承諾:一是要把盛京滿繡作為事業(yè)來做,爭取政策扶持,對企業(yè)負責;二是讓貧困戶不花一分錢學到技術,到車間就業(yè),統(tǒng)一管理,對貧困群眾負責。
楊曉桐望著從阜蒙縣風塵仆仆趕來的劉勝偉,被他的“兩個負責”打動。但從下決心做到做成,還有很大的距離。
劉勝偉一面勸說楊曉桐在拉各拉村建立滿繡車間,給留守婦女提供工作機會,一面協(xié)調各單位,在招束溝鎮(zhèn)召開了村民勞務輸出洽談會。2018年3月17日就要召開的招聘會,卻在召開的三天前突遇大雪加小雨。為了保證洽談會順利進行,劉勝偉徒步五個小時,趕到能打到車的沙拉鎮(zhèn)上。
在駐村日記里,劉勝偉寫道:
3月14日晚上,突降大雪加小雨,造成3月15日路面結冰無法通行,著實擔心招聘會無法按時舉行。早晨,招聘會上使用的《企業(yè)招聘崗位信息手冊》還沒有運送到招束溝,按照原計劃由單位司機運送材料已不能實現(xiàn),我決定自己回沈陽,把材料拉回來。
早上8點,我從招束溝出發(fā),步行5個多小時到沙拉鎮(zhèn),打車趕到阜新火車站買好票,到家已經是晚上9點多了。回想今天的歷程,確實艱辛。妻子說我有點傻,我卻認為那是執(zhí)著,是對事業(yè)的一種追求和擔當。
第二天清晨,劉勝偉護送這些寶貴的材料返回招束溝,保障了招聘會如期舉行。招聘會線上線下同時舉行,共有230家企業(yè)提供3000多個就業(yè)崗位,有1500人參加應聘,簽訂意向364人,有貧困戶41人實現(xiàn)就業(yè)。
忙完了村民勞務輸出招聘會,劉勝偉又連夜開車回沈陽,繼續(xù)商討滿繡扶貧的事。著急趕路又怕疲勞駕駛出問題,劉勝偉給兒子打了電話報行蹤之后,準備在加油站瞇一覺恢復體力。沒想到這一覺睡了將近六個小時,再睜開眼,天已經放亮。
劉勝偉為脫貧攻堅做出的努力也在無聲地說服楊曉桐。楊曉桐終于同意合作建設“盛京滿繡技藝傳承扶貧車間”。楊曉桐與劉勝偉反復探討,終于基本確定了盛京滿繡扶貧車間的管理模式和細節(jié)。
駐村書記在村里負責建設滿繡扶貧車間,選拔村民前來沈陽總部培訓,再和總部的老師一起回鄉(xiāng)對當?shù)氐霓r村婦女進行培訓。建立管理微信群,所有的繡娘進群接受線上管理,早點名,晚點名。每天繡的作品用手機照相,上傳到群里接受總部老師的檢查和指導。繡品的原材料和成品由快遞郵寄,專人負責。為了保證繡品質量,確保沒有污漬汗?jié)n,沒有破損和異味,繡娘在配有空調的車間統(tǒng)一做繡活兒。
就這樣,盛京滿繡開始走上一條散發(fā)著藝術芬芳和文化自信的扶貧之路。
苦過的人才能懂得正在經歷苦難的人。12歲就失去長輩的護佑,楊曉桐對別人的困境感同身受,也希望自己在有力量的時候,能夠幫助別人一起獲得幸福。
1979年,楊曉桐的父母得到平反,回到哈爾濱。
在她的想象中被描摹了千百次的父母的呵護、團聚的喜悅,竟然如此殘酷不堪:母親精神失常,父親下肢癱瘓。
還被姥姥喚作“蘭蘭”的楊曉桐,不得不與姥姥分開——姥姥去照顧一刻不能離開人的母親,小巴彥殊蘭去照顧生活不能自理的父親。
每天放學,小巴彥殊蘭總是第一個跑出校園的人,飛奔回家,因為父親需要她。
一天放學,打開家門的小巴彥殊蘭驚呆了,只見屋里的水已經漫到了炕沿邊,炕上的父親捂著臉朝里趴著??赡苁且辉缤K岁P水龍頭,已下肢癱瘓的父親只能任由水流了一天。小巴彥殊蘭一邊往外淘水,一邊看著父親的背影。
10歲的小姑娘被迫承擔的責任,喂養(yǎng)了她的自立與堅強。
三個月后,父親去世。給父系那邊的親戚拍電報,卻無一人前來。
