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紅莉

讀王彬彬散文會遇到兩副截然的面孔。一副是瞪著眼睛似乎準備干仗的“罵人”氣派，一副是把學術(shù)的冷板凳搬進歷史現(xiàn)場坐著哀嘆往事。也正是這兩副可感的面孔，形成了王彬彬式文章的兩個闡釋路徑。前者直指當代文學文化中的人物或事件，直面社會現(xiàn)場或現(xiàn)象；筆墨較為切實、鋒利，有時甚至刻薄；情緒節(jié)奏相對激烈，血液中的“狼奶”飽和度高，頗有為當代知識分子刮骨療傷的態(tài)勢。但他沒有像沈雁冰那樣，取一個類似“郎損”的筆名遮遮掩掩做些批判文章，而是不憚于把自己制成一把利器，也不憚于背負“罵名”。后者探討的基本是非文學問題，關(guān)注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國民黨歷史等，史料性極強；筆墨介于學術(shù)與文學之間，重視推理、證明、剖析，注重引文注釋且強調(diào)原典，行文常常從細節(jié)處落筆并“將事件糅進思想，將歷史哲學融入歷史本身”①，在類似長焦距的歷史透視中，厘清顯性層面背后的隱相；情緒節(jié)奏相對慢沉，能清楚感受到作家體內(nèi)“狼奶”的消釋或凈化。這些文章，很像他闡釋“再解讀”時的自道：有可信的材料、嚴密的邏輯；可以做翻案文章，但不一定非做翻案文章不可；可以是對既有評價的顛覆，也可以是對既有評價的補充；未必是完全改變了對某個問題的看法，也可以是對既有看法的豐富和深化。

在作家們紛紛駐校當教授、教授們當作家的文化圈，風格多樣不能算是件奇事。職業(yè)身份雜糅化、文體跨界常態(tài)化后生成的文字，我們都可以籠統(tǒng)地表述為“鮮明的藝術(shù)風格”。但風格類型的變化與作家精神的深層嬗變有關(guān)，王彬彬在文本內(nèi)容上也的確進行了重新選擇，且以《鐘山》雜志開設(shè)專欄為轉(zhuǎn)捩點：開設(shè)專欄前，文風凌厲，批判氣質(zhì)凸顯；開設(shè)專欄后，文風漸趨內(nèi)斂節(jié)制，平和之氣越發(fā)濃郁，知性和學術(shù)精神彌漫。某種程度上，《鐘山》雜志開設(shè)專欄，是王彬彬散文風格轉(zhuǎn)變的助推器與寫作實踐轉(zhuǎn)變的重要場域。

一

在《費城的鐘聲》自序中，王彬彬交代過與《鐘山》雜志的淵源：“大約是2001 年秋冬時節(jié)，現(xiàn)在的主編賈夢瑋先生，其時應該還是‘小編’，在一次飯局上，‘命’我在《鐘山》開一專欄，我欣然同意。又約定以‘文壇舊事’為專欄名。于是，應該是從2002年第1期開始，‘文壇舊事’就開張了?！雹?/p>

這就是說，王彬彬在《鐘山》開設(shè)專欄是文人與編輯間的一次“后飲酌”，以“文壇舊事”為發(fā)端，輾轉(zhuǎn)于文學、文人、政界與歷史間，形成了沈昌文先生說的“融以學術(shù)以外的種種感受，表以學術(shù)文章以外”的“后學術(shù)”③系列。但他大概未曾料到，這次“開張”會斷斷續(xù)續(xù)走了二十年，從“文壇舊事”一路到“欄桿暗拍”“鐘山記憶”“非虛構(gòu)文本”“欄桿拍遍”。他是迄今為止，在《鐘山》雜志開設(shè)專欄最持久、發(fā)表作品篇數(shù)最多的作者，他的這些文章也是學界爭議極少、認可度極高的文章。孟繁華直言過：“王彬彬的文章我更喜歡的是他在《鐘山》雜志開設(shè)的專欄——‘欄桿拍遍’，這是王彬彬式的文章?！雹?/p>

把《鐘山》專欄看成是王彬彬散文風格的轉(zhuǎn)折點，不是說王彬彬思想的轉(zhuǎn)變以《鐘山》為肇始。一種思想的轉(zhuǎn)變與其出現(xiàn)的背景有關(guān)，一種體裁風格的轉(zhuǎn)變也有其關(guān)聯(lián)的復雜背景。在《鐘山》之前，批評家王彬彬已經(jīng)很有些名氣，也很有些文壇是非。這些“是非”，雖不至于撼動這個以精神探索為命定的人，但沉默的苦悶多少是有的。事實上，那時王彬彬已經(jīng)在清算自己的思想，驅(qū)動的原因大概有三。一是“狼奶”說。王彬彬先后寫過《吐不盡的狼奶》 《用一生的時間吐盡狼奶》等文章，反思血液里流淌著專制主義的狼奶。在2013 年1 月23 日《魯迅內(nèi)外》自序中，王彬彬提到1997 年差不多同一時期的兩件事。第一件，他應上海教育出版社“二十世紀文化名人與上?！眳矔s寫魯迅，1997 年春節(jié)后動筆，四月完稿，書名為《魯迅：晚年情懷》。王彬彬用“現(xiàn)在每想到這本書，我都有悔意襲上心頭”“這是足以令我終生羞愧的”的話語，來表達他對第四章《脊梁與篾片》中“全盤否定、粗魯批判”胡適為代表的現(xiàn)代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悔意。他把這個“粗暴批判”主要歸咎于“從小喝的是狼奶”。第二件，他在《天涯》雜志1997 年第2 期（4 月15 日）發(fā)表《讀書札記：關(guān)于自由主義》，“以東征西引的方式，對自己其實并不了然的自由主義進行了一番批判”，引來了徐友漁先生的駁斥，也因此文，王彬彬被視為新左派人物?！按耸麻L期令我心中不懌?！彼褜戇@篇文章的動因也歸于“先前喝下的狼奶”。2003 年，他直接以《吐不盡的狼奶》為書名出版了“最近兩三年間的‘新作’”。他說：“我們往往一生下來，血液里就流淌著專制主義的狼奶。這使得我們即便在意識層面對專制切齒痛恨，在潛意識里也仍然有專制的因子在活躍。坦率地說，我就不時從自己的某種閃念、某些脫口而出的話語中，嗅到一股狼奶味，并讓我沮喪地意識到，我必須用一生的時間吐盡體內(nèi)的狼奶?！赵谶@本小書的不少文章，某種意義上，見證著我清算自己的過程?！雹?/p>

