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瑛

(四川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四川 成都 610065 )

近代博覽會起源于工業(yè)革命前夕的歐洲。晚清政府于提倡商人出洋赴賽的同時，也在國內大力“倡辦商品陳列所、考工廠和勸工會、勸業(yè)會、物產會等各種類型的賽會，以刺激工商業(yè)的發(fā)展”(1)馬敏：《中國走向世界的新步幅——清末商品賽會活動述評》，見馬敏主編：《博覽會與近代中國》，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頁。。天津勸業(yè)會設在實習工場、天津公園，武漢、南京均是新建場地展覽(2)參見《派定展覽會執(zhí)事員(天津)》，《申報》1906年12月5日，第2張第9版；《勸工總局、商務總局詳情開辦成都商業(yè)勸工會文》，《廣益叢報》1906年第4期，《新章》；《丙棧歸并勸業(yè)獎進會(武昌)》，《申報》1909年8月25日，第2張第3版；《南洋勸業(yè)會官商合辦情形(南京)》，《申報》1908年6月19日，第1張第4版；《實習工場縱覽會紀盛》，《申報》1911年10月8日，第1張后幅第4版。，唯成都于1906年農歷二月初十日依托傳統(tǒng)青羊宮花會改設商業(yè)勸工會，不僅在形式上成為全國的特例，且在時間上首開近代中國勸業(yè)賽會先河。從1906年到1911年，青羊宮勸業(yè)會于清末連續(xù)成功舉辦六次，且一直延續(xù)至民國時期(3)成都青羊宮勸業(yè)會從1906年到1911年共舉辦6次，民國時期共舉辦勸業(yè)會14次，1920年至1934年共舉辦勸業(yè)會13次，1947年舉辦勸業(yè)會1次，其中1924年中斷，1931年、1937年改為物產展覽會，1943年、1948年改為四川物產競賽會。，并在軍閥時代高潮迭起，在中國近代博覽會發(fā)展史上獨樹一幟。

學界對近代博覽會的研究已有豐碩成果，從國際關系、清末新政、社會變革到消費娛樂、科技文化、人物研究和城市個案等角度均有精深的討論(4)參見馬敏：《中國近代博覽會史研究的回顧與思考》，《歷史研究》2010年第2期。代表研究如馬敏主編：《博覽會與近代中國》，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謝輝、林芳：《陳琪與近代中國博覽會事業(yè)》，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9年；喬兆紅：《百年演繹——中國博覽會事業(yè)的嬗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等等。。學界關于廟會的研究一度是熱點，以高有朋、趙世瑜等為代表，在廟會文化研究、區(qū)域社會經濟史領域多有建樹(5)如高有朋：《中國廟會文化》，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高有朋：《沉重的祭典——中原古廟會文化分析》，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0年；趙世瑜：《狂歡與日?！髑逡詠淼膹R會與民間社會》，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高有朋、孟芳：《中原民間廟會文化簡論》，《民俗研究》1996年第2期；趙世瑜：《明清時期華北廟會研究》，《歷史研究》1992年第5期；朱小田：《近代江南廟會經濟管窺》，《中國經濟史研究》1997年第2期，等等。。關于寺廟的研究，或側重討論寺廟作為信仰空間、慈善活動場所的社會文化功能以及與國家、社會的關系(6)如韓書瑞：《北京：公共空間和城市生活(1400—1900)》，孔祥文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9年；趙世瑜：《狂歡與日?！髑逡詠淼膹R會與民間社會》；王慶成：《晚清北方寺廟和社會文化》，《近代史研究》2009年第2期；舒燕：《民國時期北京觀音女廟與城市社會》，《廣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4期，等等。，或集中于清末民初及20世紀二三十年代兩次“廟產興學”運動，從廟產政策、管理和法律角度有所申發(fā)(7)關于廟產興學的研究很豐富，以徐躍、付海晏、李先明、許效正等人的研究為代表，如徐躍：《清末廟產興學政策的緣起和演變》，《社會科學研究》2007年第4期；徐躍：《清末四川廟產興學及由此產生的僧俗糾紛》，《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5期；付海晏：《革命、法律與廟產——民國北平鐵山寺案研究》，《歷史研究》2009年第3期；徐躍：《清末廟產興學政策方針與地方的運作——以清末四川敘永廳為個案》，《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許效正：《民國初年上海廟產糾紛透視》，《史學月刊》2013年第9期；許效正：《清末廟產紛爭中的官、紳、僧、民——1905 年廣州長壽寺毀學事件透視》，《世界宗教文化》2017年第3期；李先明：《孔廟“廟產興學”與文化權力的轉移——1928—1932 年河北省長垣縣孔廟祭田糾葛案透視》，《近代史研究》2019年第2期；王毓：《國民政府時期佛教基層組織與地方勢力之間的互動——以浙江鄞縣廟產糾紛為例》，《宗教學研究》2021年第2期；李先明：《近代孔廟廟產糾紛中的國家、地方與社會(1912—1926)》，《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1期，等等。。近代成都的青羊宮顯然是另一個故事，傳統(tǒng)道觀不僅因近代博覽事業(yè)的寄生而幸免于毀廟風潮，更在民國數(shù)十年間煥發(fā)出生機與活力。作為近代臨時公共展覽空間，青羊宮勸業(yè)會不僅因集中了城市主要的資本力量和權力主體而成為不同權力意志彰顯與博弈的場域，更因為商民的廣泛參與而吸引了社會輿論和媒體的高度關注，成為社會關系的焦點。空間視角下，集勸業(yè)會、花會于一身的青羊宮，成為投射近代四川地方政治、社會轉型和觀念變遷的多棱鏡。

一、脫胎于傳統(tǒng)花會的成都商業(yè)勸工會

成都花會由來已久，相傳起源于古蜀國蠶市與花市，至唐代繁盛，其中又以青羊宮花市最大，且與老君會同于農歷二月十五日舉行，民間也稱為“趕青羊宮”(8)參見李玉宣等修，衷興鑒等纂：《同治重修成都縣志·輿地志·古跡三》，見《中國地方志集成·四川府縣志輯》，成都：巴蜀書社，1992年，第78頁。成都花市起源很早，民間傳說農歷二月十五日是道教始祖老君的生日，自唐代以來，民間就于此日舉辦一年一度的廟會。又因成都的二月正值天氣晴和、春意宜人、百花盛開的季節(jié)，故又傳農歷二月十五日是百花的生日，這天人們要舉辦盛大的花市花會，借此朝賀百花仙子的生日，稱為“花朝”。成都花市便在花朝前后舉行，以“花朝”為花市的正期。古時，成都花市主要集中在青羊宮一帶，漸漸地，到花市賞花的人們也到青羊宮中拜祭老子，進香祈福；而到青羊宮參加法事活動的善男信女們也游于花市，故“廟會”、“花會”合一，成為成都一年一度的春日盛會。參見王小紅：《宋代成都“十二月市”考》，見《宋代文化研究》(第十九輯)，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125頁。。清末，青羊宮花會具有明顯的農業(yè)集會性質，“錦城外西南隅百花潭上二仙庵側有青羊宮，馬歲值花朝前后十日，遠近農民麋集市鋤犁及花草之屬，蓋農會也”(9)《四川總督部堂錫開會訓詞》，見《四川成都第一次商業(yè)勸工會調察表》，光緒三十二年(1906)，四川大學圖書館古籍室藏。。1909年傅崇矩的調查亦強調：“此會相沿已久，而為售農器之總市。”(10)傅崇矩編：《成都通覽》(上冊)，成都：巴蜀書社，1987年，第73頁。每年農歷二月份的花會是臨時會場，即“一年中有一定之時期，屆時則集，過時則散者也”(11)傅崇矩編：《成都通覽》(上冊)，第72頁。。

光緒三十一年(1905)12月，四川商礦總局及勸工局總辦沈秉堃(12)沈秉堃，字幼嵐，善化(今長沙)人，監(jiān)生，曾赴日本考察，1903年至1907年在成都任商礦總局及勸工局總辦，1907年任甘肅按察使。向時任四川總督錫良呈文，擬將青羊宮花會改辦成都商業(yè)勸工會：

為詳請事，竊維商務之興，必有賽珍博覽等會，以為比較觀摩之助，俾工業(yè)競爭日盛，則商市之轉輸不窮，此中外之所同，而職局之所為兢兢在念者也。前月新繁鄉(xiāng)會，本為該處趕集之常，前經職局督飭，商會派商董前往分別料理，商情遂形踴躍。茲據(jù)調查分董回稱，玉器、綢緞、估衣等項均能獲利倍蓰，計本地銷貨六千余金，趕集各商銷貨三千余金，較之昔年有加無已。現(xiàn)在青羊宮花會，為期匪遙，查該會為成屬各會之冠，歷年已稱繁盛，惟商情渙散，漫無紀綱，若能利導擴充，亦商市之一大觀。不惟工業(yè)以比較而精，即商情亦以團結而勝。茲擬督同員紳，先赴會場詳細查看，預將陳列地段量為分劃，略仿博覽會場，從簡布置，一面通飭各州縣示諭各商，屆時一體赴會。其會場應有一切規(guī)則，已由局斟酌情形妥為擬議，呈請憲核，一俟奉準后再行刊布。(13)《勸工總局、商務總局詳情開辦成都商業(yè)勸工會文》，《廣益叢報》1906年第4期，《新章》。

