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翔
在大學(xué)期間,我曾經(jīng)粗淺地研究過禪,對禪產(chǎn)生過濃厚的興趣。在我印象里,禪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種東西,甚至不是東西。它介于可言說與不可言說之間,它可以是任何東西,也可以不是任何東西。
我們知道禪的本意是祭天,是指盛大的祭典。引申出來,便是無窮無盡的玄秘指向和含義。有人說,禪是一種基于“靜”的行為,是人類鍛煉思維、生發(fā)智慧的生活方式;也有人說,禪只存在于人們的想象之中,并不一定有人真的可以達(dá)到。
神秀說:“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被菽苷f:“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睆奈遄婧肴虄纱蟾咄降馁收Z中,我們對禪又能做出怎樣的解讀?
如果說禪的最高境界在于自由與自在,那么,我們?nèi)酥疄槿说慕K極目標(biāo)又在哪里?人活著難道就是為了無欲無求、物我兩忘嗎?王陽明說,“此心不動”,說的不就是擺脫一切外在與自身欲望的束縛,從而達(dá)到心如止水的自在與空明的境界!佛經(jīng)說,無求,不“著相”,“四大皆空”,不都是這個意思嗎?作為一個凡人、俗人,在這樣一個物欲橫流的時代,我們活得如此物質(zhì)、如此功利。我想問,禪可談嗎?我們配嗎?在唐代,“詩佛”王維尚且達(dá)不到,我們又能怎樣?
陶淵明說,“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王維說,“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又說,“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劉長卿也說,“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fēng)寒”。這與其說是禪,還不如說是一種意境,是一種禪意,一種詩心。這最多也是一種微弱的禪意,瞬間的禪意,時空的禪意,詩性的禪意,正如少木森所說的,用禪眼觀物,以詩心生活,若能如此,足矣!
少木森在《渡頭》中這樣說:
遠(yuǎn)行的人遠(yuǎn)在秋雨里了
就像一只鳥雀飛去
渡頭的船依舊忙碌
爭渡 如同鳥雀競飛
卻是 一道永恒的風(fēng)景
也許 希望有人注視你的背影
也許 期待有人在你的腳印里
辨認(rèn)你所走的方向
你的心情 因此而凄美
然而過去的歷史早已忘卻
一只鳥飛回渡頭
是不是原先遠(yuǎn)去的那一只
難道 你有心體察過
渡頭本來就是一個意象,這個意象在古詩詞里早已為人所熟悉。渡頭是一種選擇,是去是留,是渡還是不渡,全因為一條河的流動與船的運行而成,選擇因此存在變幻莫測的不確定性。此岸與彼岸,那絕對是不同的兩種心境,因此古人才賦予了渡口如此深邃的哲思與傷感?!包S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此地空余黃鶴樓”,此種浩嘆多與此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
渡頭同樣也是驛站,是送別的一扇窗,所以,“遠(yuǎn)行的人遠(yuǎn)在秋雨里了/就像一只鳥雀飛去”,詩人在此用一句簡潔的話就把這一切帶過,從而自然引向了另一個更新的角度:回望。在此,詩意又有了新一層的遞進與延伸。詩人看見了“遠(yuǎn)去的人”心中的不舍與不甘,他“希望有人注視你的背影進行”,“期待有人在你的腳印里/辨認(rèn)你所走的方向”。然而,這只是一廂情愿的自戀,因為在忙忙碌碌的渡頭里,誰也不會在意來來往往的人群,更不會有人在意那偶爾飛回渡頭的小鳥“是不是原先遠(yuǎn)去的那一只”。在此,詩人似乎是有一點悲戚,但又更像是在安慰自己。正如詩人所記:別太把自己當(dāng)回事,一個人能算是什么呢?不就是和一只鳥雀一樣嗎?飛去了飛來了,誰那么在意它呢?誰非得認(rèn)出那一只是哪一只嗎?至此,詩意得到了升華,人生有了徹悟與禪意。《金剛經(jīng)》言:應(yīng)無所住。真意即在此,不為名利所束縛,不為外在的物象所牽累,一心追尋心靈的自由與自在。
同樣,在《雨聲》中,少木森也聽到了這種自在的聲音:
一掬清趣 幾柄衰荷
醉過一些詩名
是否 醉過一尾池魚
雨聲聽了千年 長長短短
終是零落之音 盈池
聽雨時 最好讀些聽雨的詩
讓一種虛擬的深遠(yuǎn)暖意 滲透
我們的生命和形只影單的靈魂
聽雨 以一種溫柔的孤獨
醉人 如一樽風(fēng)月
如果我們都醉了
誰還抱緊許多憂傷的詩句 呵護
我們彼此隱藏心底的一些什么
如我們 呵護這一塘碧荷的殘影
時代來到今天,我們不得不說:聽雨的人是奢侈的。當(dāng)全世界只剩下了雨聲,只剩下了一池秋水,幾柄殘荷,一個形只影單的人,那真是一種無以復(fù)加的凄美!
