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健
山,一座接一座,像鋪天蓋地的巨浪一直奔涌到天邊。
從山腳盤旋到山腰,又從山腰飄忽到山頂?shù)难蚰c小道上,一支解放軍的隊伍正在艱難地行進著。隊伍中,一個身材瘦弱、戴著白色眼鏡的戰(zhàn)士汗水淋漓、氣喘吁吁,備感吃力。那奔涌到天邊的大山是云南南部的哀牢山,那個身材瘦弱的戰(zhàn)士就是我,而時間是寒風嗖嗖的1970 年年底。
我是1970 年7 月從插隊落戶的西雙版納景洪縣普文公社曼散生產隊抽調到縣報道組工作的,10月入伍。剛兩個月,部隊從西雙版納調防文山,兩千多里路全部徒步開進。
一天傍晚,上級通知:今晚夜行軍,72 公里山路,15 個小時趕到。我所在的八連一班的班長韋廷鋒把全班召集到一起,作了動員,安排了體力互助,然后把灌滿的水壺遞給大家:“路上不開飯,也沒干糧,就這壺水,要勻著喝……”
背包、挎包、步槍、手榴彈、子彈,50 多斤重的東西,又是夜行軍,真夠嗆!月牙偏西時,前面?zhèn)鱽砹嗽匦菹⒌拿?,我一下子癱倒在一道土坎下,肚子發(fā)出咕咕的響聲,蠕動的腸胃一陣陣疼痛。
“還能堅持嗎?快喝點水!”班長走過了,說著,俯下身子幫我解下水壺,擰開蓋子遞給我。
我咕咚咕咚喝了幾口,胃里舒服了一些。黑暗中,幾個戰(zhàn)士低聲議論起來,誰往他們的行軍壺里放了白糖?我舉起水壺又喝了一口,才發(fā)現(xiàn)我壺里的水也甜滋滋的。
班長正蹲在一個戰(zhàn)士面前,幫助調整綁腿。
我忽然想起出發(fā)前一天的事。那天下午我到郵局寄信,班長先我到了。他填了一張“玖元”的匯款單,猶豫了一陣,又重新拿了一張新單子,把匯款金額改為“捌元”。他拿著這張匯款單看了一陣子,一把攥成一個團兒,扔了。我知道班長是貴州人,水族,1968 年的兵。他家鄉(xiāng)是個窮山區(qū),每個勞動日一角多錢,父母帶著他的幾個弟妹,日子過得很艱難。班里老戰(zhàn)士介紹,班長可節(jié)儉了,每月領到津貼費后,留下兩元,其余的都寄回家。
……
我問班長:“怎么不寄了?”
班長把話岔開了:“你給家里寫信了?好,好,讓他們暫時別來信,等部隊到文山后你給他們去信。”
班長讓我先回去,說他到軍人服務社去辦事。我回到班里一會兒,班長也回來了,提著一條干糧袋,里面不知裝著什么。行軍快十天了,他一直背著這干糧袋。
想到這里,我頓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這天夜行軍,有這樣一壺白糖水,還真管用。
幾天后,部隊快過紅河了。這里山更陡峭,行程也更艱難。偏偏這時我感冒了,發(fā)燒、鼻塞、四肢無力,爬起坡來“呼哧呼哧”像拉風箱。班長帶我到衛(wèi)生隊看過,那里只有甘草片、感冒沖劑之類的藥,吃了不起作用。
12 月31 日晚,部隊到了元陽縣城。這座縣城坐落在海拔兩千多米的高山上,入夜寒氣逼人,我卻熱得連棉衣也穿不住。班長用濕毛巾敷在我的額頭上:“能堅持到天亮嗎?”
我吃力地點點頭。
不知什么時候,我被班長喊醒了,一看,天已大亮。
“部隊在這里休整半天,我已經請好假,陪你到醫(yī)院看病?!卑嚅L說著,把我攙扶起來。
走了幾步,我停住了:“到地方醫(yī)院看病,要錢,我……”我這月6 元的津貼費買了牙膏、牙刷,還買了雙尼龍襪,衣兜里只剩5 角錢了。
“你甭管,看病要緊!”
透視、化驗后,女醫(yī)生說我是肺炎,給我開了8 支青霉素針水,當即讓我到治療室打了一針,囑咐我每天打兩針。
返回的路上,我問班長:“花了多少錢?”
“你甭管!”班長還是那句話,過了一會兒又加了一句,“以后別再提這事了?!?/p>
部隊中午起程,傍晚趕到了紅河邊。在這里駐訓3 天,針水打完了,我的病也好了。
1971 年初部隊到達新的駐防地文山后,我被調到團政治處搞新聞報道,八連則到邊境線架線。年底,我到建水軍錳礦采寫稿子回來,這年的退伍老兵走了。我急忙趕到八連,才知韋班長也在3 天前就退伍離隊了。
我想查清班長老家的地址,班長的檔案已經轉走。我找人打聽,八連1968 年的那批貴州老兵全部退伍了。有人說班長是貴州平塘人,有人說班長是貴州羅甸人,至于具體的鄉(xiāng)寨更沒人說得清楚了。
我坐在八連的操場邊,一任深冬嗖嗖的寒風吹在身上。我的心里在流淚:“老班長,我欠著你的情??!”