沈秉堃任成綿龍茂道時，錫良稱其“明體達用，素著勤能”(14)錫良：《委道員沈秉堃總辦商礦片》，見《錫良遺稿·奏稿》，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46頁。。1903年，沈秉堃率四川代表團赴日參加大阪博覽會，“購有繅絲機器，令隨員盛典、史光倬在工場學習”(15)《機器繅絲》，《四川官報》1904年第5冊，《新聞》，第2頁。，“于工商一切事宜，細心考究，具知要領”(16)錫良：《委道員沈秉堃總辦商礦片》，見《錫良遺稿·奏稿》，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46頁。。從上述呈文中可看出，成都勸業(yè)會的舉辦，一方面是時代大潮下仿效西方籌辦博覽會之舉，另一方面亦是受新繁鄉(xiāng)會啟發(fā)，利用“各會之冠”的青羊宮花會“歷年已稱繁盛”的商情，擴充利導以促工商的現(xiàn)實考量。清末成都新式工業(yè)發(fā)展極為有限，“勸工”之前的“商業(yè)”二字，既是勸業(yè)會興辦之依托，亦反映了地方工商發(fā)展的現(xiàn)實。

沈秉堃的想法并非創(chuàng)舉，此前已經有人提倡。甲午戰(zhàn)爭后的中國人倡導辦博覽會以興商務，并以習用的“賽會”來泛指西洋的博覽會、商品展覽會、展示會、共進會、品評會等，此種做法是“為迎合當時中國人的傳統(tǒng)思維方式”(17)劉世龍：《南洋勸業(yè)會與清末新政時期政府的產業(yè)振興政策》，陸梅、劉紅譯，見馬敏主編：《博覽會與近代中國》，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360頁。，但其中恐怕還有精英改良的意圖。早在甲午戰(zhàn)爭之前，國人就已經開始提倡改“迎神賽會”為西方之賽會，如維新派人物陳熾在《賽會》一文中提出：“至各省賽會迎神，雖亦鄉(xiāng)儺遺意，然作為無益，動肇爭端，何如以此易之，使斯民有取法之資，薄海無久遺之利也?！?18)陳熾：《賽會》，見趙樹貴、曾麗雅編：《陳熾集·庸書·外篇卷上》，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95頁。但是，這樣的主張在當時仍屬少數(shù)，尚未被時人接受，從“今之論者，動以奇技淫巧詆斥泰西”(19)陳熾：《賽會》，見趙樹貴、曾麗雅編：《陳熾集·庸書·外篇卷上》，第95頁?？筛Q見一二。維新變法時期，社會風氣漸開，改中國傳統(tǒng)“迎神賽會”為西方之賽會已經成為越來越多的時人的共識。1898年《申報》時論明確提出改中國“都會之地及鄉(xiāng)邑之間或一年或三年迎神演劇”為西方之賽會，認為傳統(tǒng)賽會“無益”，改為西方之賽會“則可以除積習者”(20)《中國欲興商務宜先賽會論》，《申報》1898年11月6日，第1版。。

更為詳細地提出將中國傳統(tǒng)“賽會迎神”改為西方之“賽會”的則是鐘天緯(21)鐘天緯(1840—1900)，字鶴笙，江蘇華亭亭林(今上海金山)人，同治十年(1872)入上海廣方言館，肄業(yè)，光緒元年(1875)赴歐洲各國考察，1889年被湖廣總督張之洞任命為自強學堂監(jiān)督，晚年致力于編寫教材。。鐘天緯為湖廣總督張之洞幕僚，曾赴歐洲各國考察。他曾上書張之洞曰：“南方之賽會迎神，北方之廟集趕墟，變通其法，令百工商賈，各行各業(yè)，自賽其物產，下至家用什物亦羅列于會場，兼行交易。舉紳董為之經理，而不必托諸神道設教，效僧尼之簧鼓，墮巫覡之荒唐。轉移間，舉閭閻所欲燒香供佛禁劇放燈之費，悉用諸通商惠工之實際，仍不失歲晚務閑、萬民行樂之意?！?22)鐘天緯：《擴充商務十條》，《刖足外篇》，見《清代詩文集匯編》(74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742-743頁?？梢钥闯?，鐘天緯主張將廟會改為博覽會，除了促進工商業(yè)發(fā)展的考慮外，亦可見其以士紳取代經理、以行宗教改良之深意。

(一)商業(yè)背后的政治意圖

早在19世紀80年代，國內維新思想漸開，對本土的習俗多有提倡改良甚至禁止之意。花會因“廢時失業(yè)，為害甚多”(23)據(jù)《益聞錄》載，永嘉縣一名官員辦理洋務二十余年，因對傳統(tǒng)習俗頗多不滿，認為當?shù)孛磕昶?、八月間盛行的花會，“廢時失業(yè)，為害甚多”，便帶家丁查禁花會，并嚴懲不法之徒。參見《嚴懲花會》，《益聞錄》1882年第196期，第385頁。，且時有賭博、誘拐人口等不法之事(24)參見《花會宜禁》，《益聞錄》1882年第171期，第 225頁。，似乎已經污名化。在四川地區(qū)，自新政開辦以來，官方與精英也著意改造社會習俗。1903年，四川總督錫良就在奏請朝廷任命沈秉堃為勸工局總辦的奏折中強調“以興工藝為化游惰，尤為切要之圖”(25)錫良：《委道員沈秉堃總商礦片》，見《錫良遺稿·奏稿》，第346頁。。沈秉堃的呈文也算是對此態(tài)度的貫徹。官方對民眾“燒香賽會”之事，也出示諭令禁止，以整頓“愚民”之“陋俗”(26)《整頓陋俗》，《四川官報》1904年第27冊，《新聞》，第2頁。。地方精英對此亦十分認同，如傅崇矩認為，二月在青羊宮舉辦的老君會，男女雜坐一處，婦女在道觀內念佛，“可發(fā)一笑”，“應先去鬼神之說”，至于一切不在祀典之內的道觀寺院亦可酌改作他用，祈雨雪及救日蝕、月蝕等宗教活動也應禁止(27)傅崇矩編：《成都通覽》(下冊)，成都：巴蜀書社，1987年，第548-549頁。。對于沈秉堃在青羊宮辦勸工會一事，傅崇矩則認為其“擴充會場，建筑列肆，日進文明”(28)傅崇矩編：《成都通覽》(上冊)，第73頁。。

可見四川提出將花會改辦博覽會，是在19世紀80年代以來改良社會習俗之呼聲和清末新政時期全國提倡西方博覽會的時代背景之下發(fā)生的。1906年，成都將“花會”改為“商業(yè)勸工會”，依舊于傳統(tǒng)節(jié)日慶典空間青羊宮舉行，但其活動從形式到內容已經全然不同。

傳統(tǒng)花會與青羊宮老君生日為同一天，但1906年，官方不僅將傳統(tǒng)花會改名為“商業(yè)勸工會”，還將傳統(tǒng)花會的時間改為農歷二月初十日(29)參見《四川總督部堂錫開會訓詞》，見《四川成都第一次商業(yè)勸工會調察表》，光緒三十二年(1906)，四川大學圖書館古籍室藏。。名稱與日期的變更投射出明確的官方意志，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花會賦予了全新的內容和形式。四川總督錫良在第一次商業(yè)勸工會的開幕訓詞中強調：

凡我商眾，其即此會而征誠信乎？自用則小，眾志成城，同心之利，占在斷金。凡我商眾，其即此會而進合群乎？為山匪高，一簣是虧，鑒井匪深，不泉胡為？凡我商眾，其即此會而謀久遠乎？自今伊始，勿移游觀而忘競勝，勿矜形式而昧精神，勿以故步自封，勿以一得自喜行見。(30)《四川總督部堂錫開會訓詞》，見《四川成都第一次商業(yè)勸工會調察表》，光緒三十二年(1906)，四川大學圖書館古籍室藏。

錫良的這段訓詞表達了通過勸工會改造商民的意圖，即不僅要通過博覽會促進商民對于商業(yè)活動的誠信，更希圖以此來促進商民合群、團結、善于競爭的精神。“勿移游觀而忘競勝”，可見官方改良民風的深意；“勿矜形式而昧精神”，則為傳統(tǒng)賽會空間賦予了全新的外觀形式和精神象征。

清末新政時期，全國設立勸工會，盡管名稱不盡相同，但性質均類似于西方博覽會；考其地點，有的設在新式的工廠、公園內，也有重新購地建造場地的(31)如天津勸工展覽會1906年舉辦于天津公園，《實習工場縱覽會紀盛》，《申報》1911年10月8日，第1張后幅第4版；武漢勸業(yè)獎進會1909年創(chuàng)辦于武漢平湖門外官建乙丙棧，《丙棧歸并勸業(yè)獎進會(武昌)》，《申報》1909年8月25日，第2張第3版。參見馬敏、洪振強：《民國時期國貨展覽會研究：1910—1930》，《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朱英：《端方與南洋勸業(yè)會》，《史學月刊》1988年第1期。。利用傳統(tǒng)寺觀舉辦博覽會的，成都之外，尚無他例。而成都選擇青羊宮這一傳統(tǒng)節(jié)日慶典空間作為近代博覽空間，除受到上述全國范圍內改良民風民俗、改造寺觀思潮的影響之外，還與成都的地方政治經濟以及青羊宮這一道教宮觀本身的空間特征有關。

與天津勸工展覽會設在公園相比，成都地處內陸，在1906年時還并未像沿海通商口岸一樣開設公園，成都的第一所公園——少城公園1913年才開設。與武漢、南京新建場地展覽相比，四川經費拮據(jù)。第一次勸工會章程載“成都商業(yè)現(xiàn)甫萌芽，力量未充”(32)《四川成都商業(yè)勸工會章程》，《廣益叢報》1906年第4期，《新章》。，因此開辦會場經費由紳員統(tǒng)籌，就連三等獎牌及各屬勸工局花紅給獎經費也是由勸工局借油米幫銀共四百兩，甚至到1908年開辦第三次勸業(yè)會時，勸工局仍未能籌還(33)參見《籌辦第三次工商會詳獲督部堂文并批》，見《四川成都第三次商業(yè)勸工會調察報告表(周善培題)》，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10月14日，CADAL數(shù)字圖書館電子書。。可見傳統(tǒng)內陸城市新政經費之拮據(jù)，實在無力與開埠城市相比。

