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瑞平
中日韓合作于1999 年啟動,之后在波動中不斷推進,到2012 年5 月中國主辦領導人會議時達至高峰,主要標志是正式簽署了中日韓投資協定,正式啟動了中日韓自貿區(qū)談判。但好景不長,很快受到中日、韓日“島爭”沖擊,陷入停滯甚至出現倒退,其主要標志是中日韓領導人會議兩次(2013—2014 年和2016—2017 年)被中斷,直到2019 年底中國在成都主辦領導人會議,才推動中日韓合作重回正常軌道。但到2020 年,又受到新冠肺炎疫情的嚴重沖擊,先是習近平主席已商定的訪日和擬議中的訪韓被迫中斷,后是好不容易才重回正常軌道的中日韓領導人會議又被迫延遲,何時能夠恢復,迄今尚不得而知,生出多方面的變數或不確定性。更加重要的是,圍繞中日韓合作的內外局勢,也正在并將繼續(xù)發(fā)生重大變化,包括日韓兩國政權更迭和對外戰(zhàn)略調整,以及疫情蔓延、俄烏沖突導致世界大變局加速演進等。
在中日韓合作與世界大變局之間,形成密切關聯和高度互動關系:世界大變局的每一重大變化,無不存現著中日韓合作的濃重身影;中日韓合作的每一重大進展,無不植根于世界大變局的深厚環(huán)境與土壤。一方面,中日韓同為G20 成員,分別為全球第二、第三和第十大經濟體,三國合在一起,要占到全球經濟總量的四分之一,已經超過美國,更是遠超歐盟,成為全球格局中越來越重要的一極。2021 年,中日韓在全球經濟總量中的占比高達25.1%,已超過美國的24.2%,更遠超歐盟的18.0%。[1]中日韓合作態(tài)勢如何,可從多層面直接影響到世界大變局的所有重大變化趨向;另一方面,中日韓合作的每一重大進展或嚴重倒退,又都是在世界大變局中形成和實現的,在很大程度上是世界大變局在東北亞的直接體現。世界大變局展現的所有重大趨向,尤其是遭遇的重大波動,都會對中日韓合作產生強烈影響。本文即擬從新興市場整體崛起、大國實力對比調整、世界經濟中心轉移和全球治理體系變革等四大層面,對中日韓合作與世界大變局之間的互動關系進行初步探討,膚淺甚至謬誤之處,懇請學界同人批評指正。
一大批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整體快速崛起,構成世界百年大變局的重要變化趨向。中日韓合作與世界大變局之間的互動關系,也首先體現在這一重大變化趨向之中。
眾所周知,關于世界正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這一重要戰(zhàn)略判斷,是習近平總書記于2017 年底首次提出的。而作為這一重要戰(zhàn)略判斷的形成依據或主要表現,總書記首先列出的就是“新世紀以來一大批新興市場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快速發(fā)展”。[2]中國國務院新聞辦發(fā)布的《新時代的中國與世界》更是明確指出:“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最大變化,就是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市場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群體性崛起,從根本上改變了國際力量對比。”[3]學界則將這一重要變化趨向,簡要而形象地描繪為“東升西降”,得到廣泛認同。關于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整體快速崛起的基本態(tài)勢,可從其在全球經濟總量中所占比重的快速攀升得到明證。若按購買力平價(PPP)來測算,這一占比在2000 年僅為43.3%,到2008 年即攀升至51.2%,首次超過發(fā)達國家,2020 年更攀升至57.6%,而發(fā)達國家所占比重,則由2000 年的56.7%降至2020 年的42.4%。若按名義匯率來測算,這一占比在2000 年僅為20.9%,到2020 年已攀升至40.4%,20 年間幾乎翻了一番。而在全球經濟增量中,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所占的比重,即其對全球經濟增長的貢獻,同期也由30%上下攀升至60%左右,同樣翻了一番。①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經濟展望》數據庫2021 年10 月[EB/OL].[2022-04-16].https://www.imf.org/en/Publications/WEO/weo-database/2021/October.目前仍在全球蔓延的新冠肺炎疫情,在整體加速世界大變局的同時,也在很大程度上進一步強化了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整體崛起的勢頭。主要依據是在2020 年疫情導致的全球經濟嚴重衰退中,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整體上相對較輕,2020 年全球經濟增長率為-3.1%,其中發(fā)達國家為-4.5%,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為-2.1%,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要比全球平均和發(fā)達國家分別少下降1 個和2.4個百分點;而在2021 年全球經濟反彈中,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整體上回升更勁,2021 年全球經濟增長率為5.9%,其中發(fā)達國家為5.2%,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為6.4%,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分別要比全球平均和發(fā)達國家多增長0.5 個和1.2個百分點。[4]這種“衰退更輕,回升更勁”的總體態(tài)勢,顯然進一步提升了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在全球經濟總量和增量中所占的比重和地位。
在上述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整體快速崛起的歷史進程中,中日韓三國發(fā)揮了重要的引領作用,各自都在其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占據有重要地位,做出了重要貢獻。首先,中國是全球第一大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的整體快速崛起,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中國來引領和帶動的。如從2000 年到2020 年,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在全球經濟總量當中所占的比重,由20.9%提升至40.4%,20 年間提升了19.5 個百分點,其中有14 個百分點是由中國貢獻的,貢獻率高達71.8%。②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經濟展望》數據庫2021 年10 月[EB/OL].[2022-04-16].https://www.imf.org/en/Publications/WEO/weo-database/2021/October.同時,中國還通過為其他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提供市場、資金和技術等途徑,對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的整體快速崛起,發(fā)揮了多層面的支撐和引領作用。目前中國已成為越來越多以及絕大部分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的第一大出口市場。伴隨高質量共建“一帶一路”的全面推進,中國對“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經濟帶動和支撐作用,正在得到進一步提升。其次,日本雖是東亞地區(qū)第一個發(fā)達國家,但其長期作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2010 年前),對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的整體快速崛起,同樣發(fā)揮了重要的引領和推動作用。尤其是在東亞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經濟體的快速崛起過程中,更依托其主導的“雁型模式”,通過提供發(fā)展援助、資金技術、機械設備和出口市場等途徑,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帶動、引領和示范作用。如在1980 年,在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泰國、菲律賓即所謂“亞洲四小虎”的出口結構中,對日出口占比高達34.5%,遠高于同期對美出口占比18.7%。上述中國在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整體快速崛起過程中發(fā)揮的引領作用,也與日本有著密切關系。尤其是在20 世紀80 年代中國改革開放初期,曾一度形成“改革學日本,開放對日本”的基本格局,更能充分體現日本對中國經濟快速崛起重要作用。如在1985年,對日貿易在中國外貿結構中所占的比重,曾一度高達28.5%。[5]再次,韓國與中國臺灣、中國香港、新加坡共同被稱之為“亞洲四小龍”,曾被國際社會公認為全球第一批“新興工業(yè)化經濟體”,對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整體快速崛起,發(fā)揮了重要的引領和示范作用。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中日韓三國在加強相互合作的基礎上,共同對東亞經濟快速增長與全面合作,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推動和支撐作用,而東亞始終處于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整體崛起的前沿地帶和核心地區(qū)。如在2022 年初正式生效的RCEP(區(qū)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經濟格局中,中日韓三國要占到15 國經濟總量的82.7%(2020 年)。①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經濟展望》數據庫2021 年10 月[EB/OL].[2022-04-17].https://www.imf.org/en/Publications/WEO/weo-database/2021/October.