40 多年過去了,我不時想起當兵第一次拉練,想起我的老班長韋廷鋒。
老班長,你在哪里?你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
我總懷念那遙遠的小山村,那純樸善良的一家人。
那是1972 年深冬的一天,夜色籠罩住遠山近樹時,頂著時斷時續(xù)的霧雨走了一天的我們,趕到了這次拉練的第二個駐訓點大栗樹——位于云南省馬關縣城西北30 公里處的那個小山村。
團司政機關的隊伍在公社革委會門前的操場上停下,又冷又餓的我顧不了泥水雨水,一屁股坐到肩頭滑落下的背包上。
門楣上的電燈泡泛著淡黃色的光,門下匯集了二三十位老鄉(xiāng),他們是來迎領分住自己家的官兵的。
管理員粗門闊嗓喊叫著開始分房了。喊到“十七分隊”時,我們三人站了起來。
“這里,這里,跟隨這位——萬大哥、走!”聽到管理員這喊聲,一位中等身材、著黑粗布對襟衣服的老鄉(xiāng)走過來,拎起王干事、楊組長的背包。二人爭搶著解釋著,要把背包拿過來。萬大哥一手拎一個包,憨厚地笑著,自顧往前走,看來他是個拙辭訥言的人。
一位十四五歲的女孩左手舉著向日葵桿綁扎成的火把,右手抓住我的背包:“叔叔,我來背,我來背!”她是萬大哥的女兒,后來我們稱她為侄女。
“不用,不用?!蔽彝妻o著。見她不松手,我用吩咐的口氣說,“你快到前面照路吧!”
女孩見我背包上了肩,緊趕幾步站到操場邊的土坎旁,舉高火把,連聲提醒著:“叔叔,注意,注意,下坎兒,下坎兒!” 火把的光亮照著她那清秀的臉龐和細藍花布衣裳。
下了土坎,約莫走了七八分鐘,隨著侄女“到了”的喊聲,一位四十來歲、身著土藍布對襟衣服的農家婦女走出門,微笑著迎候我們。她是萬大哥的妻子。她身后有個四五歲的男孩瞪著兩個圓眼珠看著我們,他是大哥大嫂的兒子。
我們進了門。這是典型的滇南山村居家格局,二十多平方米的堂屋,三合土的地面,右邊隔出十多平方米做臥室,臥室旁伸出樓梯上樓。左邊是板磚砌的灶臺,灶臺上方掛著一個竹篼和一塊比巴掌稍大的臘肉。灶旁開了一道門,與后面茅草蓋頂?shù)牟窕鸱俊㈨苑肯嗤ā?/p>
大哥、大嫂、侄女一人一碗姜湯水,端到我們跟前。
王干事接過姜湯,微笑著:“謝謝,除除寒!除除寒!”他剛喝了一口,臉上瞬間晴轉陰。少頃,他還是仰頭將姜湯喝完了,并催促我們,“喝吧,喝吧?!?/p>
我喝了一口,方知姜湯里放了紅糖,也才明白王干事剛才為什么愣住了。姜湯又辣又甜又熱,下肚后很快將一身的寒氣驅散了。
大哥、侄女端出了三盆熱水,一個搪瓷盆,一個木盆,一個瓦盆,看來是傾其所有了。大嫂說:“叔叔們將就著洗臉吧?!贝覀兿赐?,大嫂提出一桶熱水,侄女幫著給換了熱水,讓我們燙腳。
我們燙過腳,從背包里取出干凈的膠鞋換上,頓感雨里泥里一天的疲勞消除殆盡。
“這樣,今晚把報紙印出來,鞋子就明天再洗吧?!甭犕醺墒逻@么一說,我把三人的泥鞋提到了門外。
大哥、侄女提著、捧著背包,送我們上樓。樓面近十四五平方米,用松木板鋪成??繅μ庝佒窈竦牡静?,稻草上蓋著嶄新的草席,電燈光下,顯得很溫馨。
父女倆下樓后,我們開始工作了。本來十七分隊——宣傳股參加拉練的有七八人,那個年代提倡機關干部下連,股長和幾位干事下到連隊,留下我們三人隨機關辦報。我們團八開版的“前進報”報創(chuàng)辦于劉鄧大軍南下途中,平時???,拉練或外出執(zhí)行任務時復刊。
按分工,我編稿,王干事審稿,電影組楊組長刻臘版、油印。我們發(fā)揮各自優(yōu)勢,兩天一期報紙勝任愉快。忙到晚上12 點,又一期散發(fā)著墨油清香的“前進報”印好、碼放到屋角。
鋪床躺下后,二人很快酣然入夢,我一時睡不著。席子下新稻草散發(fā)著清香,屋后面似有“嚓——嚓——嚓”的響聲,聲音不大,能聽得到。是什么聲音?大哥一家在忙什么?聽著聽著,我也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村頭傳來的軍號聲把我們喚醒了。我們正準備下樓,樓梯頭處擺著三雙干干凈凈的膠鞋。王干事拿起自己的鞋子,忙不迭地說:“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了,怎么讓老鄉(xiāng)洗鞋子了?”
我們下了樓,對著大哥、大嫂又是感謝又是道歉。侄女提來一桶水,放到門口:“叔叔,漱口水在這里?!贝笊⒋蟾鐒t端來熱水,讓我們洗臉。
沒想到剛洗漱完,三碗熱氣騰騰的湯圓端到了我們的眼前,再一看,上面蓋了一層紅糖。
“不行,不行,我們去吃早餐了?!蔽覀兺谱屩?。
大嫂將湯圓放到桌上:“叔叔們,今天是過冬,你們格是忘了?”