就其空間而言，在傳統(tǒng)成都，青羊宮、二仙庵的巍峨，總給游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舒鐵笙記敘：“夫青羊宮一廓然清曠地也，右鄰二仙庵，四周平衍林木蓊翳，出省城三里許，望之蔚然而深秀者?！?34)《舒鐵笙觀察成都青羊宮創(chuàng)設勸工會記》，《廣益叢報》1909年第18期，《來稿》。青羊宮整體坐北朝南，主體宮殿之間空壩甚多，空間寬敞(35)李劼人在小說《死水微瀾》中對青羊宮的空間結構有生動的描述：“青羊宮全體結構是這樣的：臨著大路，是一對大石獅子。八字紅墻，山門三道。進門，一片長方空壩，走完，是二門，門基比山門高一尺多，而修得也要考校些。再進去，又是一片長方空壩，中間是一條石子甬道，兩側有些柏樹。再進去，是頭殿，殿基有三尺來高，殿是三楹，兩頭俱有便門。再進去，空壩更大，樹木更多，東西俱是配殿；西配殿之西北隅，另一個大院，是當家道士的住處、客堂、以及賣簽票的地方?！币姟独顒氯巳?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1年，第141-142頁。。二仙庵與青羊宮僅一墻之隔，在青羊宮東側，其山門大致與青羊宮內之八卦亭位置相當，山門前是一大片茂密的楠木林，再外是一片旱田，附近還有民宅。二仙庵的主體建筑依次為山門、三豐遺跡、純陽殿、來鶴亭、二仙殿、斗姥殿、天井、御書樓，比青羊宮幽邃曲折，房屋多些，也要緊湊些(36)參見李劼人：《青羊宮(清末)》，見曾智中、尤德彥編：《李劼人說成都》，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247頁。。

(二)空間秩序與官方意志

針對傳統(tǒng)花會“商情渙散，漫無紀綱”的狀況，官方對勸工會的策劃和管理極為重視，會場設有事務所，下設督辦、提調、會長、庶務員、招待員、會計員若干，還擬定赴會貿易、游覽規(guī)則及禁令若干(37)參見《四川成都商業(yè)勸工會章程(續(xù))》，《廣益叢報》1906年第5期，《新章》。。除了對各縣勸工局、各商家赴會展覽的商品逐一審查、設立獎項評獎外(38)參見《四川成都第一次商業(yè)勸工會調察表》，光緒三十二年(1906)，四川大學圖書館古籍室藏。，會場的規(guī)劃布局也不再似從前由商民自由搭鋪擺攤、隨意布局，而是由官方明確統(tǒng)一規(guī)劃布局，繪有詳圖并附說明在案，設施齊備，遍置標識。

會場的總體規(guī)劃，因考慮“會場地方最宜寬廣，況此系合全省工商而設，原有地段勢必不敷”，因此勸工局“量加展拓并于會前雇工構造圍垣，將會場全體圈出以便布置”(39)《四川成都商業(yè)勸工會章程(續(xù))》，《廣益叢報》1906年第5期，《新章》。。拓展之后，會場陳列地段占地面積共一萬二千八百七十萬尺，劃分為四區(qū)，“入場至二仙庵山門為第一區(qū)，自山門至廟內各處為第二區(qū)，復自二仙庵山門以至青羊宮山門為第三區(qū)，青羊宮廟內為第四區(qū)”(40)《四川成都第一次商業(yè)勸工會調察表》，光緒三十二年(1906)，四川大學圖書館古籍室藏。。四區(qū)之中，還設有休憩招待處、辦公會場(設在二仙庵內)、游戲場，這些地點都用飄揚的旗幟或牌匾作標識。四區(qū)之外，還設有警察駐所、輿馬場、各學堂休憩地。

官方不僅布局規(guī)劃完備詳細，對空間的分割和使用也都做出了明確規(guī)定，其空間管理也大大加強?！皶龅孛婕却?，亟宜劃分數(shù)區(qū)，俾各執(zhí)事人及巡警隊皆得分段治事”，分區(qū)規(guī)劃正是官方維持秩序、便于控制的意志體現(xiàn)。對于會場內的道路，因會場設在兩廟、楠木林及二仙庵側旱田內，而這些區(qū)域并無道路規(guī)劃，便“繞以回欄，使成街市并樹木柵”，主要目的同樣是“以資巡防”(41)《四川成都商業(yè)勸工會章程(續(xù))》，《廣益叢報》1906年第5期，《新章》。。日人山川早水在參觀二仙庵內的會場時，就看到道路規(guī)劃為往返兩條路，還有“手執(zhí)木棒的警察，在各個重要路段維持秩序”(42)山川早水：《巴蜀舊影——一百年前一個日本人眼中的巴蜀風情》，李密等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39頁。。

官方對會場布局的規(guī)劃也充分考慮到民眾的利益與便利。因擴充會場為“田畝隴畔，高下不利游觀，茲為設法平治”，特意強調“勿傷農事”，對于眾游人關心的茶館、酒肆、菜飯店等消閑及飲食場所，官方也以便利游人為原則，將這些店家布局在一處(43)參見《四川成都商業(yè)勸工會章程》，《廣益叢報》1906年第4期，《新章》。。在“從正門通往青羊宮的路上，用竹席臨時搭起的飲食店也不少。五香菜串、溫酒、蕎麥面條，熱氣騰騰有欲壓人之勢”，走出青羊宮，進入它前面的古青羊肆，兩側也全是飲食店(44)參見山川早水：《巴蜀舊影——一百年前一個日本人眼中的巴蜀風情》，第140頁。。

會場以二仙庵為主會場，而青羊宮則為副會場(45)參見山川早水：《巴蜀舊影——一百年前一個日本人眼中的巴蜀風情》，第139頁。。二仙庵比青羊宮幽邃曲折，正好便于眾多商品的陳列和游人的觀覽，“宏大的綢緞莊百貨公司同古玩玉器鋪都設在二仙庵，在這兒比較嚴謹，守護容易”(46)郭祝崧：《成都花會》，《光》1947年第22期，第148-150頁。。二仙庵的殿堂走廊陳列著官報局出版的教材書、掛圖、體育器械等教育品、勸工局的工藝部、書畫部以及城內的幾家古董店的美術品，而檐下與中庭也擺滿了西洋雜貨店、中國雜貨店、古書店、古董店等，除官方規(guī)劃的道路外沒有插足的余地(47)參見山川早水：《巴蜀舊影——一百年前一個日本人眼中的巴蜀風情》，第139-140頁。。

青羊宮則主要陳列工農部產品、雜貨、書畫店等，書畫店的數(shù)量比二仙庵多，在山川早水看來，青羊宮展出品粗物居多(48)參見山川早水：《巴蜀舊影——一百年前一個日本人眼中的巴蜀風情》，第140頁。，顯然傳統(tǒng)農會的主題依然被保留下來。傳統(tǒng)花會亦以農會著稱，可見官方著力改造，但仍然在很大程度上沿襲了民間傳統(tǒng)。成都第一次商業(yè)勸工會“聚中外貨品，以資參考，而貿易之盛十倍于舊日花會”(49)《四川成都第一次商業(yè)勸工會調察表》，光緒三十二年(1906)，四川大學圖書館古籍室藏。。1907年舉辦的第二次商業(yè)勸工會規(guī)模更甚，各地參展官局從21個增加到94個(50)參見《四川成都第二次商業(yè)勸工會章程》，《四川官報》1906年第35冊，《專件》，第1-6頁。。特別展品區(qū)建有兩個別致的建筑物，一個呈塔形，展出本省特產絲綢等；另一個是亭形，展出歐洲和日本產品，還有火車鐵道模型。會場中央大道左側涼亭內有銅管樂隊演奏歐洲樂曲，川劇戲臺旁設有電影院和動物園，還有川滇邊務大臣趙爾豐在川康邊地的改革展覽(51)參見法國駐成都代總領事德瓦赫(Doire)致法國外交部長比松(Pichon) 的公文信函，法國外交部檔案館藏：Nouvelle Serie(新編之部，又稱 Etat Numerique des Fonds de la Carrespondance Politique et Commerciale (1897 a 1918);《各國政治、經濟情況通訊匯編(1897—1918)》)，Sous-serie: Chine, vol. 578, pp.17-34.見鮮于浩譯：《清末成都實業(yè)勸工會》，《四川文物》1993年第2期。。其后，主持勸工局的沈秉堃調離四川，次年新一任總辦上任，對勸工會及花會又有另外一番改良。

二、周善培的空間改良

周善培是四川清末新政時期的代表人物，在成都興警政、辦實業(yè)，其對青羊宮勸業(yè)會地點、空間布局和租地方式的改造，可以窺探官方、精英對民眾習俗的態(tài)度，以及官方權力的擴張和廟方權力的收縮。

(一)“易地而舉”的阻力與艱難

1907年，勸工總局改為通商勸業(yè)道，前任勸工局總辦沈秉堃遷甘肅按察使，1908年由警察總辦周善培改任勸業(yè)道(52)周善培(1875—1958)，號孝懷，原籍浙江諸暨縣，1902年任四川警察局總辦，1908至1910年任四川勸業(yè)道總辦，1911年遷署理提法使。參見《四川總督趙爾巽奏請以高增爵試署巡警道周善培試署勸業(yè)道折》，見《政治官報》(第13冊)“光緒三十四年九月”，臺北：文海出版社，1965年，第554-555頁。。周善培1899年東渡日本考察，1901年又率四川學生二十五人赴日本留學，至1918年間先后七次赴日，深受日本新政的影響(53)司昆侖(Kristin Stapleton)認為周善培在成都執(zhí)行的“娼、場、廠、唱、察”等一系列新政活動都是以日本為藍本，想要把成都塑造成“中國的東京”。參見司昆侖：《新政之后：警察、軍閥與文明進程中的成都：1895—1937》，王瑩譯，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20年，第73頁。。時任四川總督趙爾巽評價他“勇于任事，精力彌滿，熟悉通省情形”，且“任勞任怨，力果心精，思慮周詳，不同流俗”(54)《四川總督趙爾巽奏請以高增爵試署巡警道周善培試署勸業(yè)道折》，《政治官報》(第13冊)“光緒三十四年九月”，第655頁。，可見周善培實為清末時期具有維新思想的地方能員。