二是所謂“罵人”。王彬彬?qū)戇^一些被稱為“罵人”的文章，他自己更愿意用“論辯”表達那些反駁、批判的文字。在《魯迅晚年情懷》中，他為魯迅所謂的“罵人”反復辯解過：“在魯迅著作中，有大量的文字，不同程度地帶有論爭性，這被一些人含含糊糊地統(tǒng)稱為‘罵人’……有人因此對魯迅頗有微詞或腹謗。還有些人，雖然承認魯迅文章的不可替代的價值，雖然也覺得在那些論戰(zhàn)中，魯迅的基本觀點是正確的，但也認為魯迅大可不必采取那種姿勢，而應該平心靜氣地進行‘學術(shù)討論’……魯迅是非常注重論戰(zhàn)中的態(tài)度的，惡棍耍賴、潑婦罵街式的文風，深為他所厭惡。他認為一個以文字而戰(zhàn)斗者，首先自身不能在文風上顯出人格的卑污來，那樣，丑化的只是自己，于對手卻并無損害?！雹?/p>

一定程度上，可以把這些為魯迅“罵人”的辯解看作是王彬彬的自我申辯，就像他引用魯迅《不是信》中的話，“我有時泛論一般現(xiàn)狀，而無意中觸著了別人的傷疤”。這些“無意中觸著了別人的傷疤”的激烈觀念與措辭在王彬彬的文章中必然是有的，也時常遭到更為激烈的分辯與駁詰，當然還有些類似無物之陣的存在。我在想，魯迅有過為防備背后射來的子彈而只得“橫站”的時期，王彬彬未必真有。但魯迅“橫站”時期的酸楚與悲憤，他大抵會有。那次飯局王彬彬“欣然同意”的“文壇舊事”專欄寫作，大概也與這種情緒的疊加程度有關(guān)。

三是“時間到了”。我說的“時間”，首先與寫作及精神的“厭倦”期有關(guān)。王彬彬在《大道與歧途》自序中傳遞過一個信息：“我的專業(yè)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從研究生時期開始，就寫些評說當下文學和文化現(xiàn)象的文章。這樣寫了十多年，終于有些感到厭倦，于是便把目光投向往昔文壇，寫一些談?wù)撏粑膲恕⑽膲碌奈恼?。但寫著寫著，不知不覺間就跑出了文壇，寫起了與文壇、文人無關(guān)的文章。”⑦

王彬彬把“終于有些感到厭倦”歸因于原先的寫作題材。若是推算一下時間，王彬彬1986 年到復旦大學讀研究生，“寫了十多年”，時間差不多1997 年左右，恰巧是他在自我清算“狼奶”的階段。因此，他說的“厭倦”，固然有題材方面的，也應該有心理和精神方面的。其次與王彬彬的年齡（閱歷）相關(guān)。2001 年，王彬彬虛歲四十。所謂四十不惑，人生相對通透了，原先的價值體系更為成熟了，必然會投射于文字的書寫。實際上，他后來清算1990 年代的自己，用詞極為尖刻：“……那年我35 歲，思想上比今天更為幼稚，學識上比今天更為淺薄，評騭歷史、月旦人物，比今天更沒有分寸，所以，這本35 歲時寫的書中，乖舛、荒謬之處，是并非個別的。……這充分顯示了我那時的淺陋、糊涂?！雹?/p>

我把王彬彬的自我清算看成是王彬彬?qū)?990 年代自我的清算，這種清算，多少帶著彷徨的影子。清算之后往哪里走呢？與《鐘山》“小編”的那次小酌，有了明晰的舒緩出口。

《鐘山》雜志之于王彬彬的意義，首先促使其寫作話題相對集中，并有了穩(wěn)定發(fā)表巨量言說的高品質(zhì)文學陣地。在《鐘山》專欄前，王彬彬基本是“散打選手”。除了在純文學評論雜志發(fā)表論文，其他文章散見于十余種不同類型的雜志，層次參差不齊，話題設(shè)置也較駁雜。王彬彬這類“述往事，思來者”的“后學術(shù)”文章，最初數(shù)千字，后來常為三萬字左右，非一般雜志的體量。他在《〈鐘山〉創(chuàng)刊三十年感言》中自謙過：“我的那些往往是既臭且長的文章，總能在《鐘山》上占據(jù)寶貴的版面。怎能不由衷地感激呢？”