另一方面,作為世界百年大變局的重要變化趨向,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的整體快速崛起,也為中日韓合作順利展開與全面推進提供了全新機遇。一方面,作為全球第一大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中國經濟快速崛起為中日韓合作奠定了堅實基礎。尤其是中國在日韓對外經貿格局中比重和地位快速攀升,中日韓之間經濟相互依存程度不斷提高,更成為中日韓三國加強合作的強大動力和堅固支撐。如中國在日本出口格局中所占比重(即日本對華出口依存度),在1990 年僅為2.1%,2000 年提升至6.3%,2010 年再提升至19.4%,2020 年更提升至22.0%,中國已取代美國成為日本第一大出口對象國,日本作為東亞出口主導型經濟模式的典型代表,對中國經濟依賴程度得到快速提升。[6]中國在韓國對外經貿布局中的比重和地位提升更快,其對華出口依存度更高。1990 年,韓國對華出口依存度也僅為2.1%,2000年即提升至10.7%,2010 年再提升至25.1%,2020年更高達25.9%。②依據 UN Comtrade Database 數據計算。此外,在中國經濟持續(xù)快速增長的背景下,日韓企業(yè)通過對華投資獲得巨額利潤,也成為中日韓三國加強合作的強大動力。另一方面,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整體快速崛起,在全球經濟格局中比重和地位快速攀升,也為中日韓開展“中日韓+X”(即“3+X”)合作提供了巨大空間和全新機遇。尤其是在疫情暴發(fā)前的2019 年8 月21 日,中日韓三國已經共同發(fā)布了《“中日韓+X”合作概念文件》,同年12 月24 日,中日韓領導人會議又就“3+X”合作的定位、路徑和舉措等進一步達成了共識。中日韓“3+X”合作的“X”,主要是指作為“第四方”的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尤其是亞洲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疫情進一步加速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的整體崛起,勢必為中日韓圍繞“3+X”開展合作提供新的機遇和空間。而在這方面更加長遠的基礎是,伴隨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的快速崛起,中日韓三國都已將其視為對外經貿布局的優(yōu)先地域和主要方向。
迄今為止的世界,始終是由少數大國主導的世界。大國實力對比關系的快速調整,也構成世界百年大變局的重要變化趨向。中日韓合作與世界大變局之間的互動關系,更充分體現在大國實力對比關系的快速調整之中。
作為世界大變局的重要變化趨向,大國實力對比關系的快速調整,還與上述新興市場群體快速崛起有著直接關系。中國是全球第一大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上述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的快速崛起,也集中體現在中國經濟的持續(xù)高速增長及其國際地位的快速提升上;而美國是全球第一大發(fā)達國家,發(fā)達國家在全球經濟政治格局中地位的相對下降,也在很大程度上集中體現為美國在全球經濟政治格局中的地位相對下降。由此導致的直接結果,是中美兩國實力對比關系的快速調整,成為大國實力對比關系快速調整的集中體現。實際上,中美分別作為全球第二和第一大經濟體,在由約200 個經濟體構成的全球經濟格局中,始終占據舉足輕重地位,且這一地位在總體上還呈持續(xù)攀升之勢。
如圖1 所示,在1990 年,中美兩國合在一起,占到全球經濟總量的26.9%,到2000 年這一比重即攀升至33.7%,之后在波動中進一步攀升,到2020 年更達到42.1%。而在這30 年間,兩國各自在全球經濟總量中的占比變化,卻顯現完全不同的態(tài)勢。其中,中國占比始終呈快速攀升之勢,尤其是步入21 世紀之后。在1990 年,中國在全球GDP 總量中的占比只有1.7%,2000 年攀升至3.5%,2010 年更攀升至9.1%,首次超過日本成為僅次于美國的全球第二大經濟體,2020 年更高達17.5%。而美國占比卻波動不定,步入21世紀后總體顯現不斷下降之勢。在1990 年,美國在全球GDP 總量中的占比為25.2%,2000 年提升至30.2%,之后開始顯著下降,到2020 年已降至24.6%。本世紀頭20 年,在中國全球占比提升14 個百分點的同時,美國占比卻下降了5.6 個百分點。結果必然是中美實力對比關系的快速調整,中國相對于美國經濟實力的比重快速提升。直到2000 年,中國相對于美國經濟總量的比重僅為11.6%,2010 年提升至40.1%,2020 年更攀升至71.1%。伴隨中國經濟實力不斷增強,與美國的實力差距快速縮小,甚至在許多重要層面中國的實力和國際影響力還要超過美國,引發(fā)了美國的戰(zhàn)略疑慮,開始增大對中國的遏制和打壓力度,從奧巴馬“重返亞太”,到特朗普發(fā)起對華貿易戰(zhàn)、科技戰(zhàn),并主導其盟友與中國經濟強行“脫鉤”,尤其是全力推進“印太戰(zhàn)略”,再到現任的拜登政府進一步將中國定位為首要戰(zhàn)略競爭對手,通過各個戰(zhàn)略框架強拉其盟友對中國進行戰(zhàn)略圍堵,導致中美戰(zhàn)略沖突愈演愈烈,中美關系惡化到1972 年尼克松訪華以來半個世紀最壞的狀態(tài)。目前美國對中國戰(zhàn)略圍堵,主要通過可概括為“2”“3”“4”“5”的四大框架來實現。所謂“2”,是指充分利用“美日”“美韓”等雙邊軍事同盟;所謂“3”,是指近前啟動的美英澳三國同盟,即所謂“AUKUS”;所謂“4”,是指由美日印澳構成四國聯盟;所謂“5”,是指由美英加澳新五國組成的“五眼聯盟”。此外,美國還力圖將其主導的北約亞太化,將其進一步打造成為圍堵中國的更具全球性的戰(zhàn)略框架。近前(2022 年4 月6 日)在布魯塞爾舉行的北約外長會,一再渲染所謂中國對全球安全和民主的“系統(tǒng)性挑戰(zhàn)”,并拉日本、韓國、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四個亞太國家外長參會,即是明證。