三十三歲的周善培就任后，對沈秉堃開創(chuàng)的青羊宮商業(yè)勸工會頗多微詞。在周善培看來，青羊宮勸工會，每年舉行一次，“為期過迫，難昭大效”。從世界其他各國的先例來看，尚無每年一舉，如日本、比利時賽會皆間隔數(shù)年。間隔數(shù)年可以準備充分，但四川省勸工會預備之期短暫，周對此頗為不滿：“前會方終，后期又迫，僅此數(shù)日，安有進化改良之理？”繼而又從建筑、經費的角度對比，指出世界各國之賽會，建筑宏偉、設備完全、搜羅豐富，自然經費也需要花費千百萬，而四川相形之下，僅二、三千元，如此小額的經費，“責其效必無之事”。他以日本賽會在大阪、上野、青山等不同地點舉辦為例，強調賽會“必易地而舉，方足以繁盛地方，流通經濟”(55)《勸業(yè)道為辦第四次勸業(yè)會札巴縣》，見《巴縣檔案》，光財三，勸工局37，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資料室藏。。可見，周對四川發(fā)展工商業(yè)雄心勃勃，在他看來，原來“略仿博覽會場，從簡布置”的勸工會場顯然無法達到應有效果，必須充分預備，易地而舉。

但周善培欲“易地而舉”的想法并未獲得紳商的支持。商界想要借助勸業(yè)會的提倡、花會的繁盛經商貿易，倘來年舉、異地舉，商業(yè)必受影響，遂以“近年市情衰落，不可不藉此會，以廣招來”為由反對。紳界以民間花會習俗相沿已久，“屆時販賣農器花木者必照常集會”，若不辦勸工會，官方不在此規(guī)劃組織，則會使集會“散亂”，主張仍請照常舉辦(56)參見《勸業(yè)道為辦第四次勸業(yè)會札巴縣》，見《巴縣檔案》，光財三，勸工局37，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資料室藏。。

鑒于眾議，“乃未決議停止，即派員經營，明年此會仍在青羊宮舉行”(57)《勸業(yè)道為辦第四次勸業(yè)會札巴縣》，見《巴縣檔案》，光財三，勸工局37，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資料室藏。。周善培“易地而舉”的想法未獲實現(xiàn)，眾議不贊成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恐怕是經費問題。前兩次勸工會經費，第一次由紳商贊助，會場經費由士紳籌款，鑄造獎牌經費則借錢幫和油米幫銀共四百兩；第二次為沈秉堃請憲臺(錫良)在礦局經費下借撥支銷，兩次所借經費至1908年時仍無歸還款項(58)參見《籌辦第三次工商會詳獲督部堂文并批》，見《四川成都第三次商業(yè)勸工會調察報告表(周善培題)》，光緒三十四年(1908)10月14日，CADAL數(shù)字圖書館電子書。。勸工局既無經費，所辦勸工會經費又要仰仗紳商贊助，故周自然不可忽視紳商的意見，因而其雄心勃勃的計劃遂未實現(xiàn)。

但這并未影響周善培發(fā)展工商業(yè)的計劃。早在1907年時，他就因每年二、三月間青羊宮花會時，雖設勸工會，但時間短，難以達到發(fā)展工商業(yè)的效果，認為需要長期設置勸工場(59)參見《成都百年勸業(yè)場》，見鄭光路：《成都舊事》，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86頁。，遂在成都總商會會董樊孔周(60)樊孔周，名起鴻，生年不詳，四川華陽人，早年習科舉，為增生，后在19世紀80年代棄學從商，在成都創(chuàng)設書店，宣傳新思想，也是成都總商會的籌備人及會董，1908年由周善培薦舉，任成都總商會協(xié)理，助周推行“新政”。的支持下籌建成都勸業(yè)場(61)1909年三月初三日，勸業(yè)場開幕，1910年改名為商業(yè)場。。雖然1909年第四次勸業(yè)會仍在青羊宮舉行，但從1910年開始，周善培“易地而舉”的想法也部分地得到了實現(xiàn)。勸業(yè)會雖仍在青羊宮舉行，但重慶也開設賽會，辦理一切規(guī)則均仿效成都青羊宮花會開辦(62)參見《重慶賽會現(xiàn)已定期》，《通俗日報》1909年11月26日，第1面。，只是地點設在南紀門外珊瑚壩嘉楊公所，并新建房舍作為商品陳列場所(63)參見《渝城賽會》，《四川官報》1910年第3冊，《新聞》，第2頁。。

(二)“整齊劃一”與空間秩序的強化

既然短期內“易地而舉”不能實現(xiàn)，但“易事”總尚可為，周善培對勸工會會場進行了重新規(guī)劃，改良由空間入手。

沈秉堃主辦時主要依靠青羊宮、二仙庵兩廟空間，會址為長方形。周善培則展拓了兩廟之外的空間，將二仙庵楠木林前及側面之大片旱田納入會場范圍，將會址規(guī)劃為方形(64)參見石體元：《周善培事跡雜記》，見全國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文史資料存稿選編1 晚清、北洋(上)》，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2年，第807頁。。第三次勸工會會場的分區(qū)已經由此前的四區(qū)變?yōu)槿齾^(qū)，即會場門口至二仙庵門口為第一區(qū)，二仙庵為第二區(qū)，青羊宮為第三區(qū)，原先自二仙庵山門至青羊宮山門的第三區(qū)合并至第一區(qū)。

周善培對會場內各商業(yè)活動地點也進行了整改，一是將舊有花圃移到會場之外，即移到二仙庵楠木林前的旱田，此處統(tǒng)一規(guī)劃為花市，分為四個部分，中心則布局為成都人最熱衷的茶園。二是將竹木等器具及小攤移入青羊宮、二仙庵兩廟(65)參見石體元：《周善培事跡雜記》，見全國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文史資料存稿選編1 晚清、北洋(上)》，第807頁。。三是將青羊宮東側茶食棚場遷置二仙庵入口總路兩旁，便利游人飲食休息。四是將娛樂游戲場所均指定二仙庵后園搭棚布局，借鑒外國博覽會，但仍對其進行限制，“一切有傷風化及無意識戲具不得興焉”，認為游戲的作用是“暢游觀之意趣，拓靈敏之心思”，并通過收取入場券來限制觀看游玩的人數(shù)(66)參見《四川通省第三次商業(yè)勸工會章程總目》，1908年，四川省檔案館藏：清006-032-03790。。五是對賣飲食小攤亦規(guī)劃固定區(qū)域陳列，“否則一律禁止，以免混雜”，對于各商鋪字號招牌也規(guī)定由勸業(yè)會代為制造，目的在“以期整齊劃一”，臨時自立招牌者，“均令一律撤去”。六是將楠木林規(guī)劃為商業(yè)區(qū)，商鋪排列縱橫整齊。周在會場門口右側新建了軍樂亭，會場左側為招待所，招待所后開辟一片地方為農器場。

會場門口兩座牌坊是用松柏樹枝搭建起來的，沿著入口開辟出一條寬敞的大道，大致通向二仙庵的方向，兩側則布局為商店。大道中間開辟出小道通往右側新開辟的花市區(qū)及農器場。周主持擴建了從南門外柳蔭街到會場門首的馬路，方便游人及行駛馬車(67)參見石體元：《周善培事跡雜記》，見全國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文史資料存稿選編1 晚清、北洋(上)》，第807頁。。為便于游人進出，周規(guī)定在會場多開出入口，前兩次勸工會時的布置是擋以板壁，此次則用布帷替代，“夜則垂幔隔別，晝則開卷爽豁心目”(68)《四川通省第三次商業(yè)勸工會章程總目》，1908年，四川省檔案館藏：清006-032-03790。。

而值得注意的是，1910年勸業(yè)會還舉行了賽馬會，此舉有三方面的考慮：一則清末以來編練新軍，每年都從甘洮引進軍馬，于交通和經濟上多有不便，官方開始考慮四川松茂的馬匹，故借勸業(yè)會舉辦賽馬會以推動四川本地馬匹的改良；二則“表彰騎術”，推進新軍編練；三是“以激發(fā)尚武之精神也”(69)《會場賽馬》，《四川官報》1910年第3冊，《新聞》，第2頁。。

可以看出，周善培對會場的布局規(guī)劃的核心是“整齊劃一”，試圖以井然全新的空間秩序帶動新的社會風氣，成為其空間改良的重心所在。在沈秉堃的基礎之上，周善培首先進一步強化了空間的秩序感，從入口、道路到布局，無一不彰顯出整潔、統(tǒng)一、有序的意象；其次不僅空間規(guī)劃更嚴格、細化，對空間的管理也更加嚴密；再次，軍樂亭和賽馬等現(xiàn)代空間元素的加入，對民眾的教化和尚武精神的塑造可窺見官方意志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也更具現(xiàn)代精神。

從1906年到1911年,托生于傳統(tǒng)青羊宮花會，成都連續(xù)舉辦了六次勸業(yè)會。前三次名為“商業(yè)勸工會”,1909年后稱“勸業(yè)會”。作為新政要務，成都勸工會雖然繼承了傳統(tǒng)廟會祭祀娛樂與商貿的功能，卻從誕生之初就顯示出強烈的官方主導色彩。

三、軍閥混戰(zhàn)時期青羊宮勸業(yè)會的停辦與重辦

辛亥鼎革后，四川政局動蕩，軍閥混戰(zhàn)不休，官方對青羊宮的態(tài)度逆轉，清末新政以來在青羊宮興辦的勸業(yè)會，也由官方以青羊宮為“腐朽廟舍”之故而遷移到少城公園，新建陳列館展覽。清末延續(xù)六年之久的勸業(yè)會遂停辦，但花會卻由于民間傳統(tǒng)的慣性而依舊沿襲。在南京國民政府成立之前，四川政局雖動蕩，但官方卻在此期間一直監(jiān)辦花會，并于1920年率先重辦勸業(yè)會，成為軍閥混戰(zhàn)之下出人意表的“奇觀”。