其次是《鐘山》雜志的文化品質(zhì)。王彬彬?qū)Α剁娚健冯s志的真情，不是單純感念于一份雜志對他文章的氣量，更是建立在雜志的文化稟性、雜志編輯們的精神氣脈與他“以精神探索為命定生命境界”的切合度上?！剁娚健分骶庂Z夢瑋在與《人民日報》文學對話中，傳遞過《鐘山》雜志的幾個重要信息：一本好的文學雜志，必須兼?zhèn)洹鞍荨焙汀懊翡J”這兩種看似矛盾的品格；《鐘山》更強調(diào)文學與社會現(xiàn)實的張力，追求文學的懷疑與批判精神；《鐘山》倡導和堅持的是知識分子立場的寫作；為了“人”，《鐘山》守望著文學，努力以文學的方式進行著歷史抒寫……⑨而文學與現(xiàn)實、懷疑與批判、知識分子立場、“人”的本位，都是王彬彬為人與為文的精神底脈。賈夢瑋在《我的朋友王彬彬》中也內(nèi)斂地表達了他與王彬彬的精神共鳴：“我不能說我與他思想完全一致, 也不敢說我是他的知己, 但他對人物和事件的褒貶和情感傾向每每讓我心生波瀾, 因此心里一下子和王彬彬又近了許多……”⑩

再次是《鐘山》主編的散文理念。當下文壇，文學的熱鬧更多發(fā)生在小說界，文學的革命更多以小說界革命為動力源，越來越多的兩棲或多棲作家也以小說作為話語權(quán)柄。從這個意義上說，散文還是寂寞的。賈夢瑋說，散文界的革命不與流派相關(guān)，與作者生命狀態(tài)、與材料之間、精神高度、價值變化有關(guān)；散文困境不是技巧，是道德高度的修煉。?正是因為這種散文理念，在2001年的秋冬時節(jié)，他開啟了一個雜志與一個教授的“后學術(shù)”散文時代。

讀者反響也是王彬彬持續(xù)“后學術(shù)”寫作的因素。王彬彬說過，原先他是把《鐘山》這些文章當作“余事”做的，但在《鐘山》發(fā)表后，頗有些反響，許多認識不認識的人都給了他熱情的鼓勵，這讓他在寫這類文章時漸漸正襟危坐起來。這份“理想讀者”的厚遇及厚愛，鼓勵和鞭策，對王彬彬也起到支撐作用。

二

從文體的角度，王彬彬批評式文章與舶來的essay觀念吻合度高。按照西方研究者表述，essay 是一種不確定（indeterminacy）的文體，它處在純文學與哲學、科學之間的邊緣位置，是一種具有無限可能性的邊緣文學或潛在文學（literature in potential）。?宇文所安在《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xiàn)》“前言”中，也闡述了他的理解：“英語的essay 則可以把文學、文學批評以及學術(shù)研究，幾種被分開了的范疇，重新融合為一體……essay 的本義，是‘努力’或‘嘗試’。每一篇essay 都是一次嘗試，把那些被歷史分隔了的領(lǐng)域重新融為一體。這一簡單而也許不可能達到的理想值得我們記在心里，因為文學創(chuàng)作、學術(shù)與思想，是可以也是應該結(jié)合在一起的?！?王彬彬式文章，應該是包含了這種“努力”或“嘗試”的。他的圖書“上架建議”往往貼著各種標簽，如散文集、文化·隨筆、歷史類、人物傳記、文學/批評、人文社科/隨筆、文學、文學研究等。這些蕪雜狀態(tài)，一定程度上，標志著王彬彬的文字不是可以輕易歸類的存在。造成不可輕易歸類的主要原因，是王彬彬式文章含括了“文學、文學批評以及學術(shù)研究”“文學創(chuàng)作、學術(shù)與思想”融為一體的“大文學”理念。

