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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王寨風情(三題)

        2022-08-01 03:18:34湖北劉正權
        金山 2022年7期

        湖北/劉正權

        老相好

        “養(yǎng)一個老相好,你當我叫花子呢,最少你給我弄十個來養(yǎng)!”

        “誰啊,這么財大氣粗?”周志山停下腳步。

        村主任陳六鼻子冷哼:“黑王寨除了時三,沒人口氣這么拽?!?/p>

        “掙了兩個錢就作燒?”周志山眉頭一皺,“虧我還準備推舉他參評最美鄉(xiāng)村致富人,老相好別說養(yǎng)一個,半個都不行。德不配位,必受災殃!”

        “那,我們回去?”陳六小心翼翼問。

        “當然回去,這事得從長計議?!鄙頌楹谕跽谝粧炻殨?,周志山這點果斷還是有的。

        “回去?我雞都在瓦罐里煨爛了!”時三聲音趕過來,“六年的老母雞呢?!?/p>

        一只雞的正常壽命,不會超過六年,時三舍得拿六年的老母雞待客,太反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陳六沖周志山擠眼,意思是既來之則安之。

        盡管客隨了主便,周志山的心還是安不下來。

        六姑給他奉茶時,周志山心里很替她不平。六姑人是憨點,若不是她沒日沒夜憨做,時三的養(yǎng)雞場能紅火?孔雀觀光園能走俏?都說“憨人自有憨人福,自有憨人住瓦屋”,六姑還沒把新蓋的瓦屋角角落落焐熱乎,已經有人要鵲巢鳩占了。

        說瓦屋,指時三在北坡崖上蓋的農家聯(lián)排小別墅,供客人在此住宿,可以自己做飯燒菜,非常適合小家庭、小情侶野外出游放松休閑。

        招牌打得那么響亮,敢情是為方便自己金屋藏嬌。

        周志山覺得有義務提醒六姑,讓六姑敲打敲打時三,到時村委會再出面,把時三那些不純凈的念頭打消。

        趁時三出去接電話的空檔,周志山沖六姑開玩笑:“你家別墅那么大,適合養(yǎng)十個八個老相好呢?!?/p>

        “真的啊,你都這么想?”六姑聞言拍起巴掌,“周書記這話讓我心里有了定盤星?!?/p>

        “說你憨,竟憨得不沾邊!”陳六噌地站起來,“什么社會了,養(yǎng)老相好,你以為舊社會當大奶奶,很榮光?”

        “什么舊社會,大奶奶?”六姑一怔,“哪個電視劇里的?”

        “還哪部電視劇,”陳六使勁瞪六姑,“別到時哭哭啼啼跑村委會訴苦,說時三把你不作數(shù)。”

        “時三咋把我不作數(shù)?”六姑很奇怪,好端端的我為何訴苦,還哭哭啼啼?

        “時三都要把老相好請進屋養(yǎng),還不是一個兩個,這叫把你作數(shù)?”周志山有點好笑,六姑憨起來,還真的不可救藥。

        “一個兩個可不行,怎么都得十個八個。”六姑巴掌一拍,“這個可是我說了作數(shù)?!?/p>

        “我看你們兩口子是作死!”陳六忍不住,惡狠狠訓六姑。

        “養(yǎng)老相好咋就作死?”

        “你說呢?都違法亂紀了,不是作死是啥?”陳六氣呼呼的。

        “違法亂紀?沒聽說老相好是國家保護鳥類啊?!绷脟樀蒙ぷ右活?。

        老相好,鳥?陳六腦子一激靈:“莫非……”

        “莫非啥?”周志山滿臉疑惑看向陳六。

        陳六拿手朝后腦使勁拍打兩下:“瞧我,咋把老祖宗這句話給忘了。”

        “哪句話?”

        “家富不養(yǎng)老相好,家貧不挨青笛嫂?!标惲摽诙?。

        什么講究?周志山還沒問出嘴,六姑接上話:“周書記你可別想歪了,老相好不是那個什么舊情人,青笛嫂更不是什么小嫂子?!?/p>

        “這里所說的‘老相好’‘青笛嫂’并不是指代人,指兩種鳥,分別是伯勞鳥和繡眼鳥?!标惲铝米毂空f不清白,插上話,“為何說家富不養(yǎng)老相好呢?伯勞鳥是小型猛禽,對食物十分挑剔,每天需要最新鮮的肉類和昆蟲,一般家境飼養(yǎng)不起,養(yǎng)不熟?!?/p>