(一)“腐朽廟舍”與青羊宮勸業(yè)會的停辦

辛亥武昌起義后，四川軍政府將原勸業(yè)道轄下的實業(yè)、交通事務分設實業(yè)部和交通部管轄(70)參見賈大泉主編：《四川歷史研究文集》，成都：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7年，第225頁。。隨著勸業(yè)道的撤銷，清末在青羊宮舉辦勸業(yè)會的傳統(tǒng)也發(fā)生了中斷。實業(yè)司成立后，為提倡全川農工商礦各項實業(yè)，于1912年派員在“少城公園覓得隙地一段”(71)《四川實業(yè)司送四川軍事巡警廳關于懇請轉飭少城警廳照應商品陳列館一案的咨》，四川省會警察廳全宗，1912年12月30日，成都市檔案館藏：民0093-06-3716。，修建商品陳列館，作為籌辦勸業(yè)展覽會的場地，而終止了清末勸業(yè)道在成都西南外青羊宮、二仙庵兩廟舉辦勸業(yè)會的傳統(tǒng)。

官方停辦勸業(yè)會的原因，與地方官員對勸業(yè)會和寺觀的認識有關。首先，民初辦理實業(yè)展覽的官員認為，展覽會要有專門的場地，并且陳列展覽館要為“永遠性質”，而青羊宮舉辦的勸業(yè)會都為臨時性質，即每年花會時節(jié)修建臨時陳列館，會期后即拆除，無法滿足陳列展覽館永久性質的要求。當時對展覽會的規(guī)劃是“三年開辦一次，其地點暫定成都重慶二處，一次循環(huán)開辦”(72)《民國二年第一次四川全省勸業(yè)展覽會章程》，見《四川省會警察局》檔案，1913年，成都市檔案館藏：民0093-06-3716。，這樣的規(guī)劃雖然更趨理想化，亦是對周善培未實現(xiàn)之計劃的延續(xù)。

其次，是民初對寺觀態(tài)度的轉變。清末新政以來，官方就一直強調對民眾習俗的改良，在新政的推行中不斷地強化。民國時期，時人對于寺觀的觀念更趨激進，認為青羊宮、二仙庵兩廟為“腐朽廟舍”，清勸業(yè)道改花會為勸業(yè)會，租佃兩廟土地作為展覽會場則是“因陋就簡”(73)《民國二年第一次四川全省勸業(yè)展覽會章程》，見《四川省會警察局》檔案，1913年，成都市檔案館藏：民0093-06-3716。。青羊宮、二仙庵兩廟在清末新政時雖是官方、精英改造的對象，但其形象仍是清代成都最為繁華的集會之地，到民國則驟然降低到了“腐朽廟舍”。如果說清末新政時期官方對青羊宮、二仙庵的態(tài)度是“隱而不發(fā)”，至民國官方則明確了對其的貶低態(tài)度。

官方停辦青羊宮勸業(yè)會，另覓少城公園修建永久性質的展覽館，但作為傳統(tǒng)廟會的青羊宮花會依舊年年自發(fā)舉行。1912年，實業(yè)司仍在花會期間設立事務所，派員審查辦理會務。到1913年，實業(yè)司忙于籌辦少城公園勸業(yè)展覽會事宜，對于青羊宮花會未再派員經理，而“一聽人民自由集合，會場地點亦由兩廟主持自行出佃收租”(74)《四川省行政公署令飭青羊宮二仙庵住持及赴會人等各守秩序一案》，《四川政報》1913年4月2日第75期，第6-7頁。，曾經被清末官方剝奪的主持經營之權再次回到廟方手中。由于少城展覽會期與青羊宮花會同期，民間有謠傳官方要禁止青羊宮花會，為釋疑，內務司特呈請民政長令實業(yè)司發(fā)出聲明，青羊宮花會地點仍舊在青羊宮，官方已批準，并未禁止(75)參見《青羊宮花會仍行舉辦》，《國民公報》1913年2月24日，第3版。?？梢?，民間習俗傳統(tǒng)影響深遠，官方亦不得不顧忌，其中除了考慮到民眾習慣的沿襲和情感因素之外，商民經濟生活的需要和花會巨大的經濟利益也應是理由之一。故官方在對民眾的聲明中，仍有青羊宮花會“裨益農商，無礙風俗”(76)《青羊宮花會仍行舉辦》，《國民公報》1913年2月24日，第3版。之語。

(二)軍隊駐扎與花會照辦

1912年官方未對花會進行統(tǒng)一規(guī)劃管理，由廟方和商民自辦，以致“會場布置已極凌亂，游人雜

沓”(77)《四川省行政公署令飭青羊宮二仙庵住持及赴會人等各守秩序一案》，《四川政報》1913年4月2日第75期，第6-7頁。。1913年官方即重新恢復對青羊宮花會的經理，此種做法一直延續(xù)至1919年。

民國初年的青羊宮、二仙庵兩廟與清末情況迥異，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政局動蕩、軍閥混戰(zhàn)，兩廟都有軍隊駐扎。軍方在此駐扎并非簡單地暴力侵入，而是經過官方與軍方的協(xié)調，共同決定的。1916年5月22日，四川宣布獨立，參加護國戰(zhàn)爭，同年7月6日，蔡鍔任四川督軍兼省長，四川護國戰(zhàn)爭結束，但滇軍、黔軍并未撤離四川，四川被滇、黔、川軍共同控制。1917年，滇軍羅佩金與川軍劉存厚兩軍在成都巷戰(zhàn)(78)1917年4月18日到23日，川軍劉存厚部與滇軍羅佩金巷戰(zhàn)，滇軍被逐出；1917年7月5日到17日，川軍劉存厚部與黔軍戴戡巷戰(zhàn)，黔軍被逐。參見何一民：《成都通史》(第七卷民國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8頁。。戰(zhàn)后，四川省長戴戡會同“領事團、省議會、商會、紳耆等齊集省署，再四研究，始由戴省長用電話通知羅劉兩氏，各派代表復至省署會議”。經過多方商議、研究，劉存厚同意將軍隊撤離城外，駐扎在青羊宮、二仙庵、草堂寺、百花潭等處(79)參見《四川省城停戰(zhàn)時情況(成都通信員)》，《申報》1917年5月14日，第2張第6版。。

1915年12月25日，云南通電獨立，正式打出“討袁護國”旗幟。1916年2月初，滇軍與川軍劉存厚部取得聯(lián)系，戰(zhàn)事綿延到了四川(80)參見汪朝光：《中國近代通史》(第六卷)《民國的初建(1912—1923)》，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33頁。。其時成都青羊宮花會尚未開會，滇事(81)時報紙輿論稱護國運動為“滇事”。發(fā)生，據(jù)《國民公報》記者觀察，“一般人民對于花市盛會竊竊私議，恐有停止之虞”(82)《花市仍開》，《國民公報》1916年2月19日，第3版。。川省公署以青羊宮花會“本為農事而設，若果絕對禁止，深恐于農民不便”，即雖于戰(zhàn)爭戒嚴期間禁止一切集會結會，但仍主張辦理青羊宮花會。只是為便于秩序控制，僅允許售賣農器花草及不搭棚的臨時飲食小攤，對于“茶樓酒肆及其他個性營業(yè)，本年均暫停止貿易”(83)《花會寫真記》，《國民公報》1916年3月26日，第3版。，并命令四川省警察廳及成都縣、華陽縣會同辦理青羊宮花會。警察廳與兩縣共同辦理青羊宮花會，此后成為歷屆遵循的成例。

同為官方辦理青羊宮花會事宜，與清末周善培以來相比，民國初期官方的權威明顯減弱。清末官方負責籌措資金、規(guī)劃空間、會場建設、租佃管理等一應事項。至民國初年，隨著勸業(yè)會從花會中抽離停辦，廟方重新掌握了主持經營花會的權力和經濟利益，官方的姿態(tài)不再是高高在上統(tǒng)攬一切，而是與兩廟協(xié)商，僅行監(jiān)管之責，廟方的權力和地位隨著勸業(yè)會的中斷和花會的回歸而復得。

(三)青羊宮勸業(yè)會的重辦

1917年經過劉羅、劉戴兩次巷戰(zhàn)后，四川劉存厚部將護國戰(zhàn)爭后入川的滇軍、黔軍趕出了四川，四川戰(zhàn)事暫平，1918年熊克武任四川督軍，楊庶堪任四川省長，軍閥統(tǒng)治的四川進入防區(qū)制時期。楊任四川省長后，頗重視實業(yè)，于1919年11月24日，發(fā)布《青羊宮花會征集物品規(guī)則》(84)《四川省長公署訓令第1101號》，見《巴縣檔案》，四川省檔案館藏：193-1-857。，令四川全省籌辦來年青羊宮花會，只是敦促川內各縣實業(yè)局認真籌辦展覽物品，尚未將花會重申為勸業(yè)會。

1920年1月，“商學聯(lián)合會呈省公署，請改花會為勸業(yè)會”。在商學聯(lián)合會看來，“由當局令各縣勸工局，就各縣所出運到會場比賽，優(yōu)勝者特嘉獎勵，劣敗者亦有所觀感”，此種做法“誠因勢利尊，振興實業(yè)之良法也”(85)《請改花會為勸業(yè)會》，《國民公報》1920年1月29日，第5版。。在對清末勸工會高度評價的同時，商學聯(lián)合會又對民國以來“花會”這一名稱的使用表現(xiàn)出了不滿：“豈‘花會’二字足以獎勵勸工商，振興實業(yè)，提起眾人之精神耶？恐不免為有識者所竊笑也。就‘花會’二字研究之，全場中不僅有花也，何以別名曰‘花會’？”(86)《請改花會為勸業(yè)會》，《國民公報》1920年1月29日，第5版。倡議“借青羊宮會場激勵工作，為倡導國貨計，特請易名為勸業(yè)會，用符名實，而昭激勵”(87)《請改花會為勸業(yè)會》，《國民公報》1920年1月29日，第5版。，即重新將青羊宮“花會”更名為“勸業(yè)會”，回歸清末新政時期官方的做法。這則報道同樣暗示了商學精英界與清末新政時期精英界對“花會”的改造之意?！柏M‘花會’二字足以獎勵勸工商，振興實業(yè)，提起眾人之精神耶”一語則道出了民國商學精英對清末改造商眾意圖的繼承。

