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昕孺
六歲那年九月,我進入老家的羅嶺小學發(fā)蒙讀書。
一天只有五節(jié)課,下午三點放學后,我就背著竹筐去羅嶺山上撿柴。
待媽媽從屋里追出來,我已經(jīng)一溜煙跑遠了。
“小心蛇!”鄉(xiāng)下孩子膽兒大,幾乎沒有什么東西是他們一定會怕的,唯獨蛇除外。在我的印象中,無論孩子還是大人,沒有誰不談蛇色變。
隔壁宋家邊上有一條上山的路,這條路直達我們學校,其間有五條岔道通向羅嶺山的腹地。我發(fā)現(xiàn),每條岔道口幾乎一個模樣,都有兩三棵樅樹、一兩棵杉樹、幾叢檵木。
我在岔路口逗留了很久,還碰見學習委員李燕子。她是班上唯一對我笑過、和我說過話的女生。
“你在這里干什么呀?”
“撿柴?!?/p>
“這里哪有柴撿?”
“待會兒去山里撿,先玩一玩?!?/p>
“哦,那你好好玩吧,我走了?!?/p>
她蹦跶著走了,我覺得我也該進山了。
進山的岔道越走越窄,這里真是一塊寶地,有不少現(xiàn)成的杉樹枝、櫟樹枝,我還撿到了一個樅樹蔸,不一會兒就堆了大半筐。
見時間還早,我捉了一只螳螂在地上玩。不一會兒,又過來一只“鐵牛”。它們僵持著,老不打起來,眼看螳螂要轉身離去,我不甘心,趕緊捉了鐵牛擋住螳螂的去路。只見螳螂揚了揚觸須,仿佛在說,別聽這小子的,就是他使壞,我們快跑!眨眼間,螳螂縱身一躍,鐵牛鼓翅一飛,都不見了。
正當我沮喪之際,忽然覺得風吹在背上有些瘆人,我打了一個激靈,才發(fā)現(xiàn)太陽已變成夕陽,離我十來米遠的大樅樹下,有一截櫟樹干,大約因為日曬雨淋,形成了黑白相間的漂亮圖案。我歡快地跑過去,彎腰撿起——那截樹干隱藏在落葉中的部分竟然很長,而且是黏滑的,關鍵的是,它還能動!
驀地,一道驚悚的閃電莫名掠過我的全身,我慌忙將手中的“樹干”奮力扔了出去。然而,它卻落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半個身子直立起來,和我差不多高,三角形腦袋上的一雙銳眼,無比惱怒地瞪視著我,嘴里吐出半寸長的芯子。我兩只手縮在胸前,全身抖成篩子,連哭都忘了,兩腿間膀胱一緊,一泡尿冒了出來,幸好有褲子擋著。
雖然從沒見過,但我當然明白它是一條蛇,而且應該就是傳說中的白花蛇。
尿完了,我又打了個激靈,意識稍稍清醒,恐懼霎時將我嚴嚴實實地罩住,這時,幾乎逼到我鼻子前的那個三角形腦袋倏忽矮了下去,眼里的兇光亦和順幾分;接著再矮了一下;第三下,它就和自己的身子差不多平行了。它依然看著我,在空中轉了兩個圈,是在跟我打招呼嗎?我還沒回過神,這條長得超乎我想象的白花蛇扭轉頭,以極為緩慢的速度向一叢深草中滑去。
即將滑出我視野的時候,蛇尾在落葉上急速扭動,酷似一圈圈曼妙的漣漪。我相信,它是故意那樣的,因為它知道我還待在原地。
又過了一陣,尿濕的褲子涼人了。我背起竹筐,突然像發(fā)了神經(jīng)一樣猛跑起來,一口氣沖進了家里。媽媽看我那樣子,問道,出什么事啦,有狗在后面追???我說,不是狗,是蛇,一條大白花蛇!媽媽聞到了我身上的尿臊味,她聲調不高,卻含有慍怒:“還說是蛇在后面追,是條‘尿蛇’吧!這么大的人,還尿在褲子上,羞不羞?這條褲子你自己去洗。”
我家房子和宋武家一樣,緊靠著山,宋武家的房子和山之間,被他父親挖出一個小院子,種上了桃樹和橘樹。而我家,房子和山之間僅有一口水井,在外教書的父親便也效仿宋武家,每逢節(jié)假日和星期天,就在后面挖山,想拓個院子出來。
