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晨暉
提要:紅二十九軍的源起與組建是中共陜南特委與陳淺倫等人依托陜南“社會軍事化”組織進行的探索與“試錯”過程。辛亥革命后的陜南地區(qū)非正常的政治與自然生態(tài),導致陜南農村經(jīng)濟崩潰與農民窮困,以及神團、土匪等“社會軍事化”組織崛起。中共陜南特委與陳淺倫等人在中共中央和陜西省委建軍理念引導下,將動員神團、土匪等武裝力量作為創(chuàng)建紅二十九軍的主要策略,之后在紅四方面軍援助下逐漸建立起川陜邊區(qū)游擊隊與紅二十九軍。這支軍隊成分復雜,無法滿足中共對正規(guī)紅軍的要求,因此陜西省委與陜南特委期冀通過整編、改造方式,逐漸轉變部隊成分,加強黨在紅軍中的權威,實現(xiàn)“以黨領軍”。
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以陳淺倫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經(jīng)歷曲折的建軍之路,成功組建中國工農紅軍第二十九軍。紅二十九軍的發(fā)展壯大有力支援了紅四方面軍開辟川陜革命根據(jù)地的斗爭。近年的中共黨史研究中,關于紅二十九軍與陜南蘇區(qū)的研究也取得一些較為重要的成果。但之前研究僅以類似通史敘述的模式對紅二十九軍整體發(fā)展歷程進行敘述,關于紅二十九軍整編、改造過程的相關歷史細節(jié)缺乏細致研究與考證。實際上,紅二十九軍源起、發(fā)展過程十分復雜。辛亥革命后的陜南地區(qū),國家權力處于失序狀態(tài),政治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劣,尤其是鄉(xiāng)村權力出現(xiàn)了“真空”,陜南地區(qū)陷入“社會軍事化”格局中,地方軍閥、神團組織、土匪壟斷了陜南地區(qū)不同層級的軍事權力。在這種復雜歷史背景下,紅二十九軍的源起與陜南鄉(xiāng)村地方政治生態(tài)有何關聯(lián)性?以陳淺倫為代表的中共陜南特委如何爭取神團、土匪等“社會軍事化”組織?收編地方武裝對紅二十九軍的發(fā)展又產生了哪些影響?基于此種認識,本文擬依托相關歷史文獻、未刊檔案、口述訪談、地方文史、縣志等資料,對紅二十九軍源起、發(fā)展等問題進行深入剖析,希冀進一步深化對中共革命歷史實踐中地域特征的認識,揭示中共地方紅軍組建路徑的異同,豐富對中共革命歷史圖景的認知。
陜南北靠秦嶺、南倚巴山,包括漢中、安康、商洛,屬秦巴山地和漢江谷地。民國初年的陜西社會整體處于動蕩狀態(tài),陜南也不例外。袁世凱執(zhí)政后,任命張鳳翙為陜西督軍兼民政長。但陜西政府內部派系林立,各派系均在搶奪政權,陜南行政長官則由“咸長派”南雪亭出任。1914年4月,北京政府改任陸建章為陜西督軍。陸建章入陜后,為操控陜西政局,將原陜軍將領張鈁任命為陜南鎮(zhèn)守使。1916年6月袁世凱病逝后,陜南人陳樹藩就任陜西督軍兼省長。為擴充勢力,陳樹藩一方面排斥限制異己分子,“重用陜南同鄉(xiāng)”;另一方面加緊搜刮民財,橫征暴斂,致使民怨沸騰,終于在1921年7月被趕出陜西。1921年8月,北洋政府令馮玉祥督陜。馮玉祥急欲統(tǒng)一陜西政局,遂任命皖系軍閥將領吳新田為陜南邊防軍總司令,至此開啟吳新田統(tǒng)治陜南的八年歷史。繼吳新田后,陜南二十余縣又被西北軍張維璽部管控。
民國時期陜西非正常的政治生態(tài)導致割據(jù)陜南的地方軍閥需保有大量軍隊以維持勢力,龐大的軍費開支均通過就地籌餉解決,當?shù)乜辆桦s稅層出不窮。民國初年陜南農民須交納稅捐項目多至十余種,此外“惡紳、地主、兵匪及官廳常勾結一氣,‘加派’、‘移派’,層出不窮”,加重了農民負擔。吳新田盤踞陜南時期,苛捐雜稅更是名目繁多,舉不勝舉,“如客軍捐、駐軍捐、服裝捐等,有腳柜稅、牲畜稅、牙稅等”。此外,吳新田為解決軍費,大開煙禁,征收鴉片煙款,更使陜南二十五縣農民倍受其害。1922年吳新田攤派煙款第一年,數(shù)額達140萬元,幾乎等于陜南二十五縣全年正、雜各項稅款總和的兩倍,且逐年增加,如1925年,南鄭大西區(qū)、南區(qū)兩地攤派煙款就增加到1922年的五倍左右。陜南農民將煙款戲稱為“千層皮”,可見煙款征收過程中的層層征斂、弊竇叢生之象。陜南軍閥攤派的各種苛捐雜稅致使脆弱的農村經(jīng)濟雪上加霜,農民生活日益困苦。