值得注意的是，此時重辦勸業(yè)會，雖與清末新政時期一樣都考慮振興實業(yè)，但此時的勸業(yè)會卻更明顯地打上了倡導國貨的記號。在1921年四川省長公署政務廳請成都衛(wèi)戍總司令部撥勸業(yè)會經費的公文中，就明確表明了1920年辦理勸業(yè)會的原委，即“去年會期適在各縣實業(yè)所成立以后，各屬應辦各項實業(yè)迭經分別整理，而提倡國貨尤為當務之急”(88)《文牘·四川省長公署政務廳函致成都衛(wèi)戍總司令部請撥勸業(yè)會經費一案文》，見《四川省第二次勸業(yè)會報告書》，1921年，CADAL數(shù)字圖書館電子書。。民間竹枝詞中也有“命名‘勸業(yè)’意云何，國貨提倡信足多?！瓕崢I(yè)擴張基建此，那容歐亞縱鯨吞”(89)《庚申(1920)勸業(yè)會竹枝詞》，見林孔翼輯：《成都竹枝詞》，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260-261頁。之語。

1921年第二次勸業(yè)會會場平面圖(90)1921年3月勸業(yè)會籌備處制：《寫真·成都勸業(yè)會會場平面圖》，見《四川省第二次勸業(yè)會報告書》，1921年，CADAL數(shù)字圖書館電子書。

此外，對地方自治的提倡也是促成官方重辦勸業(yè)會的原因之一。在1921年第二次勸業(yè)會開幕講演中，四川省長公署政務廳廳長向楚謹即表明：“四川目前的財力，哪里辦到這勸業(yè)會，不過是四川實業(yè)的一個小影，實業(yè)行政之精神即于此表現(xiàn)。實業(yè)行政，上自省長下至各實業(yè)所長，乃于提倡維持鼓勵及勸導的地位屬于官治性質，當此促進自治時期，當由官治而進為民治，官治實業(yè)多是被動的，自治的實業(yè)是自動的?！?91)《講演·四川省長公署政務廳向廳長演說》，《四川省第二次勸業(yè)會報告書》，1921年，CADAL數(shù)字圖書館電子書。四川勸業(yè)會作為“實業(yè)行政”精神的體現(xiàn)，也成為四川地方自治的實驗場。

1920年，四川重辦勸業(yè)會，是自辛亥革命后勸業(yè)會停滯近十年后的重辦，有提倡實業(yè)、發(fā)展生產的經濟因素的考慮，也有提倡地方自治、提倡國貨的政治因素的考慮。此一時期，其他地方尚未見到有辦勸業(yè)會的舉動，僅有農商、財政兩部會商，定于1921年在北京天壇舉行全國勸業(yè)會，且還在籌辦當中(92)參見《全國勸業(yè)會之發(fā)起》，《興華》1920年第17卷第17期，第 28頁。。彼時中國地方上不僅沒有辦勸業(yè)會的跡象，甚至福建還出現(xiàn)了將原屬勸業(yè)會的會址場地另建教育會的建議(93)后由官方收回挪作他用，而另辟貢院后方的空地修建勸業(yè)會。參見《省長訓令第二千七百零四號》，《福建教育行政月刊》1920年第1卷第4期，第15-16頁。。從全國看來，民國時期各地官方對勸業(yè)會的辦理，四川尚屬先列，只是由于四川地處西南邊陲，未能引起全國的注意。

(四)新市政下的空間改良

劉成勛1920年任成都衛(wèi)戍司令，1922年6月任川軍總司令、四川省長，“加意整頓實業(yè)”，且“注重改良市政，所派籌辦勸業(yè)會各員，皆富有學識經驗者”，勸業(yè)會內外會場布局和景觀另有一番變化，《申報》對此舉評價：“故會場內外布置，比較往年更為美觀?！?94)《川省勸業(yè)會開幕》，《申報》1922年4月15日，第3張第10版。

成都戰(zhàn)亂甫平，市政改良首重城市道路的修建。1922年，通惠門外環(huán)城馬路剛竣工，官方在馬路兩旁栽種楊柳，“點綴風景，饒有意味”，此外，南關外柳蔭街至青羊宮附近百花潭間也有馬路新建成，使得“氣象更為之一新”(95)《川省勸業(yè)會開幕》，《申報》1922年4月15日，第3張第10版。。

官方注重市政改良及勸業(yè)會場內外之美觀，書寫于通往青羊宮沿途城墻上的廣告招牌遂成為問題。1919年，介文社就在青羊宮門前馬路及會場重要入口處豎立了大木牌廣告，這種特別的廣告形式一時引發(fā)熱議(96)“商人營業(yè)全恃廣告以謀發(fā)達，世界商業(yè)最發(fā)達各國，均非常注重廣告，因之廣告一宗至今成為專門學問。近來我國商埠地方漸有人注重，年來成都商人亦有知廣告利益者?！币姟督槲纳鐝V告特別》，《國民公報》1919年3月14日，第5版。。至1923年，“外西南一帶城垣墻上一般商鋪，每多于墻上書寫廣告招牌，或用粉墨任意圖書”，因成都市政公所以“有失城垣壯觀”為由，“令警廳嚴令洗去，不準再涂污，違則處罰”(97)《勸業(yè)會見聞錄》，《國民公報》1923年3月17日，第5版。。

官方不僅注重會場外的改良，也重視會場內的裝點及會場布局。1920年重辦勸業(yè)會時，勸業(yè)會事務所將勸業(yè)會場行人道路“一律搭天花”(98)《會場道路搭天花》，《國民公報》1920年3月24日，第5版。。1922年時，勸業(yè)會“全場均扯白色天花朱紅色彩”，官方的目的是“以壯觀瞻”，與周善培注重會場美觀的理念也是一脈相承的。以前實業(yè)所均布局為三條街道，“游者一覽而盡”，1922年的變更辦法則是“左右均為曲折式，入者出者，必遍歷各實業(yè)所，不致索然寡味”。官方此意，除不致使游覽者“索然寡味”之外，恐怕還有使民眾廣為參觀，而不致走馬觀花、匆匆瞥一眼的深意在，曲折式的設計可以使民眾“遍歷各實業(yè)所”(99)《川省勸業(yè)會開幕》，《申報》1922年4月15日，第3張第10版。，感受到各地實業(yè)產品的熏染。

20世紀20年代，官方在青羊宮重辦勸業(yè)會，因注重實業(yè)、力推市政改良，并開始任用專門人員規(guī)劃設計，既使會場更為美觀，也使勸業(yè)會的規(guī)劃設計更趨專業(yè)化，顯示出戰(zhàn)亂之后的成都對于“文明”與“現(xiàn)代化”的追求。這一時期官方在兩廟的權力也由民初的收縮到20年代的擴張，地租成為官方力圖控制的主要空間要素，從而也使得官方、廟方與商家的糾紛不斷(100)除空間改良之外，官、廟、商三者之間就會場空間的歸屬、租佃、使用等問題呈現(xiàn)出復雜的緊張關系，集中體現(xiàn)于地租問題，另有專文探討，此不贅述。。

四、“黨、國”的滲透與空間政治

1927年初,劉文輝、鄧錫侯、田頌堯三軍合駐成都，成立“三軍聯(lián)合辦事處”。成都秩序漸趨穩(wěn)定，實業(yè)建設提上議事日程，成都勸業(yè)會連年舉辦，規(guī)模越來越大。與此同時，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無論是從寺觀的登記管理，還是空間權力的申張來看，無處不開始滲透“黨、國”的勢力，即使是地處西南邊陲的四川也不例外。青羊宮雖因其勸業(yè)會的官方性質而逃過打擊，但其空間亦難以逃離“黨、國”政治符號的滲透。與此同時，地方實力派也通過這一空間向中央施展地方政治的聲音和影響，青羊宮勸業(yè)會在這一時期籠罩上了濃厚的政治色彩。

(一)空間中的“黨”與“國”

1928年為了破除迷信，打倒偶像，南京國民政府內政部于11月頒布《神祠存廢標準令》，規(guī)定了應當保存的神祠標準。1929年10月，國民政府內政部制定了“風俗調查表式”，后定名為《風俗調查綱要》和《淫祠邪祀調查表》，在全國范圍內開展了一次廣泛的風俗調查和陋俗改良活動(101)參見嚴昌洪：《20世紀30年代國民政府風俗調查表與改良活動述論》，《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6期。。

面對打擊，各地寺觀為生存不得不尋求應對。在成都地區(qū)，青羊宮、二仙庵是最大的道教宮觀，其自清末以來由于官方在此辦理勸業(yè)會，而免受廟產侵奪，故在新一輪國家政權對寺觀的改造風波中，其他寺觀也紛紛仿效青羊宮。如成都市外北城隍廟也于1929年舉辦勸業(yè)會，但是卻仍然遭到了報紙輿論的批評：“各縣神會，都可以改辦勸業(yè)會，但是要同時禁止拜神會，才能名實相符。”(102)《似是而非之勸業(yè)會》，《國民公報》1929年8月18日，第6版。成都市的風俗調查表對“有無迎神賽會情況”的調查結果是“本市迎神之風，早經禁止，賽會一項除每年辦勸業(yè)會外，其他無之”(103)《成都市風俗調查表》，《成都市市政公報》1930年第25-27期，第339-342頁。。實際上，成都的迎神賽會并非只有每年的青羊宮勸業(yè)會，只能說青羊宮勸業(yè)會由官方主辦，是“合法”的。