具體來說，王彬彬的批評式文章主要與一些“現(xiàn)象級”事件相關(guān)聯(lián)。比如“二王之爭”。1994 年11 月15 日，王彬彬在《文藝爭鳴》第6 期發(fā)表《過于聰明的中國作家》一文，直指中國當代一些作家、文人過于聰明的形而下立身處世態(tài)，重點例舉王蒙在1993 年第1 期《讀書》上發(fā)表的《躲避崇高》，認為王蒙激賞王朔式高智商、王朔式油滑調(diào)侃建立在他們“共有”的基礎(chǔ)上，批判這類極為出色的“滑頭哲學”忽略了作為人的自由意志和精神品格，也阻礙了形而上的人文精神的重建與高揚。王蒙旋即在1995 年1 月15 日《上海文學》發(fā)表《滬上思絮錄》、1 月17 日《新民晚報》發(fā)表《黑馬與黑駒》連續(xù)反擊，斥其為“黑駒”，將其文風概括為“紅衛(wèi)兵”文風或“大字報”文風。同年3 月15 日，王彬彬在《文藝爭鳴》又發(fā)表《再談過于聰明的中國作家及其他》作為回應。此后，“二王”之爭如火如荼，眾多作家、批評家、學者都參與其間，演化為20 世紀90 年代“人文精神大討論”的重大文化事件之一。比如“文壇三戶”事件。2002 年1 月，王彬彬出版《文壇三戶》，把金庸、王朔、余秋雨“合并”為“同類項”進行“批評的批評”，認為這三人最本質(zhì)的相通之處，都屬于“幫”字號文學——“幫忙”或“幫閑”，麻痹人們對現(xiàn)實的感覺，消解人們改造現(xiàn)實的沖動等。圖書出版后，網(wǎng)絡(luò)和報刊都有大反響。2007 年4 月25 日，《視野》雜志刊發(fā)舒可文、王朔文章《我是毛澤東教育出來的》，有一段話直指王彬彬：“王彬彬為了城市戶口和就業(yè)，博士生畢業(yè)又去拉關(guān)系，混進南京軍區(qū)，這是對人民軍隊的玷污，我覺得非常卑鄙。”王彬彬在2007 年12 月18日的《南方周末》發(fā)表了《對王朔的一點回應》，展陳事實且直言王朔是流氓……此后，還有著名的“汪暉抄襲事件”。2010 年3 月10 日，王彬彬發(fā)表《汪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的學風問題》一文，引發(fā)國內(nèi)外巨大爭議。王彬彬在2013 年1 月23 日凌晨寫過那時的感受：“我成了萬箭齊來的箭垛。我仿佛聽到全國人民都在唱：‘大刀向王彬彬的頭上砍去！殺！’”2014 年5月，王彬彬出版《有事生非》?，收錄與“汪暉事件”關(guān)聯(lián)的系列文章。此外，他針對一些人認為殘雪、余華的小說就是魯迅期盼的“真的惡聲”的觀點，寫下《殘雪、余華：真的惡聲？》，反駁并強調(diào)魯迅所希望出現(xiàn)的東西未必就是殘雪、余華寫出的東西；針對王曉明《魯迅：現(xiàn)代中國最苦痛的靈魂》和《魯迅：雙駕馬車的傾覆》兩篇長文，寫下《魯迅研究的價值標準問題》，談?wù)搼撊绾卧u價魯迅；他回擊或批判過劉心武、孟悅、王曉明、戴錦華、黃子平、藍棣之等人的觀點，寫過一些關(guān)于文學獎、語文教育、權(quán)威批評的批評等批判雜論。他像極了魯迅的“我也一個都不寬恕”，用汪洋恣肆的批判性文字，在中國文壇上呼嘯生風。

為文構(gòu)章，終究是往生命里走的狀態(tài)。選擇什么樣的文體，用文體表達什么樣的內(nèi)容，基本代表了作者的價值趨向。朱競稱王彬彬的批判姿態(tài)為“新五四派”，認為這一類型知識分子精神上最突出的特點是關(guān)注人本身，或者說，關(guān)注現(xiàn)實本身。在他們看來，知識分子天生就是批判的現(xiàn)實主義者。?我將王彬彬這些充溢著批判性、思想性、現(xiàn)實性、個人化的文字稱為批評散文，對自我意義的訴求、對政治的理性態(tài)度、對公共寫作的堅持合成了他的人格操守，暴露或是批判現(xiàn)狀構(gòu)成了他的實踐活動。

王彬彬的確“罵”過很多人，但文本內(nèi)外，自始至終只是獨立人格知識分子王彬彬與依附人格知識分子們的戰(zhàn)斗。這兩類人格現(xiàn)象，許紀霖在《知識分子是否已經(jīng)死亡》中解釋過：“一類為獨立人格，包括‘特立獨行’和‘外圓內(nèi)方’兩層面；一類為依附人格，包括‘幫忙奴才’‘幫閑文人’和‘游世之魂’?！?王彬彬顯然是非常典型的獨立人格中“特立獨行”式，他是魯迅很早就提出的不安于現(xiàn)狀的知識分子，或者薩義德說的以批判精神定義的公共知識分子。他批判過于聰明的中國作家、“文壇三戶”，或是后來的“汪暉抄襲”事件等，其實是在思考文學與道德的問題、文學中兩種價值的問題，他批評“幫”字類知識分子，拷問知識分子的“意義危機”和“自我的失落”，試圖用修正知識分子精神的方式修正一個時代的風氣。他評論現(xiàn)象、臧否人物雖然激烈兇猛，但不關(guān)涉“私仇”，他批判王蒙，但王蒙因小說《堅硬的稀粥》被構(gòu)陷時，他也為此憤怒，他說：“我推崇過張煒的《古船》，而對其《九月寓言》表示過不滿；我肯定過張承志近年的散文，也對其《金牧場》發(fā)表過異議……我贊賞過余華前期的小說而對近期的《活著》一類作品表示了厭惡；我佩服王曉明對張賢亮、高曉聲等作家的評析，又對他的魯迅研究發(fā)表過不同意見……”?

什么才是真正的“批評”？王彬彬說，真正意義上的批評，源于批評者個人的真誠的信念、文化良知，以及發(fā)自內(nèi)心對歷史、文化、民族、人類的使命感責任感。無疑，王彬彬的批評散文是知識分子精神寫作的重要形式。他始終未曾站在某類人或某類現(xiàn)象之邊，而是堅守著知識分子精神與人格操守。王彬彬當然也有贊譽之詞，他把學者王德威稱為最善良的虛懷若谷謙謙君子，稱贊嚴家炎客觀公正的人格風范，究其根底還是對于人格力量的贊譽。我們可以把王彬彬的這種精神氣質(zhì)視為知識分子精神的典范。

三

王彬彬的“后學術(shù)”文章主要是些“述往事，思來者”的非文學文章，也是他“融以學術(shù)以外的種種感受，表以學術(shù)文章以外的適當形式”。錢理群在王彬彬《往事何堪哀》的封底寫道：“這是對‘往事’——人們熟知的歷史人物、事件的重新審視，在看似無疑處生疑，在人們淺嘗即止之處有深入的，甚至是出人意料的開掘……我更關(guān)注的是作者的思維方式與自我角色的認定：跳出了非此即彼、絕對肯定與否定的判斷模式，也拒絕充當歷史的審判者，而老老實實地做歷史的敘述者，揭開被遮蔽的歷史的復雜性與豐富性；同時也保持作者固有的思想鋒芒，只因為內(nèi)斂于娓娓敘述中，而更顯豐厚，而且浸潤著悲憫情懷，是為‘哀往事’?！边@些概括，基本點出了王彬彬式“往事體”的散文風格，這是區(qū)別于以往絕對判斷與批評模式的新體式。

