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琪
三舅公一生沉默寡言,猶如他錘下的鐵件,靜默中承受著生活和歲月的鍛打錘煉。
我小的時候,在那座被稱作大厝的院子里,和三舅公一家共同居住了幾年。那是一座建于清末民初的“三進式六扇五”大宅子,宅子主人在20 世紀(jì)40 年代最后那個夏天,跟著一支潰敗的軍隊逃亡東南海島。新政府把老宅子分給了村里的十幾戶貧苦人家。三舅公和他堂哥,也就是我那位年紀(jì)輕輕就得了哮喘病的大舅公,都是在那陣兒被天上掉的餡餅砸中,做夢般地成了大厝的住戶。
據(jù)我祖母講,就在大舅公三舅公他們住進大厝沒幾年,一場大火把我祖父的兩間祖屋燒成灰燼,一生“土里耙土里斡”的祖父,無力“重建家園”。眼看一家人就要流落村頭,祖母的親大哥、我的大舅公,“盤船過車”上省城,找到那戶不久前從大厝舉家遷往省城投親的人家,一番軟磨硬泡,求得對方把大厝“一進”西側(cè)的前后兩間房和“過水”的一間廚房,典租給我祖父。就這樣,祖父一家人才免于流離失所,得以在大厝落了腳。這一住就是小二十年,我的父親母親在大厝里結(jié)了婚,我兄妹三個相繼出生在這里。一直到20 世紀(jì)的70 年代初,父親拼湊了點錢,在宅基地上蓋了三間土墻瓦房,一家人才從大厝搬了出來。
雖然同住一個屋檐下,但那時候我和三舅公打交道并不多。記憶里,他兩三個月才回家待幾天。就是這幾天,也很少搭理人。迎面碰到,喊他“三舅公”,他要么瞪你一眼,要么“嗯”上一聲。倒是我那位三舅婆,每日里嘰里呱啦,夾雜著濃重的湖北腔說著我們聽不太懂的本地話。背地里,我們兄妹幾個都喊她“兩家聲妗嫲”。
就在我們搬家那年的初夏,突然有一天,三舅公拖了一大板車的廢銅爛鐵出現(xiàn)在院門口,扯著嗓子喊他大兒子:“依漢,出來幫忙……”父子倆折騰兩三個時辰,才把車上的東西都卸到西“撇舍”。這個西“撇舍”,當(dāng)時政府分房時沒有明確歸誰,開始一直閑置,后來被三舅婆圍起來堆放雜物。鄰居們沒計較,慢慢地就歸他們家使用了。
三舅公這次回來后竟然不走了。在“過水”里憋了幾天后,帶著依漢在西“撇舍”大興土木——“結(jié)爐”豎“鐵鐓”,鑿墻安煙囪……那天,大厝里年齡最大的銓銓叔公,來到西“撇舍”東瞅瞅西瞅瞅,抽完一袋煙后問:“鏗弟,你這是要在院子里開打鐵店嗎?”三舅公翻眼瞪著銓銓叔公,“嗯,一家人要吃飯?!便屻屖骞f:“那你也應(yīng)該和大家商量商量。”三舅公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商量什么,一家子你們養(yǎng)?”一句話,噎得銓銓叔公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悵悵然扭頭回家。
三舅公的打鐵店在那個夏天里開張了。清晨,三舅公喊起三舅婆和依漢,三舅婆負(fù)責(zé)點火“拔爐”拉風(fēng)箱,依漢給他打下手……依漢那時只比我大五六歲,早就輟學(xué)在家,或許是三舅公的遺傳基因特別強大,跟著父親沒練上幾天,就能把一把大錘子掄得有模有樣。依漢之下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地上著小學(xué)。一家子大小五張嘴,就這樣靠著三舅公的打鐵店,一日三餐勉強有了著落。