繁重的捐稅已使陜南農民苦不堪言,而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災荒進一步導致陜南農村的經(jīng)濟崩潰。從災害發(fā)生時間來看,1920—1921年、1928—1931年,陜南受災較為嚴重。1920年,本為魚米之鄉(xiāng)的陜南地區(qū)遭受各災,“道屬各縣上年夏秋被旱、被水、被雹、被蟲,秋禾多有損傷?!灸晗那锉缓担g受蟲傷者有安康、漢陰、白河三縣,洵陽旱后被水,略陽、山陽、鎮(zhèn)安被雹被水,紫陽被旱,均先后委員會勘各在案”。1921年,災情并未好轉,陜南各地水災奇重。6月,陜南商洛等縣降雹,7月,陜南安康、洵陽等地漢江暴漲,漢陰城西南一片汪洋。之后,陜南秋雨連綿,河水泛漲,西鄉(xiāng)等縣“水沒農稼”,商洛等縣哀鴻遍野,安康等縣民食樹皮、野草,災情之重為數(shù)十年所未有。連年災害使得本處于貧困中的陜南農民生活愈加困難,1928—1931年長達四年的多災并發(fā)的大災荒,將陜南農民推向生存絕境。1928—1929年,陜南發(fā)生嚴重旱災,各縣均遭受不同程度的災害。如陜南城固縣境內,1928年自春至秋,滴雨未降,夏收不足二成,秋糧顆粒未收;1929年持續(xù)干旱,農民由于無糧糊口,“草根樹皮食盡,并食‘觀音土’,腹脹而死者,不計其數(shù)”。陜南商洛山陽縣境內糧價大漲,樹皮草根掘食幾盡,“餓殍載道”。1930年陜南旱災并未緩解,農民陷入絕地,旱災后陜南一些地區(qū)繼發(fā)洪災,如城固縣境內漢江暴漲,水高二至三丈,沿江兩岸村舍、農村多被淹沒。1931年陜南水災持續(xù)加重,鎮(zhèn)安因山洪暴發(fā)致1200多人死亡,沿漢江的西鄉(xiāng)、石泉等十余縣盡成澤國??傊?,連年災荒導致陜南農民生活處于崩潰邊緣。
實際上,陜南災荒程度如此之深,究其背后根源,是民國時期陜南非正常的政治生態(tài)須維系大量軍隊,龐大的軍費開支使得陜南財政入不敷出,致使割據(jù)軍閥通過種植鴉片與征收繁多稅捐來籌集軍費,從而導致大量農民破產,耕地遭到侵占,繼而出現(xiàn)糧食短缺困境。一旦出現(xiàn)干旱、水災,陜南就會陷入持久的災荒中。
陜南災荒加重了災民迷信心理。傳統(tǒng)社會中,由于人們未能科學有效了解自然災害,逐漸形成一種宿命論。災害頻發(fā)且超出民眾抵抗能力時,民眾受天命觀浸染,會從心理上對自身和當下社會產生否定,認為災荒是“上天”對民眾的警示,進而把希望寄托于“上天”,對“天”形成敬畏心理。如災荒時期的陜南西鄉(xiāng)縣,民眾經(jīng)常有祈雨、“趕旱魃”等集體性活動,甚至出現(xiàn)縣長在河堤上祭奠“水神”等大型祭祀活動。當然,長期受災導致的民眾遇旱求雨、遇水祭河(神)等行為,兼具迷信與宗教的雙重特質,符合人本身的趨利性,同時也催生了類似神團等帶有迷信色彩的“社會軍事化”組織的建立與運行。
陜南災荒同時加劇了災期犯罪現(xiàn)象。搶劫、哄搶等都是災期常見犯罪行為。從最初的饑民搶糧、“吃大戶”事件,進而發(fā)展到攔路搶劫,形成規(guī)模不等的土匪勢力。而災荒后,在陜南地方政府無法對災民進行有效救濟與安置情況下,無家可歸的災民便成為土匪主要來源,導致陜南土匪勢力日眾。
綜上所述,20世紀初期的陜南地區(qū),非正常的政治與自然生態(tài)導致仍處于農耕時代的陜南農村經(jīng)濟崩潰與農民窮困。處于絕對困境狀態(tài)下的農民個體與群體,其趨利性加重了自身迷信心理與災期犯罪現(xiàn)象。農民自為斗爭日漸勃興,神團、土匪等“社會軍事化”組織建立并運行。同時,由于連年災荒與陜南地方政府有限的救濟措施和持續(xù)稅捐,致使陜南流民增多與農民窮困程度加深,形成一種惡性循環(huán),進而導致農民的絕對貧困,使得土匪、神團等“社會軍事化”組織勢力日益龐大,逐漸引起陜南地方軍閥與中共的關注。
20世紀初的陜南地區(qū)處于無序化轉型時期,而軍事權威則是轉型社會中的決定性要素。辛亥革命后,隨著不同軍閥勢力入主陜南,陜南地區(qū)進入了“有軍則有權”的軍事時代。這種以軍事權威為主導的轉型社會,軍事掌控是社會管控的前提,軍事武裝的重要性異常突出,客觀上強化了軍人或者武裝組織在社會結構中的核心地位,從而引起整個陜南社會的“共振”。尤其對于承擔繁重賦稅并受災荒影響的窮困農民而言,他們更加推崇軍事力量,并希冀通過成立或加入某種武裝組織獲得自救。因此,整個陜南社會處于“軍事為主”的狀態(tài),土匪、神團等“社會軍事化”組織紛紛崛起并開始運行。
鑒于“社會軍事化”過程的漸進性,陜南地區(qū)武裝力量的強盛并非一蹴而成。面對地方軍閥的苛政暴斂,陜南農民自為暴動日漸勃興。1923年,洋縣東進山農民為反抗派征的煙款,與征收委員及軍隊發(fā)生沖突,“因各區(qū)響應,卒得勝利,全免款項”。1925年春,西鄉(xiāng)縣北區(qū)三根樹人何庚伯組織農民反抗苛捐雜稅,響應者近千人。1932年初,城固縣文川、畢家河等地農民自行組成80余人的武裝,殺土豪劣紳,抗苛捐雜稅,全縣震動。