如果從價值趨向上看，王彬彬的“往事體”首先不是思垂空文以自見，而像朱正評述鐘叔河的那樣，“是想弄清楚中國歷史和現(xiàn)狀中的一些問題。今天的中國是從歷史的中國發(fā)展而來的，我們這個偉大的、優(yōu)秀的民族為什么背上了這么沉重的歷史包袱？……”?也是基于這種價值預設(shè)，他在遴選歷史人物和事件時，不只是作為敘述對象的需要，更是他個人價值與精神的外化，由此書寫需要領(lǐng)會的而非理論制造的意義。

以《鐘山》專欄為例，他寫歷史人物基本是在重估人物以及與人物相關(guān)的歷史事件，寫歷史事件基本是在重估歷史事件以及與事件相關(guān)的歷史人物或因襲觀念。這不是說歷史是一種虛無，只是說已被書寫的歷史可能不是真相，需要大量的文獻梳理，做出更符合歷史邏輯與歷史真相的再判斷。大致歸納，王彬彬聚焦的歷史人物有鄧拓、朱自清、丁玲、聞一多、郭沫若、陳獨秀、瞿秋白、魯迅、胡適、胡風、韋君宜、吳晗、沈定一、瞿景白、柳亞子、毛澤東、徐樹錚、茅盾、章太炎、雷震、徐錫麟、湯恩伯、陳寶箴、陳寅恪、蔣介石、陳立夫、顧頡剛等，其中，陳獨秀、瞿秋白、胡適、魯迅是他情感傾瀉的最濃處；涉及的歷史事件有戊戌變法、“五四”新文化運動、文學革命、浙江一師風潮、戰(zhàn)爭、西安事變、“大躍進”、“批胡”運動等。王彬彬反復表示過，“隨筆”是“散文”一種，“隨筆對歷史的反思，往往表達的又是作者在現(xiàn)實中的感受”。?毫無疑問，他沒有把自己排除在外。

知識分子精神是王彬彬一直關(guān)注的問題。他折進歷史，將各種形態(tài)的知識分子拉進當下視野，還原或重塑歷史事件中知識分子的人格形象。具體來說，王彬彬著重寫過幾個問題。一是“革命”問題，涉及陳獨秀等知識分子革命、徐錫麟式的“從我革命”、顧順章式的流氓無產(chǎn)者革命。他在《1919 年3 月26 日夜》中敘述陳獨秀為何離開北京大學以及晚年在反省政治道路、社會問題后寫下“最后的政治意見”?，書寫由“左傾”重新回到“五四”民主科學的自反型知識分子革命形象；在《留在滬寧線上的鼾聲——謹以此文紀念陳獨秀辭世60 周年》中寫陳獨秀被“押赴刑場”途中的鼾聲，塑造胸懷坦蕩的“大英雄”“真豪杰”?形象。在瞿秋白系列文章中，他一方面將瞿秋白、陳獨秀與顧順章、向忠發(fā)對比，寫知識分子出身的陳獨秀和瞿秋白即便被捕前原先的理想已動搖乃至轟毀，但在價值天平上他們絕不出賣作為一個人、一個知識分子的人格和靈魂，批判顧順章和向忠發(fā)作為“流氓無產(chǎn)者”毫無政治信念和人格操守、被捕即叛變的行徑。王彬彬?qū)懙溃骸氨举|(zhì)上是流氓的顧順章，如果沒有被捕而且在1949 年后成為元勛、成為功臣，掌大權(quán)、居高位，他會有怎樣的表現(xiàn)呢？”?這是啟蒙知識分子對流氓無產(chǎn)者革命本質(zhì)的憂思；另一方面他著重剖析再塑“革命知識分子”對“革命”的反思與批判精神乃至近乎嚴苛的自我清算實踐，這種自毀式“動搖”恰恰是基于一個知識分子革命者對當初所認定的價值原則和社會理想的真誠與堅守，他們只向真理和歷史的事實屈服，某種程度上，還原了知識分子與革命政治的真實關(guān)系。

王彬彬?qū)π戾a麟的情緒比較復雜。在《徐錫麟刺殺恩銘的公私問題》中，他寫被政治革命裹挾的“公舍私恩殉公義”的徐錫麟，并三次慨嘆“徐錫麟真是條‘漢子’，是‘漢子’中的‘漢子’”，同時對徐錫麟利用私情和完全不顧私恩“一言難盡”，但又說：“一個欲成‘大事’的‘革命者’，往往必須具備這種素質(zhì)?！?由此聯(lián)想到魯迅終于沒有走上實際革命的道路，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不具備徐錫麟那種革命素質(zhì)，絕對干不出挾持一群學生“從我革命”這樣的事。王彬彬刻意交代魯迅當不了實際的革命家的原因，其實與魯迅的精神特征有關(guān)，究其根底，與魯迅的“人”的意識有關(guān)，是人文知識分子面對歷史沉重時的“人”的悲切。