圖1 用設備中美全球GDP 占比變化(1990—2020 年)
大國實力對比關系的快速調整,及其引發(fā)的中美戰(zhàn)略沖突愈演愈烈,美國不斷強化對中國的戰(zhàn)略打壓和全面遏制,也從多層面對中日韓合作產生了嚴重沖擊和強烈影響。其中,最值得關注的,是由此導致的“二元結構”對中日韓合作產生的嚴重困擾。這與中美實力對比關系的快速調整,及其引發(fā)的東亞地緣格局的快速變化直接相關。東亞傳統(tǒng)的地緣格局,是典型的“一元結構”,無論在政治安全層面,還是在經濟貿易層面,都高度依賴美國或被美國高度全面控制。
在政治安全層面,美國對東亞的高度控制眾所周知,如前文剛剛涉及的“2、3、4、5”框架,無須贅述。而在經濟貿易層面,在戰(zhàn)后東亞出口導向型經濟起飛和高速發(fā)展過程中,長期延續(xù)著“經濟增長靠出口,出口擴大靠美國”的突出特點。具體表現為,在很長歷史時期,絕大部分東亞經濟體都以美國為第一大出口對象國,對美出口在出口格局中占比極高,包括中國大陸在內。如在1990 年東亞10 大經濟體①中國、日本、“亞洲四小龍”(中國香港、中國臺灣、韓國、新加坡)、“亞洲四小虎”(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泰國、菲律賓)。的出口總量(7067.2 億美元)中,對美出口(1851.5 億美元)所占比重高達26.1%,而對日出口(605 億美元)和對華出口(290.6 億美元)占比分別僅為8.6%和4.1%。但伴隨中國經濟實力的快速增強和國際地位的快速提升,推動東亞地緣格局發(fā)生重大變化,開始由“一元結構”向“二元結構”快速轉化。其突出特征是在政治安全層面,美國依然對東亞高度控制,甚至控制程度進一步強化的同時,而在經濟貿易層面,卻越來越從對美依賴轉向對華依賴,從而形成“政治安全依賴美國,經濟貿易依賴中國”的“二元結構”。主要表現是依然保持出口導向型經濟發(fā)展模式的東亞經濟體,對華出口占比快速提升,對美出口占比相應下降,以致中國取代美國成為越來越多從而絕大部分東亞經濟體的第一大出口對象國,越來越形成“經濟增長靠出口,出口擴大靠中國”的全新特點。先看日本,直到2000 年,其對華出口占比仍僅為6.3%,遠遠低于對美出口占比30.1%。而到2009 年,對華出口占比提升至18.9%,而對美出口占比卻下降至16.4%,中國首次超過美國成為日本第一大出口對象國。之后對華和對美出口互有升降,到2020 年對華出口占比高達22.0%,對美出口占比僅為18.5%。[7]再看韓國,直到2000年,其對美出口占比仍高達21.9%,對華出口占比只有10.7%,2003 年中國首次超過美國成為韓國第一大出口對象國,2019 年對華出口占比高達25.1%,對美出口占比只有13.5%。東盟也同樣如此,如在2000 年,東盟10 國出口總額中對華出口僅占3.8%,遠低于對美出口占比19.0%,到2010 年,中國即取代美國成為東盟第一大出口對象國,2019 年對華出口占比已升至13.9%,而對美出口占比卻降至12.3%。[8]
這種“政治安全依賴美國,經濟貿易依賴中國”的“二元結構”,在上述中美戰(zhàn)略沖突愈演愈烈的背景下,對中日韓合作造成嚴重沖擊和巨大障礙。對與美國有軍事同盟關系的日韓尤其是日本而言,在美國的要求甚至逼迫下,不得不追隨美國從政治安全層面對中國進行圍堵和遏制,這成為目前損害中日韓合作順利進展的最大障礙;但在經濟貿易層面,又高度依賴中國,從對華貿易投資關系中獲得巨大經濟利益,從而在日韓兩國的對華戰(zhàn)略層面形成嚴重的“二元困境”:出于政治安全考量,不得不臣服于美國,很難一心一意與中國一道推進合作;基于經濟貿易利益,又不想完全被美國所左右,需要與中國盡心盡力開展合作。從歷史經驗看,2011 年前后美國“重返亞太”,全球戰(zhàn)略重心轉向遏制中國,成為中日韓合作進程中的標志性事件:在此之前,中日韓合作主要在經濟互利的促動下順利進展,直至2012年5 月達至高峰,正式簽署中日韓投資協定,正式啟動中日韓自貿談判;在此之后,中日韓合作主要受到日韓追隨美國遏制中國的直接影響,以致合作對中日和中韓關系造成嚴重沖擊和損害,中日韓也越來越陷于停滯不前的狀態(tài)。而目前日韓兩國政壇變化導致對外戰(zhàn)略更加“親美”,在美國進一步強化對華競爭與遏制戰(zhàn)略的背景下,越來越成為中日韓合作面臨的最大障礙。
從大國實力對比快速調整層面觀察中日韓合作與世界大變局之間的互動關系,在必須重視上述中美實力對比關系的快速調整的同時,還必須關注中日韓自身作為世界大國相互之間的實力對比與相對地位變化,后者同樣對中日韓合作有著重大影響。作為世界大國,上述中美實力對比關系的變化已足夠強烈,但美國始終保持著世界第一大經濟體的地位,中國只是在快速追趕從而快速縮小與美國的實力差距,迄今也不過是剛剛達到美國經濟總量的四分之三左右,與美國仍有很大差距。但在同樣作為世界主要經濟體的中日韓相互之間,尤其是在中日兩國之間,實力對比關系的變化則要比中美之間強烈得多。