“過冬”是滇南的稱謂,就是“冬至”。滇南居家過日子,再窮再苦冬至這天都要吃湯圓,寓意團圓、甘甜。后來我到了北方,知道北方冬至多吃餃子。
見我們推辭,話語很少的大哥開口了:“你們到部隊后,可能就沒過冬了?!?/p>
大嫂接過話茬:“今天到了我們家,再怎么也要過個冬?!?/p>
又推辭了一陣推不了,王干事說:“這樣吧,我們三個吃這碗,嘗嘗鮮,你們吃這兩碗。”
“我們吃了,我們吃了?!贝笊┱f著一把抱起侄子踅身進屋。大哥和侄女則退回灶臺后面的柴火房。
王干事停住了,眼圈泛紅了,好一陣子才擠出兩個字:“吃吧?!?/p>
吃著糯米紅糖湯圓,我想起昨晚屋后的“嚓嚓”聲,那分明是大哥全家在碓房里為我們趕舂湯圓面。
按安排,全團在大栗樹駐訓一天,各營連組織實彈射擊,機關同志下營連了解情況。晚上七點向下一個點開進。王干事分了工,上午將印好的“前進報”分送到各營連,將各營連的稿子收上來。他到大栗樹團直的各連隊。楊組長到一營,我到二、三營,下午編改下一期的稿子。
三個營都住大栗樹附近的村寨里。我借著送報收稿,看清了大栗樹的村容地貌。這個群山環(huán)抱的村子有條三四百米的小街,幾十幢土墻青瓦的農舍坐落在小街兩邊。村子下面是水田,上面是山地。村東頭有兩三棵大樹,遮天蔽日,那是栗樹嗎?是這山村的標志嗎?
中午時分我返回時,王干事和楊組長先我回來了,正在商談著什么。
開飯的號聲響了,我們拿上碗,正要到公社門口機關炊事班住處開飯。大嫂端著一碗炒臘肉,擋在門口:“你們把這端去,就著飯吃。”大哥和侄女也到了門口,三人合力非讓我們端上不可。
仍像早上吃湯圓一樣推脫不了,王干事吩咐我和楊組長:“這樣吧,你們把飯打回來,我們和大哥家吃頓軍民團結飯……如果炊事班不讓打回來,就說我在加班編稿?!蔽覀儎偝鲩T,王干事追上來,“多打點飯,我們早餐就沒吃炊事班的了!”
不到二十分鐘,我們把飯菜打回來了。
堂屋里擺好了桌凳,王干事反客為主,招呼著大家坐下,把我們打回的白米飯?zhí)淼酱蟾缂宜娜说耐肜铩4蟾?、大嫂和侄女則要把白米飯讓給我們。爭執(zhí)了一陣,王干事停住手中的飯勺:“我是貴州人,吃苞谷飯長大的,當兵七八年一直沒吃過苞谷飯了,就讓我們吃吧?!?/p>
我和楊組長爭著從大哥家的甑子里添苞谷飯。大嫂和侄女忙著把臘肉往我們碗里搛。大哥家的飯里一多半是苞谷粒,其余的是紅糙米,但我們吃得很香。
飯后,我們回到樓上編稿子。編了一個多小時,王干事像自言自語,又像對著我們:“老鄉(xiāng)對我們太好了……”過了一會兒又說,“大哥家的日子是很艱難的……”
王干事接著說:“我中午回來得早,和大哥聊了聊。大栗樹這里一個勞動日不到3 毛錢,一年苦下來分不到錢還要倒貼生產隊,比我們貴州山區(qū)好不了多少……這侄女在馬關縣城中學上初一,得知拉練部隊路過大栗樹,可能住到她家,特意請假回來了??h城到大栗樹整整30 公里,走回來的。今晚我們走了,明天一早她要走回縣城上學?!?/p>
我和楊組長停住了筆。我說:“早上的湯圓,可能都讓給我們吃了。他們家就那么點臘肉,也都讓我們吃了?!蔽抑v了這樣判斷的理由,二人都認同。
王干事叫王秀亮,是1964 年貴州遵義兵,1 米63 的個頭,曾與我們團的郭政委到思茅地區(qū)(今普洱市)革委會支過左,平時有點稀拉。但我覺得他看事論人比較客觀。一次聊起思茅,他說,思茅地區(qū)要改變貧窮面貌就應該大力發(fā)展普洱茶。我在思茅地區(qū)上的學插的隊,我說大力發(fā)展茶葉,那不違背以糧為綱的方針了嗎?他說以糧為綱是從總體來講的,不是每個地區(qū)、每個公社、每個生產隊都要以種糧為主,要因地制宜嘛!他還說,現(xiàn)在有些好經被人念歪了。
我對滇南百姓的生活情況很熟悉。我向二人介紹,滇南農村紅糖由國家供應,有的地方按戶頭每戶每年兩三斤,有的按人頭每人每年一斤。各家那點紅糖,要留到過年過節(jié)用,腌咸菜用,還要用作藥引子。二人不懂藥引子。我舉了個例子,感冒了,老鄉(xiāng)從野外采把蒿枝,拿回放到炭火上焙烤,加點紅糖用開水沖了喝。
我還對二人說,滇南農村一般人家都把紅糖放在竹篼里,掛在灶臺上面屋梁上,一避潮濕二避螞蟻。今天灶臺上的竹篼不見了,可能篼里的紅糖都讓我們吃完了。
王干事臉色更陰沉了:“大哥有嚴重的風濕關節(jié)炎,沒錢上醫(yī)院,只有自己挖點草藥泡酒喝,可這半年沒酒了?!?/p>
我們聽著,心里沉沉的。
“你們過來,”王干事招招手,“上午我到連隊送報紙時,看到東邊供銷社里有紅糖,還有苞谷酒?!?/p>
我倆湊了過去。
王干事壓低聲音:“到供銷社試一試,給大哥家買點紅糖、白酒,……你們覺得這樣做合適不合適?”