院子里開著打鐵店,可苦了那些鄰居們。從早到晚,叮叮當(dāng)當(dāng)、乒乒乓乓,鐵錘鐵鐓的撞擊聲,敲得你煩躁不安。焦煤燃燒的氣味,在院墻內(nèi)四處飄蕩,嗆得你咽干舌燥。隨風(fēng)起舞的煤灰,撒落在餐桌、床鋪,還有你剛剛晾曬出來的衣物上……整個夏季,忍無可忍的鄰居們幾次想找三舅公理論,后來都被銓銓叔公和大舅公給勸了下來。想想也是,就三舅公那脾氣,銓銓叔公說話都不頂用,大舅公喘成那樣都得忍著,何論他人?沒想到,過了那個夏天,大家竟然開始接受和習(xí)慣了鐵錘鐵鐓的“交響曲”,習(xí)慣了焦煤嗆鼻的氣味和無處不在的煤灰……對鄰居們的憤懣,三舅公其實心知肚明,但一想到自己一夜之間失業(yè),除了打鐵身無所長,一家人要吃飯,哪里顧得上鄰居們的感受?好在后來他也盡力做了一些補救,時不時地讓三舅婆給鄰居們送一把鐮刀或者鍋鏟什么的……就這樣,他們家和鄰居們的關(guān)系才得以慢慢地改善。
我真正有機會走近三舅公,是在打鐵店開張一年后的那年夏天,我上初中后的第一個暑假。那時候,我的祖父母、父母加我三兄妹,七口人靠著父親一個公社干部的工資生活,還要還建房子欠下的債,日子過得捉襟見肘。母親對我說:“你也長大了,想接著讀書,放假找點事做,能賺兩片子交學(xué)費也好?!眲偤媚顷囎幼婺咐贤筘扰?,知道三舅公有意找一個小工“拔爐”,好讓三舅婆騰出時間操持三餐。就這樣,暑假第三天,我就在打鐵店里做了小工。十三歲的我,早上五點起床,急急忙忙扒拉幾口“番薯粥”后趕去點火,一直要到傍晚才收工,中間“兩家聲妗嫲”會替換一會兒,讓我回家吃午餐。說實話,大熱天的“烤”著火爐拉風(fēng)箱,伴著一天說不上幾句話的三舅公,那日子可真夠煎熬人。但也正是那段日子,讓我有機會了解三舅公頗為曲折的人生經(jīng)歷……
三舅公從小父母早亡,是伯父收養(yǎng)了他。因為個性執(zhí)拗,和幾個堂兄難以相處,經(jīng)常離家不歸,靠著村里東家半條“番薯”西家?guī)卓谑剡^著日子。早早便開始四處流浪,十四歲那年流落到鄰縣一個叫魁岐的地方,被一個鐵匠收留。先是在鐵鋪拉風(fēng)箱,后來做學(xué)徒掄大錘,熬了三年多脫了學(xué)徒坯正式“出藝”。恰在此時,一支扛著青天白日旗的隊伍路過魁岐,挨家挨戶抓“壯丁”。昧了良心的鐵匠師傅,私下里花了幾塊大洋收買帶隊長官,硬是把三舅公充數(shù)頂替,讓自家兒子躲過了“兵災(zāi)”。
剛滿十七歲的三舅公,懵里懵懂地跟著隊伍輾轉(zhuǎn)福州、南平一帶,后進入江西、湖北境內(nèi)。說是抗日打鬼子,其實鬼子面也沒見著幾回。終于挨到小鬼子投降,隊伍撤到長江邊一個鎮(zhèn)子上駐防。那是三舅公有生以來過得最風(fēng)光的一段日子。鎮(zhèn)上居民把他們當(dāng)作“英雄”供著,還有膽子大的姑娘們,三五成群結(jié)伴來到駐地,瞅著大兵們指指點點……三舅公那會兒雖然因為做了幾年鐵匠,腰背不是特別挺拔,但畢竟正當(dāng)青春年華,經(jīng)歷過戰(zhàn)火淬煉,加上中士班長大小算個“官”,很快就被我后來的三舅婆給看上了眼。正當(dāng)他倆三天兩頭卿卿我我時,上峰突然一聲令下,隊伍要再上戰(zhàn)場,掉轉(zhuǎn)槍口“剿共”。當(dāng)時三舅公怎么都想不明白,昨天還兄弟聯(lián)手打鬼子,今天怎么就反目成仇?他雖然弄不明白這“主義”那“主義”,但讓他將槍口對準(zhǔn)曾經(jīng)一起打鬼子的人,他扣不下扳機,況且現(xiàn)在還有一個姑娘讓他日夜?fàn)繏熘谑?,?zhàn)事開始沒多久,他瞅準(zhǔn)一個月黑風(fēng)高之夜,逃之夭夭了。
逃出駐地和心愛的姑娘會合后,迅速趕往附近一個小站,爬上一列南下的貨車……靠著三舅公當(dāng)兵幾年攢下的幾塊大洋和路上打短工支撐,兩個人風(fēng)餐露宿,九死一生,朝著三舅公認(rèn)定的家的方向,顛沛逃亡……其間,三舅婆又是流產(chǎn),又是得寒癥,差點就把小命丟在路上。