陜南農民自為暴動或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抵制軍閥的肆意壓榨,但連年災荒不僅導致大量人口死亡,且進一步加劇農民貧困化,造成過多饑民和流民。正如有學者提出的,農民為適應生態(tài)危機的一種策略即是結成富有侵略性的團體。對軍事力量的推崇以及迷信心理,催生了土匪、神團等陜南“社會軍事化”組織。盡管這些武裝力量被地方政府視為非法團體,但在家破人亡的災民看來,這是良好“避難處”。
大批窮困的陜南農民加入土匪隊伍,使陜南土匪勢力日益龐大,進而形成類似淮北農村地區(qū)的土匪集團(臨時性匪幫、半永久性匪幫和土匪軍隊)。土匪王三春、袁剛、周壽娃等聚集了萬余人和數(shù)千條槍,先后盤踞在西鄉(xiāng)、鎮(zhèn)巴、安康等縣;土匪沈璽亭、狗大王聚集4000余人占據(jù)著漢陰鳳凰山;土匪張丹屏盤踞在白河、洵陽兩縣;其他陜南各縣也有土匪,數(shù)不勝數(shù)。陜南完全變成“土匪世界”,匪患愈演愈烈。1929年,土匪王三春糾集匪徒千余人進入城固縣燒殺搶掠,此后坐鎮(zhèn)鎮(zhèn)巴縣,收羅舊部,積草屯糧,并設稅局統(tǒng)一稅收,勢力日盛。西鄉(xiāng)縣袁剛匪部橫行縣南山區(qū),依靠設關安卡,苛收稅捐,強制所控區(qū)域內農民種植鴉片,大量吸收流民,勢力范圍日益擴展。
陜南土匪勢力日眾,遂成為地方軍閥和中共爭取對象。如王三春匪幫曾接受陜軍趙壽山部和四川軍閥劉湘的收編,袁剛匪部也曾接受地方縣府與國民黨徐耀明部、祝紹周部收編。而對于土地革命戰(zhàn)爭初期的中共陜南特委而言,急需將土匪這股勢力納入政治革命的洪流,以其強大的反叛力量來促進陜南革命運動的發(fā)展。但土匪自身作為一個靈活群體,可以自主選擇加入軍閥或中共。盡管中共陜南特委通過教育說服工作,將部分土匪暫時改編為游擊隊,但土匪內部結構的復雜性與不穩(wěn)定性,也為后期的叛亂倒戈埋下隱患。
除土匪外,神團也是陜南農民為自我防衛(wèi)自發(fā)形成的一種“社會軍事化”組織。長期災荒與苛政使陜南農民極易產生悲觀失望情緒,從而期冀借助天命或者其他力量獲得援助,繼而催生了帶有迷信色彩的神團組織。神團起源于陜南,在西鄉(xiāng)、略陽、鎮(zhèn)巴一帶較為興盛。如在西鄉(xiāng)縣境內,1927年9月,農民羅明金、羅明義等人組織神團以反對苛捐雜稅,報名參加的農民達四五百人,聲勢大振,一度發(fā)展到600余人。1930年4月中共陜西省委給中共中央的報告中也提到,“神會”等原始武裝組織在陜南地區(qū)“到處都有”。土匪袁剛部也曾以練神團為名招兵買馬,擴充勢力??梢娚駡F在農民中影響較大。由于神團帶有迷信色彩,更易聚合民眾,相比受利益驅使而形成的土匪武裝,神團組織性顯然更強。神團等“社會軍事化”組織逐漸興起后,引起當時陜南各派系注意。中共陜南特委成立后,便將收編神團武裝作為農民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希冀以中共革命理論指導神團等“社會軍事化”組織,從而推動陜南革命運動的發(fā)展。
有學者曾指出20世紀初的中國農村社會為鄉(xiāng)村士紳所控制,士紳階級主要由擁有半官方身份的地主家庭所構成,陜南也是如此。但經(jīng)歷了20世紀一系列社會變動,尤其是二三十年代的災荒,士紳階級成為災民搶糧和神團、土匪等“社會軍事化”組織針對的對象,致使大批士紳遷居城市。不過,不宜簡單將陜南社會關系理解為一種階級對立,一方是興起的土匪、神團等“社會軍事化”組織,另一方是力求自保的地方士紳。事實上,二者之間存在著一種較為特殊的共生關系。由于土匪、神團等武裝力量人數(shù)眾多且熟悉地形,地方士紳與當?shù)剀婇y無法將其完全剿滅,因此,地方軍閥通過收編此類組織,向其授予番號且使他們承擔本地民團的一些職責的舉措也并不鮮見。對于土匪、神團等武裝力量而言,此舉不僅令其免受圍剿,且獲得部分軍餉、給養(yǎng)、武器和一定程度的合法性。兩者之間的張力使得陜南“社會軍事化”局面得以延續(xù)。此外,在某種程度上,災荒打擊了陜南士紳階層,令其快速衰落,災荒后的陜南鄉(xiāng)村社會權力核心已不再是士紳階層,代之以迅速崛起的土匪、神團等“社會軍事化”組織。盡管陜南各縣設有維護社會治安的民團組織,但勢力較弱,一般僅在縣城駐守,如1922年的西鄉(xiāng)縣僅在縣城設有50余人的民團,民團權力觸角根本無法觸及陜南鄉(xiāng)村社會。因此,20世紀二三十年代,土匪、神團等“社會軍事化”組織成為占據(jù)陜南鄉(xiāng)村社會的核心力量,紅二十九軍的建立即爭取了在此興起的此類“社會軍事化”組織。