二是懺悔問題。懺悔與否，是王彬彬評價知識分子的重要標桿。他在《毛澤東對丁玲命運和人格的影響》中追問丁玲晚年既不反思也不懺悔的行狀，以韋君宜晚年《露沙的路》 《思痛錄》的反思懺悔、巴金晚年《隨想錄》的償還“心債”作比對，分析丁玲重返的并非文壇而是“政壇”的精神立場和文化姿態(tài)，對丁玲良知的缺席浸透著悲憫的嘆息；在《沫若之吻及其他》中整理郭沫若早前崇拜胡風以至又抱又吻、后批判胡風欲“徹底清除”而后快等史料，批判郭沫若失去知識分子獨立人格以及“輕佻和不以為然”的可悲；在《柳亞子的“狂奴故態(tài)”與“英雄末路”》中對柳亞子沒有底氣的“狂奴”作態(tài)和終身好作“英雄”語的“太天真”表以最悲哀的同情等。一定程度上，王彬彬?qū)Χ×徇@類知識分子有著沉重的歷史哀嘆，特別是郭沫若、柳亞子類人格形象與他在20 世紀90 年代批判的“過于聰明的中國作家”可合并同類，都是對依附人格知識分子的清算。

三是知識分子分化問題。王彬彬?qū)戇^被裹挾在政治時代知識分子的內(nèi)部分裂，不同的價值觀念和道路。《胡適面折陳濟棠》 《陳立夫羞辱顧頡剛》等文章，基本寫文化保守派、頑固派（政治人）對陳獨秀、胡適等新文化人士和思想啟蒙者的憤嫉乃至“食其肉而寢處其皮”。在《胡適的駐美大使當?shù)迷趺礃印分?，王彬彬假設(shè)，“胡適生前不知道蔣介石內(nèi)心對他的真實看法和態(tài)度竟然是這樣，如果知道，也許會傷感不止，也可能會令他更深刻地思考民國時期文人與政府、知識分子與政治的關(guān)系”?。像胡適這種與政治結(jié)盟又想堅守獨立人格、“生前不知道……如果知道……”的狀態(tài)，大概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徘徊于廟堂與自由、政治與思想間的普遍困境。

四是被制造的知識分子形象。在《作為一場政治運動的魯迅喪事》 《一九三六年的“救國會”與“民族魂”》中，王彬彬澄清了魯迅被表彰為“民族魂”的來龍去脈及其葬禮被植入的政治目的；在《哪得夕陽無限好——朱自清的不領(lǐng)美國救濟糧》中，再解說朱自清不領(lǐng)美國救濟糧事件，提出朱自清只是在具體問題上反對美國，并非是意識形態(tài)塑造的反美仇美符號與“民族英雄”，對朱自清“心生哀戚”的同時反思當下時代反美仇美者的“精神”淵藪及現(xiàn)實行狀等。

此外，王彬彬?qū)戇^被遮蔽歷史的豐富性。如在文化現(xiàn)象中重審歷史事件，從“革命樣板戲”的改編問題透視政治人物之間的微妙，透視知識分子在裂縫中的艱難；通過政治人物、媒介載體解說歷史事件，《西安上空，〈大公報〉如雪飄飛》寫蔣介石的“群眾基礎(chǔ)”、以及西安事變和平解決不只是知識分子的希望也是廣大民眾的愿景；從俗成觀念反觀當下現(xiàn)實，在《陳寅恪對中醫(yī)的看法》中梳理陳寅恪對中醫(yī)的看法，提出今天認定的“中醫(yī)”為“國醫(yī)”，或是先前輸入的舶來品罷了等。質(zhì)疑和揭示專制時代與殘暴歷史也是王彬彬的激烈之筆。《大屠殺中的婦女、孩子與女孩子》 《誰是猶太人》 《猶太人的金牙》 《船離開了我：愛因斯坦和弗洛伊德對納粹的逃離》《“我們世界的根須靜臥在他心里”——拉貝對希特勒的想象》等篇什，都是關(guān)于專制、人性滅絕與生命哀憐的沉重。那么多的不可言，在時代的凜風中飄來蕩去……

王彬彬應該把自己的精神沉到歷史的深處了。他不遺余力地塑造著一群在歷史裂縫間秉持自由思想與獨立人格的自反型知識分子形象，同時對依附型知識分子有著沉重的否定。他書寫歷史事件，像是歷史考古學家，敘述、分析、還原歷史的生成及演化過程，做著不讓真相凍結(jié)于語詞與政治意識的努力。他在歷史的河流中踉蹌前行，迎向歷史、文化、民族、人類，且注入自己的價值判斷與深刻憂患，有時連行文落款處都標注著“于惶惑煩躁中”?。這樣的散文狀態(tài)，早已超然于文體本身。

四

讀王彬彬式文章特別是《鐘山》雜志的“非文學文章”不能算是件輕松的事。從一個問題走向另一個問題，從一種知識走向另一種知識。有時囫圇著讀，跳著巨大的引文讀，在接受思想啟蒙的同時，接受著知識的半掃盲。即便如此，也不妨礙我生出一些錯亂的深情與猶疑。