在南京國民政府打擊寺觀及改良社會風俗的大背景之下，四川也有地方實業(yè)局官員提出勸業(yè)會易地而舉，三年一辦(104)參見《四川省建設廳呈四川省政府擬請改四川勸業(yè)會三年舉行一次仰祈鑒核一案由》，《四川省建設公報》1930年11月第2期，第15-16頁。；四川省主席劉湘也曾雄心勃勃地想要一年舉辦兩次，春季在成都，秋季在重慶(105)參見《擴大舉辦勸業(yè)會督署擬詳細辦法》，《新新新聞》1934年2月1日，第10版。；地方官員亦有提出在“吾川東西南北各地重要市場，輪年舉行，不必限于成渝兩地”(106)《四川全省勸業(yè)會改為三年舉辦一次》，《國民公報》1934年4月22日，第5版。等主張，但最終官方仍選擇在兩廟舉辦，這成為兩廟在全國新一輪的打擊寺觀及改良社會風俗潮流下的“護身符”。

不過，勸業(yè)會對青羊宮、二仙庵兩廟的保護也并未給其安全感，成都市文殊院在全國黨化的潮流下，對寺廟僧人增加了“三民主義”的教育，“以謀黨化僧眾”。二仙庵道士也“奮起直追，順應潮流”，設立黨化道教傳習所，不僅加授“三民主義”，而且在廟內懸掛布標語二百余張(107)參見成丁：《道士力謀黨化》，《國民公報》1929年3月15日，第6版。。全國黨化的潮流，不僅使僧道為謀自救而自謀黨化，同時懸掛的“三民主義”宣傳標語作為政治符號，不僅改變了寺觀的空間景觀，更凸顯了其公共空間的政治涵義。

青羊宮勸業(yè)會的空間儀式也投射出“黨、國”的身影。1929年在青羊宮、二仙庵舉辦的勸業(yè)會是南京國民政府形式上統(tǒng)一全國后的首屆勸業(yè)會，“黨、國”身影首先出現(xiàn)在兩廟空間里。此次勸業(yè)會于二仙庵呂祖殿特設第一次國貨展覽會，由省長劉文輝親筆題名的會標懸于會場。開會程序中“黨部代表就位”先于“四川省政府主席各委員及各軍政長官就位”，且要“向總理遺像及黨國旗行三鞠躬禮，恭讀總理遺囑，默哀三分鐘”(108)《勸業(yè)會行開會禮》，《國民公報》1929年4月8日，第6版。。

30年代，四川軍閥混戰(zhàn)并未停止，受時局影響，四川省建設廳稱“自民國十四年第五次勸業(yè)會至十九年第十次勸業(yè)會，赴會之局逐年減少，應納會費亦不照解，馮前代廳長任內有一見及此，始請改辦名物展覽會,以為補救”(109)《呈省府擬停辦名物展覽會恢復勸業(yè)會懇予鑒核由》， 《四川省建設公報》1932年第3期，第91頁。。1931年，勸業(yè)會改辦名物展覽會。其間正值上?！耙欢耸伦儭北l(fā)，國難當頭，勸業(yè)會事務所特設“國難宣傳部”加強抗日宣傳。事務所用鑌鐵剪成“抗日救國”四個大字,釘于會場城墻下極高木竿之上。各縣建設局也于各自陳列所門前高插白布旗，上書“努力生產,抗日救國”。勸業(yè)會國難宣傳部還派員在會場中央演講臺輪流發(fā)表抗日演講，以此激發(fā)民眾抗日熱情(110)參見《游人如織之勸業(yè)會，市政府開始舉行抗日宣傳》， 《新新新聞》1932年3月29日，第9版。。

(二)空間中的地方展演：全川生產建設會議

對“黨、國”的出現(xiàn)和滲透，地方實力派卻并未表現(xiàn)出類似新聞報道“氣象一新”的贊許。劉湘與蔣介石經過了一系列的明爭暗斗，學界從觀念、謠言、基層行政及整軍等層面已有所關注(111)參見王東杰：《地方觀念和國家觀念的沖突與互助：1936年〈川行瑣記〉風波》，《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1期；黎志輝：《川謠·川災·川政——抗戰(zhàn)前夕四川的統(tǒng)一化進程》，《抗日戰(zhàn)爭研究》2009年第4期；黃天華：《從“僻處西陲”到“民族復興根據(jù)地”——抗戰(zhàn)前夕蔣介石對川局的改造》，《抗日戰(zhàn)爭研究》2012年第4期，等等。。事實上，中央與地方在空間政治中同樣存在著權力的彰顯與博弈。

1933年“二劉大戰(zhàn)”后，劉湘統(tǒng)一川政，躊躇滿志，將“建設四川”提上了議事日程。劉湘注重實業(yè)，1934年勸業(yè)會在他的主持下擴大舉行，會后，他繼續(xù)在青羊宮舉行全川生產建設會議，號召土產改良與生產建設(112)參見《生產建設籌備會設于青羊宮祖堂內》，《國民公報》1934年4月2日，第10版。。劉湘還致電中央及各省主席、靖綏主任，說明辦生產建設會議的宗旨(113)參見《劉湘電中央及各省當?shù)勒f明召開生產會意旨》，《國民公報》1934年5月1日，第5版。，并邀請工程師學會考察團及行政院參事來青羊宮參加會議(114)參見《全川渴望之生產建設會議正式舉行開幕典禮》，《國民公報》1934年5月4日，第5版。，意在將四川的影響力擴展到全國。青羊宮勸業(yè)會于振興實業(yè)之外，承載了劉湘炫耀文治武功、向中央展示實力、擴大政治影響的重要使命。

1934年，劉湘親任勸業(yè)會審查委員會委員長，并聘專門人才擔任委員(115)參見《本屆勸業(yè)會審查委員會劉湘兼委員長》，《新新新聞》1934年2月25日，第9版。，對勸業(yè)會場布局進行了大更改。自清末以來，會場陳列所都設在二仙庵山門外楠木林中，憑借其樹木搭棚陳列。劉湘聘請林表如、曾雨田、陳金漢等將“陳列所遷置田壩，重新規(guī)定”，新的會場布局樣式“為輻射狀，中心為花圃，花圃外環(huán)即各縣局及實業(yè)機關陳列所，陳列所外環(huán)則雜花木之各種點綴”，整個田壩劃作“田”字形，“中間為路，四方為國貨商店”，報紙對此評價是“極盡藝術奇觀”(116)《勸業(yè)會會場圖案建設廳昨已派員測定》，《新新新聞》1934年3月3日，第9版；《本年勸業(yè)會之特點》，《國民公報》1934年3月3日，第10版。，青羊宮廟內則完全成為農具及民用“土貨”的陳列地(117)參見《本報記者踏著春光花會場巡禮記》，《新新新聞》1934年3月16日，第10版。。

全川生產建設會議地點設在青羊宮無極殿外，“用白布將殿門遮掩，遍貼美術標語及漫畫，殿外屋坊懸長方白市布”(118)《劉湘主席親臨致詞生產會議昨開幕詳志》，《新新新聞》1934年5月4日，第9版。。會議議程共八天，其中四天是劉湘講演，另外四天才是討論各案(119)參見《全川生產建設會議略志》，《四川月報》1934年第4卷第5期，第115-116頁。。在閉會典禮上，各縣建局科及代表，“先要在劃到處領取劉湘督辦之半身照片一張，毛巾一張，以作紀念”(120)《昨日午前十時青羊宮內生產勸業(yè)兩會行閉幕禮》，《國民公報》1934年5月14日，第5版。。劉湘樹立個人權威的政治意圖明顯充斥于空間景觀與儀式之中。

1934年的勸業(yè)會及全川生產建設會議，從3月20日開始，至5月10日結束，會期持續(xù)50日，全川有96縣赴會，規(guī)模遠超民國歷次(121)參見 《第一次擴大勸業(yè)會總報告》(第二冊)，見《四川省會警察局》檔案，成都市檔案館藏：民0093-04-0302。。此后每有南京中央要員來川，劉湘也有意安排到青羊宮(122)參見《伍朝樞遨游名勝》，《成都市政日報》1933年6月18日，第1版；《蔣委員長巡視川督署》，《申報》1935年5月30日，第3版；《蔣委員長昨對川紳教界訓話》，《申報》1936年4月20日，第3版；《劉主席昨日巡視物展會》，《華西日報》1937年4月2日，第7版；《許逢熙昨游物展會蔣廳長陪往游覽一切》，《華西日報》1937年4月26日，第9版；《謝霖甫昨日游覽物展會，擬今日東飛》，《新新新聞》1937年3月25日，第10版；《劉湘延見周覽團員》，《申報》1937年5月19日，第4版。。青羊宮一方面作為道教游覽名勝，另一方面也因為展覽會的舉辦而承載了展覽地方政治經濟、向中央展示實績的政治使命。

(三)“現(xiàn)代化”與“科學”：盧作孚的規(guī)劃理念

1935年初，劉湘在重慶就任四川省政府主席，全力“圍剿”紅軍，其后兩年勸業(yè)會停辦，青羊宮花會照舊舉行。1935年，四十二歲的盧作孚應劉湘的邀請，正式就任四川省建設廳廳長。盧在其任職內對“物產展覽會頗為重視”(123)《物產展覽會積極籌備，盧廳長明往視察》，《新新新聞》1937年2月7日，第9版。，對青羊宮、二仙庵的會場布局進行了大改革。1936年的青羊宮花會為期兩個月，盛況空前(124)參見《花會場今日閉會，禁煙宣傳組昨閉幕》， 《新新新聞》1936年4月30日，第10版。。盧令人在會場中心布局假山和國旗，并以行政命令令二仙庵道士不得收租(125)《省府建設廳詳為規(guī)劃本年花會各項籌備事宜》，《新新新聞》1936年2月8日，第9版。。