詩人以一種溫柔的孤獨與孤芳自賞的姿態(tài)站在我們面前,讓我們回味了那遙遠(yuǎn)而古老的意象。只有雨聲,只有凄冷,只有衰殘,正如古詩里“雨打芭蕉”那孤寂清冷的意象,還有那“巴山夜雨漲秋池”的思念與孤獨。
在雨聲里,詩人觸摸到了心靈深處最柔軟的部分,也懷抱了最憂傷的心情,他醉了,因為全世界只剩下了他與大自然。這是多么奢侈的一種享受?。∷栽娙俗⒍ㄒ砹?,甚至還要“醉過一尾池魚”。這正是一種物我兩忘的境界!活在今天的詩人還能以如此聰慧的耳朵感受到大自然最敏感的神經(jīng),無論如何也稱得上一種禪的意境。
詩人不僅在雨聲中聽到了禪意,也在秋葵中讀出了人的渴望。在《渴望》中他寫道:
沒有生命會終止渴望 而渴望
幾時如秋涼 一點點
蕭蕭回旋在風(fēng)中
最是這晚秋天氣 忽聞
一片落葉弄聲 是渴望
在尋找從春天走過時
那出發(fā)的地點么
一株秋葵算不算一個渴望
為哪一種心情消瘦在晚秋
低眉時 只覺不止這一株
應(yīng)是一株一株 又一株又一株
渴望生長渴望開花渴望結(jié)果
渴望 生命的最后輝煌
一滴水的干涸 會讓秋葵死亡么
一朵花的燦爛 會讓秋葵再生么
風(fēng)蕭蕭 渴望蕭蕭在晚秋
一株秋葵 開得純粹 凋得純粹
純純粹粹一株草 我渴望拒絕
在守望秋葵時 萌生
什么尋找家園的 渴望
或者 什么心靈的驛動
一株秋葵 純純粹粹的一株草
在晚秋風(fēng)中 與渴望何關(guān)
渴望是一種心情,特別是在壓抑的瞬間,詩人渴望著一切??匆娗锟?,他看見的是它的渴望,它“渴望生長渴望開花渴望結(jié)果∕渴望生命的最后輝煌”。當(dāng)這一切在某一天都不可能時,或者當(dāng)晚秋來臨時,它便渴望“開得純粹 凋得純粹”“渴望拒絕”,特別是“在守望秋葵時∕萌生∕什么尋找家園的 渴望 或者∕什么心靈的驛動”。顯然,詩人在這里復(fù)述的是一個人的渴望,他的一生的渴望。渴望就是欲念,是人生的追求與欲望。當(dāng)輝煌的渴望慢慢消退,隨著蕭蕭的秋風(fēng)來到中晚年,他便有了一種全新的思索與追求。他渴望著拒絕,渴望純粹,渴望心靈的休憩與家園。不用說,這正是人生的寫照,是我們?nèi)酥疄槿说挠膶懻?。?dāng)我們的欲望成為一種理想與事業(yè)的代名詞時,我們注定看到的都是渴望。
然而,渴望的不是秋葵,更不是一株草,而是人的意念與欲望。所以,詩人說:“一株秋葵 純純粹粹的一株草∕在晚秋風(fēng)中 與渴望何關(guān)。”這就是禪,正如禪宗里非常著名的“心動還是幡動”的公案一樣,在禪看來,幡并沒有動,動的是人心。同樣,在這首詩里,一株秋葵是純粹的,它只是草而已,與欲望無關(guān)。當(dāng)人在草上看見了欲望,那何嘗不是人的欲念呢?
同樣,在《過去》這首短詩中,我們找到了詩人心中極純凈的詩心與禪意:
掌燈——已不是盛大儀式
隨手一按 一屋子光明
就是這么樸素
我就在燈下讀書
讀到 有人在風(fēng)聲里掌燈
那可是一幕盛大的風(fēng)光
被留在過去
詩人開燈夜讀,讀到“有人在風(fēng)聲里掌燈”,就是這樣一幕“盛大的風(fēng)光”,令詩人想起了過去,也想到了今天。一切已是時過境遷,過去那“盛大儀式”“被留在過去”,如今早已是“隨手一按”,就會帶來“一屋子光明”,雖然“就是這么樸素”,但在字里行間,更多的是詩人的無奈與感嘆!詩意明了,可技巧卻是如此嫻熟!短短幾句寫盡了人情世相的轉(zhuǎn)折與況味。
詩意從古(掌燈)開始,古是懷念,寫今(開燈)是實,開燈是當(dāng)下的現(xiàn)實,但詩人卻在當(dāng)下讀到了古時的物事——掌燈,詩意又從今到古,并再生感慨,感嘆那一幕盛大的風(fēng)光被留在了過去。詩意的回環(huán)與轉(zhuǎn)折極盡自然巧妙,從而讓我們在時間面前自然駐足。詩人寫的是掌燈一事,看似簡單,卻充滿了思辨與禪意,其中緣由全在于詩人的巧妙處理。
這首短詩的精妙之處在于它并不停留在懷念的情感,而是讓這種情感處在開燈夜讀之中,不僅開燈(行動)時有懷想,而且讀書時也在懷想。書中正好“有人在風(fēng)聲里掌燈”,這是巧合嗎?顯然不是,而是詩人獨具匠心的體現(xiàn),時空的交錯因此呈現(xiàn)出一種復(fù)雜的心理圖景。與其說這是一種技巧,不如說是一種禪意的境界。因為禪無處不在,特別是在我們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之中,掌燈就是禪。
禪眼觀物,詩心生活,少木森心中的凈土與禪意,皆在他筆下空靈而玄妙的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