10歲的小姑娘獨自“發(fā)送”了父親——她把家里所有的木頭集中起來,又摘了三扇門板,花了8塊錢手工費,連夜找人給父親打了一口棺材。又求人用一駕平板馬車把父親拉到了墳塋地。那一天,大雪紛飛……
多年之后,2018年的一個冬日,丈夫薛先生開車載著楊曉桐去阜蒙縣滿繡扶貧點做公益培訓,那天好大的雪。前方一駕馬車在緩緩地走,若隱若現(xiàn)的兩道車轍,像風干在歲月里的兩道淚痕。楊曉桐突然淚雨滂沱。薛先生把車緩緩地停到路邊,靜靜地等待。
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因為每個人都要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度過某個冬天。
1980年,母親去世。與父親相隔不到半年。
1981年,姥姥去世。這一次,12歲的小姑娘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從今往后,這世上再沒有親人可以依靠。
姥姥留給巴彥殊蘭的是幾件珍貴的繡品、精致的纏線板、滿繡家傳的口訣,以及小巴彥殊蘭這一生和滿繡的緣分。
姥姥叮囑她將來也要把滿繡204式口口相傳,代代繼承,并且不能傳給外人。
姥姥去世后,小巴彥殊蘭再也沒有動過繡花針,直到十年后,她大學畢業(yè)。
滿繡,如草蛇灰線,馬跡蛛絲,在巴彥殊蘭的生命里隱于不言,細入無間。
真的如一朵路邊的小花。
小巴彥殊蘭孤獨而又頑強地生長著。原本性情開朗的小巴彥殊蘭沉默下來,開始看小說、寫作,用文字傾訴。
那嘩嘩的聲音,多像一條披掛在枝頭的河流,河床平坦,水聲洋溢著適意和安全。
我不為人知地愛著這個世界,相信世界也不為人知地愛我。
她喜歡在拂曉的時候,瞪著眼睛等太陽升起。書中,那么多與法國梧桐相連的詞語和故事,浪漫美好,永遠和幸福連在一起……她用“楊曉桐”這個筆名重新命名了自己。她希望孤苦的自己能離幸福更近一點,就像拂曉時沐浴著光明和溫暖的梧桐樹。
可是,離她最近的、和她分住在一個筒子間里的小夫妻卻讓她時刻生活在提心吊膽里。丈夫喝多了就打媳婦,媳婦挨打了,就喊來娘家人,從臥室砸到廚房,一地狼藉之后,再和好,再打。每當這個時候,楊曉桐就嚇得躲在屋子里,任由自己的廚具也被砸得坑坑洼洼。最后,和他們共用一個廚房的楊曉桐,只剩下一個茶缸是完好的。
那時候,楊曉桐就告訴自己:長大不能嫁人,自己就一個人,結婚受氣可沒有娘家人替自己出氣。只不過,婚后隨時管著她、慣著她、照顧她的薛先生用無微不至和情深意長給了她最好的情感療愈,讓她當初的決意不嫁成了大家的笑談。
除了不敢嫁人,還要有錢。父親單位每個月給的18元的生活撫恤金只能供她上完大學,以后的日子她只有靠自己。
1987年報考大學,楊曉桐執(zhí)意報考了“離錢最近”的會計專業(yè)。她想離錢近一點,離男人遠一點。這是十幾歲的楊曉桐從生活中發(fā)現(xiàn)的離幸福最近的辦法,天真、好笑,又讓人心酸。
一個人生活的楊曉桐,像一棵沉默的、愛思考的樹,風雨之中,根深葉茂,銅枝鐵干。她知道,沒人替自己遮擋,沒人替自己堅強。打破砂鍋,想通透了,就不枝不蔓,深扎到底。
“沈陽啊沈陽我的故鄉(xiāng),馬路上燈火輝煌……”報考大學時,正對選擇哪里的學校遲疑不決,曾靜的歌聲在這時在老師的辦公室響起。像神諭,像召喚,懵懵懂懂的楊曉桐一下子看到了方向,她毫不猶豫地對老師說:“選沈陽的大學,會計專業(yè)?!?/p>
這也許就是命運的神奇之處!
