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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榴花

        2022-07-24 12:08:42曉雷
        延河 2022年7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曉雷

        世間有各式各樣的囚牢,我的牢房是我曾經(jīng)的閨房,是五層簡易樓上兩間一單元里的簡陋居室。這本來是我成長的幸福搖籃,我就是在這里呱呱墜地,牙牙學語,蹣跚學步,就像陽臺頂棚下燕窩里的雛燕,饑了有父親喂食,冷了有母親加衣,父親、母親為我編織溫暖的燕巢,養(yǎng)育我,護衛(wèi)我,讓我伸腳蹬腿,生出翅膀。屋內(nèi)墻角里養(yǎng)著一盆梔子花,這是父親在我落地時特意栽下的,已經(jīng)養(yǎng)了十八年,枝繁葉茂,按時吐蕾,按時綻瓣,我會說話的時候就喜歡這盆花,夏季的夜晚,滿屋里都是它彌散的花香。母親又讓我父親做了一個小花籃,掛在我能看見的地方。她說,女人有三愛,愛女、愛花、愛吃菜。她把買來的各種花插在花籃里逗我玩。我看著五顏六色的花朵,聞著幽幽的花香,聞著聞著就進入了甜甜的夢境。睡夢中,我也變成了盆里的梔子,一點點生根,一點點發(fā)芽,一點點抽枝生葉,吐蕾開花,爽風從窗戶里吹進來,吹散我變成的花瓣,飄呀飄,無憂無慮,無牽無掛,那是幸福和快樂的拼圖,拼出的,都是五彩繽紛的世界。

        然而,花瓣卻在某天突然凋落,讓我的世界落進一個痛苦的冰窖里。我的眼前發(fā)黑,渾身發(fā)冷,心口憋悶,我簡直不能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不能相信我看到的,就是我最熟悉不過最親近不過的父親和母親,他們竟用這種辦法對付他們的親生女兒,對付他們親不夠愛不夠的掌上明珠!我恨,我急,我心里充滿了怨氣,我已經(jīng)在這不是囚室的囚室躺倒三天了,但一刻兒也沒有停止對他們的埋怨與對抗,我把那只花籃揪下來摔到地板上,母親剛買回來插上去的鮮花都被摔得七零八落,它們躺在地上正在代替我哭泣……

        “馨苓,”母親叫我,“你該想通了吧?”此刻,她就坐在我的床邊,雖然語氣是平靜的,但我能感到平靜水面下,浪濤翻滾。

        “我永遠不會想通的!”我一骨碌爬起,跳下床,還像兒時那樣任性和撒野,“我怎么能想通?當母親的,當父親的,居然對自己的孩子使用陰謀,撒謊,欺騙,玩弄詭計,這叫我怎么想得通……”

        “你別說得那么狠,我們這是不得已而為之,沒有辦法的辦法?!蹦赣H辯白。

        “有什么不得已?你們怎能在家里演戲!這有悖于你們教給我恪守的信條,有悖于你們半輩子遵循的道德準則!你們一直教育我和妹妹要老實,要真誠,要本分,而你們卻口是心非,弄虛作假!”

        在我唇槍舌劍的進攻面前,這位在舞臺上出盡風頭的名演員緘默了。看見她一動不動坐在床頭隱忍著,我的心里不由得暗暗慶幸。我在猜測她在想什么,是回味他們拙劣的騙局吧?回味不光彩地落在女兒心中的陰影吧?

        三天前,我在插隊的清泉莊,正和社員一起修排堿渠,這是春播前最當緊的活兒,大家干得熱火朝天。突然,傳來了一陣汽車聲,搭眼望去,我一陣驚訝,那是我很熟悉的御城秦腔劇團的吉普車,它怎么會突然開到這個遠離省城三百里外的小鄉(xiāng)村呢?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這事與我有關(guān)?果然,車子在我干活的地方停下來,車門打開,走下來的竟是我的父親,我停下正干的活兒,直奔到路邊。

        “爸爸!”我又驚又喜,沒想到在這里與自己的親人突然會面,然而細瞧父親的臉色,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便急切地問,“爸爸,你怎么突然來了,有什么事嗎?”

        “是有點兒事?!备赣H神情憂郁。

        “什么事?”