其一，命名。將王彬彬式文章稱作散文還是隨筆，我請教過王彬彬。他略一沉吟，說是隨筆。雖然隨筆是散文的一支，他還是堅持了隨筆。我大概理解王彬彬選擇“隨筆”的原因。早在2011 年2 月，他就寫過一句“甚至想說”的話：“隨筆，實際上是當代中國思想表達的最重要的方式?！?王彬彬?qū)﹄S筆的判斷，抄在《我們這個時代的思想表達》中，他說他多年前對隨筆這種文體的看法，現(xiàn)在仍然如此，而王彬彬的這些看法，在當下時代依然重要：“隨筆”作為一種思想者的文體，要求作者不人云亦云，始終保持思想的獨立性；“思想性”是“隨筆”的本質(zhì)屬性；“隨筆”是一種相對自由的文體，可以比較不受拘束地發(fā)表對各種問題的看法。這種文學觀念，與胡適在《建設(shè)的文學革命論》中提到的真有價值、真有生氣的“真文學”和“活文學”很是契合，如此，那些“假文學”和“死文學”自然會消失了。我用散文統(tǒng)括王彬彬式文章，固然有隨筆作為散文分支的緣由，也有中國自古就是散文國度的稱謂，更主要則是受柳鳴九呼喚學者散文的影響。柳鳴九把學者散文最重要的東西歸納為思想底氣、學養(yǎng)底蘊、學識儲蓄、雋永見識、深邃思想、本色精神、人格力量，是些“融新知于舊學，化舊學為新知”?的存在。而這些存在，恰恰是王彬彬式文章的重要存在。

其二，語言。王彬彬?qū)φZ言有些嚴苛。他說他羞于被稱為“文學批評家”，甚至越來越想“退出批評現(xiàn)場”，他最初成為詩人的人生理想之所以破滅，都是因為深感語言上的天賦不夠。我們可以將這樣的表述看作是王彬彬式的“語言潔癖”。我相信，王彬彬在不同場合反復強調(diào)“富有文學意味”的語言，更多時候是在強調(diào)內(nèi)在精神的轉(zhuǎn)換方式，他要給“可表達的”內(nèi)質(zhì)找到一個高標配、有意味的外殼，他衷心希望“隨筆文章都既能給人思想上的享受又能給人文體上的愉悅”?。但是，在他越來越遁入歷史深處的“后學術(shù)”寫作時，他也似乎越來越沉溺于史料性、思想性及議論性，散文應有的文學性相對流失了。

其三，引文注釋。引文注釋是王彬彬式散文的重要元素。事實上，引文注釋慣常是學術(shù)研究系統(tǒng)而非散文創(chuàng)作系統(tǒng)的元素。當散文閱讀成為學術(shù)體驗，這種文體對流其實少了很多沸沸揚揚的生命熱源，散文氣也就淡化了?！剁娚健冯s志為王彬彬文章的引文注釋做過注明：“王彬彬教授的專欄文章，不同于學院論文的范式，但他卻堅持史料都注明出處。其原因，正在于作者對歷史人文的尊重，故而盡力避免掌故化、甚至八卦化，而是以學理的分析、嚴謹?shù)倪壿媮砝迩褰F(xiàn)代人物的一些以訛傳訛的謬說?！?這種注明的“注明”，從學術(shù)研究角度當然是種必須，從散文創(chuàng)作角度還有待商榷。從事散文寫作的學者陳平原警示過：“有學問而不囿于學問，能文章而不限于文章；在知性與感性、思想與情懷、文學與學術(shù)、厚重與輕靈之間，保持一種‘必要的張力’。”?余光中也說過類似的話：“如果才氣不足以驅(qū)遣學問，就會被其所困。只能湊出一篇穩(wěn)當然而平庸之作，所以愈是學富，就更必須才高，始能寫出真正的學者散文！”?這些美學原則，也需要熱切的關(guān)注。

其四，模式化。二十年足以使一種文學樣式走向成熟也走向成規(guī)，也會使一種閱讀走向某種審美的疲勞。在寫作路徑上，王彬彬強調(diào)作品形式的審美性與價值意義的普遍性；在時間序列上，由當代至現(xiàn)代至近代作歷史的回溯；在題材、字面形象、特殊問題、主題價值的處理上，由細節(jié)切入舊事件舊人物，對舊人舊事作新梳理新評述，從不同文化共同體的內(nèi)部追問終極問題；語體語貌以述為主夾以議論，零抒情有之，血性抒情有之；創(chuàng)作原則說真話，不自欺也不欺世。若是拉一條線性框架，即細節(jié)切入+舊人舊事之新材料或新識見+人性內(nèi)核（知識分子精神）。對王彬彬來說，這些文章是他窮盡心血的“再解讀”，但長期同一類型題材寫作，難免會過度消耗同一類型題材并陷入類型化模式。

時間終于到了，這是普魯斯特寫下的話。王彬彬終于背著手從“后學術(shù)”的歷史敘述走到嘈雜的人世間了。他在2022 年1 月1 日的朋友圈寫了兩句話：“開始學習寫散文。從阿貓阿狗寫起?！钡摹鞍⒇埌⒐贰辈皇切跽Z散文那般的小情小調(diào)小思小絮，他把“阿貓阿狗”放進時代與人性、啟蒙與思想的剖析和批判中。《鐘山》小編說得詳細：“從本期始，王彬彬教授在本刊撰寫新的專欄‘荒林拾葉’，將轉(zhuǎn)換寫作視角和對象，從歷史現(xiàn)場回轉(zhuǎn)到人生現(xiàn)場，更多地注入自身的生命情感，以其冷峻、犀利的筆調(diào)揭示人間萬象，敘寫自己的生命故事。”?羅昕在介紹文學刊物新年開辟新欄目時也交代得詳細：“《收獲》還推出了新專欄‘塵海挹滴’，邀請南京大學教授王彬彬以散文的方式書寫一些人生困惑和感悟。與王彬彬此前的學術(shù)類文章不同，這一專欄盡量用文學性語言，控制學術(shù)性表達。至于題材，他有時寫回憶，有時寫現(xiàn)實，有時則讓回憶與現(xiàn)實相交織。”?從歷史現(xiàn)場回轉(zhuǎn)人生現(xiàn)場，從他者敘述回到自我敘述，從學術(shù)性表達回歸文學性語言，這些信息大概宣告了，王彬彬散文的“我”時代已經(jīng)到來——這將是王彬彬散文的第三副面孔，也是他精神書寫與書寫精神的第三種方式。