楊曉桐為了離錢近一點,選了會計專業(yè);因為一首歌,選擇了沈陽。不知不覺中,她來到了中國旗袍文化起源地,來到了中國滿繡的中興之地。
30多年后,這個曾經被姥姥逼著學習滿繡的小姑娘,在給予滿繡和旗袍最高禮遇的沈陽,掀起了一場關于滿繡和旗袍的“文藝復興”。
8月的阜蒙縣招束溝鎮(zhèn)拉各拉村的,被起伏的綠擁著,鄉(xiāng)村公路兩邊是風吹過來的一層薄薄的細沙,這里曾是著名的“三溝精神”的起源地。
20世紀50年代,以毛嶺溝、塔子溝、招束溝為代表的“三溝”人響應縣委的號召,由黨員干部帶頭,帶領群眾自力更生,根據(jù)本地實際,大力開展植樹造林、坡耕地治理。十多年艱苦卓絕的努力,改變了荒山禿嶺的面貌,創(chuàng)造了干旱半干旱地區(qū)治理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新模式。1963年、1964年,時任國務院東北工作組組長的石山等五位同志先后兩次來阜新縣調研,將毛嶺溝的封山育林、塔子溝的河邊造林、招束溝的坡耕地治理經驗形成調研報告,呈報給時任國務院副總理譚震林同志,被譚震林總結命名為“三溝經驗”推廣至全省、全國。
招束溝鎮(zhèn)拉各拉村的治理坡耕地防治水土流失的經驗,是一個在實踐中干出來的經驗。解放后,廣大群眾在黨支部書記包清福的帶領下,從1953年到1963年,修建各種壕壩,栽植紫穗槐、楊柳和果樹,營造起1.5千米長的護岸林。
干旱,是老天的常態(tài)。認干,是這里百姓的特點。
做滿繡車間的第一步,是培訓繡娘。劉勝偉和楊曉桐溝通之后,楊曉桐承擔了全部費用。
劉勝偉一邊在村里逐戶走訪、組織報名,一邊對村部進行改造裝修。車間、設備等費用又是一大難題,劉勝偉經過幾個月的協(xié)調,投入資金22萬余元,終于建成了盛京滿繡技藝傳承扶貧車間。
2018年8月9日,招束溝拉各拉村舉辦了盛京滿繡技藝傳承扶貧車間啟動儀式,這是遼寧省首個省級定點、也是阜新市首個掛牌成立的創(chuàng)業(yè)扶貧車間。到2019年,扶貧車間在冊人數(shù)35人,其中建檔立卡戶10人,長期在車間工作的有20人,短短4個月,車間繡工完成作品近200件,創(chuàng)造效益近12萬元。
以“政策支持+繡工培訓+繡品回收”為主要模式的扶貧車間,解決了部分留守婦女的脫貧問題。滿繡扶貧,因其零投入、低風險、時間靈活等特點而受到歡迎。從遼寧省就業(yè)和人才服務中心劉勝偉處長開始,從一個車間到兩個車間,再到107個車間,遼寧的山山水水見證著一條閃爍著美和善,但又艱苦而曲折的非遺扶貧之路。
2018年4月,遼寧法庫縣十間房鎮(zhèn)錢家溝村。錢家溝村有點偏僻,位于十間房鎮(zhèn)政府東南6千米,毗鄰調兵山市,三面環(huán)山。這里處于半干旱地帶,農民的收入很不穩(wěn)定。
遼北的春天總是姍姍來遲。這個三面環(huán)山的小村子,在晨曦中安靜得像一個襁褓中貪睡的嬰兒,新來的駐村第一書記張云路卻早早就醒了,他是中共沈陽市委宣傳部選派的干部。他瞪大眼睛,在心里盤算著一天的行程和要解決的事。全村的貧困戶他都走訪了一遍,有的家還得再去,情況還得進一步了解。頭天晚上,他得知王海生老人要種地,張云路打定主意,今兒個第一站先幫老人把地種上。老人年輕的時候因意外截肢,年歲大了,生活就愈發(fā)困頓了。農忙時,村里人會互相幫襯,但老人心里要勁兒,能干的自己就先干了。