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陜南地區(qū),土匪、神團等“社會軍事化”組織建立并開始運行。中共陜南特委成立后,這些農民武裝力量進入中共視野。1927年10月19日,中共陜西省委成立以劉甲三為書記的陜南特委,同時要求特委加緊調查陜南土匪等武裝力量的實際情形,并在此基礎上開展革命工作。1928年3月,陜西省委在工作方針中繼續(xù)要求各地方黨部應組織農協(xié)來領導各地農民斗爭,對于“全省各地所有的各種武裝組織”,“均一律要有計劃的打進去”。1929年6月,中共中央指示陜西省委,應積極參加一切貧農組成的土匪隊伍與其他原始武裝組織(如民團、紅槍會、土匪、哥老會等),深入其下層群眾,使之轉變成農民武裝力量。爭取土匪等地方武裝成為中共組建正規(guī)軍事力量的主要方式之一,也是紅二十九軍創(chuàng)建過程中的關鍵策略。
中共陜南特委成立之初,僅有劉甲三、易厚安、陳宇霆三名黨員,力量較為弱小,無力直接開展軍事武裝的創(chuàng)建工作。為貫徹陜西省委組織武裝農民的指示,劉甲三等人深入陜南寧強縣鄉(xiāng)村,以當?shù)剞r民組織“孝義會”為掩護,動員發(fā)展了40余名農民會員,并發(fā)起抗捐抗稅等斗爭活動。1931年秋,省委特派員賈拓夫等人來到陜南指導特委工作,此后,張繼五、吳鼎臣等中共黨員分別組織成立了沖虛觀農協(xié)、白廟嶺農會等農民組織,但先后都歸于失敗。陜南特委在總結自身農運失敗原因時指出,黨組織雖注重發(fā)動農民斗爭,但僅將農民斗爭理解為抗捐抗稅,未能積極帶領農民反對豪紳地主。特委尤其強調收編陜南地方武裝問題,提出今后“要拿政治影響去號召他們的群眾參加打倒豪紳地主國民黨的統(tǒng)治,建立軍事同盟,在實際工作的過程中改造他們的路線”。
經(jīng)過前期農運斗爭實踐,中共黨員陳淺倫等人將創(chuàng)建軍隊的重心放在動員爭取神團、土匪等武裝力量上面。1932年2月,中共陜西省委發(fā)出關于開展陜西游擊戰(zhàn)爭的行動綱領,號召各地方黨部積極創(chuàng)建紅軍游擊隊,特別指出成立游擊隊時應注意爭取農民武裝。同年4月12日,代行團陜西省委職權的團西安市委指示陜南團組織,須加強對農民武裝的領導,有計劃地在陜南地區(qū)組建紅軍與建立蘇維埃政權。8月1日,中央給陜西省委的指示信中,要求省委迅速派遣干部組織陜南地區(qū)的斗爭,此外“對于兵變條件已經(jīng)成熟的部隊”,應“配合漢南的農民斗爭,去建立川陜甘邊的蘇區(qū),迅速的向鄂北發(fā)展”。中共中央和陜西省委給陜南的黨、團組織提出了開展游擊戰(zhàn)爭與創(chuàng)建紅軍的任務,其中關于建立軍隊的相關理念,對于初次進行建軍工作的中共陜南特委而言,具有重要指導意義。
1932年8月,陳淺倫接任陜南特委書記,開始負責建軍事宜。陳淺倫是陜南西鄉(xiāng)縣延水鄉(xiāng)人,1928年在上海持志大學學習期間加入中國共產黨,1931年6月回到陜西,同年11月回到陜南開展革命活動。返回陜南后,陳淺倫即派遣中共黨員劉傳璧回西鄉(xiāng)駱家壩開展工作。劉傳璧到駱家壩后,聯(lián)絡青年農民劉炳勝、何成章等20余人,以“抗捐稅、減田租”相號召,組織劉炳勝等人動員本地神團、“煙戶團”等農民武裝。經(jīng)過爭取,他們先后聚攏了張家壩盧培根神團80余人、何家溝羅文進煙戶團80余人以及一窩巖的張?zhí)采駡F20余人。此外,陳淺倫堂兄陳明倫在廷水賀家山以辦神團為名開展革命宣傳活動,參加者有30余人。1932年秋,出于對西鄉(xiāng)洛家壩情況的熟悉以及在此存有一定社會關系,陳淺倫決定親赴西鄉(xiāng)洛家壩一帶進行建軍活動。陳淺倫到達后,積極動員農民張志仁、邱郎軒等人組織神團以對抗稅捐,同時為創(chuàng)建紅軍積蓄力量。
1932年前后,活動在西鄉(xiāng)縣的武裝力量主要有張正萬、王國民、袁剛、王三春等部。張正萬與陳淺倫存有“兄弟”關系,陳淺倫之父陳敦行早年將張正萬收為義侄,且陳敦行曾參與營救保釋被西鄉(xiāng)縣政府逮捕監(jiān)禁的張正萬,這就使得張正萬與陳家關系較為緊密。由此,張正萬的神團武裝便成為陳淺倫收編與統(tǒng)戰(zhàn)的主要對象之一。此外,1932年冬和1933年春,陳淺倫先后兩次親赴高洞子收編袁剛匪部。經(jīng)過工作,袁剛同意改編,但始終表示僅保持友好關系,“只受編而不離窩”。1932年9月,陜南特委給陜西省委的報告中也提到,目前特委直接領導的僅有80余人、30余支槍的訓練隊,其余皆是收編的土匪,包括王三春匪部、洋縣部分匪部以及一名土匪營長。雖然在陳淺倫等人努力下,陜南革命形勢發(fā)展較為良好,但由于主要采取收編神團、土匪的策略,致使后期紅軍發(fā)展壯大過程中隊伍成分較為復雜,為之后的“雞公田起義”失敗和“馬兒巖反革命事變”埋下隱患。