        “你媽病了。”

        “??!我媽病了!什么???要緊不?”我著急得連聲問,差一點哭出來。

        “你回去就知道了。”父親不動聲色,對我說,“苓兒,你給隊干部請個假,我們天黑以前趕回省城。”

        我心慌意亂,把镢頭和鐵鍬交給婦女組長郝歡芹,給她說家里有事,讓她轉(zhuǎn)告隊長,就匆匆忙忙鉆進車子。

        一路上,我反復詢問母親的病情,父親總是避而不答。我仔細觀察,他既沒有親人得病時的那種焦急驚慌,也沒有太平無事時那種輕松歡快,他的面孔繃得緊緊的,像有什么焦慮的事。

        吉普車的顛簸把我從疑懼中搖醒了,我預感到似乎有什么正在捉弄我。

        我的預感是對的。當我的母親滿面春風開門迎接我的時候,我真的呆住了:怎么會是這樣?一生都講忠誠老實,并用這種哲學十幾年來教育自己女兒的雙親,居然撕掉自己的人生信條,給自己的孩子設置圈套?

        “媽呀,你沒有?。俊蔽艺驹陂T口生硬地問,盡管我極力控制情緒,但仍掩飾不了心中氣惱。

        “媽哪有???你看,好好的?!蹦赣H并沒有在意女兒的情緒。

        “那爸爸為什么突然叫我回家?還說你病了?”

        “那是媽媽想你,實在想你呀?!蹦赣H動情地說著,而我卻沒有往常聽這樣話時的感動。

        “你們怎么能這樣!”我有點激動,“媽呀,你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嗎?已經(jīng)過了驚蟄春分,一到芒種時節(jié),就播種棉花,我們正在挖排堿渠,給棉田排堿!”

        “什么排堿不排堿,連自己的父母親都忘光了,只顧著什么排堿,我不懂?!蹦赣H也開始不高興了。

        “媽呀,不是我不想你們,可現(xiàn)在回來真不是時候,要是不排堿,今年的棉花就要減產(chǎn)?!蔽遗ζ届o地說。

        “你也想得太多了,往后鄉(xiāng)下的事再不需要你考慮了?!?/p>

        “那怎么可能呢?我現(xiàn)在的腦子都叫清泉莊的事占滿了,怎么能不想?”

        “你不用再回清泉莊了。”

        “為什么?”我一驚,瞪大了眼睛。

        “我給你轉(zhuǎn)點,轉(zhuǎn)到耀縣去……”

        “我不去!”還沒等母親說完,我就打斷了她的話。

        “傻丫頭,什么事情你都使性子?!蹦赣H態(tài)度變得溫和了,“我都給組織說好了,就等你回來轉(zhuǎn)點吶?!?/p>

        “我不轉(zhuǎn)!”我又一次打斷了母親,“我不轉(zhuǎn)!除了現(xiàn)在住的清泉莊,我哪里也不去!”

        “哎呀!”母親叫起來,“翅膀硬了,爸媽的話不頂事了,你想怎樣就怎樣了……”母親的臉色變了。

        看見母親真動氣了,我的態(tài)度又只得和緩下來,我勸母親:“媽呀,你不要為這個生氣。我在清泉莊住習慣了,為啥要轉(zhuǎn)?”

        “耀縣有你姑姑和姑父,照顧你方便,我跟他們都商量好了,只要轉(zhuǎn)到耀縣,你姑父是縣上的干部,保證你提前離開農(nóng)村,早早給你安排工作,這多好,你傻啊,還轉(zhuǎn)不過這個彎?”

        “我不轉(zhuǎn)這個彎。在農(nóng)村插了三年隊,我真的變了,一不想托后門找工作,二不想離開農(nóng)村進城,我插隊的那里真好……”

        “好什么!”母親打斷了我的話,“憑那白花花的鹽堿灘,草不生,樹不長,就叫個好?”母親的眼睛盯著我。

        我的目光沒有回避,鄭重地對視母親:“你說的那些會變的,我們正在叫它變,用不了多久,你就會看到改變后的農(nóng)村。”

        “我等不得。”母親斷然說,“你有那份決心,可我賠不起那份操心?!?/p>

        “媽呀,這是你當初的主意呀,你忘了?你那時叮嚀我,到農(nóng)村要樹立扎根思想,要和社員一起改變農(nóng)村的落后面貌,你忘了?”

        “我沒忘。”母親一點兒也不覺得自食前言,理直氣壯地辯解,“是的,我以前說過要你扎根,可現(xiàn)在不提倡扎根了?!?/p>

        “那我可不管從前與現(xiàn)在,也不管提倡不提倡,反正我已經(jīng)愛上我插隊的地方了,別的哪里也不想去?!?/p>

        “愛上那里了?哼!”母親的那個“哼”里有文章,包藏著的話沒有說出來。

        可我裝著沒聽見,重復道:“我愛上那里了,就下決心干到底!”