如圖2 所示,直到1990 年,中國仍僅相當于日本經濟總量的約1/8(12.4%),到2000 年也只有1/4(24.3%),而到2010 年即已超過日本并取而代之躍居僅次于美國的世界第二大經濟體,達到日本經濟總量的1.05 倍,之后進一步把日本落得越來越遠,2020 年更達到日本經濟總量的2.9倍。不僅如此,中日經濟實力對比關系的快速變化,還體現在貿易實力或競爭力、引進外資與對外投資規(guī)模、金融實力與外匯儲備以及世界大企業(yè)排位等眾多層面。如2020 年中國對外貨物貿額易高達43660.3 億美元,繼續(xù)位列世界第一,相當于日本12067.8 億美元的3.6 倍。[9]在中韓之間,實力對比關系變化雖不如中日之間那么強烈,但也頗值關注。如圖2 所示,中國相當于韓國經濟總量的倍數,1990 年僅為1.4 倍,2000 年即攀升至2.1 倍,2010 年再攀升至5.3 倍,2020 年更高達9.1 倍,2021 年為9.7 倍,據IMF 最新預測,2022 年將達到11 倍。[10]
圖2 中日韓經濟實力對比關系變化(1990—2020 年)
中日韓三國是一衣帶水的東亞近鄰,三方合作占據天然地理之便,還分列全球第二、第三和第十大經濟體,且都以崇尚對外開放或以外向型發(fā)展模式著稱,經濟相互依存關系自然呈現不斷強化之勢。這始終構成中日韓合作展開和推進的堅實基礎和強勁動力。但伴隨上述實力對比關系的顯著變化,經濟相互依存關系在強度不斷提升的同時,相對地位或相互依存位勢卻在發(fā)生顯著變化,甚至根本轉變。其基本態(tài)勢和總體特征,是中國對日韓的經濟依賴程度不斷下降,而日韓對中國的經濟依賴程度快速提升。這在中日貿易關系層面體現得尤為明顯。如圖3 所示,對日貿易在中國對外貿易總額中的占比,在1980 年高達25.4%,1985 年更高達28.5%,之后不斷下降,到2020 年已驟降至6.5%,比1985 年的高點下降22 個百分點。而對華貿易在日本對外貿易總額中的占比,在1980 年只有3.7%,之后雖有波動,但到1990 年代后開始呈直線上升之勢,1990 年為3.1%,到2020 年驟升至23.5%,比1990 年的低點上升了20.4 個百分點。中韓經濟相互依存關系也大致顯現同一態(tài)勢。這一相對依存位勢的顯著變化,是上述實力對比關系快速調整的直接結果,并與后者一道,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相互依存關系加深對中日韓合作的基礎和推動作用,成為損害中日韓合作的重要障礙。主要原因是其在很大程度上直接導致了政治互信與經濟互利的嚴重背離。
圖3 中日貿易相互依存關系變化
政治互利與經濟互信是中日韓合作的兩大支柱或兩只輪子,缺一不可。其中,經濟互利是中日韓合作的基礎和“壓艙石”。雖然如上所述中日韓三國經濟相互依存的位勢的確發(fā)生了顯著變化,但相互依存關系的不斷強化卻是不爭的事實。尤其是日韓對中國的經濟依賴程度,還呈快速提升之勢。這意味著日韓在發(fā)展對華關系、推進中日韓合作過程中,獲得了越來越豐厚的經濟利益,搭了中國經濟持續(xù)高速增長的快車或“便車”。如從1980 年到2020 年,日本對華出口由51.09 億美元猛增至1405.44 億美元,40 年間增長了26.5倍。對華出口在日本出口總額中的占比,同期則由3.9%攀升至22.0%,40 年間提升了18.1 個百分點。[11]從1990 年到2020 年,韓國對華出口由13.7 億美元猛增至1325.6 億美元,30 年間更增長了95.8 倍。對華出口在韓國出口總額中的占比,同期則由2.1%攀升至25.9%,30 年間提升了23.8個百分點。①依據 UN Comtrade Database 數據計算。當然,通過加強三方合作,發(fā)展對日韓經貿關系,中國也獲得了多層面的經濟利益,中日韓三方加強經貿合作從來都是互利的。但問題是,經濟互利并未能促成三方相互之間相應的政治互信,尤其是從中國經濟快速崛起中獲得巨大經濟利益的日韓,并未促成其對中國相應的政治安全信任。而眾所周知,政治互信嚴重不足,安全沖突長期困擾,恰恰是損害和妨礙中日韓合作的最大問題。從大國實力對比關系快速調整層面看,導致這一問題的深層背景,除了上述中美實力對比關系快速變化、美國增大對華遏制力度,造成中日韓合作面臨嚴重的“二元困境”之外,中日韓自身相互之間實力對比關系顯著調整、相互依存位勢的深刻變化,也是其深刻原因,尤其是在中日之間。
一般認為,導致中日之間政治互信不足的主要原因,包括歷史問題、領土爭端、意識形態(tài)對立、政治制度差異等。但所有這些問題,都是半個世紀前就已存在,且始終未有根本變化的老問題,為何這些問題在半個世紀前并未妨礙兩國恢復邦交正常化,也未阻止20 世紀80 年代形成中日友好“蜜月期”,而只是到后來尤其是目前才導致中日政治互信缺失問題越來越嚴重?根源顯然在于,中日實力對比關系和相互依存位勢的顯著變化,徹底改變了中日邦交正常化開啟半個世紀發(fā)展進程的歷史原點和客觀基礎。伴隨中國經濟實力與綜合國力的快速增強,兩國之間始終存在的歷史問題、領土爭端、意識形態(tài)對立、政治制度差異,在日本方面都被作為所謂“中國崛起的挑戰(zhàn)”而越來越凸顯出來,從而對雙方政治互信造成越來越嚴重的損害。當中國積貧積弱、日本國強民富之時,強勢的日本認為可以把這些問題控制在戰(zhàn)略上對己有利的方向上,而當中國快速崛起、日本走向衰落之時,弱勢的日本又越來越認定這些問題將成為戰(zhàn)略上對己不利的“挑戰(zhàn)”或“威脅”了。這應該就是在半個世紀的中日關系發(fā)展中,歷史問題、領土爭端、意識形態(tài)對立、政治制度差異始終未見根本變化,而越到后來各種版本的“中國威脅論”在日本廣泛流行、愈演愈烈,對政治互信造成越來越嚴重損害的深層背景和主要根源。[12]
