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 岸(河北)
夏日,從未曾落幕。隔著寬闊的河流,我們努力想象著對岸。花樹繁茂,果實在秘密里孕育。它們藏起了那神秘的亮光,像我們毛茸茸的身體,游蕩、探索著出口,在碰撞中消磨。
落日切斷飄蕩的河水,露出濕滑的卵石……
多么好呵,又一次沾染了腥氣。我們的身體在急遽生長。過了河,更多的魚群把卵埋進淤泥,振翅飛走,消失在虛無的倒影中。
河床一直退卻,留下我們四下張望。
灰鳥。草籽。時光的賞金獵手把它們捕殺。只有夕陽的金粉一遍一遍涂刷那些膨脹的果實。
花朵在夜升起前再一次合攏,只有果實內(nèi)部那些神秘的光亮?xí)K醒。再次照亮沿途的村莊、城鎮(zhèn)。
從哪里開始呢?當中年的惑還未解除,新的困擾隨之而來。真相如果能還原事物的本來面目,是否能安頓它們投奔到身體里去?
有人說,找到河流的終結(jié)之處就能洗清記憶。
在更多的記憶里,我們培育著一個虛擬的世界,植入萬物的空闊,然后又窮其一生。而顯微鏡下,細胞的結(jié)構(gòu)和圖像與其完美重合——小與大,被我們錯誤地使用。
如果不出意外,我將榮幸地再活50年,攜帶巨大的宇宙,悲憫于萬物的微小。世界旋轉(zhuǎn)又靜止,造物者安詳如初。
我們稱之為風的物質(zhì)——它靜止,像一張絲網(wǎng)。在我們?nèi)紵暮缒ぶ袙呙?,仿佛代表造物者在驗證我們?yōu)橹ㄔ斓奶摂M的世界。然后在時間暗淡之處留給我們一條返鄉(xiāng)的路。
有時我會躲開晚飯后活動的人群,沿著水池邊的路折回。
我是一個孤獨的物種,需要大劑量的安靜,來維持這一身畫皮。淺池中卵石、苔衣是我在水世界中的鏡像。我喜歡沿著石板路蹣跚而來的小女孩兒,咿呀學(xué)語,眼睛純凈,超過這夏至日深邃的星空。
跟在后面的父親是幸福的。而我閃在樹下,把她想象成我的天使。
兩年前,我還嫌樹木矮小,長不出闊大的樹蔭。現(xiàn)在,它們能夠完美地隔出一片空間留給飛蟲和黃昏的光。球形樹籬被修剪,已藏不住飛鳥蛋。我更喜歡它雜亂的樣子,像一個毛頭小子,每次路過,我都誤以為那是我荒涼的青春。
晚風起。鋼琴聲從樹冠上滑下,落入草叢。不用去尋找,會有一蓬潮濕的草根收養(yǎng)它們。
明天我要來收集一盤叮叮咚咚的露珠,送給我的小天使,讓她慢慢去諒解人間的嘈雜。
黃昏偏愛每一座小城。夕陽散漫,像那些走在路上的人們。綠皮火車沿著山根開,緩慢地,仿佛能蹭去山巖的銹色。
路邊芹菜的綠葉慢慢卷起。光線中喧鬧的塵土又落回陰影。灑水車唱著歌,在街角,放學(xué)的孩子穿過它的水霧,弄濕稚嫩的臉。
這一切多么好。我還有什么理由不愛這人間——疼痛僅僅是來自肉體的病癥——關(guān)節(jié)的銹鋼破爛的聲響。
我沉默地愛著這不規(guī)則的日子,就像橋下緩慢的流水。我是其中平庸而多余的石塊。流水柔軟,我無法割傷它。我曾夢見改變過河流的走向,現(xiàn)在卻不能原諒自己。
我曾無知又無畏,如今竟對生命心生恐慌。
工地正午的烈日下,那些苦中作樂的人們告訴我:生活值得擁抱。他們說,許多真理,正是來自熱乎乎的人間。
這是第一場雨吧?
從凌晨開始,一直到中午,還在落。青草沿著光滑的玻璃窗向上攀援。像晨雨中濕漉漉的街道。在橢圓的葉片間,我能看見前山的顏色發(fā)生了變化。
多久沒有關(guān)注周圍的自然了?我們困頓在肉體的孤城,算計著生死間的得與失,把寬闊的生命交易給生活的囚籠。
我想起去年,在園子里,黃昏的光線繞過樹木,覆蓋在草地上,那么稠密,就像今天的雨。等天好轉(zhuǎn),單調(diào)的枝條都披滿綠色的葉子,我和你一起回到林子里,找一找那些被我們忽略的東西——不論多么簡單和瑣碎。我不想當我老去,用它們來填充我悔恨的身體。我不想,觸摸不到你的時候,我顫抖得發(fā)不出聲音。
這一生的光陰呀,抵不過這一園子的樹。抵不過,這晨雨落下,晚晴再起。當我俯下身向潮濕的草根間,我說出的一生都和你緊緊纏繞。這一輩子,多長都不算長,但是如果沒有你,哪怕只差一秒,我都覺得這生命不夠完整。而這整整一園子的樹蔭和光照,也將因為我們的缺席,失去水分而老去。
西屋嶺險峻。陡峭的巖壁混合了幾種簡單的色彩。消失的海水造就了它咸澀的表情,也讓它沉默且?guī)в芯芙^性。
波爾山羊不這樣認為。小尾寒羊也不這樣想。
波爾山羊踮著蹄子常常從峭壁的一面上到頂峰,從另一面跳躍著下來。它和峭壁說了什么,沒人聽得到。小尾寒羊也能效仿成功。
但是放羊的遠房大舅不能,他從來都不敢這樣想。他得繞過石砬子與羊會合。六十七歲,他算計過自己的時光,可能經(jīng)不住陡峭山峰的沉重的陰影。自打修高速路,他就開始了每天的嶺上生活。羊羔長大。羊羔又長大。
有時經(jīng)過半山自家的果園,他會在樹蔭下歇一會。抽廉價香煙,看滿樹的果子,有了喜色。果樹要是能像羊隨意漫山遍野地行動該有多好。想到羊的好,起身招呼他的羊。陽光在西屋嶺長出蓬勃。
這是多么值得喜慶的西屋嶺。
我?guī)е鴱娏业募刀手膩泶?,交換一顆被時間雕刻的心。
大自然如此厚待。所有的美,在這里都不敢稱作為美。
落入心底的,是陡峭的崖壁與海風。是湛藍的藍和曲折的巖石。
碎花裂開的是白色的浪。
時間寂靜。森林寂靜。
綠色寂靜。藍色寂靜。
肉體培植出了這些美。成為峽灣中一襲微風,隨意掛在某棵迎向深藍的樹上。
還有斷裂的、破碎的、彎曲的色彩一次性倒向我——兩個世界的門,敞開同樣的藍。如果呼吸是生命的征兆,那么峽灣一定埋伏了千百萬個天使。我要與他們交換一次命運,我有人類的嫉妒之心,我還擁有神的占有欲。
而這藍色的峽灣,就是我永恒的心靈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