        “不行!”母親語氣比我還堅定,“我實話告訴你,我也下定主意了,這一回你轉(zhuǎn)也得轉(zhuǎn),不轉(zhuǎn)也得轉(zhuǎn)。給,這是紙和筆,給公社和大隊寫個轉(zhuǎn)點的申請,只要你寫好申請,剩下的事由我辦。”

        “我不寫,我要馬上回鄉(xiāng)下?!蔽覜]接母親手里的紙和筆,把頭扭向一邊。

        “不寫申請,你哪里也別想去?!蹦赣H把紙筆撇到床頭,“噔噔噔”走出屋又“哐”的一聲帶上了門。

        往日溫暖的閨房就這樣變成了囚室,平日并不顯得狹小的空間也忽然變得逼仄了。我瞧著床頭撇下的幾張白紙和一支粗笨的鋼筆,感覺自己變成了要用寫自白書去換取自由的電影人物。

        我該寫什么呢?遙望窗外,天氣陰沉沉的,風兒搖著街道上的樹枝,公共汽車和電車時不時地徐徐而過,旋轉(zhuǎn)的車輪似乎把我的思緒轉(zhuǎn)到了往日,往事一幕一幕地從眼前展現(xiàn)……

        我坐的是一輛解放牌大卡車,是和同學一起去鄉(xiāng)下插隊的,從城里出發(fā)的時候,陰云密布的天空稀稀落落飄著雪花,給我們即將開始的新生活,增添了意外的浪漫。我和黑妮、花妞一幫女同學坐在車廂的行李卷上,心里鼓蕩著一股奔赴疆場的豪情。

        早在學校里,我就把自己的激情傾注在對未來的向往上,我看過的小說和戲劇,調(diào)動著我的想象力,讓我想象著鄉(xiāng)村的土地、流水和人物,它們神奇地召喚我奔赴那個陌生而美妙世界。

        那時候,母親一次次說服我:“馨苓呀,既然組織上講了,郊區(qū)和外縣可以做選擇,你就選擇近處的郊區(qū)吧?!?/p>

        我一次次回答母親:“我不到遠處去,誰去?”

        “媽總擔心,你要去遠了,出不來怎么辦?”

        “那你干脆不要在城里演戲,去鄉(xiāng)下給我做飯?!蔽以噲D用撒嬌的方式掃去母親心頭的陰云。

        可母親卻特別認真:“你不要再嚇唬我了,你一個女孩子家,從沒出過門,去了農(nóng)村,我真不放心?!?/p>

        “媽呀,你不是扮演過銀環(huán)嗎?那時我還小,可聽你唱看你演,全身都充滿了力量。怎么你卻變得這樣憂慮呢?”

        “因為,因為媽媽現(xiàn)在老了?!闭f著,母親擦起淚來。

        見母親這么難過,我只得認真地安慰她:“媽呀,你放心,那里有組織,有鄉(xiāng)親,我會鍛煉得更結(jié)實?!?/p>

        父親這時插話說:“是呀,我的祖祖輩輩都是農(nóng)民,既然去到農(nóng)村,就要能夠吃苦,不要光知道想家。”

        母親立即嗔怪父親:“怎么能不想?”

        父親不再說什么,轉(zhuǎn)身忙他的工作去了。

        我深知母親愛憐女兒,我也知道,我和妹妹的稚氣話語與朗朗笑聲,曾帶給母親無窮的歡樂與慰藉。在母親看來,世上最重要的事,除了她所從事的演藝職業(yè),就是兩個寶貝女兒的前途。如今,她已離開了舞臺,女兒就是她的一切。對女兒無休無止的關(guān)懷,證明了母親不可計量的慈愛。女兒可以讓她枯竭的眼眶重新涌出淚水,也可以使她在心事煩悶時開懷大笑。女兒是她心靈世界的太陽。如今,女兒要遠走他鄉(xiāng),怎能不讓母親煎熬?多少天來,她總是擔著驚恐,就是害怕哪一天女兒真的展開翅膀,突然遠走高飛。母親啊,母親,世上沒有什么能夠與你的摯愛相比,女兒知道。

        女兒也知道,我的母親深明大義,會幫助女兒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眼前這么遼闊的田野,讓我的心胸也變得開闊起來。

        雪下大了,密集的雪花像棉絮紛紛飄落,一會會,變戲法似的,原野不見了,村莊不見了,樹木瓦舍不見了,天地間朦朧模糊,一片混沌。我們乘坐的長途汽車,就像一只雄鷹展開翅膀,在暴風雪中飛翔??ㄜ嚰瘪Y的速度讓我有些頭暈目眩,但我的心卻變得異樣的豪放。來路被白雪覆蓋了,前路在風雪中鋪白了,白茫茫的大地啊,變成了一張潔凈的白紙,正等待我們?nèi)ギ嬜蠲赖膱D畫!