全球地緣經濟布局發(fā)生重大調整,世界經濟中心不斷向東亞轉移,也是世界大變局的重要變化趨向。中日韓合作與世界大變局之間的互動關系,也充分體現在世界經濟中心快速向東亞轉移層面。
在近現代世界經濟形成與發(fā)展過程中,先是以英國為中心的西歐,從而歐洲地區(qū)位居前列,后是以美國為中心的北美地區(qū)后來居上,從而使歐美(西方)長期在世界經濟地緣布局中占據中心地位。但到20 世紀50 年代,日本經濟顯現高速增長勢頭并將其延續(xù)了20 年之久,20 世紀60 年代“亞洲四小龍”隨之起飛,20 世紀70年代“亞洲四小虎”緊隨其后,80 年代中國大陸改革開放推動經濟快速增長,90 年代越老柬緬逐步跟進,從而形成東亞經濟整體快速崛起的強勁勢頭。世界銀行在1993 年曾專門發(fā)布報告,將其稱之為“東亞奇跡”。伴隨東亞地區(qū)經濟整體快速崛起,其在世界經濟地緣布局中的比重和地位快速提升,從而越來越成為世界經濟的中心和重心。世界經濟中心快速向東亞轉移,遂成世界百年大變局的重要變化趨向。如圖4 所示,到2000 年,RCEP 東亞15 國在全球經濟總量中所占比重已提升至23.1%,2020 年更提升至30.7%,已經高于美加墨等北美三國所占比重(27.7%),更明顯高于歐盟所占比重(17.9%,加上剛剛脫歐的英國也僅占21.1%)。顯而易見,東亞已成為名副其實的三大世界經濟中心之一,而這三大中心合在一起,到2020 年已占全球經濟總量的約79.5%。從增量看,東亞作為世界經濟中心的地位更加明顯,近年東亞地區(qū)對全球經濟增長的貢獻,始終維持在40%左右,其中中國一國即占到30%。
圖4 世界三大區(qū)域組織全球GDP 對比變化
中日韓均是東亞大國,在RCEP15 個成員中經濟總量分列前三位,在東亞經濟整體快速崛起,從而推動世界經濟中心向東亞轉移的歷史進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占據重要地位,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以致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認為,中日韓三國共同引領了東亞經濟的整體快速崛起。首先,中日韓三國在東亞經濟總體格局中始終占據舉足輕重地位,三國經濟發(fā)展態(tài)勢如何,直接影響乃至決定著東亞經濟總體走勢。如在2000、2005、2010、2015和2020 年等五個年份,中日韓三國合在一起,分別要占到RCEP15 個東亞成員經濟總量的89.0%、84.8%、82.8%、85.1%和82.2%。①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經濟展望》2022 年4 月[EB/OL].[2022-04-20].https://www.imf.org/en/Publications/WEO/weo-database/2022/April.其次,中日韓三國共同為東亞地區(qū)創(chuàng)造了“非西方式”崛起道路的成功典范,為其他東亞經濟體順利走上經濟起飛與高速增長道路提供了成功經驗。東亞絕大部分經濟體在歷史上雖然遭受過西方殖民侵略,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受到過西方文化的影響,但始終沒有根本改變社會文化傳統(tǒng)的地區(qū)特性,包括儒家文化、佛教文化、伊斯蘭文化的深遠影響。如何在非西方文化和社會秩序的背景下,實現經濟起飛與現代化,開始主要是日本創(chuàng)造了經濟高速增長的“日本奇跡”,緊隨其后的主要是韓國創(chuàng)造了經濟起飛與現代化的“漢江奇跡”,目前主要是中國開拓了影響深遠的“中國道路”,為東亞地區(qū)整體快速崛起提供了舉足輕重的榜樣和示范效應。再次,東亞經濟發(fā)展具有典型的外需/出口主導型特點,而中日韓三國為其提供了越來越重要的出口市場。如在2010、2015 和2020 年,對中日兩國的出口額在東盟出口總額中所占的比重,分別高達22.0%、21.8%和23.3%,明顯高于對美出口占比9.7%、11.2%和15.7%。[13]在此方面尤其重要的是,具有14 億人口、包括已有4 億中等收入群體的中國,正在積極推進貿易戰(zhàn)略向擴大進口轉變,更將為東亞各經濟體以擴大對華出口來進一步推進經濟增長,進一步搭乘中國經濟高速增長的快車或“便車”,發(fā)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最后,中日韓三國對東亞直接投資越來越成為東亞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最新動向是中國越來越成為全球最重要對外直接投資大國,而東亞也越來越成為中國最重要的對外直接投資目的地。2019年中國對外直接投資的80.9%都流向了亞洲,高達1108.4 億美元。[14]日本則很早即已開始對東亞大規(guī)模投資,20 世紀80 年代中期日元快速升值后,步伐進一步加快。2010 年至2020 年,日本對中國香港、中國臺灣、韓國、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泰國、菲律賓和越南等九個東亞經濟體的直接投資年末余額,由1314.3 億美元猛增至3719.1 億美元,10 年間增長達1.83 倍。[15]