我們商量開了,最后的結論是:紅糖、苞谷酒對老百姓定量供應,但對部隊沒有明確的規(guī)定,我們買了也錯不到哪里,當然我們不能買多了。
統(tǒng)一了意見,楊組長說:“我去買?!睏罱M長叫楊立賢,比王干事高半個頭,1969 年的廣西百色兵,皮膚黝黑,遇事敢承擔。
王干事打量了一番:“你連自己是‘拱稀’人還是廣西人都論不清,你去了人家能賣給你?”王干事當兵早幾年,有時對楊組長說話不講個方式方法。
楊組長被嗆了,很快轉換議題:“錢我來出!”
楊組長的話很平實,王干事卻臉紅了,低下頭沒吱聲。王干事家在貴州山區(qū),愛人一個勞動日分不到兩角錢,上有老下有小,日子過得很緊巴。他平日里一分錢掰兩半使,省下來添補家里。
“你們一個出錢,一個出主意,我出力,我去買?!蔽艺f。
王干事抬起頭來:“行行?!苯又涛?,到了供銷社就說我們是十七分隊的,想買三斤紅糖兩斤苞谷酒。這樣,即使有什么問題,我們也沒說假話騙人。
我接過楊組長遞來的十塊錢,從墻上取下行軍水壺,下樓出門。沒想到王干事很快追出來了:“還是我去吧,你、你還是個戰(zhàn)士,萬一、萬一——”
我只好將錢和行軍水壺遞給他。
半個多小時后,王干事帶回一壺苞谷酒,三塊用黃草紙包捆的紅糖。他那滿面笑容,立即感染了我們。
快到下午6 點了,下一期的稿子編得差不多了,按王干事的安排,我們捆好背包,收拾好東西下樓。
大哥出工了,大嫂和侄女在灶臺邊忙著什么。
王干事說:“大嫂,我們到炊事班吃完飯就走了。這次給你們添麻煩了。我們部隊駐文山,以后有機會到文山一定去找我們。我們的營房就在文山州師范學校的對過,代號是O 二八二部隊十七分隊。找姓王姓楊姓鄭的就找到了?!?/p>
王干事說著遞過紅糖和酒。大嫂先是愣住了,接著竭力推脫。侄女也起身幫助母親。楊組長一看,一把拿過紅糖,放進屋角的竹篼,很快高高地懸掛到屋梁上。
剛巧大哥收工回來。王干事將裝酒的水壺遞上:“萬大哥,你這風濕關節(jié)炎要抓緊治,用這酒泡點草藥,該喝就喝,該擦就擦?!贝蟾玢蹲×耍恢撜f什么。
大嫂見推脫不了,接過水壺:“這樣,我們找個瓶子子把酒騰出來,再把水壺給你們送去。另外兩個水壺也留下,灌滿開水一并送去,你們晚上行軍要喝開水的?!蔽液蜅罱M長將水壺遞給大嫂。
我們吃過飯正要整隊出發(fā),大哥一家來了,把灌滿開水的水壺遞給我們。我們與一家人依依惜別。我抱起小侄子親了親。
月牙掛上西山頂時,部隊第一次途中小休息。我們解下水壺喝水。王干事壓低聲音:“大哥、大嫂往壺里放紅糖了!”我喝了一口,果真如此。
我們三人誰也沒再說話。良久,我們手握著水壺,不約而同地回身遠眺大栗樹方向。
我們師拉練到滇南建水縣城那天,小休整,政治部王副主任召集下到各團的干事們,趕到師機關駐地,匯報拉練中軍民團結、官兵團結的情況。
會開到下午五點多結束,我們幾個跟隨各團拉練的干事,準備返回各自的團隊。電影隊長提著一只銀白色的影片箱子匆匆趕來,俯身說了句什么。平日里不緊不慢的王副主任急忙招呼大家:“回來,回來,商量一下晚上放電影的事?!?/p>
原來,《閃閃的紅星》影片到了,就一個晚上,明天一早必須送回100 公里外的開遠發(fā)行站。王副主任讓大家討論,單位多,駐地相距遠,這電影怎么放。那次參加拉練的除師機關、直屬隊外,還有一個炮兵團、一個步兵團。
那是1974 年年底,那個年代很難看到一部新電影。
“炮兵團應該安排一場?!蔽业谝粋€發(fā)言。我是宣傳科的干事,這次被安排跟隨炮兵團一起拉練。前幾天聽到《閃閃的紅星》的消息,從團政委到戰(zhàn)士,先后有10 多人跟我打招呼,希望幫著向師里反映反映,到時安排炮兵團放一場。拉練前師宣傳隊長到昆明出差,看過這個電影。善于形象思維,又善于情景表演的隊長,給我講了幾段,講得繪聲繪色,使我心向往之。炮兵團當天駐縣城北面的曲江公社,離建水縣城30 多公里。如果不安排到炮兵團放,我沒有理由為看這電影多在師部待四五個小時,而一旦錯過這次機會,不知什么時候才能看上。說實話,我這意見有點公私兼顧。