1932年9月底,陳淺倫等人以各種形式組織起來的隊伍已有七八百人。10月5日,中共陜南特委在西鄉(xiāng)縣張家壩村召開特委會議,同時召集進步青年、神團與土匪首領參加。陳淺倫認為組建紅軍的時機已到,在會上作了動員報告,要求張正萬、王國民等神團首領于10月8日將各自隊伍帶往私渡河雞公田處,匯合整編后進攻國民黨王志遠部一個營,從而奪取武器成立紅二十九軍。10月8日,張正萬、王國民、王三春等神團、土匪首領均未將所部帶到,僅陳明倫領導的部分人員到達,結果起義未能按原計劃舉行。10月9日,陳淺倫帶領黨員劉炳勝尋找張正萬部研究再次起義的問題,但先前起義計劃已被收編的神團首領盧培根、聶吉華等人向西鄉(xiāng)縣反動民團密報,西鄉(xiāng)縣反動民團團頭王朗軒帶領盧培根等人四處逮捕中共黨員。陳淺倫與劉炳勝在尋找張正萬部途中與盧培根等人遭遇,劉炳勝犧牲,陳淺倫在張正萬幫助下逃脫。中共黨員劉傳璧、李文蔚等人相繼被捕犧牲,“雞公田起義”失敗,紅二十九軍未能正式組建。
“雞公田起義”的失敗,表現(xiàn)出陜南神團、土匪等“社會軍事化”組織的復雜性。雖然中共陜南特委力圖利用神團、土匪等武裝力量的反抗性促進革命發(fā)展,但這些組織實為紀律松散的武裝力量,充斥著綠林作風、游民習氣,其反叛性與趨利性更易使神團、土匪迅速轉向革命對立面,這與中共要求的黨絕對領導的作風優(yōu)良的革命紅軍相距甚遠。因此,中共陜西省委在第一次擴大會議上,針對改造這些地方武裝問題指出,對于秘密會社組織,應注意“抓住他們的群眾,不可只去聯(lián)絡領袖”,對于土匪“應擇其可以引上革命途徑的誠懇的與之聯(lián)絡”,“特別應注意的是獲得群眾,至于首領的聯(lián)絡,只是打入的途徑,他們多是升官發(fā)財?shù)挠^念很深,不易搬轉來的”。此后,陜西省委給陜南特委的指示信中也多次提及,應“進行徹底改造黨的部隊的工作”。由于黨的實力有限,相關制度建設不完善,對于神團、土匪等武裝力量的指導改造不及,陜南特委在組建軍隊過程中,只能暫時采取聯(lián)絡組織首領的策略,這也體現(xiàn)出地方紅軍組建過程中復雜斑駁的面貌。
“雞公田起義”失敗后,陳淺倫返回漢中繼續(xù)領導陜南各地黨、團組織開展革命活動?!半u公田起義”時,神團首領張正萬等人未能如約而至,招致起義失敗。但陳淺倫遇險時又是張正萬將其護送到漢中,因此陳淺倫對張正萬仍較為信任,并將其視為建設紅軍所倚重的力量。這為后期“馬兒巖反革命事變”的發(fā)生埋下隱患。正當陜南革命處于低潮時,紅四方面軍的到來,使得陜南革命形勢恢復和好轉。
1932年10月,在鄂豫皖蘇區(qū)第四次反“圍剿”作戰(zhàn)中,由于張國燾執(zhí)行“左”傾冒險主義戰(zhàn)略方針,紅四方面軍被迫向西進行戰(zhàn)略轉移。中共陜西省委與陜西省軍委得知紅四方面軍向陜西轉移的消息后,迅速動員全陜勞苦群眾、陜軍士兵等進行游行示威與起義活動,策應紅四方面軍來陜。1932年12月,紅四方面軍進抵漢水以南地區(qū),陜西省委派代表前往迎接,同時指示陜南特委積極組織群眾歡迎和支援紅軍隊伍。陜南特委根據(jù)陜西省委指示,迅速要求各地方黨部堅決領導群眾斗爭,開展游擊運動,“配合紅四軍軍事行動”。
1932年12月9日,紅四方面軍越過秦嶺,抵達陜南城固縣的小河口,12月19日,隨著戰(zhàn)局變化作出向川北進軍的決定。紅四方面軍在陜南城固縣修整期間,援助城固縣黨組織幾十余支槍,并派干部劉緒金協(xié)助城固地下黨組建地方武裝,于12月中旬在城固縣升仙村正式組建陜南第一游擊大隊。但由于游擊隊成員大部分是農民,組織后未進行軍事訓練,多數(shù)人甚至不會使用武器,游擊隊最終在當?shù)胤磩觿萘Α白方恕毕率?。紅四方面軍在陜南地區(qū)活動期間,還曾到達西鄉(xiāng)縣駱家壩、鐘家溝一帶。地方黨員程子文、陳定乾等人根據(jù)陜南特委指示,迅速與紅四方面軍取得聯(lián)系。紅四方面軍總參謀長曾中生、總政治部主任張琴秋聽取程子文等人匯報后,指示其立即發(fā)動群眾,組建游擊隊,并向其支援60余支槍和一批彈藥。程子文在駱家壩迅速組織了六七十人。1932年12月20日,陳淺倫由漢中趕到,即刻組織編隊,成立了川陜邊區(qū)游擊隊。因此,川陜邊區(qū)游擊隊是在紅四方面軍援助支持下組建的。