1937年，四川省政府決定恢復舉辦勸業(yè)會，因國民經濟建設運動委員會將舉辦全國手工藝品展覽會，需征集四川各地手工藝品赴首都展覽,故更名為“四川省物產展覽會”(126)《四川省政府關于1937年物展會動令》，見《四川省會警察局》檔案，成都市檔案館藏：民0038-11-0911。。此次展覽館布局在青羊宮右側田地(127)參見 《物產會籌備忙青羊宮田壩巡禮，楠木林中已成鬧市》，《新新新聞(本市增刊)》1937年3月5日，第1版。，約四百平方丈，分建工商館、教育館、礦業(yè)館、農林館、交通館、生物館六館，中建花臺，正中為音樂廳，四周由花圃圍起來，“汽車仍由南門出入，行人包車仍由通惠門出入，而通惠毗連西較場之街房(系公地)全行拆卸，拓寬馬路，出入交通，頗稱便利，不致往年之擁擠。至通惠門外十二樓之小河建臨時浮橋一座，下游會場入口(即沙利文后側)建石橋一座”。據(jù)報道，“增進游人興趣起見，擬設夜市會期。由通惠門至會場沿途安設電燈，會場內各商店亦安電燈以資普照，并聞啟明電燈公司昨往查勘地址，計劃一切，將來是否實行則刻正籌劃進行中云”(128)《物展會消息》，《新新新聞》1937年3月9日，第1版。。新建路橋，汽車出入，夜市電燈，現(xiàn)代新意盡顯。

盧作孚的會場布局理念是“科學”(129)《將改善展品陳列盧作孚昨視察物展會》，《新新新聞》1937年3月27日，第9版。，并親臨會場指導部署一切，要求工商館的布置與生產程序相符合(130)參見《盧廳長昨赴物展會視察》，《華西日報》1937年3月29日，第7版。。盧特別規(guī)劃陳列館，還宴請負責六大陳列館的建筑公司，要求其建筑“力俾現(xiàn)代化”(131)《物產展覽會積極籌備，盧廳長明往視察》，《新新新聞》1937年2月7日，第9版。，“以資觀眾注目，公開展覽”(132)《物展會消息》，《新新新聞》1937年3月9日，第1版。。

在盧作孚“現(xiàn)代化”和“科學”規(guī)劃理念的背后，還有對民眾習俗改良的深意。在陳列館的西側，自清末以來就設有軍樂廳，盧將其更名為“音樂臺”，意在每日由“音樂隊或邀請音樂家演奏，以期養(yǎng)成一般高尚娛樂習慣云”(133)《物展會事務所，定期移會場辦公》，《新新新聞》1937年2月18日，第9版。。他對于會場道路也有意“整頓”(134)《物產會籌備忙青羊宮田壩巡禮，楠木林中已成鬧市》，《新新新聞(本市增刊)》1937年3月5日，第1版。，“全場共有干線八條，縱橫交織，橫線計有川陜、川湘、四川、川康四路，縱線計有川鄂、中華、川滇、川黔四路，八大干路之間，更開支路二十余條”，均以四川縣屬名稱名之(135)參見《川物產展覽會雜訊(四則)》，《四川月報》1937年第10卷第3期，第179-182頁。，其目的在于“藉資標識，不忘提倡交通”(136)《物產會籌備忙青羊宮田壩巡禮，楠木林中已成鬧市》，《新新新聞(本市增刊)》1937年3月5日，第1版。。

1937年的物產展覽會實為四川地方博覽會之最后的高潮?！捌咂摺笔伦兒?，四川成為抗日大后方及民族復興基地。1938年以后，官方在青羊宮停辦勸業(yè)會、禁辦花會。1943年，四川省建設廳重辦的物產競賽會已屬 “全國物產展覽會”性質，亦是抗戰(zhàn)時期唯一一次(137)參見周學端：《一年一度的盛舉，成都花會》，《申報》1947年4月3日，第2張第7版。。

結 語

四川雖地處西南邊陲，但在清末新政時期卻走在全國的前列。得益于以沈秉堃、周善培為代表的清末地方能員的大力推動，勸業(yè)會作為四川新政要務，不僅先于其他地方舉行，開國內地方勸業(yè)賽會之先河(138)“博覽之會、勸工之場，則自南北洋以訖，東西各行省未之有也?！币姟端拇ǔ啥嫉谝淮紊虡I(yè)勸工會調察表》，光緒三十二年(1906)，四川大學圖書館古籍室藏。據(jù)馬敏考證，大型地方性賽會以直隸、江蘇、湖北等省為代表，如1907年4月天津商務總會主辦天津勸工展覽會，1909年10月武漢勸業(yè)獎進會，1910年6月南京南洋勸業(yè)會。孫躍中指出，1898年張之洞在漢口設立商務公所，但這類陳列所與近代博覽會性質的勸業(yè)會尚有所區(qū)別，參見孫躍中：《近代成都勸業(yè)會研究》，四川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6年。，且連續(xù)六年舉辦。時人評論：“沈幼嵐觀察奉督憲錫清帥委，并花會為勸工會，經營組織。嗣經周孝懷觀察擴充，繼續(xù)益增完善……果由此起點而始終不懈，安知年復一年,不更蒸蒸日上,行將由小至大以漸與歐美各國爭勝乎。”(139)《舒鐵笙觀察成都青羊宮創(chuàng)設勸工會記》，《廣益叢報》1909年第18期，《來稿》。

成都商業(yè)勸工會的先行無疑得益于脫胎于青羊宮傳統(tǒng)花會的獨特形式，內陸傳統(tǒng)城市歷史悠久的民俗傳統(tǒng)，為現(xiàn)代博覽事業(yè)的萌生提供了成熟易生的母體空間、友好接納的市場環(huán)境和富有鄉(xiāng)土情感的文化滋養(yǎng)。利用民間傳統(tǒng)廟會的節(jié)日慶典空間改辦勸業(yè)會，雖是內陸城市迫于地方財政、利用地方商情的因勢利導，以近代博覽會的形式開啟民智、移風易俗、改造寺觀和傳統(tǒng)賽會，卻成為官方在青羊宮、二仙庵兩廟辦博覽、興實業(yè)背后所隱藏的政治深意。借助對兩廟空間的重新利用和安排，官方在空間內展開自己的意志，傳統(tǒng)的由廟方負責、商民自由辦理的花會被賦予了全新的時代主題和精神。

民初四川政局動蕩，軍閥混戰(zhàn)不斷，勸業(yè)會因青羊宮淪為“腐朽廟舍”而一度移建他處。清末延續(xù)六年之久的勸業(yè)會不得不停辦，但花會卻由于民間傳統(tǒng)的慣性而依舊沿襲。南京國民政府成立之前，四川雖政局不穩(wěn)，但官方卻在此期間一直監(jiān)辦花會，并于1920年率先于全國重辦勸業(yè)會，并持續(xù)成功舉辦十三次(除1924年因戰(zhàn)爭中斷)，成為軍閥統(tǒng)治之下出人意表的一樹奇花。1937年，四川地方博覽會迎來了地方勸業(yè)會最后的高潮，亦是四川地方最具“現(xiàn)代”意味的博覽會。在地方政治短暫的安寧中，花會再次隱去身形，勸業(yè)會煥發(fā)新生，繼承了清末精英振興工商、社會改良的理想，也打上了倡導國貨和提倡地方自治的時代印記，而在國家政權對宗教寺觀的打擊浪潮中，青羊宮、二仙庵兩廟因勸業(yè)會的庇護而免受侵奪?；〞c勸業(yè)會，兩者于共享的節(jié)日會展空間中互為顯隱、相互包容的互保共存機制，為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的共生提供了別具特色的空間明證。

南京國民政府成立之后，隨著全國黨化的潮流，青羊宮勸業(yè)會的空間意象和儀式中也無不滲透著“黨、國”的權力符號，不僅改變了兩廟的空間景觀，其政治儀式操演已藉由勸業(yè)會深入寺觀日常。而川政統(tǒng)一以后以劉湘為代表的四川地方實力派，也藉由物產展覽會施展地方的實力影響及個人權威，以展覽空間中的地方展演來抗衡“黨、國”權威的滲透。從勸業(yè)會到全川物產展覽會，青羊宮特殊的空間政治中，不僅可以看到“黨/國權力的柔性運作機制”(140)李恭忠：《中山陵：一個現(xiàn)代政治符號的誕生》，“導言”，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頁。在地方的運作，更充斥著地方實力派的業(yè)績展示和個人權威的彰顯，以一種同樣柔性的反向運作機制頑強地抵御著中央權力的滲透。

成都是近代中國唯一成功將勸業(yè)會托生于傳統(tǒng)賽會的城市，這種特殊性突出地反映了成都內陸城市的傳統(tǒng)性和地方性特征。充分利用花會的傳統(tǒng)習俗而托生的近代勸業(yè)會，與受現(xiàn)代博覽事業(yè)庇護而延續(xù)不斷的傳統(tǒng)花會，在共享的公共空間中隨著地方政治詭譎的波瀾互為顯隱、互為庇佑，正是依托傳統(tǒng)發(fā)展的現(xiàn)代性的生動寫照，亦是現(xiàn)代性庇護傳統(tǒng)延續(xù)的明證。城市空間不僅僅是社會關系發(fā)展演變的靜止的容器和場所，更是社會關系生成的動態(tài)實踐過程。清末至民國，官方在青羊宮、二仙庵花會的基礎上興辦勸業(yè)會、推行空間改良的歷程，涌動著近代思潮的搏動、地方政治的詭譎、傳統(tǒng)習俗的深植和多方社會力量的博弈，鐫刻著一個內陸傳統(tǒng)城市現(xiàn)代性脫胎、重塑和成長的艱難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