“步兵團應該安排一場?!钡诙€發(fā)言的是組織科干事,他是下到步兵團的。他講步兵團今天一早行軍到西莊公社后,受到群眾熱情接待,公社領導看望部隊時,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為群眾放一場電影。公社領導強調,“群眾很久沒看電影了,如果放了,會很高興的!”西莊在縣城西10 多公里外。
……
“應該放,應該放,這片子難得,難得呀,跑片吧!”王副主任說。跑片,是那個年代創(chuàng)下的一個名詞。
副主任是1948 年從河南洛陽師范投筆從戎的,平時話不多,待人和藹,談起電影卻判若兩人,特別在個別交談時會顯得很興奮。一次我隨他下連隊,講起時下電影匱乏的事。他說,其實電影很多,光昆明軍區(qū)人員創(chuàng)作或參與創(chuàng)作的就不少,并一下子舉了《山間鈴響馬幫來》《神秘的旅伴》《邊寨烽火》《兩個巡邏兵》《蘆笙戀歌》《勐垅沙》《五朵金花》等10 來個。他說,這些片子,客觀地分析,有多大問題嘛?但他很快補充了一句,你可不要在公開場合講這樣的話。
他還說,他學習過列寧的語錄:“所有藝術中最重要的是電影。”平時他對放電影這事就很重視。他認為,在軍旅作家里,陸柱國搞出來的東西很不一般。陸柱國是《閃閃的紅星》作者之一。后來我才知道,陸柱國原籍河南宜陽,副主任老家河南嵩縣,兩縣毗鄰;而且二人是洛陽師范的同學,1948年一起入伍到中原軍區(qū)四縱的。
“這樣吧,師機關、直屬隊和縣城群眾一場,炮兵團和曲江群眾一場,步兵團和西莊群眾一場?!蓖醺敝魅闻陌宥ò浮?/p>
要在平時,定了放電影,具體事情由電影隊去辦就是了,但這次王副主任帶著我們,把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商量到了。
在商量具體放映地點時,電影隊長提出,一般中學都有運動場,往往是當?shù)刈顚挄车牡胤剑h城這場就定在建水一中吧。
我提出到木材場。我的老家石屏縣與建水縣毗鄰,當兵前我?guī)状蔚竭^建水,也到過西莊、曲江。建水一中建在建水孔廟里,受原建筑的限制,運動場不大。而建水城邊有個木材場,場地有兩三個足球場大。
我的意見獲得一致認同。西莊和曲江,學校操場是當?shù)刈畲蟮膱龅兀匀粵]說的了。
平時跑片的都是電影隊的同志,這次我自告奮勇。我講了理由,今晚點多,距離不短,跑片要出現(xiàn)什么差池,成千上萬的人就得干等了。我對幾個放映點的情況談不上很熟悉,但不陌生,比別人有條件。王副主任同意了。
我一看表,6 點了,便很快到炊事班要了兩個饅頭,還沒啃完,通信營跑片的三輪摩托就到了。
一個皮膚黝黑的小個子戰(zhàn)士走到我跟前,行禮報告。我講了幾句鼓勵、希望的話后,我們很快將片箱裝在右邊車廂里,我也坐進廂中,摩托往縣城西面的西莊趕去。不到7點,就到了步兵團的放映場。一看,官兵占了靠西邊小部分位置,群眾占了大部分,總計人數(shù)在五六千以上。
戰(zhàn)士跟在我身后,我想搭把手幫他提片箱,他說那樣太慢了,說著把影片箱扛在肩上,小跑著到了電影機旁,交給步兵團電影組的同志。我找了個地方讓他坐著看,他再三推讓,見推讓不了,他說:“我們有規(guī)定,外出執(zhí)行任務,人不離車,車不離人!”我只好作罷。
步兵團電影組的同志很熟悉跑片這一套路,放完一卷就倒片子,最后一卷放完不到5 分鐘,就裝好片子了。也就在這時,戰(zhàn)士將摩托車推到了我跟前。
我們裝上片箱,上車,返回縣城,9 點半剛過,就到了師部放映場木材場。
木材場很大,少說也有二三萬人觀看,可以說是傾城空巷了,但秩序井然。南面存放木材的地段有民兵站崗,可能是為避免有人攀爬,圓木滾動傷了人。
開映不久,我想起戰(zhàn)士,起身,費了很大勁擠出人群,找了好一陣,沒找到他,也不見摩托車。我正納悶,見木材場靠北的墻根下,有個影子。我走過去,是戰(zhàn)士。他站在墻根處,聚精會神地看著正南的影幕。
“這么遠,能看得見嗎?”我輕輕地拍了一下戰(zhàn)士。
戰(zhàn)士一怔,回過神來:“看得見,看得見?!?/p>
“把車往前推一推,你往前站一站嘛!”