張云路來到地里,老人已經先到了。看到駐村書記來,老人愣了愣。張云路對老人說:“地里活兒,我是外行,您咋干我咋干。”張書記小時候在鎮(zhèn)里長大,干農活兒確實不在行,但畢竟年輕力壯,跟著老人有樣學樣,一會兒工夫就八九不離十了。這一氣兒干下來,地松了、種了,村里的村情、民情也了解了不少。村里的耕地少,青壯年大多進城打工,剩下的婦女望門瞭戶、帶娃養(yǎng)崽,農忙時忙地里的活兒,平時就養(yǎng)點兒“帶毛的”。農閑的時候,她們就串門子、打麻將、嘮閑嗑兒打發(fā)光陰。
張書記心想,這村子要想好起來、富起來,婦女得先動起來。推動搖籃的手,也可以是推動經濟的手,也可以是推動鄉(xiāng)村脫貧振興的手。
張云路隨時關注著新聞動態(tài),在腦子里搜索經商做生意的同學名單,希望從生活的縫隙里發(fā)現(xiàn)農村婦女的發(fā)展機會。在“盛京1636”第二屆沈陽國際旗袍文化節(jié)上,張云路與楊曉桐相識。他通過媒體得知,滿繡上手迅速、場所可分散、時間靈活,這個信息給張云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能把村里留守的婦女組織起來做滿繡,不但能增加收入,還能兼顧家庭和原有的活計。這一想法在村黨支部會議上一經提出,便得到村兩委的高度認同和一致支持。說干就干,張云路馬上與楊曉桐溝通,第一次正式見面就聊得很好。楊曉桐有意扶貧,錢家溝村又有合適的村民,于是雙方最終確定了先培訓、后簽約,訂單式、有保障的合作模式。但是,楊曉桐要求,繡花必須在固定的場所,恒溫、干凈,從而保證繡布的整潔。刺繡時,房間太冷了,手會不聽使喚,影響刺繡效果;太熱了手會出汗,如果把汗?jié)n沾在精美的緞面上,就會產生污漬或者皺褶,驗收時是不合格的,所以空調是必備的設施。這倒不難,張云路和班子一商量,把村部會議室騰出來,固定場所就有了。沒有空調,就去“化緣”。云路找到縣工會,要了一個舊的,能用。會議室的布置,張云路找到縣黨校,“化緣”來5000元。
在成功解決了場所布置、學習用品購置、師資培訓等啟動資金問題后,2018年8月16日,在錢家溝村村部隆重舉行了盛京滿繡坊錢家溝村刺繡基地啟動儀式。這可是錢家溝村的一件大事。錢家溝村滿繡基地上了新華社、中新社、《遼寧日報》、北國網、《沈陽日報》、帥正客戶端等媒體,引起廣泛關注。
滿繡車間有了,難的事在后面,那就是招繡娘。
“憑一根繡花針就能賺錢,誰信???”“咱是土里刨食,種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是正經,別被這些城里人給忽悠了!”“就是咱一針一線給繡出來了,有銷路嗎?到頭來還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就是,以前電視里都報過多少回了,做完了不給工錢,拿料走人,手機一關,微信一刪,咱上哪兒找人去!”……村民中,有的人懷疑,有的人觀望,但也有人滿懷希望。