        突然,汽車停住了,司機吆喝我們下車。下了車,我向四方眺望,白茫茫的雪地里,一個雪人拉著一輛板車,像一幅動畫,正向我們迎面走來,老遠就向我們吆喝:“喂,是來清泉莊的吧,我是來接你們的。”

        來人走到跟前,抹了一把臉上的雪,我禁不住驚奇,竟然是一個男孩,稚氣的臉龐上一雙有神而烏亮的眼睛眨閃著,雪花化成的水珠,在他鼻梁上滾動,這簡直就是動畫片上的一個可愛形象。這張臉龐給了我說不出的奇妙感覺,這是一張聰穎而活潑的臉,此后,就與我的故事有了牽連。小孩顧不得拍打自己身上的雪花,就把我們的行李接過手,一件件在自己的架子車上放好,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說:“跟我走吧,清泉莊離這里很近?!?/p>

        男孩繞到車前邊,兩只手抓住車轅,把拉繩搭在肩上,身子往前一傾,車輪就滾動起來,看不見的路面上,他的車子劃出兩道深深的轍印,他的兩腳也不斷踩出深深的雪窩兒。

        我們要推車子,可他扭頭拒絕,連聲說:“不要推,不要推,這車子不重,你們坐車累了,就跟著走吧。”

        “你,你不嫌重?”我問。

        “嗨,這算什么,再放這么多也不算啥?!?/p>

        他回過頭一笑,兩只眼睛閃著快樂的光,特別感染我們。

        “你叫什么?誰叫你來接我們?”我問他。

        “今日下雪,社員都在開會,我自告奮勇來的。我叫鄭金榮,和你們是一個隊的?!?/p>

        鄭金榮……和我們一個隊……剛見面,我們就成了一個隊的人,我越發(fā)喜歡了這個自報家門的鄭金榮。

        車輪子繼續(xù)滾動,雪繼續(xù)飄落,他回過頭問:“你們城里不下雪吧?”

        “城里的雪沒這么大,這里的雪大得怕人?!蔽翼樋诨卮鹚?。

        “怕?雪有什么怕的?越大越好,要下三尺厚就好了。雪一停,我領(lǐng)著你們攆兔。在雪地上追呀追,兔子跌跌撞撞,咱們就抓住了。怎么,不信?”

        “你大概平常不干活,老是想著玩兒?”我開玩笑說。

        “不干活,吃什么?穿什么?我要和你比干活,恐怕你就得哭鼻子了。”他回過頭狡黠地一笑。

        “去去去,剛見面你就這么神氣?!?/p>

        “我怎么神氣了?我是知道的,你們城里人嘴上說得最好,可要真干起來,就變成狗熊了,嘻嘻!”大概他覺得自己的揶揄很幽默,竟笑出聲來。

        雪仍然在下,什么也看不清楚。我們跟著鄭金榮的車子進了村巷,又把行李搬到一家屋子,房東熱情地安排我們住下,又做好飯讓我們吃。

        一切就緒之后,鄭金榮說:“你們吃飯,我走了?!?/p>

        “咱們一塊兒吃吧?!蔽覠崆械卣泻簟?/p>

        “鍋里沒下我的米呀。我就在隔壁住,有什么事,叫一聲,我就來幫忙?!?/p>

        鄭金榮走了,我望著這個男孩的背影,感到非常親切……

        生活中就有這樣巧的事,當你與人有過一面之交,就會立即感到你們之間將要發(fā)生什么事。

        我和這位男孩的相見,情況正是如此。

        我們剛在清泉莊安下家,就碰上隊里選隊長,社員們都趕來坐在巷東頭的飼養(yǎng)室門前開會。冬末的早晨,早飯時節(jié),人們都端著大老碗,盛著金黃的玉米糝兒和鮮紅的蘿卜絲兒,一邊吸溜著,一邊提名。我感到這樣開會很新鮮,顧不上吃飯,湊到這里看熱鬧。三個組的人都提出一個名字:鄭金榮……這讓我驚訝,我問身旁的石順誠老漢:“石大叔,他那么小,像個碎娃一樣,能當隊長?”