待到他們幽魂似的飄回福州一帶,時間過去了快兩年。三舅公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帶著三舅婆來魁岐找當(dāng)年的鐵匠師傅,意圖索要補償。沒想到,老鐵匠在三年前就已經(jīng)暴病身亡,鐵鋪也關(guān)門了。
知道他的來意,鐵匠兒子一臉愧疚地實話相告,因為學(xué)藝不精,撐不起門面,父親死后自己把鐵鋪關(guān)了,進了親戚的一間船廠,專門打制那種造木船用的鐵釘,干點粗活養(yǎng)家糊口,根本沒能力給什么補償。他像以前一樣喊三舅公師兄:“憑師兄的手藝,我倒是能保舉你也進廠里打鐵釘,就怕師兄不愿意屈就?!?/p>
三舅公無奈之下只能在船廠落了腳,就近租了間房安家……后來,風(fēng)雨飄搖的舊政府很快垮了臺,新政府成立后接著開展土改運動,給窮苦人家分田分地分房屋。得到消息的三舅公,立馬帶著三舅婆趕回鄉(xiāng)里。雖然當(dāng)時依漢三兄妹還沒出生,但兩口子還是在大厝里分到了兩間“過水”房和村口一畝多水田地。
一夜間做夢般有房有地,三舅公感慨萬千,為自己當(dāng)初選擇逃離戰(zhàn)場而萬般慶幸。在家待了小半個月,他把家和地都交給三舅婆打理,自己急匆匆回了船廠,借口廠里活緊,其實他是懶得侍弄田地。
憑著精湛手藝和沉穩(wěn)做人,三舅公在船廠的日子過得還算舒心。政府在推動公私合營時,還聘他為廠里的技工師傅……安穩(wěn)日子延續(xù)到20 世紀(jì)70 年代初,突然間出現(xiàn)了變故。因過去的經(jīng)歷,三舅公被開除出廠。一開始他還懷疑是鐵匠兒子害他,后來獲悉鐵匠兒子因為保舉他進廠也被罷免車間副主任,得了個留廠察看……
見師兄遭遇如此境況,鐵匠兒子雖心有戚戚卻也無能為力。那天,他找了輛破板車,把自家舊鐵鋪里的鐵鐓、風(fēng)箱、大小錘子,還有一堆廢銅爛鐵,全都搬上車。拉著三舅公的手哽咽許久,說:“師兄,這些拉回去,家里結(jié)個爐……別浪費了你的好手藝,一家人好歹混口飯吃?!蹦且豢?,沮喪萬分的三舅公突然間覺得有一股溫?zé)岫伦⌒目凇?/p>
那個夏天之后,接著的幾個寒暑假我都在鐵鋪里打工。用母親的話說,“每天幾角也是錢。”而在我看來,關(guān)于三舅公的故事要比那幾角錢更有吸引力。我依然負(fù)責(zé)“拔爐”,偶爾趁他不在,也會纏著依漢讓我掄上幾錘過把癮,可每次被他看見就會立馬被喊停:“你不是這塊料。”
打鐵店剛開張那段日子,生意冷清得很。鋤頭、鏵鏟、鐮刀,鐵勺、鍋鏟、錘子……這些鐵家伙耐用,置上一件能用好幾年。雖然三舅公技藝獨到,裁切、鍛打,錘煉、淬火,每道工序都爐火純青,造出來的鋤頭、鏵鏟厚薄適中,用起來順溜不卷刃,鐮刀、鐵勺、鍋鏟更是精巧別致,手感特別舒服……但這些都得用過有了比較才能感受得到。那段時間,多虧那個鐵匠兒子,私下牽線幫他接了鄰縣社辦小船廠的鐵釘單子,雖然利潤微薄,但總算能勉強維持一家人的生計。
慘淡經(jīng)營年把后,三舅公的名氣才慢慢開始響亮。那些鏨著“鏗”字的鋤頭、鏵鏟和鐮刀,在周邊鄉(xiāng)村有了名聲,鐵勺、鍋鏟的銷路也慢慢打開。
不管生意好壞,三舅公一如既往地不愛說話,干活時專注到旁若無人。平日里客戶上門,都由依漢應(yīng)付,他都懶得搭理。慢慢地,那些五里八鄉(xiāng)來的人,熱臉碰了冷屁股,都說他仗著手藝好看不起人。即使本鄉(xiāng)本土,也有不少人覺得他性格怪僻,難以相處。
