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科
一
磐安蔡氏源于福建建陽蔡氏。建陽蔡氏在南宋以理學聞名天下,從蔡發(fā)開始經(jīng)蔡元定、蔡淵,家族內(nèi)接連涌現(xiàn)九位大儒,世稱“蔡氏九儒”。其中蔡元定與朱熹相交四十余載,亦師亦友。在這一過程中,蔡元定協(xié)助朱熹治學、講道,對朱熹理學發(fā)展和傳播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蔡氏家族因而被朱熹贈“理學名宗”的牌匾。
◇蔡氏宗祠“理學名宗”牌匾
寧宗慶元三年(1197年),因“慶元黨禁”案,朱熹被罷黜,蔡元定受到牽連被貶放湖南道州。為避禍,蔡元定的長子蔡淵攜子蔡誥旅居浙江金華。后因蔡元定病逝,蔡淵回家奔喪,其子蔡誥留守金華。蔡氏最初定居在浙江金華磐安的顧嶺,第三世蔡炎遷居雙溪鄉(xiāng)安仁里。為讓子孫后代銘記“理學名宗”的榮譽,遂從“桑梓譽重”一詞中摘取“梓譽”二字作為村名,并沿用至今,已有八百余年。由此可見,“桑梓譽重”或“梓譽”代表了蔡氏先祖對“理學名宗”這一家族清譽的重視。“桑梓譽重”是梓譽蔡氏先祖對其后代子孫最為重要的教誨,構成了這一家族最具特色的文化傳承之一。
二
蔡氏宗族文化的主流強調(diào)對聲譽的重視,同時又要求淡泊名利,以坦然、淡然的態(tài)度對待毀譽問題。
梓譽蔡氏先祖以其學識、言行奠定了“理學名宗”這一家族的榮譽?!惰髯u蔡氏宗譜》歷代序言都在最為顯要的位置強調(diào)其祖蔡元定與朱熹之間不一般的關系,如譜序中載曰:“(蔡元定)雖在弟子(朱熹的學生)之列,文公(朱熹)以老友稱之。”朱熹與蔡元定經(jīng)?!巴ㄏΥ膊粚?,相與講論四十余年”。朱熹曾贊美蔡元定“人讀易書難,通(蔡元定,字季通)讀難書易”,稱其有“精詣之識、卓絕之才、不可屈之志、不可窮之辯”。
蔡元定在朱熹理學中的地位不可替代。蔡、朱四十余年相與講論、共同著述使二人言說早已合二為一、水乳交融。如《梓譽蔡氏宗譜》記載其事曰:“其平生問學多寓于熹書集中。”他的獨著也多是朱熹為之寫序。蔡元定的四個兒子皆為理學、易學大家。
◇蔡氏宗祠
“斷不負所學,此心天可知。”蔡氏先祖用行動踐行了理學人格,奠定了這個家族高風亮節(jié)的聲譽。宋慶元元年(1195年),權臣韓胄專權,朱熹理學被定為“偽學”。第二年,蔡元定受牽連以布衣之身被貶放湖南道州。在這場劫難中,蔡元定并沒有因此而感到辱沒了家風,敗壞了家族聲譽,反而是一種坦然面對、淡然處之的態(tài)度。如被貶放途中,踐行者多感傷泣下,而蔡元定則無異于平常,泰然自若,并賦詩一首曰:“執(zhí)手笑相別,毋為兒女悲。輕醇壯行色,扶搖動征衣。斷不負所學,此心天可知。”
由此可見,蔡氏家族所重之譽并非沽名釣譽的世俗之譽。前者以性理的“道德”為標準,后者則以權勢、名利為標準。標準不同,其所重之譽的內(nèi)容也不相干。