紅四方面軍離開后,陳淺倫認為應利用這一有利形勢,將川陜邊區(qū)游擊隊與張正萬等神團、土匪武裝進行整編,為正式組建紅二十九軍做好準備。1932年12月下旬,陳淺倫等人將“所有的游擊隊匯合起來,有新式武裝二百余支,還有神團(不用新式武器)三百余人,成立了紅二十九軍游擊隊”。1932年12月29日,中共陜南特委向陜西省委匯報了紅四方面軍進入陜南以來紅二十九軍重組情況,報告中提到紅二十九軍是由紅四方面軍援助成立的游擊隊(川陜邊區(qū)游擊隊)與神團武裝組成,并特別指出,紅二十九軍已在特委領導下,并由紅四方面軍幫助整編為兩個團,請求陜西省委派遣干部前來指導。此次整編牽動到中共陜南特委與紅二十九軍之間的黨軍關系。
由于紅二十九軍游擊隊主要由神團、土匪等武裝力量組成,隊伍成分無法滿足中共正規(guī)紅軍的要求,且部隊一些行為有違中共嚴密的組織性與紀律性。如張正萬加入游擊隊后,仍舊胡作非為,“只要是有錢的,他都說是土豪”,從而進行劫掠。陜南特委在調查文件中同樣指出:“現(xiàn)在游擊隊本身上最基本的弱點,是從舊日的神團改變過來的。黨在里面的組織非常薄弱,黨的政治路線還不深入,在組織上、群眾意識上還沒有完全克服舊的十足的封建意味,舊的神團首領還在中間有絕大的作用”,“黨還不能用政治任務去領導群眾,還要遵從張隊長個人意志”。故而陜南特委在調查文件中對陳淺倫通過收編神團武裝進而創(chuàng)造紅軍的方式提出批評。陜南特委的調查文件等道出了紅二十九軍游擊隊的實際情形。陜南地方武裝由地方精英陳淺倫等人創(chuàng)建,盡管陳淺倫是中共黨員,但由于部隊中軍事干部張正萬等人未完成“黨化”,且部隊整體是由神團等武裝力量改編而成,對中共革命理念缺乏認知與理解,政治模糊、紀律松弛是這一時期陜南地方武裝的基本特點,這也可從陜西省委給陜南特委的指示信中得到驗證。
為樹立黨在軍隊中的權威,加強特委對部隊的領導與控制,逐漸改造部隊成分,陳淺倫等人在陜南特委指示下開始對部隊進行改造。特委指示,需一方面“擴大黨在游擊隊的組織,樹立黨的領導,在游擊隊中用開會、個別談話等形式深入黨的政治路線”;另一方面應“無限制的號召雇農、佃農分子參加,肅清一切地主、富農、土匪、流氓、階級異己分子,改造游擊隊的成分”。為此,陜南特委計劃征調一批工農干部擔任部隊中下級長官,同時任命陳淺倫為軍隊政治委員,以加強部隊的政治領導。正當陜南特委集中力量對紅二十九軍游擊隊進行改造之時,中共陜西省委發(fā)來新指示。省委要求,陜南特委現(xiàn)應集中力量發(fā)展紅二十九軍,動員廣大群眾參加紅軍并鞏固與加強對紅二十九軍的領導。此外,省委尖銳指出“企圖用收編形式創(chuàng)造紅軍”的危險性,要求“必須把神團領袖與群眾完全隔絕與對立起來,把黨的路線與主張公開的拿到群眾中去討論”。陜西省委的一系列指示,目的在于使部隊更加“正規(guī)化”“紅軍化”,從而加強黨對軍隊的領導與控制。但當時地方軍事干部張正萬等人在部隊中仍有較大影響力,因此省委期冀通過派遣李艮等政工干部到部隊中傳達貫徹省委指示,以逐步實現(xiàn)“黨指揮槍”的目標。
從這一時期陜西省委的決議文件以及給陜南特委等地方黨部的指示文件中可看出,陜西省委貫徹執(zhí)行的路線方針較“左”。1931年3月26日,陜西省委在第六次全體會議決議案中提出,為肅清陜西黨組織內部“立三路線”,必須與“右”傾機會主義作斗爭。1932年12月7日,陜西省委在決議文件中繼續(xù)指出,“‘右’傾機會主義在陜西黨內還是有深厚基礎,還是目前陜西黨的唯一死敵”,必須“由上至下,由下至上的自我批評”。陜西省委給陜南特委的指示信中也批評其犯有“嚴重的‘右’傾機會主義觀點”。因此陜西省委下派干部李艮等人也受“左”傾路線影響較深,無疑為確立良性黨軍關系帶來諸多障礙。
1933年2月初,陜西省委下派干部李艮、陜南特委書記孟芳洲、特委成員杜潤芝等陸續(xù)到達西鄉(xiāng)縣馬兒巖紅二十九軍游擊隊指揮部。2月13日,陳淺倫、李艮在西鄉(xiāng)縣私渡河主持召開軍政大會,宣布將紅二十九軍游擊隊改編為正式的紅二十九軍,陳淺倫任軍長,李艮任政治委員兼肅反委員會主任,孟芳洲為軍事指揮部負責人。此次整編、改造牽涉兩方面的黨軍關系。