        “那青笛嫂應該養(yǎng)得起也養(yǎng)得熟吧?”周志山向來會舉一反三,“青笛嫂是繡眼鳥的綽號,好飼養(yǎng),按說家再貧窮的人都養(yǎng)得起?!?/p>

        陳六意味深長一笑,說:“青笛嫂小巧玲瓏,叫聲悅耳,人們飼養(yǎng)繡眼鳥,很容易著迷,不知不覺就在飼鳥、逗鳥、賞鳥上花費大量時間,窮困人家養(yǎng)鳥,只會讓原本貧困的生活,雪上加霜。”

        “我養(yǎng)老相好,壓根不是玩物喪志!”接完電話的時三大踏步進屋。

        “那是?”周志山站起來,他覺得時三這人有點估摸不透。

        “黑王寨今年的朝廷貢米產量為啥下降,曉得原因不?”

        “是逐年下降?!标惲m正。

        “土壤結構被破壞?”周志山沉吟,可這跟養(yǎng)老相好不搭界啊。

        “老相好還有一個外號,屠夫鳥,你們曉得不?”時三翻出底牌。

        “屠夫鳥?”周志山和陳六都是第一次聽說。

        “伯勞鳥是個成功的獵手,它生著鷹一般鋒利的嘴和爪,有著驚人的飛行速度,而且性子非常殘暴,將捕獵當成樂趣和炫耀,伯勞鳥捕捉的食物,比它吃下的要多得多?!?/p>

        “我懂了,你養(yǎng)老相好,讓它們把損害農作物的鳥雀和昆蟲給消滅掉一部分,保持生態(tài)上的平衡,對現(xiàn)代農業(yè)作出一點貢獻?!?/p>

        “同時,還可以讓愛鳥人士、攝影愛好者,到黑王寨觀鳥、賞鳥、拍鳥、研究鳥。這年月,單靠農家樂、采摘園、垂釣中心,這些司空見慣的游玩項目留不住更高層次的游客,我們得拓展鄉(xiāng)村旅游的上升空間?!?/p>

        “太好了!”周志山激動地握緊時三的手,“就憑這個,六年的老母雞不吃一口,我都得推舉你下午跟我進城。”

        “進城干啥?”時三六姑互相看了一眼。

        “干啥就別問了,保證有最美的老相好送你!”陳六明白周志山話里的意思,沖時三和六姑打起了啞謎。

        丈人田

        誦讀:江蘇 許帆

        “能不能跟你爹說一聲,讓他把田給我種!”

        圍著灶臺轉了半天,大元從喉嚨里吭哧出這么一句話。

        “不吃冷鍋巴飯,不圍灶臺轉,”少梅洗碗的手停下來,“河里石頭滾上坡了呢,你這是?!?/p>

        大元臉刷地漲紅了。

        不怪少梅這么促狹他,當初少梅爹看大元貸款買了旋耕機、收割機、插秧機,怕他們田地少,這些機械閑置了不劃算,主動把田給他們種,結果大元說,窮死不耕丈人田。

        少梅明白,大元這是防后手呢,黑王寨祖祖輩輩流傳的,“窮死不耕丈人田,餓死不打親戚工”。

        大元是擔心種了丈人田,少梅的哥嫂要來給他打幫工。

        大元是那種寧可人吃虧,絕對不肯錢吃虧的人。

        哥嫂來幫工,錢就得分流出去一部分,貸的款自然得多認一些利息。

        想多了不是,少梅的哥嫂壓根不想在土里刨食,他們是想把田脫手后,干干凈凈出去打工。

        苦了少梅的爹媽,六七十歲的老人,還得當年輕小伙一樣田間地頭忙活。

        用村主任陳六調侃他們的話說:“老家伙老家伙,你們是越老越加活?!?/p>

        “我這不是心疼你爹娘嘛。”大元轉到少梅背后,生怕少梅從他臉上看出什么秘密來。

        少梅曉得大元臉上藏不住事,不急不慢把碗筷收拾好,眼睛盯著大元:“說吧,又想找我爹娘什么歪?”

        大元嘟囔著:“我能找你爹娘什么歪,一個女婿半個兒,人家孝順孝順老人家,都不行?”