作為世界大變局的重要變化趨向,世界經濟中心向東亞的快速轉移,也為地處其中的中日韓合作提供了有利的外部環(huán)境和強勁的發(fā)展動力。首先,伴隨世界經濟中心向東亞的快速轉移,東亞在中日韓三國對外經貿布局中的地位快速提升,而基于三國在東亞經濟格局中的重要地位,在任何一國的對外經貿布局中,其他兩國自然成為其對東亞經貿布局的重中之重,從而全面強化了三國之間的經濟相互依存,為啟動和推進三國合作奠定了堅實基礎,提供了強力支撐。這在日韓兩國的對外經貿布局中更加明顯。如日本對中韓兩國出口在日本出口總額所占的比重,在1990 年只有8.2%,到2000 年也僅有12.8%,之后快速提升,到2020 年已提升至29.1%,30 年間提升了20.9 個百分點。[16]韓國對中日兩國出口在韓國出口總額中所占的比重,在1990年只有21.5%,到2020 年也快速提升至30.8%,30年間提升了9.3 個百分點。①依據 UN Comtrade Database 數據計算。其次,伴隨世界經濟中心向東亞的快速轉移,東亞各個框架下的區(qū)域合作全面展開、快速推進,為中日韓合作提供了良好氛圍和重要平臺。一個非常明顯的例證是,1997 年底啟動的東盟+中日韓(即“10+3”,當時東盟為9個國家,柬埔寨加入后變?yōu)楝F在的10 國),直接為中日韓合作的啟動和發(fā)展,提供了重要契機和良好平臺。從歷史演進看,1999 年,借共同受邀出席在馬尼拉舉行的第三次“10+3”領導人會議之便,中日韓三國領導人首次實現了開創(chuàng)歷史的三方會晤,中日韓合作由此得以啟動。此后直到2008 年,一年一度的中日韓領導人會議,都是在“10+3”框架內召開的。再次,從另一方面看,中日韓三國作為東亞前三大經濟體,在東亞地區(qū)格局中地位舉足輕重,為東亞地區(qū)的整體發(fā)展與合作,承擔著不可或缺、不能推卸的重任,為此也必須加強相互之間的協調與互動,這也成為中日韓合作的主要內容甚至主要動力。在最近一次(2019 年12 月)中日韓領導人會議上,李克強總理在講話中明確指出:“中日韓作為東亞經濟的中堅力量和區(qū)域合作的主要推動力量,應進一步加強緊密合作,發(fā)揚同舟共濟精神,在保持各自發(fā)展上升勢頭的同時,堅定支持多邊主義和自由貿易,繼續(xù)推進區(qū)域經濟一體化進程?!餐I區(qū)域合作。中日韓總人口16億、占東亞70%,經濟總量近21 萬億美元、占東亞近90%,應擔負起帶動地區(qū)共同發(fā)展繁榮的重任。三國要加強在東盟與中日韓、東亞峰會、東盟地區(qū)論壇和湄公河次區(qū)域合作中的協調配合,引領區(qū)域合作聚焦東亞、聚焦發(fā)展,維護和完善東亞現有區(qū)域合作架構,使之更符合地區(qū)國家需要?!盵17]最后,也是最重要的,“3+X”框架越來越成為中日韓合作的重要領域和優(yōu)先方向,而世界經濟中心向東亞快速轉移,東亞有關經濟體作為“3+X”框架下的“X”,分量越來越重,地位越來越高,從而為“3+X”框架下的中日韓合作提供了越來越厚實的基礎,越來越廣闊的平臺。2018 年5 月,李克強總理出席第七次中日韓領導人會議,建議啟動“3+X”合作模式,得到日韓兩國領導人支持和響應。2019年8 月,中日韓三國外長會議正式簽署了《“中日韓+X”合作概念文件》,明確指出:“亞洲地區(qū)發(fā)展中國家眾多,發(fā)展不平衡不充分問題突出。三國合作亟待在現有進展的基礎上開拓新領域、探索新模式,實現提質升級。三國可在擁有優(yōu)勢的領域開展‘中日韓+X’合作,與其他國家分享成功經驗?!盵18]可見,亞洲和東亞發(fā)展中國家被確定為“X”的主要對象。2019 年12 月,第八次中日韓領導人會議通過了第一批“中日韓+X”合作早期收獲項目清單,清單中的“X”所指定的,主要是東盟相關國家。
與世界百年大變局始終相隨相伴的一個關鍵議題,是如何對越來越全球化的世界,進行越來越必要的全球治理。習近平主席在金磚國家工商論壇(2018 年,約翰內斯堡)闡述“世界正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時,再次強調“全球治理體系深刻重塑”是這一大變局的主要趨向之一。[19]中日韓合作與世界大變局之間的互動關系,也充分體現在其與全球治理體系變革的強烈互動層面。
2019 年3 月26 日,習近平主席在中法全球治理論壇(巴黎)明確指出,當今世界面臨的最大、最嚴重問題是存在著四大赤字,而放在四大赤字首位的重中之重,就是“治理赤字”。[20]全球治理赤字受到如此高度重視的基本背景之一,是步入20 世紀90 年代之后,全球化全面提速,對全球治理的需求空前增大,而在供給層面,以往擔當全球治理主要職能的多邊治理體系卻陷入了困境,出現了“失靈”“失效”甚至“失敗”,越來越難以滿足全球化對全球治理空前增大的需求,形成了越來越嚴重的“供不應求”,即治理赤字。如在全球貿易投資治理領域,進入20 世紀90 年代后,國際貿易投資規(guī)模迅速擴大、領域不斷拓展、業(yè)態(tài)全面創(chuàng)新、程序日趨繁雜,亟待調整、完善和強化全球貿易投資治理體系,而擔當全球貿易投資治理主要職責的世界貿易組織(WTO),卻因談判進展遲緩——原定2005 年即應完成的多哈回合談判迄今尚未完成,且看不到何時能夠完成的希望,幾乎陷于被放棄的狀態(tài),重要機制停擺——如被譽之為“WTO 皇冠上的明珠”的上訴機構,因美方阻撓陷入癱瘓,總體上陷入“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機”,結果是全球貿易投資領域的保護主義重新抬頭,貿易投資摩擦愈演愈烈,嚴重阻礙了全球貿易投資活動的順利運轉和正常擴大。又如在全球金融貨幣治理領域,面對20 世紀90 年代后以各種形式在全球蔓延的金融貨幣危機,擔當主要治理職能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卻束手無策、鮮有作為,而為完善和強化其職能的改革又進展遲緩,甚至停滯不前。