“不推了,不推了?!睉?zhàn)士解釋,“今晚跑片,我把汽油加滿了。觀眾里有人抽煙,會扔煙頭的,離遠點更安全,千萬不能出事,影響大家看電影。”
我心里一熱,又拍了拍戰(zhàn)士的肩膀。
這個點也很順利,11 點多就放完了。我們很快收拾好,準備出發(fā)。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王副主任站在不遠處,看著我們。我準備下車,王副主任擺了擺手:“你們辛苦了,走吧,安全第一!”
摩托出了建水縣城,沖破夜幕,向城北曲江方向駛去。
從建水到曲江多半是山路,我怕戰(zhàn)士打瞌睡,找話與他說:“兩個放映場,你都站著看,快4個小時,太累了?!?/p>
“不累不累,看這樣的電影不會累的。”
摩托駛出建水縣城,沒想到戰(zhàn)士主動講起了自己的“電影史”。戰(zhàn)士老家在貴州赫章縣山區(qū),離縣城80 多公里,不通公路,入伍前沒看過電影。入伍三年來看得也不多,也就是幾個樣板戲,“老三戰(zhàn)”(《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倒是看了幾遍,有些對話能背出來了。
“今晚的電影真好看,真好看!”戰(zhàn)士顯得很興奮。
“哪些地方好看?”我故意問小個子老戰(zhàn)士。
“哪里都好看。故事好看,人物好看,畫面好看,歌曲好看。呵,不是,不是,歌曲是好聽!”戰(zhàn)士說著,雙手始終緊緊把著車把,雙眼緊緊盯著前方。
摩托進山了,彎道很急,路面不時出現(xiàn)坑凹。為了避開坑凹處,摩托急轉急停,這樣開車很費勁。
我叮囑:“慢點,安全第一?!?/p>
戰(zhàn)士點點頭。
一陣山風吹來,我忽然感到雨點打在臉上。正要說什么,一陣簌簌的響聲,引來密集的雨點。
“吱——”摩托急剎車,停住。戰(zhàn)士從坐墊下取出雨衣,下車,將片箱提起,用雨衣包裹得嚴嚴實實??纯戳懿恢炅?,才上車,重新發(fā)動摩托,往前行駛。那動作干凈利落,讓我腦子沒反應過來。
我俯下身子,雙手緊緊按在雨衣上。
雨越下越大,戰(zhàn)士不時用衣袖捋掉臉上的雨水。畢竟是深冬的夜晚,雨下得不小,寒氣襲人,我有點透不過氣來了,便提出:“要不要靠路邊樹下避避雨?”
“不要耽擱時間,盡快趕!”戰(zhàn)士的話,不容置疑。
戰(zhàn)士說著,又用衣袖捋了幾下雨水,像在安慰我,又像鼓勵自己:“這是過山雨,再堅持一下就過去了?!?/p>
戰(zhàn)士說著,雙眼緊盯前方,雙手把車把握得更緊了。
果真,轉過山梁,雨小了。再往前走,出了山,駛進曲江壩子,雨漸漸停了。
晚上12 點多,摩托駛進曲江中學廣場,密密麻麻的人海中響起熱烈的掌聲、歡呼聲。
凌晨兩點多,電影放完了,我腦子里緊繃的弦放松了。
炮兵團的同志拉住正在裝片的戰(zhàn)士,說啥也要做點熱乎的,讓他吃了再走。我也再三勸他吃點東西再說。
戰(zhàn)士自顧將片箱用雨衣墊蓋好,走到我跟前,敬了一個禮:“保證3點以前將片箱送回師電影隊!”
摩托轟轟地開走了。我站在原地,直到車燈的光亮完全消失了,才回轉過身來。
第二天拉練途中休息,前面的連隊唱起“紅星閃閃放光彩……”,后面的連隊唱起“小小竹排江中游……”
以后我調離這個師,沒再跑過片,也沒再見過這位跑片的小個子老戰(zhàn)士了。
“嘀嘀嘀嗒——”,號聲,大休息,隊伍就地停下。
連長余盛昌看看手表,粗門闊嗓地沖著全連:“一個小時——吃飯——下午1 點10 分出發(fā)——抓緊啦!”