蔡元定的后人恪守“窮天理,明人倫,講圣言,通事故”的理學原則,以實際言行不斷維護理學世家的清譽?!惰髯u蔡氏宗譜》將這些通過踐行理學原則、發(fā)揚先祖精神來維護家族聲譽的人物都以傳記的形式予以記載。如《惟忠公傳》稱贊他“為人也溫恭謙讓,家道殷富,常懷忠正之心,矜孤恤寡、哀苦憐貧、施仁布德,每遇荒旱賑濟救急”?!跺幪栒f》贊頌自號“澹寧”的蔡炳文曰:“養(yǎng)心以廉,養(yǎng)智以約,好善不倦,處樂不淫,何其恬也。不為勢拘,不為威怵。欲不之動,利不之歆,何其靜也。居室則善,不競不,敬直義方。”
綜上可知,梓譽蔡氏宗族對“譽重”的強調(diào),有著明確的價值導向,其所重之譽主要是對“理學名宗”學術聲望以及對先祖高風亮節(jié)、恪守儒家道統(tǒng)原則之聲譽的重視與維護。因而,其所重之“譽”自然與世俗的沽名釣譽之“譽”、名利場上的聲色犬馬之“譽”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
三
梓譽宗族的譽重文化是中國聲譽、信譽和名節(jié)文化的一個縮影。聲譽、信譽、名節(jié)文化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聲譽文化對“譽”有兩種態(tài)度:一是重聲譽、美譽,二是強調(diào)對毀譽要淡然處之。如何調(diào)處二者之間的矛盾一直是人們爭論不休的話題,也是本文試圖探討的一個問題。
根據(jù)儒家思想,人有君子、小人之別。在中國古代,君子是學習、弘揚、踐行道學文化的人。他們的聲譽標準不以世俗為類。君子重“譽”以道德為內(nèi)核,以率性為要求,小人重“譽”以權勢為內(nèi)核,以名義為標榜。所謂“君子以道德輕重人,小人以勢力輕重人”(《古今藥言·憧然錄》)。那么,君子所重之“譽”的這個道德內(nèi)核和率性要求究竟為何物呢?它與小人所重之“譽”之間最為深層的差別究竟是什么呢?為了回答這兩個問題就要探討一下中國文化的道學文化。
儒家“道學”之名起于兩宋,其本意為堯舜、文武、周公和孔孟之道。如較早使用“道學”一詞的王開祖(1035—1068)有言曰:“由孟子以來,道學不明,我欲述堯、舜之道,論文、武之治,杜淫邪之路,辟皇極之門?!币灾^“道學”就是以“性與天道”為對象的學說體系?!靶缘乐畬W”為其核心要義。《中庸》有言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彼^“性”就是“天命”,所謂“道”就是率性,所謂“教”就是修率性之道。這就以簡明的話語闡明了“天命、性、道、教”之間的關系,構筑了道學的基本含義。
《中庸》有言:“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边@段話闡明了率性的這個“道”具有“不可離”以及“不睹不聞”的“隱微”特點。那么,這種既不可離而又隱微的“道”究竟是什么呢?
“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可見,所謂的“率性之道”就是“中和”之道,而修道就是修“致中和”的功夫。用簡單易懂的話來表述,這個“中”就是具有隱微特征的那個道體,她看不見、摸不著、聞不到(不睹不聞的隱微特性),但卻又遍滿虛空,充塞宇宙(因而不可離,因而君子要行戒懼慎獨之事)?!爸小弊鳛闊o處不在、無時不有而又不可見、不可聞的天下之大本大源究竟為何?