此外,在氣候變化、發(fā)展議題等層面,全球治理也存有嚴重問題,赤字累累,亟待完善和強化。疫情暴發(fā)之后,多邊治理層面存在的赤字問題暴露得更加充分,造成的后果更加嚴重。尤其是在作為當務之急、重中之重的全球疫情防控和經濟恢復兩大方面,幾乎看不到聯合國系統(tǒng)的實質性作為;本應擔當重任的世界衛(wèi)生組織,面對疫情蔓延顯得無能為力;面對全球金融震蕩和市場波動,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顯得力不從心;面對全球貿易阻塞和產業(yè)鏈條斷裂,世界貿易組織顯得難有作為。諸如此類,顯然都是疫情暴發(fā)之前就已存在的老問題,而所有這些老問題在疫情暴發(fā)之后都進一步惡化了,從而也進一步加大了變革的迫切性和緊要性。步入后疫情時代,全面變革和全力完善全球治理,越來越成為擺在世界各方尤其是大國面前的重大課題。[21]
在上述多邊治理機制陷入困境,難以滿足經濟全球化對全球治理提出的強烈需求的背景下,各種形式的區(qū)域治理框架開始蓬勃興起、全面展開、快速推進,越來越成為填補多邊機制失靈留下的全球治理空白的主要方式。向WTO 申報的區(qū)域貿易安排(RTA,Regional Trade Arrangement)件數,在1955—1959 五年間只有4 件,之后雖有增長,直到1985—1989 五年間仍只有105 件,而進入20 世紀90 年代后開始快速增加,1990—1994 年153 件,1995—1999 年314 件,到2015—2019 年更達1506 件,每年平均高達300 件。在20 世紀90 年代開始興起的全球性區(qū)域合作浪潮中,與世界經濟三大中心格局相適應,逐步形成了區(qū)域合作全球格局的三足鼎立之勢,或所謂“三極格局”。且這一“三極格局”又顯現“歐洲領先—北美跟進—東亞滯后”的基本態(tài)勢。歐洲是區(qū)域治理框架起步最早(1958 年)、進展最快、規(guī)模最大、層次最高的地區(qū),歐盟(EU)是全球最具代表性的區(qū)域治理框架。20 世紀90 年代之前,美國通過其高度控制的多邊治理框架,完全可以滿足其相關利益和訴求,不屑于推動區(qū)域治理框架。當多邊框架陷入困境,難以借此滿足其相關利益和訴求時,美國才開始推動由其主導的區(qū)域治理框架。其中最積極也最有成效的是兩任總統(tǒng):一任是克林頓,在1992 年與加拿大建成“美加自由貿易區(qū)”后,1994 年又把墨西哥吸收進來,共同建立了NAFTA(North America Free Trade Agreement,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另一任是奧巴馬,在其全力主導和推動下,于2016 年達成了TPP(Trans-Pacific Partnership Agreement,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東亞區(qū)域治理安排直到1997年爆發(fā)金融危機后,才以“10+3”(東盟與中日韓)方式啟動,之后開始多元推進,陸續(xù)形成“10+1”(東盟與中國、日本、韓國、印度)、“10+2”(東盟與澳新)、“10+6”(東盟與中日韓澳新印)、“10+8”(東盟與中日韓澳新印美俄)等多層次的區(qū)域治理框架。
圖5 區(qū)域貿易安排(RAT)的數量變化
上述“歐洲領先—北美跟進—東亞滯后”的基本態(tài)勢,近前出現顯著變化。領先的歐洲和跟進的北美,區(qū)域合作進程出現重大波折,甚至遭遇了“倒退”。在歐洲,歐元啟動、歐洲央行成立(1998),將歐盟框架下的區(qū)域治理推到了頂峰。但啟動后的歐元并未能如成員國所愿,迅速在國際貨幣金融體系中站穩(wěn)腳跟、提升地位。尤其是2011年前后爆發(fā)的歐洲主權債務危機,更進一步暴露出歐洲統(tǒng)一貨幣體系的內在缺陷和深刻矛盾。近前備受關注的自然是英國脫歐,對歐盟框架造成的嚴重沖擊。因為在歐盟28 個成員國中,英國是僅次于德國的第二大經濟體,占到歐盟經濟總量的15.1%左右。更加嚴重的是,在歐盟內部,顯現脫歐傾向的絕不只有英國一家,早在2017 年法國總統(tǒng)大選時,對現任總統(tǒng)馬克龍形成巨大競爭壓力的勒龐(Marine Le Pen),在其競選綱領中也帶有鮮明的“分裂歐盟”“法國脫歐”傾向。在北美,2017 年特朗普上臺后,更是對美國主導的兩大區(qū)域合作框架造成巨大沖擊。上臺伊始,就讓美國退出了奧巴馬時期全力主推的TPP,隨后又對克林頓時期美國主導形成的NAFTA“推倒重來”,逼迫墨西哥和加拿大完全按照美國意愿,重新簽署了“美—墨—加協定”(USMCA)。2020 年初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更是對歐洲和北美的區(qū)域框架造成巨大沖擊和嚴峻考驗,區(qū)域框架層次上遲遲未做反應,缺乏整體安排,以致完全無所作為,主要成員面對疫情危機各自為政甚至以鄰為壑,都進一步暴露出歐美區(qū)域框架固有的內在矛盾和重大缺陷。