        “照你這么說,是我想歪了?”少梅冷笑,“去了一趟野丫頭葛粉廠,心思都野了,當我不曉得?!?/p>

        大元的心確實野了,悄無聲息地背著少梅跟野丫頭葛粉廠簽了供貨合同。搞產業(yè)轉型,不種稻谷,改種菜葛。

        菜葛是一種速生葛,當年種當年收益,一兩斤重左右的菜葛,在超市上可搶手了,可以蒸煮炒炸,極具滋補功效。一斤以下的葛根可以制成葛粉,老人、中年人、兒童都可以食用。如今生活條件好了,很多人把葛根粉當作日常保健的食品,葛根粉中除含有淀粉、蛋白質、糖類、纖維素、脂肪、果膠等成分外,還含有多種人體必需的微量元素和各種氨基酸,以及具有保健作用的各種化學成分。

        這些都還不足以讓大元動心,關鍵是菜葛的產量,一畝田管理得當,可以畝產五千斤呢,一斤菜葛兩元,接近一萬元的毛收入。

        野丫頭葛粉廠,主要靠野生葛根,野生葛根成長極為緩慢,附近幾個省市的葛根都調運過來,還供不應求。

        野丫頭目前主打產品有葛粉、葛粉片、葛花茶、葛根茶、葛粉絲、葛豆絲、葛面條、葛餅干等八個系列,產品遠銷國外。

        大元就是看準這個,才下定決心搞菜葛種植。

        “你什么意思?”少梅一怔。

        我不光出錢種你爹娘的田,還讓你哥嫂回來幫我打下手。”

        “嘖嘖,看不出啊看不出。”

        “看不出啥?”

        “看不出榆木腦袋也有開竅的時候!”少梅撲哧一樂,點了大元一額頭。

        “別老眼光看人,”大元也笑,笑完小心翼翼補上一句,“還有個事,我沒經過你同意,擅自做主了。”

        “什么事?”少梅眼睛一瞪,“你還真是打蛇順桿上,膽子肥得什么事都敢先斬后奏了?!?/p>

        “不是我膽子肥,是市場經濟鼓勵我們大膽創(chuàng)業(yè)!”大元居然說得頭頭是道。

        “說說你怎么個大膽法。”少梅做出洗耳恭聽狀。

        “我把旋耕機、收割機、插秧機都抵出去了?!?/p>

        “抵出去?”這個說法倒是新鮮。

        “對啊,抵給把田地轉租給我們的人家,算租金?!?/p>

        “人家都沒地種了,要你這些機械干嗎?和尚買梳子這叫作!”少梅覺得有點莫名所以。

        “所以說吧,這就是你跟不上形勢了。”大元口氣中流露出得意,“咱們寨子里生貴和貴堂他們不是搞了個農機隊嗎,農忙季節(jié)專門給附近縣市農戶收割耕種,他們正嫌資金不足,機械不夠,這樣一來,既不用花錢購置新的農機,還把資源進行了有效整合?!?/p>

        “雙贏啊,這是!”少梅眼睛發(fā)亮,“大元你悶頭雞啄米吃呢,顆顆揀飽的?!?/p>

        兩口子正聊得歡,有人在大門咳嗽一聲:“大元兄弟說得好,這叫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這話聽著好熟悉呢。”

        “孟子說過的話,怎么會不熟悉。”門外咳嗽的人露了面,是駐村工作組長周志山,野丫頭葛粉廠就是周志山駐村不久招商引資興建起來綠色食品產業(yè)。

        “一不小心,我家大元上升到圣賢境界了?”少梅嚇一跳。

        “圣賢咋了,”周志山很認真,“境界再高他也先得是人才對吧?!?/p>

        親戚工

        誦讀:江蘇 張博然

        “窮不舍志,富不癲狂?!标惲f,“春分你過分了?!?/p>

        黑王寨的女人中,春分是出了名的人尖子,做事向來有分寸,能夠把彩瓦廠成功轉型仿古建筑廠就是最好的證明。

        套用黑王寨老話,春分的廠子前景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

        高得春分腦子一發(fā)暈,說出渾話了。

        也不算渾,人往高處走唄。

        春分那番話,是跟大貴吵架時說出來的,山風一吹,滿寨子人都聽見了。

        兩口子吵架,口不擇言是有的,但牽扯上別人,在黑王寨則不多見。

        春分原話這么說的:“哎呀,我到今天才曉得,你大貴在黑王寨有這么多親戚,碰見和尚叫姐夫呢,我看是?!?/p>

        大貴面子上掛不住了:“皇帝還有草鞋親的。”

        春分反唇相譏:“別拿皇帝說事好不,皇帝可以十指不沾陽春水,你能讓我油瓶倒了都不扶一下?黑王寨的貓啊狗啊我都認親戚,別說是人了?!?/p>

        大貴被噎住了:“你這是打算把門口的路給豎起來啊?!?/p>

        “豎起來就豎起來,你不許我把事業(yè)做大了,買私人飛機?”