宋明理學家對此有經(jīng)典的解讀。程頤言“不偏之謂中”。朱熹曰:“中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焙螢椴黄??何為不倚?何為無過無不及?這究竟是一種什么狀態(tài)呢?大家都知道,萬物無不有“對”。有上就有下,有前就有后,有我就有人,等等。那么,“中”就是不偏于上也不偏于下、不偏于左也不偏于右、不偏于我也不偏于人的一種狀態(tài)。只有不偏才能包容一切,從而利于一切(既利于上也利于下等)。這樣才能見“道”。
上下、左右、人我無偏,因而利于一切,因而“道并行而不相悖,萬物并育而不相害”,從而形成世間萬物“各正性命”“各得其所”的狀態(tài)。
總而言之,道學是理解君子聲譽標準的根本依據(jù),構成中國傳統(tǒng)聲譽、信譽、名節(jié)文化的內(nèi)核與靈魂。梓譽蔡氏“譽重”文化作為一個典型縮影則用生動的實踐詮釋著中國傳統(tǒng)聲譽、名譽和名節(jié)文化的這一本質(zhì)特征。
四
“譽”不是為了“聲譽”而聲譽,不是追名逐利式的沽名釣譽。對于這樣的“譽”,梓譽蔡氏的基本態(tài)度是極力摒棄的。他們甚至可以為了“理”,為了“道”而淡泊名利,甚至會以身殉道。
梓譽蔡氏“譽重”文化作為中華信譽文化的一個典型縮影,它啟示我們:君子所重之“譽”無他,就是對“理”、對“道”的拳拳服膺,內(nèi)修外踐,做“親民”的功業(yè)而自然獲得的一種榮耀。這種榮耀的“外顯”以“理”“道”為宗,而“理”“道”在心性上則以“誠”為體,所謂“誠者天之道也”。所以這種因踐行“道”而來的榮耀在本質(zhì)上就是“誠”之外化。誠,即“坦誠”,坦誠意味著對一切敞開,接受一切、容納一切。這就沒有偽。無偽自然無偏。無偏而“中”,也就契入了“道”和“理”的境界。梓譽蔡氏“譽重”之“譽”就是通過體認、傳播、踐行這種一覽無余的坦誠之“道”、之“理”而自然獲得的一種榮耀。
現(xiàn)代社會是以市場經(jīng)濟為基礎的高度分化的陌生人社會。
首先是市場的普遍化。市場的普遍化意味著一切皆可標價,生活就是生意。生意場就是名利場,追名逐利、沽名釣譽滲入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之中。在這樣一個高度名利場化的時代,人們的名譽之重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近乎利益化的趨勢。有的為了出名不惜一切代價,不管令名、惡名,只要出名就是好名。那些已有“令名”而又害怕臭名遠揚者,為了保持聲譽也是極力包裝、兜售,各種遮丑,各種表演。
其次是在普遍市場化基礎上,人員流動頻繁,宗族等傳統(tǒng)社會結構解體,社會高度分化,熟人社會不再。人與人之間或者是根本不相識的純粹陌生人,比如在網(wǎng)絡空間,我們根本不在乎購買產(chǎn)品的客戶究竟是誰。傳統(tǒng)社會以宗法、宗族為紐帶,以親朋鄰居為主體,其所依托的是相互之間的熟識,大家知根知底,如若丟了信譽就會失去立足之地。而在現(xiàn)代陌生人社會之中,人們失去了傳統(tǒng)熟人之間的制約,丟棄信譽和臉面有時不僅不會影響生存,反而可能在短期內(nèi)因此獲益。
梓譽蔡氏“譽重”文化啟示我們,作為中華傳統(tǒng)美德的“譽”有其內(nèi)在的“根據(jù)”。這根據(jù)就是“道”或“理”,凡是違反“道”“理”的事情即使可以獲得一種影響力,一種“好名聲”也是決計不為的。其所求(也是一種淡泊名利的求而無求)之“譽”也必然是因尊道、循理而獲得的好名聲。因而,并非所有的“譽”都是值得提倡的。那種沽名釣譽、以信譽為名利的行為就與中華傳統(tǒng)聲譽、信譽文化的根本要求相背離。而要在“名利場化”、陌生人社會為背景的現(xiàn)代社會構建起信譽,其一是要以法治與外在信用體系的組合手段來對治陌生人之間天然缺乏信任和榮譽感的問題。其二就是在現(xiàn)代社會采取教育、宣傳等立體化、系統(tǒng)化的傳播手段,利用現(xiàn)代人受教育程度高的優(yōu)勢,將傳統(tǒng)信譽的精華熔鑄到現(xiàn)代人的思想之中,從而為信譽社會建設提供內(nèi)在精神堤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