中日韓三國均是東亞出口/外需主導型經濟發(fā)展模式的典型代表,對外經貿關系的穩(wěn)步推進和快速擴大,均是三國經濟在不同時期取得成功的關鍵。目前,三國對外經貿關系仍在總體上呈快速發(fā)展之勢,并對其經濟穩(wěn)定發(fā)展發(fā)揮著不可或缺的推動和支撐作用。1990—2020 年,中國出口總額由627.6 億美元猛增至25980.2 億美元,30 年間增長了40.4 倍,日本出口總額也由2876.8 億美元增至6381.7 億美元,韓國出口總額則由650.2 億美元增至5125.0 億美元。[22]中日韓對外經貿關系的穩(wěn)步推進和快速發(fā)展,在很大程度上建立在國際貿易投資環(huán)境相對穩(wěn)定的基礎之上,而相對穩(wěn)定的國際貿易投資環(huán)境,又在很大程度上需要運轉順暢、行之有效的全球治理。因此,中日韓三國在堅持自身的對外經貿開放戰(zhàn)略和政策的同時,也始終是全球經貿治理體系建設、完善和變革的堅定支持者:一方面積極參與包括WTO 和IMF 在內的多邊經貿治理體系建設、完善和變革,另一方面全力引領東亞區(qū)域經貿治理框架的構建、運行和提升。在多邊治理層面,中國越來越將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作為對外戰(zhàn)略的總體目標,在經貿治理層面倡導“共商、共建、貢獻”的全新理念,并將高質量共建“一帶一路”作為完善全球經貿治理的主要平臺和高效抓手。在2021 年開始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fā)展第十四個五年規(guī)劃和2035 年遠景目標綱要》中明確指出,要“積極參與全球治理體系改革和建設……高舉和平、發(fā)展、合作、共贏旗幟,堅持獨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推動構建新型國際關系,推動全球治理體系朝著更加公正合理的方向發(fā)展”。為此要“維護和完善多邊經濟治理機制”,“構建高標準自由貿易區(qū)網絡”。日本在安倍晉三執(zhí)政時期,就多次強調“日本必須高舉自由貿易旗幟”,甚至要爭當多邊經貿治理體系的“旗手”。在區(qū)域治理框架層面,日本更是多面出擊,包括在美國退出后主導達成CPTPP、全力推進簽署和啟動日歐EPA、積極參與RCEP 簽署和生效等,一舉占得了全球區(qū)域合作的戰(zhàn)略先機。目前,日本已成為主要經濟體中自貿協定(FTA/EPA)覆蓋率最高的國家,截至2021 年3 月,已簽自貿協定覆蓋率高達80.4%,而同期中國、美國和歐盟分別僅為48.8%、43.6%和46.3%。韓國也力圖在全球治理體系變革中發(fā)揮作用,擴大影響,提升地位,2010年借主辦G20 領導人會議之機,充分利用主辦國地位,促成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份額分配改革,成為國際貨幣金融治理變革史上的重大事件。其自貿覆蓋率在主要經濟體中也僅次于日本,截至2021 年3月已簽自貿協定覆蓋率高達78.6%。[23]
中日韓三國在上述全球治理體系變革層面的共同訴求和共同擔當,成為推進中日韓合作的主要領域和強大動力。首先,充分發(fā)揮作為世界前十大經濟體的大國優(yōu)勢,推進多邊治理體系,尤其是多邊經貿治理體系變革,成為中日韓合作越來越重要的內容和優(yōu)先領域。眾所周知,由于“世界政府”缺位,多邊治理體系只能由大國來主導,戰(zhàn)后持續(xù)至今的多邊治理體系,基本是在少數大國尤其是美國的主導下建立和運行的。但由于上述大國實力對比關系的快速變化,美國全球第一大國的實力不斷弱化、地位相對降低、影響逐步減小,加之特朗普執(zhí)政時期又采取了一系列“退群”行動,導致其對多邊治理體系的主導能力趨于弱化。一戰(zhàn)以前,歐洲大國曾長期在多邊治理體系中占據主導地位,但作為主戰(zhàn)場遭遇兩次世界大戰(zhàn),其實力和地位早已不能滿足其主導多邊治理體系的需求,而這一衰落趨勢不僅始終未見轉好,近前爆發(fā)的俄烏沖突還將使其進一步惡化。在此背景下,中日韓三國更應通過相互協調與合作,在引領和推動多邊治理體系變革方面,占據越來越重要的地位,發(fā)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2019 年12 月第八次中日韓領導人會議通過的《中日韓合作未來十年展望》,“重申支持對世界貿易組織進行必要改革以改進其功能。……我們一致認為以規(guī)則為基礎的多邊貿易體制具有重要作用,將致力于維護自由貿易和多邊主義,強化現有國際規(guī)則,確保公平競爭以培育良好營商環(huán)境”。[24]其次,充分發(fā)揮作為東亞前三大經濟體優(yōu)勢,在東亞各個層級和層面的區(qū)域合作中加強協調,引領和推動區(qū)域治理框架的完善和區(qū)域治理能效的提升。目前的主要任務,是通過密切協調配合,盡快推進2022 年1 月1 日生效的RCEP 全面貫徹落實,不僅三國自身要率先垂范,還要幫助其他成員尤其是東盟后發(fā)展成員切實履行承諾,并在時機合適時,進一步提升RCEP 的總體標準和水平。中國已正式提出加入CPTPP 申請,韓國政府也基本決定申請加入,日本在CPTPP 中占據重要地位,可以發(fā)揮一定程度的主導作用,中日韓三國在中韓加入CPTPP 層面,也應加強協調合作。最后,也是最直接的,如何突破目前面臨的阻力和障礙,繼續(xù)推進中日韓合作向前發(fā)展,成為擺在三國政府和相關各界面前的迫切而艱巨的任務。當務之急是盡快恢復被疫情中斷的中日韓領導人會議。疫情暴發(fā)以來,日韓政局和全球格局均已發(fā)生重大變化,作為主辦方,剛剛上任的韓國新總統(tǒng)的意愿和能力如何,將成為中日韓領導人會議能否盡早恢復舉行的關鍵。中日韓自貿談判也走到了十字路口,是借RCEP 成功簽署、如期生效的東風乘勢而上,還是因RCEP 已經填補了中日和日韓自貿關系的空白而弱化向前推進的動力,還有待進一步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