那是1970 年12 月29 日,我當兵兩個多月,部隊從西雙版納調防文山,從江城開進綠春的途中。
時令已進深冬,但在太陽當頂、塵土飛揚的南疆公路上,一走四五個小時,又是背包、水壺,又是步槍、手榴彈,我已汗水涔涔、氣喘吁吁,連解背包都吃力了。
我們八連的休息地,是塊半個籃球場大小的平地,盡里頭是公路養(yǎng)護班,白墻青瓦的平房掩映在高大茂密的龍竹下。平房西邊靠用白墻搭著一間茅草房,也就四五平方米的樣子,被用作廚房。滇南把這種簡易建筑稱為“偏廈”。
再一看,偏廈中央的灶鍋上架著甑子,米飯的香氣隨著蒸氣四溢開來。偏廈一角立著方形的大石缸,一股竹槽水往石缸里淙淙流淌。滇南多山箐,多竹,鄉(xiāng)親們把粗壯的龍竹一分為二,去掉竹節(jié)當水槽,把水引來,或澆灌,或飲用。這種水故名竹槽水。
正在做飯的女炊事員走出偏廈,見炊事班在解行軍鍋,便上前拉住:“同志,飯到廚房去做吧,快一些,用水也方便。” 翠綠龍竹映襯下,她那身紅白相間的苗族裙服顯得很艷麗。
余連長看了一眼偏廈里正冒熱氣的甑子:“不耽擱你們,不耽擱你們。”
“沒關系,工人們上山碎石頭了,下午兩三點才回來,我把甑子下鍋就行了?!迸妒聠T解釋說。
余連長沒加思索:“謝謝,謝謝,上級要求我們野炊?!蹦┝擞旨恿艘痪洌斑@也是訓練?!?/p>
“那就到里面接水用吧。其他的,用得著什么就盡管拿?!?/p>
炊事班在平地邊支好行軍鍋,用塑性料桶到竹槽口接水,準備做飯。
女炊事員一看,提起砍刀到宿舍后砍倒一棵龍竹,截下五六米長的一段,破成兩半,剔除竹節(jié),從灶邊選了兩根劈柴,用草繩一捆當支架。劈開的龍竹一頭支在石缸邊沿,一頭架在劈柴支架上,竹槽水像一股清亮飄帶流到了行軍鍋邊。
女炊事員這些動作很麻利,五六分鐘的時間就完成了。這樣,炊事班用水就更省力省事了。
接著,她蹲到竹槽口處幫炊事班洗菜、淘米,忙騰開了。
借著幫助炊事班揀干柴,我沿著竹槽向前走去,也就二百來米的光景,看到竹槽水的源泉。
這是個石壁間的水潭,半圓形的潭面,直徑一米左右,深也約一米,石壁上一股銅錢眼大小的泉水汩汩涌出。潭水清亮如鏡。潭邊開著一叢馬櫻花。
我在潭邊待了一陣子。
拾柴回來,炊事班開始炒菜了。女炊事員退回偏廈,把甑子端下來,用竹刷把鍋刷洗了四五遍,積滿竹槽水,往灶膛添加進了劈柴。
大家吃完飯,女炊事員走到連長跟前:“連長,大家去灌開水吧!”
連長連聲感謝,沖著戰(zhàn)士們:“分班去灌水!”轉身低聲吩咐司務長,“把劈柴錢給人家結算了?!?/p>
竹槽水淙淙流淌著,我就著槽口,洗了把臉,洗去灰塵,洗去疲勞。
全連列隊出發(fā),女炊事員站在偏廈前,揮手相送。那清亮的竹槽水,仍在她身邊淙淙流淌。
下午太陽更大,公路上依舊塵土飛揚。我不時擰開壺蓋喝水,竹槽水格外甘洌爽口。
我再次喝到竹槽水,是在11 年后,那時我在十四軍政治部任新聞干事。
1981 年5 月8 日清晨,我和《解放軍報》駐昆明軍區(qū)記者栗瑞華匆匆趕到扣林山下??哿稚阶鲬?zhàn)頭天剛打響。
我們向后方指揮所要了幾塊壓縮干糧,又頂著晨霧匆匆上路了?!督夥跑妶蟆穼@稿子要得很急,今天晚上十點半之前必須發(fā)到編輯部。約稿電話強調,這是件明天就要讓全世界知道的事。
沿著曲里拐彎的田疇小路走了四五十分鐘,快到山腳了,老栗收住步子:“糟了,糟了,忘了灌水了!”說著,嘣嘣敲了幾下掛在腰間的行軍壺。
我也取下水壺,搖了搖,還有兩三口的樣子,是昨天從開遠軍部趕來的路上喝剩的。
經歷過1979 年那場戰(zhàn)爭,我們知道,打仗時渴了比餓了更難扛。
怎么辦?回去加水,來回得多花兩個來小時,晚上十點半前能下得了山,將稿子寫出,發(fā)到解放軍報嗎?
“山頭陣地會不會有水?”我試探著。
“昨天下午剛拿下來的……懸……”老栗搖搖頭。
老栗年過五十,身體開始發(fā)胖,一行軍就不斷喝水。
是進是退?我們猶豫了。
就在這時,前面?zhèn)鱽泶嗌暮奥暎骸笆迨?,來加點水,加點水!”