        這事還真?zhèn)洳蛔?,春分眼下出門都是轎車代步。

        陳六不這么想,春分那是血汗錢,黑王寨人借錢有分寸,不是特別有把握,不會輕易張口。陳六就尋上門,問究竟。

        結果問出一肚子氣,春分那么有分寸的人,竟然說出那么沒分寸的話,說:“主任你來了正好,我仿古建筑廠擴大規(guī)模,要招人,這事就交村委會來辦了。”

        陳六說:“我是你廠里員工?”

        “不是!”春分答得干脆,“我請不起你?!?/p>

        “那我是你男人?”陳六冷哼。

        “更不是,大枝嫂子不會依我!”春分嬉皮笑臉的。

        “那我憑什么幫你招人?”

        “憑我是在幫你圓黑王寨的夢啊。”

        陳六當村主任后,念念不忘的就是黑王寨,歸納起來四句話:農田收入保平常,苗木收入存銀行,務工收入奔小康,特色產業(yè)圓夢想。

        春分意思再明白不過,她的廠子可以讓黑王寨村民通過務工增加收入奔小康,家門口打工掙錢,是黑王寨村民夢寐以求的美事一樁。

        陳六不吭聲了,人家春分說的在情在理,口氣雖說癲狂了點,但話糙理不糙。

        “要我?guī)湍阏泄た梢?,不許隨便辭人家的工。”陳六給春分打預防針。

        “只要你看得上眼的人,我春分保險沒二話?!?/p>

        貴堂先開的口:“窮死不耕丈人田,餓死不打親戚工,我好歹被大貴叫一聲大爺。”

        輪到陳六冷哼了:“大貴還叫我一聲表哥呢,人家那是客氣。”

        生貴插嘴:“貴堂你耳朵是不是打蒼蠅啊?!?/p>

        貴堂不高興了,生貴是說他只會牛一樣憨做呢:“我耳朵打蒼蠅咋了,好過你長了耳朵沒記性?!?/p>

        “嗨,我這會偏偏長記性了!”生貴很得意,“不信你問銅富,春分可是站在北坡崖上說的,大貴那是碰見和尚叫姐夫。”

        黑王寨的男人,誰個愿意做和尚。

        貴堂兒女都成人了呢。

        “春分真這么說?”貴堂把眼睛瞟向陳六。

        陳六點頭。

        “那就不怪我們不義了,是春分不仁在先,這個親戚工,我們打定了?!?/p>

        貴堂一帶頭,寨子里但凡有把子力氣的,都報了名,去春分廠子打工。

        開工第一天,春分沒露臉,肯定是不好意思。黑王寨人,是親戚連親戚呢。

        中午的工作餐席面倒是很露臉,有魚有肉,大家吃得很解氣。要擱過去,吃了親戚家的好飯好菜,領工錢時多少會不好意思。如今沒這個顧慮了,該怎么干活怎么干活,該怎么吃飯怎么吃飯,一是一,二是二,誰都不用看誰臉色。

        月底發(fā)工資時,春分露了臉,很難得。開工資時,貴堂第一個上去的,春分說:“貴堂大爺,這是您的工錢,請點點?!?/p>

        貴堂不點錢,拿話點春分:“大爺,我可受不起你這稱呼,按規(guī)矩,叫名字?!?/p>

        春分不生氣,后面的人,她真的一視同仁點的名字。

        工資領完,春分讓大貴拉著陳六,說:“表哥,晚上請你吃頓便飯?!?/p>

        陳六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促狹春分:“應該我請你們才對,怎么說你們都是幫表哥在圓黑王寨的夢。”

        陳六故意把“表哥”二字咬得很重,言下之意他不是六親不認的人。

        陳六和大貴,是那種頭輩親、二輩表、三輩四輩就拉倒,不知拉倒了幾輩的表親。

        滿以為春分聽了這話會惱羞成怒,孰料春分竟樂得哈哈大笑,腰都直不起來:“陳六啊陳六,虧你當這么多年村主任,都不知道我這是用的釜底抽薪法?!?/p>

        “釜底抽薪?”

        “黑王寨不是有餓死不打親戚工一說嗎,我是怕大家拉不下面情到廠子做事,才故意吵了個六親不認的架給大家聽。”

        陳六明白過來:“你這是吐唾沫澆白菜——一舉兩得啊。一方面打消大伙顧慮,放開手腳掙錢;二來也不讓大伙心存僥幸,認為給親戚干活不用辛苦賣力?!?/p>

        “在親戚面前癲狂了,我們!”春分眼里有亮光閃爍。

        “不讓親戚舍志才真!”陳六鼻子一酸,“難為你們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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