開了動員大會,效果也不太理想。留守婦女雖然不少,但真正主動來報名的幾乎沒有,問到誰都滯滯扭扭的。村民七嘴八舌的議論從來沒斷過,高一聲低一嗓的,張云路都聽得真真切切。面對大家的非議,他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理解大家的不信任和謹慎,但這些話還是讓他懂得了,光是解決了入門條件還不夠,在這個相對偏遠、信息閉塞的村子,踏踏實實把一個項目做好,成為村民持續(xù)增收的一個手段,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貧窮的本質》一書中寫道,由于接收信息渠道受限,人們常常會對世界上其他人得到的特定信息一無所知。張云路也感到,雖然有好的想法、好的項目,但因為村民的謹慎、不理解,或是對眼前利益的過度看重,很難真正實現(xiàn)。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先找一個帶頭人干起來,打個樣兒,其他的人才會一個個地跟上來。
炊煙飄散,夕陽西下,錢家溝村的廣場舞就要開始了。吳楠從村部搬出兩個黑色的大音箱,姐妹們開始三三兩兩地從家里往村部的廣場會集。歡樂的《小蘋果》音樂響起。田園碧綠,風車輕轉,錢家溝的女人們享受著一天中的歡愉時光。除了跳的,還有賣呆兒的。有的上了歲數(shù)的,跳不動了,但喜歡看。現(xiàn)如今的廣場舞,花樣多,熱鬧。和往日不同,張云路和村班子也在廣場看熱鬧?!熬褪撬耍 彼麄兒芸煸谔鴱V場舞的隊伍里確定了一個滿繡帶頭人的人選——吳楠。
吳楠是領舞者,又是組織者。人近中年的她高中畢業(yè),當年高考時,因弟弟出了車禍,她只得回鄉(xiāng)務農。剛開始的時候,還當過鄉(xiāng)村小學的代課老師。她的兒子27歲,在華為總部上班,已經工作三年。雖然她與村里的姐妹一樣,侍弄家里的農田,照顧家里的老人,養(yǎng)些雞鴨豬狗,但是她的心總是有一股子向上的勁兒,而且很有組織能力。
村班子找到她:“我們村要脫貧,得把婦女組織起來。咱村的滿繡車間也建起來了,我們想派你去沈陽學繡花,成為村里的第一個學員,再回村教姐妹們一起學,繡花掙錢,你干不干?”吳楠小時候就跟奶奶和一些老人學過繡花,但滿繡是什么并不了解,肯定不可能像普通繡花那么簡單,但她相信自己的學習能力,自己能繡好,能繡成??吹酱謇镱I導對她的信任,吳楠當即同意,但是,還是忍不住說出了自己的擔憂:“臉朝黃土背朝天,都半輩子了,手都是拿鋤頭和二齒鉤子的手,拿那么細的針,這種活兒離我挺遠,就怕對不住領導的信任?!?/p>
張云路卻認準了她。說服了吳楠,這邊張云路和村班子領導又挨家挨戶走訪,介紹滿繡特點、學習過程以及預期收益。這天上午,他來到村干部給他推薦的張靜家。
第一書記與村干部走進了她的家門。她家里除了常見的電腦、電視、冰箱、洗衣機外,沒有特別的擺設,唯有一幅裝裱了的繡品《牡丹富貴圖》掛在炕墻上,格外引人注目。張云路拿起炕邊的十字繡,不住地夸贊:“繡得真好,惟妙惟肖!”
張靜靦腆地笑了:“就是喜歡,瞎繡著玩。閑時,繡著玩玩,農忙時可不敢繡,耽誤工夫。”張云路不失時機地說:“如果我給你找個能換錢的繡花的事兒,你干不干?”
張云路便把錢家溝村刺繡基地的具體情況向張靜介紹了一遍:滿繡最可心的是村民零成本,上手快,難度不太大。村民從報名學習到繡活兒賺錢不用出一分成本,同時先期選擇的刺繡工藝和圖樣也充分考慮到村民上手容易、見效快的需求,讓村民易于接受,沒有后顧之憂。同時用工時間靈活,按件計酬,不影響村民原有的農耕生活。
張書記一席話打消了張靜的顧慮:“有張書記給我們牽頭,這事兒靠譜,只要按要求繡出來,就有錢賺,這當然可心?!?/p>
也有村民家里反對?,F(xiàn)在家里活兒都挺多的,繡花把家里的活兒耽誤了,又不敢說一定能掙著錢,豈不是“丟下嘴里的肉,去等河里的魚”,兩頭耽誤了?