首先是紅二十九軍與中共陜西省委的黨軍關系。由于陜西省委認為紅二十九軍是由神團、土匪等武裝力量改編而成,陜南特委“沒有努力去進行下層群眾工作,完全作了上層的首領的活動與勾結”,尤其對于陳淺倫曾在“舊歷年節(jié)用回家過年方式解散了游擊隊”的錯誤做法提出批評,認為其完全違背了中共軍紀規(guī)定的嚴密的組織性與紀律性,屬于“右”傾機會主義錯誤。省委指示應“肅清部隊中一切階級異己分子,鞏固無產階級領導”。因此省委下派干部李艮等人到達部隊后,為強化黨在紅軍中的權威,實現(xiàn)“以黨控軍”,同時削弱部隊中神團、土匪領袖的個人威望,立即著手對軍隊的改造。改造方式主要有兩種:一是完善軍隊中的政治機構,向各級軍事單位配備政工干部,加強政治教育,嚴肅軍紀。紅二十九軍成立了政治部,由程子文任主任,并在軍隊內陸續(xù)發(fā)展了一批黨員,提高軍隊的“黨化”程度,各團、營、連也大都配備了政工干部。曾任二十九軍八連連長的訾天祥回憶,軍隊成立之初,軍政治部即派遣一批政工干部對部隊進行政治教育,“主要內容是講道德,不拿群眾一針一線,要遵守紀律,愛護群眾”。二是帶領軍隊在各地鎮(zhèn)壓土豪劣紳,發(fā)動下層群眾,改善軍民關系。如李艮親自組織分田隊,沒收當?shù)睾兰澋刂魍恋?.8萬畝,分給1900多戶貧困農民。
省委下派干部李艮等人的改造舉措對于強化黨在軍隊中的權威確實取得一定效果。但在改造過程中,由于李艮等人的個人因素,改造方式較為激進,如在土地分配過程中,不給當?shù)厥考澐值兀⑶規(guī)ьI部隊先后將當?shù)厥考澬苷翊?張正萬義父)、劉傳星等處決。尤其對于張正萬私存20石包谷、替士紳熊振川求情以及改造過程中霸占民妻等行為,李艮等人日益不滿。
中共中央“反富農路線”政策的出臺,對于李艮等人整肅軍隊、加強黨在地方部隊中的權威提供了一個合理理由與契機。1932年9月15日,中共中央發(fā)布的決議文件中指出,當前黨內“富農路線”對于農民運動與游擊戰(zhàn)爭危害十足,要求各級黨部“必須最堅決的開展反對‘左’右傾機會主義與富農路線的兩條戰(zhàn)線的斗爭”。在中共中央“反富農路線”政策影響下,陜西省委給陜南特委的指示中,要求整肅軍隊中“一切地主、富農、階級異己分子,鞏固無產階級與黨的領導”。李艮作為陜西省委下派干部,自然嚴格執(zhí)行省委指示,在改造軍隊過程中,即以“反富農斗爭”為由,主張立即處決張正萬。但地方干部陳淺倫等人考慮到張正萬在軍隊中仍有一定影響,“假如解決,會使群眾與我們分裂”,因此持反對意見。在陳淺倫等人反對下,李艮并未立即處決張正萬。值得一提的是,省委在“馬兒巖反革命事變”后給中央的報告中提及此事時,對李艮當時主張解決張正萬的做法表示了支持,反而認為陳淺倫等人當時的估計是錯誤的。省委對李艮的支持態(tài)度,不排除是受“馬兒巖反革命事變”的影響,但也包含著維護中共組織原則,努力在軍隊內部建立“以黨領軍”的黨軍關系模式的認知。陜西省委對李艮做法的支持,目的在于打壓張正萬等地方軍事干部的權威,最終達到“以黨控軍”的目標,這也是中共為實現(xiàn)“黨指揮槍”這一建軍原則的實踐探索過程。
其次是紅二十九軍內部的黨軍關系。中共陜南特委在1933年1月決定組建正式的紅二十九軍。這支部隊成分較為復雜,既有張正萬等人的神團、土匪武裝,又有陳淺倫、程子文等人組織的川陜邊區(qū)游擊隊的骨干力量。由于這些隊伍都是地方領袖憑借其個人威望與努力組織而成,成員唯各自領袖是從,部隊個人領袖色彩較重,黨在部隊中缺乏權威。因此省委下派干部李艮、陜南特委書記孟芳洲等人來領導這支成分復雜的武裝有一定難度。據(jù)儲茂章回憶,當時為順利改編,陳淺倫采用“結拜”方式,借力打力,以團結各方力量。1933年2月13日,紅二十九軍正式成立后,李艮任軍政委,部隊編為兩個團,第一團團長劉緒金,政委孟芳洲;第二團團長儲茂章,政委陳定乾。李艮、孟芳洲是省委與特委所派人員,劉緒金是紅四方面軍援助干部,陳定乾是本地干部。從部隊主要領導人結構來看,省委旨在通過變更軍隊主要負責人,以逐漸取得對軍隊的實際控制權。此外,此次改編也照顧到了原隊伍領袖,沒有貿然采取激進方式,以免引起部隊反抗。如張正萬被任命為游擊隊司令,這樣既在一定程度上照顧到地方領袖勢力,又力圖逐步改變軍隊領導結構。
外派政工干部初到軍隊,既不熟悉部隊情況,又無雄厚軍事實力支撐,加之部隊原地方領袖勢力較為強固,因此,李艮名義上雖為武裝最高領導,事實上難以完全掌控部隊。紅二十九軍正式成立后,張正萬等武裝領袖在部隊中影響依舊較大,且部隊改造計劃較為激進,更加影響到部隊內部穩(wěn)定。如張正萬因霸占民妻、私存包谷、替士紳熊振川求情等行為遭到陳淺倫、李艮嚴厲批評后,本就心懷不滿。在肅反委員會成立后,張正萬日夜寢食不安,加之當?shù)胤磩用駡F團頭譚興有和叛徒黃朝漢等人的挑唆,最終導致“馬兒巖反革命事變”。