在我巧遇大白花蛇兩個月后,時令已入深秋,但那年溫熱干燥,立秋之后沒下過一滴雨,我父親得意地說,這么好的天氣,是要讓我今年完工。他干得非常賣勁,我家后院也越來越成形。
有個星期六,父親特意請了半天假,騎著自行車早早回到家里,他要解決“后院”的最后一道難關——一棵看上去像一頂破帽子的榆樹。父親準備放棄,但宋天奇說,這棵樹卡在這里很難看,父親覺得也是。他們搭著木梯,用錘子將鐵扦敲進每一條能夠看見的榆樹根的縫隙,并將那些細一些的樹根用鑿子斬斷。
兩小時后,榆樹明顯開始傾斜,他們將一條粗麻繩搭在樹蔸上,嘴里吆喝著,一齊使勁往下拉。我和姐姐,還有宋武與他妹妹宋霞在我家后墻根下,觀摩著這場難得的大戲。
隨著“轟隆”一聲巨響,榆樹倒了下來。在綠色的樹枝和黃色的泥石之間,還有一道黑白相間的閃電,它像一條龍在半空中矯捷地舞動,然后重重地落在地上。
它正要往倒在旁邊的那棵榆樹的枝葉里鉆,被眼疾手快的宋天奇抓住尾巴揪了出來。它昂著頭,回身朝宋天奇撲來。宋天奇這下驚得手一松,高喊,是條白花蛇,大白花蛇,快拿鋤頭來!我的知識分子父親從雜屋里拿出鋤頭,卻不敢上前。宋武的父親從我父親手里搶過鋤頭,連續(xù)下砸的鋤頭,讓白花蛇既無法逃脫,又無力進攻。
突然,它像是蓄足了氣力,半個身子直立起來。宋天奇不敢大意,身子往后一縮。但它的三角形腦袋并沒有吐出芯子去攻擊宋天奇,而是朝著我站的位置偏過來,定定地看著我,眼光里充滿令人心疼不已的哀傷。我幡然明白,它就是我上次撿柴時看到的那條白花蛇!
“宋伯伯,不要打它!”
我沖上去要搶宋天奇手里的鋤頭,被宋武攔住,姐姐也使勁拽著我。我不停地哭喊:“住手,這是我的蛇,這是我的蛇!”
等宋武那小子松開我,大白花蛇已經(jīng)在地上癱成了一堆。
宋武很不屑地脧我一眼:“看到我爸要把蛇打死了,你就說是你的,羞不羞啊!”
宋天奇對他兒子說:“是在小宇家里打的,當然也是他的?!?/p>
我父親大概也從一場夢中醒來了,他連忙說:“不要,不要,你們拿去吧?!?/p>
宋天奇拿著那條蛇,像個得勝的將軍,后面跟著他的兒子宋武、女兒宋霞。
姐姐覺得我剛才丟了丑,她不理我,出去玩了。我只是哭,媽媽從外面回來,問是怎么回事。父親說,還不是爭一條蛇。我高聲喊道,我不是爭,那就是我的蛇,他們打死了我的蛇!媽媽把我拉到房里,要我平靜下來,我便一邊啜泣,一邊跟她訴說。
媽媽聽得眼眶發(fā)紅,但她沒有作聲,沒有說一句話,只是摸了摸我的頭,去廚房做飯了。
快吃晚飯的時候,宋霞端了一大碗湯過來,放在我家桌上說:“這是蛇湯,噴香的,我爸要我送一碗過來?!蔽蚁裰焕匣⒁粯诱诌^去,從宋霞手里接了那碗湯,全部倒進潲水桶里,然后把碗塞給她。她委屈地嘟著嘴跑回去了。
父親騰地起身,抓根竹條就要抽我,被媽媽制止了。媽媽彎下身子對我說:“小宇,很對不起,當你兩個月前告訴我,你撿柴時看到了一條大白花蛇,我當時并沒有相信你?,F(xiàn)在,我不僅相信那天你看到了一條大白花蛇,我還相信,今天他們打死的大白花蛇就是你那天看到的那條?!?/p>
夜深了。月亮沒有出來,星星也沒有出來,夜卻不是那般黑,而是從那暗黑里,滲出絲絲白光,構建成黑白相間的漂亮圖案。這迷離的深夜,好像有著自己的軀體,在以極其緩慢的速度,讓人難以察覺地扭動著、滑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