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

你想給空無寫一封信。

你的信寄到那里時，那里

會有一座房子：有人

為了接收一封來自未來的信而提前

等在那里……

“許多年后，當(dāng)我們已不在了，

是否還會有問候傳來？”

你仿佛在給天堂寫信，

有時候，你真希望天堂里有個人

給你回一封信。

你站在那里，抬起手，向著空無

敲了幾下，像在敲一扇門，

你甚至在心里問了一聲：“有人嗎？”

回答你的是風(fēng)，和一樹繁花。

后來，你站在一座仿古建筑前。

真快呀，你的感冒還沒有好，

春天就到了。

你想起向你走來的人，身影

漸漸模糊，像走進(jìn)了一場大霧。

今夜有人在拍月亮，調(diào)整著焦距，

想把月亮拉近。

——你想起那些尚未出發(fā)的人，只有

和天空在一起，才能保持自我。

今夜，有人在折磨電腦里的照片，

——像在一種泛濫的權(quán)利中，月亮

渾濁，發(fā)黃，像壞掉的皮膚。

有人則在放大一枚落葉，最后，

奇跡顯現(xiàn)：他找到了

一個從未被命名的陌生星系。

猛虎很乖，背部，磨得光滑，

自從這里被改成公園，

孩子們喜歡把它當(dāng)馬騎。

猛虎，是在伸了個懶腰后

變成這樣的石頭的。

陽光從樹隙間漏下，石鋪的神道上

光斑晃動，像斑斕豹皮。

猛虎看護(hù)的危險，已如此迷人。

猛虎缺了尾巴，那缺失中

不再有疼痛傳來。

沒有尾巴的猛虎，懶懶的，俯視著

在草地上爬動的

時光的影子，和匆忙的螞蟻。

有人在沖浪，

此刻，除了一兩聲尖叫，

海岸線安靜。

在另一個大洲，牛仔們正老去。

沙漠沒有聲音，雨林沒有故事。

一只犀牛站在北極圈里，用黑色的

防護(hù)布裹起角和頭顱。

讓人痛苦的

不是壞天氣，而是

雕像越來越逼真，藝術(shù)卻在退步。

一棵樹像一個古代的東方畫家，

一團(tuán)樹根像一個

西方自然主義作家的怪癖。

冰在融化，岸在融化，一陣春風(fēng)

把木頭房子吹成了廢墟。

廣告牌豎在國家公路右邊，

車禍發(fā)生在時代左側(cè)，

三千公里外，小鎮(zhèn)仿佛是

宇宙的中心，一個小女孩站在

厚厚的積雪中，

她笑著，穿著綠色的上衣。

昨夜下了一場大雪，

群山變白了。

——你感受到了完全不同的自我。

一垛劈柴像窮人的安寧，

一把斧子像北方的寂寞。

鳥兒落在長長的電線上，

細(xì)小腳爪，把握著來自遠(yuǎn)方的電流。

在故鄉(xiāng)，你見過山茶花開，

見過火苗愿意去死。

見過滿山的風(fēng)信子怒放，像大量的故事

正從擁有它的書中逃離。

你到過一座舊車站，見過拆掉的

枕木、月臺、鐵軌……

見了已道過永別的事物。

你見過盡是老人的村莊，像一本

舊了的佛經(jīng)，只能從

消散的晚霞中汲取呼吸。

你研究過西山堅硬的額頭，觀察過

河流交匯時產(chǎn)生的漩渦，

——它們不斷旋轉(zhuǎn)，又被自己的離心力拉開，

如痙攣的活結(jié)。

波紋在木柱里沉睡，

窗上的薄紗仿佛涼透了的花枝。

你沉靜，過于溫柔。

一陣風(fēng)在我們心中旅行。

你的手停在幽暗的桌面上：一陣初雪

在季節(jié)里旅行。

拐過逼仄的樓梯，上面

就是初夏了?？諝庵校?/p>

浮動著類似記憶的暗影。

糖在咖啡里融化：某種不明的變化

在摸索時間的結(jié)構(gòu)。

玻璃花瓶已經(jīng)替代過什么。

一個下午

正消失于它的寂靜。

一只蝴蝶在跳舞，

而有人認(rèn)為：打賭更有趣。

有人在舞池邊打賭，

有人則旋轉(zhuǎn)著，經(jīng)過骰子、酒、

尖叫……像一團(tuán)火

碰到什么就燒掉什么。

一只蝴蝶比曲子更輕。

蝴蝶，一個矛盾體：它輕盈的身姿，

它灼熱的花紋，一個

寂靜內(nèi)核像它

體內(nèi)的黑匣子，收集著音樂中

化為灰燼的東西。

春風(fēng)浩蕩，所有花紋都已失控，

一只虛構(gòu)的蝴蝶，

掠走了陌生地理里的安寧。

而有人已從那里返回，回到

一個賭局中。曲子

滑過這叫做春天的酒吧，滑過

手上有傷疤的人，把滯留在

傷疤里的疼痛提走。

沿著河邊，有行人隱約的腳印，

——許多天前有人從這里走過，

那時，雪下得緊。

雪曾把踐踏的痕跡掩蓋，

但在化雪的時候，陽光會準(zhǔn)確地

率先找到它們，

現(xiàn)在，那些腳印的形狀顯露出來。

被踩過的雪總是化得快，

腳印，在釋放它從前承受的壓力。

我繼續(xù)往前走，腳下

是晶體的斷裂聲。

一串單向的腳印，不見回頭。

再往前，穿過廢棄的磚瓦廠，

是通往縣城的路。

回頭看，腳印已是兩行，

——當(dāng)年，我也在走到這里時

回頭望：村莊，和一個未知的世界之間，

正下著雪。那時，

是一行轉(zhuǎn)眼變得模糊的腳印，

催促我拿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