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賢

我時常在夢中回到姥姥的故居

土坯的圍墻和木制的門窗閃耀著

涌上心頭的悲傷

昨夜我聽到她趴在窗前的呼喚

那時舅舅站在門外一語不發(fā)

月光明亮，年邁的姥姥佝僂著腰身

趔趔趄趄地往前挪動

她使勁往出壓水，水是清涼的黃河水

她的身軀裝著一個火熱的世界

在蘭州，住著一月寄一次信的兒子

他們兩個在夜里發(fā)白的路上交換著牽心

的疼

如今即使在夢中，我仍然覺得

那個久不住人的院子破敗成了她的模樣

我夢見滿巷子的狗吠和孤獨(dú)的奔跑

夢見她說的案板上吃不完的涼面

夢見荒蕪的河壩和悶熱的夏風(fēng)

也不止一次地夢見

她從我懷里奪走對她的眷戀

天空湛藍(lán)，陽光漸次蔓延

季節(jié)在轉(zhuǎn)換的一瞬，我們抵達(dá)

回憶深處的港口

夢之所在：橫陳于身體

不可馴服的儀式

若我漂泊的時光再久一點(diǎn)

我就要承受無法想象的落寞

這無比美妙的午后也許就不會出現(xiàn)

銀杏葉紛飛，在它的姿態(tài)中，我傾聽

命運(yùn)在寂靜空氣中翻動的流暢

金色蕩漾。有關(guān)愛之想象

眼睛的詩藝。這所有的一切

都是全新的開始

和許許多多的路人走過

我們以新鮮的眼神目睹他們的幸福

又以古老的芬芳擁抱彼此

這一樹老黃葉，向我們訴說著

真切愉悅的變化，也向我們宣告

那些幽僻的過往被風(fēng)一一吹落

黃昏逝去，記憶終將獨(dú)自老去

一切事物從生發(fā)、成長轉(zhuǎn)向衰落

黃昏即懸崖，終將消亡于世

在被遺忘的時光中，草垛脫下外衣

喂食著牛羊，夏日的夜晚

深深呼吸五月北方的寂靜

該發(fā)生的依舊發(fā)生

看到一朵敗落的野花，你念及胸口的一陣

憂愁

并突然想起普拉斯和索德格朗

誰讀詩集誰將孤獨(dú)，誰在書柜里

尋找光亮，誰終將被點(diǎn)燃成星光

離世久遠(yuǎn)的人啊，他們并未想過

有人在旅途中帶著灰色的翅膀

回到了奧爾皮里

一個敢與上帝對話的男人

必定會感受到命運(yùn)的恍惚與溫柔

春日爐膛里的火，贊美著余生的艱辛

他寧愿相信那些咒語與神話

閉上眼睛，跪在回憶的墓地

手是藍(lán)色的，眼神充滿懺悔

這個男人操著一口煙熏火燎的鄉(xiāng)音

因食物的豐盛而感到愧疚

他伸出雙手，向上帝展示自己的手掌

就像啤酒杯中的泡沫一樣

遠(yuǎn)離麥地的孤獨(dú)

現(xiàn)在他的內(nèi)心無比闊大

如天空中的飛禽一般擁抱著世界的想象

他趁死亡還沒有來臨之際，重新

回到午夜的時空，緊緊握住愛的一端

親吻著三月明亮的月光

今夜他不再想起母親教導(dǎo)的人世

夜比白天長了一點(diǎn)，灰燼與覺醒

意味著深淵逐漸變寬

總會有一個特別的日子，我要徒步

進(jìn)入日月山，我會在草色漸黃時

找到黑色瞳孔的多巴人

他們歷經(jīng)雪域與蒼鷹的眼神

勢必會喚醒曾多次拜訪我內(nèi)心的羚羊

在那片土地，野兔在豺狼的監(jiān)視下

完成保存生命的跳躍，老鼠埋下冬儲草籽

提心吊膽地享受僥幸的自由

我們在口袋里裝滿牦牛肉干

酒壺里充盈著青稞酒

那一天，我要做自己的牧師

在草原上來去如風(fēng)

直到我們埋葬了所有關(guān)于宿命的過往

冰川松動，一尾魚閃著白光消失在湖底

遒勁的命把玩著擺弄它的神

整個春天，蒼鷹仍然指點(diǎn)著石羊回家

瘦骨嶙峋的山脈，延續(xù)著千年的傳承

我想它們都是祈愿的圣靈

在原野的風(fēng)中應(yīng)和著所有人的請求

這個傍晚，我們都默默站著

等待著春日的復(fù)蘇

既然你已經(jīng)抵達(dá)蘭州安寧的書屋

既然你還能訴說，還能書寫

既然你仍然擁有自己的樹枝與土壤

從今往后，讓我們共同拿起鐮刀

收割屬于自身的柴火

戶外的流浪者儼然準(zhǔn)備了期待的眼神

如此，你便擁有了更為動聽的歌聲

傾聽，你的衣袖空空蕩蕩

捉襟見肘時卻遇到了時過境遷的幸運(yùn)

夜晚，你要回到自己的寓所

拍一拍自行車的后座，寒露粘手

你便懂得了海面上起起伏伏的生活

抬頭，流星瞬息消失，劃過的光

在牧歌與夜色的交織處

形成了豐盛且闊大的路

而此時，歌聲停駐

瀝青已然凝固

我今年28歲，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時日無多

這并不代表我即將步入死亡的空間

只是那些才華橫溢、英年早逝的人

已經(jīng)留下了驚人的詩句

而我預(yù)感到自己頭腦的風(fēng)暴

要在30歲前消失

這個被微光籠罩著的世界

并不認(rèn)可敏感脆弱容易浸透的皮膚

我嗅到手中中性筆的油墨，憶起

兒時路邊的野果無人去食、靜待脫落的樣子

年幼的我涉過它們的一生

也曾感嘆時光匆匆、碌碌無為

如今我也即將老去，生命里

我也會是別人眼中路邊的野果

畫面僵硬的男人，喉嚨里嵌鐵

我也會以身試法喂飽他們的眼神

可我懼怕這些，即便我也曾理性地思索

調(diào)暗燈光，我把身體里的幼蟲一個個放逐

三番五次地醒在半夜，像靈魂出竅一般

在白晝來臨之前吮吸著黑夜給我的慰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