【注釋】

①[法]阿列克西·德·托克維爾：《回憶錄：1848 年法國革命》，周熾湛、曾曉陽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年版，第14 頁。

②王彬彬：《費城的鐘聲》，譯林出版社2020 年版，第2 頁。

③沈昌文先生在《后飲酌·后學術(shù)·后刊物》中說過：“文人、編輯之小飲小酌，所重者應在‘后飲酌’，而不在飲酌自身。‘后飲酌’者，事后對席間傳來信息之思考、整理、領(lǐng)會?！庇终f：“京中有些健談的學人，或為本刊的同飲好友。有一位哲學家，席間曾指點本刊的方針說：你們搞學術(shù)，最好搞‘后學術(shù)’。學者們?yōu)榱藢W術(shù)，收資料、寫文章，所出成果為‘現(xiàn)學術(shù)’，它適合學報，而不適合《讀書》。其后再有消化，融以學術(shù)以外的種種感受，表以學術(shù)文章以外的適當形式，方為‘后學術(shù)’?！薄蹲x書》1994 年第4 期，后收入《閣樓人語：〈讀書〉的知識分子記憶》，作家出版社2003 年版。

④孟繁華：《做一個誠懇真實的批評家——王彬彬和他的文學批評》，《當代作家評論》2018 年第4 期。

⑤王彬彬：《用一生的時間吐盡狼奶！》，《文學自由談》2003 年第4 期。

⑥王彬彬：《魯迅晚年情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年版，第117 頁。

⑦王彬彬：《自序》，《大道與歧途》，華夏出版社2015 年版，第1 頁。

⑧王彬彬：《修訂說明》，《魯迅晚年情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年版，第1 頁。

⑨參見張健、宋靜思：《文學仍是不朽盛事——對話〈鐘山〉主編賈夢瑋》，《人民日報》2015 年3 月17 日。

⑩賈夢瑋：《我的朋友王彬彬》，《當代作家評論》2003 年第4 期。

?在2020 年12 月12 日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常熟作者作品改稿會上所言。

?Claire De Obaldia,The Essayistic Spirit, Clarendon Press(Ox ford,1995)，P2.

?[美]宇文所安：《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xiàn)》，鄭學勤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 年版，第1 頁。

?王彬彬：《有事生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 年。收錄六篇批評文章，包括《汪暉〈反抗絕望〉的學風問題》 《讀汪暉〈現(xiàn)代中國思想的興起〉獻疑——僅限于第十二章第四節(jié)》《再說汪暉〈現(xiàn)代中國思想的興起〉的剽竊問題》等，并將《多位學者聯(lián)名發(fā)表公開信 呼吁調(diào)查汪暉涉嫌剽竊問題》、《九十多位國際知名學者就“汪暉事件”發(fā)表聲援汪暉的簽名信》作為附錄一、附錄二同刊。

?朱競：《站在“五四”旗幟下的批評家——王彬彬的〈吐不盡的狼奶〉》，“朱競的博客”2006 年10 月29 日。

? 許紀霖：《知識分子是否已經(jīng)死亡》，陶東風主編：《知識分子與社會轉(zhuǎn)型》，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 年版，第45 頁。

?王彬彬：《再談過于聰明的中國作家及其他》，《文藝爭鳴》1995 年第2 期。

?朱正：《“述往事，思來者”》，張中行、朱正等：《眾說鐘叔河》，華夏出版社2015 年版，第9 頁。

??? 王彬彬：《我們這個時代的思想表達——十年隨筆挹滴（二〇〇一-二〇一〇）》，《當代作家評論》2011 年第4 期。

?王彬彬：《1919 年3 月26 日夜》，《鐘山》2002 年第1 期。

?王彬彬：《留在滬寧線上的鼾聲——謹以此文紀念陳獨秀辭世60 周年》，《鐘山》2002 年第3 期。

?王彬彬：《顧順章叛變之后》，《鐘山》2007 年第6 期。

?王彬彬：《徐錫麟刺殺恩銘的公私問題》，《鐘山》2016 年第4 期。

?王彬彬：《胡適的駐美大使當?shù)迷趺礃印?，《鐘山?017 年第4 期。

? 王彬彬的隨筆，基本會在落款處標注清楚寫作年月日，有時也會標注寫作地址或是具體寫作時辰，且以深夜或凌晨居多，為紀實手法?！墩l是猶太人》落款標注為，“2016 年8 月8 日于惶惑煩躁中”。

? 柳鳴九：《呼喚學者散文》，《文匯報》2016 年10 月28 日。

?2021 年初，《〈鐘山〉攜手專欄作家王彬彬、李潔非、潘向黎、陳應松給大家拜年！》中所述。

? 陳平原：《小引》，《游心與游目》，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 年版。

? 余光中：《左手的繆斯》，時代文藝出版社1997 年版，第90 頁。

?“小編說”，《懷念一只三腳貓——王彬彬2022 年新專欄“荒林拾葉”》，“鐘山”微信公眾號，2022 年2 月10 日。

? 羅昕：《展望2022 年各大文學刊物，帶來新年的第一個故事》，澎湃新聞2022 年1 月1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