真正為三舅公挽回一些口碑的是他的另一手獨門絕技。當(dāng)時那個年代,老人過世都是土葬,做一口棺木裝了,擺祖廳供上幾“七”后抬上山埋了。做棺木這個行當(dāng)尊崇死者為大,稱棺木為“壽板”。壽板的底板為“地”,蓋板為“天”,邊上的四塊板叫作“墻”?!暗亍薄皦Α逼唇佑玫氖抢献孀趥飨碌拿竟に?,最后蓋上“天”板時,除了卯榫還要加上四根鋼釘,稱作“壽釘”。在當(dāng)時,只要是打鐵店,都會打壽釘,形狀也相差無幾。唯獨三舅公,據(jù)說是當(dāng)年駐防長江邊那會兒,從當(dāng)?shù)匾患依献痔栬F鋪里“偷”得了一門手藝。他造的壽釘,一出現(xiàn)就在那個行當(dāng)里得到認(rèn)同和推崇。粗看大同小異,細(xì)看會發(fā)現(xiàn),他造的壽釘在距釘尖一寸處長出兩個分叉,釘尖成箭頭狀。被認(rèn)同的正是多出的這兩個分叉,說是多出兩個倒鉤釘進去后難以被撬出,使壽板更加牢固,百年千年都不會遭盜墓者撬棺。
當(dāng)然,手藝獨到并不足以收獲什么口碑。壽釘這種物件,畢竟是死了人才用。打鐵店也有忌諱,平日里不會提前備好,都是待有人上門要了才現(xiàn)打現(xiàn)造。每到此時,有如鬼使神差,三舅公會一改平日里的孤僻冷漠,讓座、遞煙、端茶,然后神情專注揮錘打造……他還自定一條規(guī)矩,他造壽釘不收費——他說自己從小“沒娘伯沒娘奶”,是鄉(xiāng)里長輩們東一口西一口喂大的。如今長輩們走了,他能孝敬上幾根壽釘,這是他莫大的福分,哪能收錢呢?這事讓鄉(xiāng)親們頗為觸動,感受到了三舅公孤僻冷漠之外的情義和溫暖……
為銓銓叔公造壽釘,算是他鐵匠生涯的收山之作。那天,生病倒床的三舅公,聽說銓銓叔公辭世,回光返照般撐著下床……依漢見父親搖搖晃晃站不穩(wěn),說:“讓我來吧!”他開始不同意,無奈實在揮不動錘子,只好讓依漢搬了張竹椅子到鐵鐓邊,坐在那比比畫畫做起了“場外指導(dǎo)”……到最后一道工序——“淬火”時,他無論如何都要自己動手,哆哆嗦嗦起身,嘴里反復(fù)念叨著“銓銓哥”,雙手顫抖著握鉗,從爐火中夾起通紅的壽釘,緩緩浸入水池……“吱”,升騰的水霧中只見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上,早已是涕淚俱下。
三舅公是在“非典”疫情肆虐的那年夏天走的。那時,我正在縣城的一個鎮(zhèn)上主事,負(fù)責(zé)指揮抗疫,沒有參加葬禮。正是在那年的年初,縣里推廣殯葬改革,所有逝者全面進行火化。接到依漢電話時,我心里“咯噔”一下,身懷做壽釘獨門手藝的三舅公,沒想到自己走的時候卻用不上壽釘了。
事后知道,葬禮那天下了場大雨,鄰居和村里的一些人送三舅公上山。依漢抱著骨灰盒,臉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濕漉漉一片。在三舅婆撕心裂肺的哭喊中,依漢把骨灰盒安放進墓穴,然后掏出一個紅綢緞布包,小心翼翼打開,虔誠地把四根壽釘擺放在骨灰盒的四個角邊,抹了一把臉,仰頭喊道:“爹,我把壽釘給你安好了,你放心睡吧。”說罷號啕大哭……原來三舅公早在收山之前就不避忌諱,為自己打造好了一副壽釘。臨走之前知道改火化了,憋悶了好幾天,萬般無奈下他把兒子叫到床前,交代一定要用壽釘護住骨灰盒,讓他“睡”得安心。
在以后的許多年里,我有機會回老家都會到大厝那邊看看健在的鄰居們。每次經(jīng)過西“撇舍”,仿佛都能看見三舅公彎腰弓背揮錘的身影,耳邊也會傳來鐵錘敲擊鐵鐓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聲,鏗鏘而悠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