“馬兒巖反革命事變”后,紅二十九軍主要領導人陳淺倫、李艮、孟芳洲、劉緒金等人相繼被捕犧牲,致使紅二十九軍失去領導核心,最終歸于失敗。之后中共陜南特委及地方黨部力圖通過組建發(fā)展游擊隊的形式重建紅二十九軍。如“馬兒巖反革命事變”后,由陜南特委指導,楊維三、張明遠組織籌建的紅二十九軍第三游擊大隊一度發(fā)展到300余人。游擊隊發(fā)展過程中雖汲取前期紅二十九軍失敗經(jīng)驗,注意部隊政治工作,但部隊仍以收編土匪等武裝力量為主要發(fā)展方式,游擊隊員違紀情況時有發(fā)生,致使游擊隊政委張明遠不得已采取整肅手段推動部隊的“正規(guī)化”“紅軍化”,結果影響到部隊內部穩(wěn)固,最終游擊隊在國民黨“圍剿”下走向失敗。此外,中共洋縣縣委在陜南特委指示下,也曾計劃通過收編地方武裝創(chuàng)建紅二十九軍第五、第七游擊大隊,但由于領導力量較為薄弱、經(jīng)驗不足等因素,部隊未能正式組建。由此可以看出,紅二十九軍的組建雖可依托陜南“社會軍事化”組織,但正是由于部隊主體是在收編部分“社會軍事化”組織的基礎上建立,其發(fā)展過程中出現(xiàn)一系列違紀行為,從而影響到陜南特委等地方黨部對部隊的評判,導致部隊內部黨軍關系的緊張。
20世紀初期的陜南地區(qū)處于以軍事權威為主導的轉型時期,非正常的政治與自然生態(tài)導致仍處于農耕時代的陜南農村經(jīng)濟的崩潰與農民的窮困。此外,處于絕對困境狀態(tài)下的農民個體與群體,其趨利性在加重農民自身迷信心理與引發(fā)災期犯罪現(xiàn)象的同時,致使民眾更加推崇軍事力量,并希冀通過成立或加入某種武裝組織獲得自救。因此農民自為斗爭日漸勃興,神團、土匪等“社會軍事化”組織崛起,并逐漸成為占據(jù)陜南鄉(xiāng)村社會的核心力量。中共陜南特委成立后,這些武裝力量進入中共視野。陜南特委經(jīng)過前期農運斗爭實踐,在中共中央和陜西省委建軍理念引導下,將動員、爭取神團、土匪等武裝力量作為創(chuàng)建軍隊的主要方式。中共黨員陳淺倫、劉傳璧等人采取收編神團、土匪的策略組織起一支武裝力量后,希冀通過“雞公田起義”正式組建紅二十九軍。但這支充斥著綠林作風、游民習氣的紀律松散的武裝力量,其反叛性與趨利性促使其迅速轉向革命對立面,導致“雞公田起義”失敗。之后,紅四方面軍的到來,使得陜南革命形勢恢復和好轉。在紅四方面軍援助支持下,陳淺倫組織成立了川陜邊區(qū)游擊隊,并將其與張正萬等神團、土匪武裝進行整編后,成功組建紅二十九軍游擊隊。由于紅二十九軍游擊隊是由神團、土匪等武裝力量整編組成,隊伍成分無法滿足中共正規(guī)紅軍的要求,且部隊一些行為有違中共軍紀規(guī)定的嚴密的組織性與紀律性。因此陜南特委計劃通過改造的方式,樹立黨在軍隊中的權威,加強特委對部隊的領導與控制,逐漸轉變部隊成分。陜西省委了解部隊情況后,期冀通過派遣李艮等政工干部到部隊中傳達貫徹省委指示,逐步實現(xiàn)“黨指揮槍”的目標。1933年2月13日,陳淺倫、李艮、孟芳洲等人在西鄉(xiāng)縣馬兒巖正式宣布成立紅二十九軍,并立即展開對軍隊的改造,以削弱部隊中神團領袖的個人威望,強化黨在紅軍中的權威,實現(xiàn)“以黨控軍”。但在改造過程中,由于李艮等人的改造方式較為激進,影響到部隊內部穩(wěn)定,最終導致“馬兒巖反革命事變”。
“馬兒巖反革命事變”是多重因素綜合作用的產物,但主要原因在于李艮等省委下派干部軍事政治理論水平有限,難以貫徹實現(xiàn)中央“以黨領軍”的意圖,導致黨軍關系緊張。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中共已提出諸如“支部建在連上”“黨對軍隊絕對領導”等建軍原則,還制定出較為嚴密的關于黨對軍隊絕對領導的若干行之有效的政策規(guī)定,產生了實際效果。但由于接受中共中央正規(guī)軍政培訓的干部數(shù)目有限,難以調派至各個蘇區(qū),因此中共各省委只得調派本土干部領導地方紅軍。未接受中央正規(guī)軍政培訓的地方政工干部在加強黨在紅軍中的權威過程中,片面通過所謂的“路線斗爭”或“成分改造”手段打壓軍權,結果極易造成黨軍沖突與對峙。“馬兒巖反革命事變”就是生動個案。紅二十九軍是陳淺倫通過收編張正萬等神團武裝組建而成,而代表黨權的中共陜西省委下派干部李艮等人未曾接受中共中央正規(guī)軍政培訓,軍政理論水平有限。當黨的命令和軍事意圖在軍隊中難以執(zhí)行時,李艮等人僅采取打壓張正萬等地方實力派人物的方式來震懾軍隊,從而導致“馬兒巖反革命事變”的發(fā)生。
紅二十九軍的源起與組建是中共陜南特委與陳淺倫等人的探索與“試錯”過程。在中共中央和陜西省委建軍理念指導下,陜南特委與陳淺倫等人發(fā)揮主觀能動性,曾在一定時期內組建紅二十九軍,但在推動黨的權威深入軍隊與“以黨領軍”建軍原則貫徹過程中出現(xiàn)一定偏差,深刻體現(xiàn)出中共在地方紅軍建立過程中“以黨領軍”“以黨建軍”黨軍模式的復雜性與多面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