張云路和村班子又以同樣的方式繼續(xù)走訪,得到了越來越多村民的認可。這樣一家一戶走下來,包括吳楠、楊雪、張靜在內的第一批15名學員就招滿了??粗齻冇姓f有笑地坐上開往沈陽的客車,去往盛京滿繡沈陽總部學習,張云路不停地向她們揮手。這一切才剛剛開始,每一步都得走踏實。
初秋是北方最美的時節(jié)。天高云淡,連風都止息了。地里的莊稼,在太陽的烘烤下正貪婪地吸收天地精華,醞釀著一個顆粒飽滿的年度獻禮。山窩窩里的法庫縣錢家溝村,似乎也在享受農忙前這充滿喜悅和靜謐的慵懶。
2019年的初秋,和往年有了不同。村部會議室改成的滿繡車間里,十多位繡娘正端坐在繡架前穿針引線,埋頭做著自己的繡品。繡針穿過絲面發(fā)出的嘶嘶聲,和著窗外蜜蜂的嗡嗡聲,有一種說不出的忙碌和靜美。她們并不在意有沒有人進來,有沒有人說話,連頭也不抬,一張張臉龐與花色相映,透著從容與寧靜。屋外是初秋的燥熱,屋內卻是難得的清涼。第一書記張云路再次感受了一下屋里的溫度,看來,他從縣工會要來的舊空調還挺管用。
繡娘手里的繡片圖樣就是江崖海水的紋飾,是手包的半成品。每名繡娘5—6天即可完成一件,收入480元。每個人都舍不得扯閑篇兒。過去,最富余的就是時間,現(xiàn)在,最缺的就是這個,分分秒秒都是錢,都是過好日子的希望。
滿繡車間有了繡娘,一下子充滿了生機。但是,訂單不可能一下子給那么多,偶爾就得閑下來。這期間,很多不看好這個項目的鄉(xiāng)親就在慶幸自己的“先見之明”。
村莊廣場的大樹下坐著乘涼的人。每當看見吳楠和姐妹們經過,就會問:“你們整天繡這玩意兒,針頭線腦的,啥時候能繡出來,繡完了能掙幾個錢哪?”
面對質疑,意志不堅定的姐妹便放棄了,偷偷加入了閑聊乘涼的人堆里。吳楠卻沒往心里去。她知道,大家都看明白的事再去做,就沒有先機了。再說了,沒訂單的日子,她就和喜歡刺繡的姐妹們一起練針法,這總比閑待著強。在總部學習的時候,吳楠一分鐘都不舍得浪費,她知道這個機會來之不易。而且,村干部還特別叮囑她,學成了回來帶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一起繡。經過一周的培訓,她就能上手了。但這還不夠,第一個輪次,她堅持學習了28天。打籽繡、平繡、盤金繡,全都學會了。趁著沒活兒的時候好好練,有活兒的時候才能接得住。
吳楠終于以完美的針法為自己交上了一張合格的答卷。第一筆工資下來,她是最多的。那些說閑話的人再也無話可說了,只有羨慕的眼光追隨著她。有時候她走了很遠,還能聽到后面的議論:“真沒想到,繡花還能掙錢,這多好,還是人家有眼光?!?/p>
錢家溝的女人們好像天生就是刺繡的材料。當她們把第一批成品手包繡完,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來全部合格的檢驗結果時,一向安安靜靜的滿繡車間頓時被女人們的歡呼聲揭了蓋兒。第一筆工資,吳楠稱這是她們的“第一桶金”。她們跑到法庫縣城大吃了一頓,這是她們表達喜悅最簡單直接的方式,慶祝自己學成了。這是集體的榮譽,更是她們另一種人生可能性的開始。像一群考了一百分的孩子,她們的歡樂灑滿了鄉(xiāng)村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