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杰(遼寧)
我輕易就找到了你,這得益于神秘的召喚與呼應,得益于無人解讀的玄妙與印證。
晴空之下,泥淖即是清溪之河。
走吧!管它是不是時候……
我常常從黑白照片上,認出你;從車輛緩行、塵土飛揚的干燥鄉(xiāng)路上,想起你;從某個肩擔籮筐粗布衣衫的背影中,見到你。
在人群中呆久了,我便坐臥不寧。在人群中,只有“慌”,沒有“荒”。
其實,不應該頻繁地說到“我”——我已融化;更不應該說到“人”,在這宏廓的蒼穹之下,一切自命不凡、喋喋不休,都是可恥的。
在時間與空間的罅隙中,唯此,才能干凈地脫身。
那空曠之地,是滿滿的荒。
而恰恰,是這“荒”讓你和塵埃,穩(wěn)穩(wěn)地降落。沒有慌張。沒有陰影。
人類節(jié)節(jié)后退——以“文明”的姿容。讓野花、野草和大面積的靜,再次還原你無法匹敵的尊貴和氣度。
風。吹。稻。浪。韻致的律動。那是怎樣的情景,以及情懷?
俯下身子,為田野里的稻穗,獻上終其一生的熱愛與敬重。
多久了,沒有聞到濕泥的氣息?
玩泥巴的日子,已經(jīng)走遠。童年的玩伴,已消失于大人們之間。有那么四五六個,甚至早已不知所蹤,再也不會回來……
而一粒稻米,是我們永遠的親人——并代替親人,終日休戚相擁、團團端坐。
——傾倒。為這默契的一致。為這空前的奔赴、倒伏,覆滅、再生。以至無窮。
如今,誰還記得收租院里,“十個米粒一條命”的故事?誰還依賴精神食糧,在流水中旺盛地存活?又有誰,依舊朝夕在為五斗米折腰?
多數(shù)的人,沒有見過它們初生的小小模樣,這多么遺憾。他們?nèi)缯婵罩械牡久?,雙腳離地,一生都懸浮著生活。
健忘是容易的,銘記卻難。稻草是否能夠救命,不得而知。小小的一粒米,是宿命,也是歸途。
風吹稻浪,替誰,守著空空的家園?
據(jù)說,那是攝影愛好者喜歡的場域,那是戶外探險者放飛自我的樂園。于我,那是我的理想之地。
源源不斷地奔赴,完全是由于:熱愛。
那一回,我們?nèi)r,堤壩上,還殘存著誰用磚頭臨時搭建的灶臺,誰編結(jié)的毛毛狗的小鳥兒——它們是小小的磁石,壓住了我們驚慌的陣腳。
空鏡頭。原風景。純粹的靜美,又額外添加了人。
沒有見面的人,使視野所及的洪荒空曠,瞬間填充了缺少的煙火氣。理想之地,一下子活了。
一片開闊的河汊之間,大批紅色長腳鷸起飛、降落,降落、起飛。像小型飛機,在河面上盤桓,鳴叫,嬉戲——“像鳥兒一樣自由自在”,這句話,會不會源自這里?
不遠處,河灣邊留下的排排搬網(wǎng),是殘存的人類遺跡,是古老、原始的再現(xiàn),是故事的索引、延續(xù)……
越開放,越魯莽。越文明,越可疑——如果沒有濕泥的腥咸,如果沒有鳥雀的歡歌,如果沒有狂野的風。
靜。一頭巨獸在沉睡,遲遲不愿蘇醒……
是鳥兒,幫助人類找到了翅膀,是荒野借人類升騰了靈魂。
想到的不必說,看到的不必動——是你原來的樣子,剛剛好。
——處子之地。
你的濕潤、新鮮與蠻荒,是世界的良田——你也必定是良種。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咸,或鹽。
知足。惜福。感恩。
眼前所見,即是無限。
——巨大的交響,無人傾聽。
冰雪封住了大河的喉嚨。緘默。權(quán)且為之。
做自己的鄉(xiāng)野村夫,也做自己的王。
我看過干涸龜裂的河床,看過河邊一夜白頭的蘆葦,看過啼血哀鳴的鳥兒,卻沒見過哪一片龍鐘老態(tài)的曠野——因為,你的荒,頻繁地為你鍍著個性鮮明的成色。
荒野不老,老去的,終歸是人。
似某種約定俗成的隱喻,你在經(jīng)典中生動、永生。
曠野是一曲悲歌,日夜等著那個策馬揚鞭的人,絕塵而來。
——也許,終生也不會有。
雪,是覆蓋,是粉飾,是夢幻。
雪,是侵襲,是顛覆,是篡改。
雪,是自由,是灑脫,是更深地沉陷……
大雪,是初生的孩子,新鮮,無辜;積雪,是病著的老人,露出荒寒、破敗的片面。
沒有寒冷,沒有雪,這個冬天,多么可疑。
今日冬至,前方還沒有傳來雪的訊息。六百公里之外,我坐在北京的出租屋里,懷念家鄉(xiāng)的大雪。忽然。慽然。
那一年,大河冰封雪鎖。當北風卷起煙兒雪,我們?nèi)匀粓?zhí)著于荒野中的逆旅——我是在場者,也是旁觀者。
透過車窗外的后視鏡,我看到:如甲殼蟲般的越野車,被風雪不停地抽打著,蹣跚于深深淺淺的雪野。甩在荒野中的車轍,多像兩條粗壯的蟒蛇!它要去向更深、更遠的蠻荒之地,一探究竟。
貼地飛行!一切都可以省略了:方向。目的。語言。性別。教育。文明。雄性的力量,生鐵的氣味,浸入胸肺的舒暢。大喊一聲——有時,人也會發(fā)出狼的嘯叫……
洗洗心吧!以大雪,以豪情,以冬的純潔與凜冽。然后,再轉(zhuǎn)身回到人——重新做一個內(nèi)外光潔的干凈的人。
木心先生說:“你再不來,我就下雪了?!?/p>
荒野寂寂,雪落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