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
1996年剛剛開始寫詩的我,讀到奈莉·薩克斯的詩集《逃亡》,驚訝于她的純凈,全然不同于我當時閱讀的現(xiàn)代派的繁復、后現(xiàn)代派的雜糅。
她的詩都以基本元素組成,那是和她的好友策蘭一樣,經歷過死亡和苦難后的吝嗇,奧斯維辛之后還有詩嗎?還有,但所謂“胸有萬言艱一字”,真正的詩變得如此珍貴、稀罕,一如今天這本薩克斯新譯的書名——《蝴蝶的重量》,蝴蝶的重量其實也是集中營上空那縷輕煙的重量。
感謝出版者,在罕有人讀詩的時代依然堅持出版這些不合時宜的、如苦杏仁一般的詩。猶太裔的奈莉·薩克斯,1891年出生于德國柏林,1940年為躲避納粹黨在德國對猶太人的迫害而流亡瑞典,1966年因其“杰出的抒情與戲劇作品,以觸動人心的力量詮釋了猶太人的命運”獲諾貝爾文學獎——她幾乎是諾貝爾文學獎歷史上最冷門的詩人之一,甚至很多人懷疑她的得獎是因為歐洲文壇對反猶主義造成的傷害的彌補,而不知道她那些簡省、素凈如骨灰的詩的力量何在。
但就像點題作《蝴蝶》所示,當靈魂下降穿越地核,這也是沉甸甸的、骨骸的重量,會被苦難熔煉成為秘密的徽章。
“多么可愛的來世/繪在你的灰塵之上。/你被引領穿過大地/燃燒的核心,/穿過它石質的外殼,/倏忽即逝的告別之網。/……/多么可愛的來世/繪在你的遺骸之上。/多么尊貴的標志/在大氣的秘密中?!?/p>
薩克斯的詩當然是猶太民族的詩,然而她的偉大在于,她寫出了猶太人的命運不只是猶太人的、而是普適于當代人類的,然后用毋庸置疑的寧靜包容了制造這種命運的愚蠢騷動。一如在這首我非常喜歡的《我看到一個地方》詩里面所見。
“我看到一個地方,有個爐子/還找到一頂男人的帽子/噢親愛的,什么樣的沙子/能懂得你的血?//門檻無門/靜候人踏過——/你的房子,親愛的,我覺得/已全然被上帝用雪覆蓋?!?/p>
在第一段里寫及的就是生殺予奪的普遍性。爐子可以是煮食與取暖的工具,也可以是焚化爐;帽子可以是身份的象征,可以是加冕、軍盔也可以是祈禱小帽,都混雜在遺物堆里。兩者之間,必然有血,而不必然有可以吸干亞伯的血的沙子,該隱殺死弟弟亞伯,那是圣經記載的人類第一次殺人,從此世上殺戮不斷。
但下一段的陡轉讓人贊嘆,這個“你”既是上一段流血的“你”,也是被靜候的“人”。里面隱含著圣經“浪子歸”的典故,也呼應著作為奈莉·薩克斯的命運對應者,奧地利詩人格奧爾·特拉克爾(Georg Trakl)的名作《冬夜》,尤其是這兩句:
“漫游者靜靜地跨進;/痛苦已把門檻化成石頭?!?/p>
有意思的是,特拉克爾這首詩,因為海德格爾在《在通向語言的途中》中的大力推崇而廣為人知,但海德格爾,現(xiàn)在我們都知道他一度是個納粹的同情者。而這兩句詩的回響,還出現(xiàn)奈莉·薩克斯的忘年摯友保羅·策蘭哀悼其子的詩《阿西西》里:
“石頭,不管你往哪里看,石頭。/讓那匹灰獸進來吧?!?/p>
三個詩人都試圖以詩句承接痛苦。在奈莉·薩克斯這里,“你”雖然如杜甫《無家別》里的戍卒無家可歸,形同游魂,但是“無門”即四處皆門,上帝的雪覆蓋死者也覆蓋生者(又牽連到喬伊斯的小說《死者》),以絕對的靜力凌越了沙子與血之間的痛苦,彌合了門檻兩邊的差異,因為我們的家宅已經失去屋頂,雪于是取消了門。
短短八行詩,薩克斯筑就一個人人皆可進入的祈禱室,人類的愛恨與上帝的悲憫并存其中,救贖的不只是上世紀40年代的猶太人,還包括當今的我們。當我們在一場疫情的折騰之下茍延殘喘,我們的祈禱能否穿越荒謬,帶我們回到我們的本質——我們的裸命當中?然后迎接那一場把我們徹底喚醒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