一個瑤族小姑娘,十一二歲的樣子,粉底白花飾裙子,翠綠色的頭巾包著黑里泛紅的圓臉,站在小路拐彎處。
小姑娘走上來,拉住我的行軍水壺帶。我們跟她往前走。
前面一片草地上,支著一口大鐵鍋,鍋下旺火熊熊,鍋上熱氣蒸騰。一位著黑色粗布對襟衣服、圍黑色包頭的老人,坐在旁邊燒開水。紅的、黃的、白的野花,開滿草地。
老人的右側,一股竹槽水淙淙流淌著,水流得很歡暢。
“阿爺,給解放軍叔叔灌水!”小姑娘喊著。
老人微笑著,從置放在竹槽旁的水桶里拿出舀水瓢,給我們灌開水。舀水瓢由一節(jié)細竹筒安上長把做成。
我們接過灌滿開水的行軍壺,連聲感謝。
老人布滿溝溝坎坎的臉上,依然是那副笑容,仿佛是貼膜上去的。
“叔叔感謝你,叔叔在感謝你!”小姑娘湊近老人耳邊,大聲重復,接著轉身向我們解釋,“我阿爺耳朵有點背了?!?/p>
老人好像聽懂了孫女傳達的意思,連連向我們擺手,臉上的笑容綻得更開了。
上山的路,比我們預想的艱難多了。實際上談不上路,戰(zhàn)士、民工在雜樹、荊棘、藤蔓叢生的山坡上,蹚出了個樣子,坡度多為四五十度,有的達五六十度。我們只能在樹枝、藤蔓、荊棘的阻擋、拉扯、纏繞中攀緣。一不注意,腕口被拉出一道血口,再不注意,褲子被撕拉開來。更可怕的,雜樹、藤蔓叢中,竟埋著地雷。正走著,前面十多米處傳來巨響,一名民工被炸傷了。好在坡度大,四處飛散的地雷碎片沒有傷及他人。
霧散了,太陽越來越毒。老栗汗水淋漓,前胸后背濕透了,豆大的汗珠從臉頰上滾落下來。他不時用衣袖擦擦臉上的汗,擰開壺蓋喝幾口水。我們走走停停,預估一個半小時到陣地,結果近三個小時才上了頂峰。
陣地上的形勢,比我們預想的緊張多了。為了防炮襲,防反撲,指戰(zhàn)員們爬臥在戰(zhàn)壕壁上,緊盯前方,隨時準備投入戰(zhàn)斗。
好在陣地上的一營,我很熟悉,營連干部,甚至一些排長都能叫上名字。教導員把我們安排在反斜面的一個貓耳洞里,我們要采訪誰,就通過對講機喊來,既有很高的采訪效率,又不影響準備作戰(zhàn)。兩個多小時,采訪了十多個干部戰(zhàn)士。
我提出,到幾個主要點上看一下,再對照實地給我們講一下。
教導員猶豫了,像對我們,又像自言自語:“要防炮,要防冷槍!”后來還是點了點頭,但反復強調安全第一。
一位副營長給我們當向導,向我們交代,他走哪里我們走哪里,他做什么動作我們做什么動作。我們跟著副營長,一會兒貼著戰(zhàn)壕壁往前走,一會兒躍進通過開闊地,有幾次甚至匍匐前進。走一段,他停下來介紹:“一連就是從這里攻上來的?!痹僮咭欢危钢懊娌贿h處:“那是二排長熊晴犧牲的地方?!薄?/p>
回返的路也不好走,坡太陡,稍不留意就被絆倒,甚至翻筋斗,不過比上坡省力多了,一個半小時,我們跌跌撞撞下到了坡腳。
老栗長長地吁了口氣,擰開壺蓋,發(fā)現(xiàn)沒水了。
他摘下軍帽,用衣袖擦掉兩鬢的汗水,用帶著濃重昆明口音的普通話說:“哞哞沙,你甭說,今天還虧得有這壺水?!?/p>
我剛要說什么,看到那位瑤族小姑娘仍站在前面路邊。小姑娘認出了我們,跑過來:“叔叔回來了,叔叔回來了!”
老栗看看表:“再喝點水?!?/p>
老人也認出了我們,點點頭,不緊不慢地往我們壺里加水。
老栗坐到土坎上喝水、休息,我則一問一答地和小姑娘聊開了。
小姑娘家是猛硐寨的,阿爸參加了民工隊,上山送彈藥,下山送傷員。阿媽在家照看不滿一歲的弟弟,還做飯、喂豬、喂雞。她和爺爺來設水站。
“中午阿媽背著弟弟,送飯來了,問忙不忙得過來,要忙不過來,她就留下幫忙?!毙」媚镎f。
“你上幾年級了?怎么沒去上課?”我問。
“五年級,學校停課了,”過了一會兒,她又喃喃地說,“打仗了,打仗了?!?/p>
“不怕的,不怕,可以去上學,前面有解放軍?!蔽艺f。
“不怕,我們不怕。不過老師說了,猛硐小學不光我們猛硐的娃娃,附近五六個寨子的娃娃都來這里上學,怕路上?!?/p>
我擰開壺蓋,喝了兩口:“這里離寨子太遠,怎么燒水不設在寨子附近?”
“我爺爺說了,這里是坡腳,過往的解放軍、民工多,加了水就上坡了,方便。他還說,這里的水好?!?/p>
“水好?”
“水好,是龍?zhí)端??!?/p>
“龍?zhí)端魁執(zhí)对谀睦???/p>
“前邊,大青樹下?!?/p>
“看看去!”
小姑娘領著我,順著竹槽,往前走。清亮的竹槽水,淙淙的流水聲。
三十多米處的山箐里,一棵大青樹遮天蔽日,虬根盤錯,懷抱一方清潭。明鏡般的潭面微微抖動著,可能是我們匆匆的腳步,也可能是從樹根汩汩溢出的泉水使然。
我忽然想起11年前,江城到綠春路上的竹槽水。
傍晚回到后方指揮所,我們很快將稿子寫出、謄寫好,傳真到了解放軍報。
稿子發(fā)出后,就著行軍壺喝著水,啃著干糧,我提議:“寫寫那瑤族小姑娘和她爺爺吧!”
“該寫!該寫!”老栗回答。
我們商量、寫稿、謄抄,深夜將稿子發(fā)往昆明軍區(qū)國防戰(zhàn)士報。
第二天,也就是1981 年5 月9 日,《解放軍報》在一版加框刊發(fā)了我們的稿子,題目是《這一仗打得真漂亮》。
沒過幾天,發(fā)往《國防戰(zhàn)士報》的稿子也刊登出來了,題目是《來自人民心田的泉水》。
三四十年過去了,我總會想起南疆那清亮的竹槽水,想起那心如竹槽水般清亮的鄉(xiāng)親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