        石老漢停下夾菜的筷子,呵呵一笑:“你弄錯人了,大家提的是真榮,不是金榮。金榮是真榮的弟弟,還在念書哩。你瞧,那不是真榮。”

        我順著石大叔的目光望去,墻角里坐著一個小伙子。呵,他簡直和給我們拉架子車的鄭金榮一模一樣。一樣的濃眉,一樣的大眼,一樣帶有孩子氣的下巴。不同的是,金榮的臉龐渾圓,是個喜相;而真榮則顯得瘦削,神情有點兒憂郁。

        “你別看他年紀不大,他經(jīng)歷的事可比你多?!笔笫逭f,“這個鄭真榮小時候?qū)W習很用功,初中沒畢業(yè)就回鄉(xiāng)參加生產(chǎn)勞動。那時他才十四歲,在隊里還不夠勞動資格,但他家欠生產(chǎn)隊七百多元,里里外外就只能指望他。隊里種西瓜缺個記賬的,就讓他當個記賬員,沒想到這娃辦事認真,腦子靈活,清湯利水,還常常晚上加班澆地,頂?shù)蒙习滋煲粋€工。就這樣干到年終,居然掙了四百工分。就這樣他被大伙兒相中了,十八歲就當了副隊長,如今大家又要選他當隊長了。”

        “真不簡單,有志氣!”我心里這么說,“怪不得大家一致選他為隊長?!?/p>

        在一陣熱烈的掌聲中,新隊長鄭真榮站起來,他笑了笑,臉上憂郁的神情不見了,顯出堅定的神色。他說:“大伙兒信得過,我就當。不過我有個想法,要大家支持?!?/p>

        “什么想法都行,只要能叫我們不餓肚子!”不知道誰說了這么一句,大家都笑了,都表示同意。

        “是這樣,我想的就是大家不餓肚子,為了這個,我想讓咱們隊今年實行定額管理……”

        “什么,定額管理?你瘋了?”忽然有人冒出這么一句,“你爹的事你忘了?”

        “那怎么會忘?”真榮輕聲回了一句后,提高了嗓門說,“我想過了,要把生產(chǎn)搞上去,一窩蜂地種地非變不可?!苯又?,他宣布了一套方案,把勞力編成組,土地劃撥開,有的種棉花,有的種糧食,有的種菜,有特殊技術(shù)的人,再分去濕地里種蘆葦,去山崖上把野酸棗接成大棗,每組都定了任務,定了工分,秋后實行驗收。

        多數(shù)社員說這樣就好,責任落實了,誰想躲奸?;疾恍小?捎械娜藫模@樣不合政策,弄不好,像他爹一樣又要犯錯誤。

        我們知識青年也都私下里嘀咕:這不是“文化大革命”抵制的三自一包嗎?這不是走回頭路嗎?我雖然被分到務棉組,本該要好好種棉花的,但對這種做法也擔起心來。

        女孩子都愛幻想,對與眾不同的異性更有著青春期的萌動。鄭真榮的自信與果斷,給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

        真沒想到,這個不顯山露水的小伙子當起隊長來,還真有一股子呼風喚雨的勁兒。上任的第一天,天還黑乎乎的,他就敲響了出工的大鐘,吆喝大家拉糞。還沒等人到齊,他先拉著架子車子飛奔起來。

        我和黑妮共同拉一輛車,我在前邊拉,黑妮在車后推。一回還沒拉到頭,我就發(fā)現(xiàn),分給我們的架子車又破又舊,死沉死沉的,車輪碾過高低不平的黃土路,拽上又高又陡的料角石坡,再進又松又軟的麥茬地,滿載著糞肥的重車就像進了沼澤地,輪胎陷下去半尺深,使出全身力氣,輪子也像釘在那里了。我拉著拉著,渾身都冒熱汗,搭在肩上的麻繩兒好像透過棉襖扣在肉里。我把吃奶的勁兒都鼓完了,可車子就是動不了。黑妮要換我??晌沂莻€倔性子,怎么也不肯。我不愿承認自己不行,也不愿意把艱難的擔子推給別人,就這樣咬著牙,一步一步把車子拉到指定地點,渾身一點點勁兒都沒有了。

        卸下糞肥以后,我把架子車一撂,坐到地畔上“嗚嗚嗚”哭起來。

        黑妮勸我,我不聽,嚇得她跑著找鄭真榮去了。

        我坐在地畔上,一邊哭一邊想,都怨這個鄭真榮,一個小拇指頭大的官兒,就欺侮剛來的城里人,為什么把這么笨重的車子分給我們呢?這不是存心整人嗎?我突然想念起父親和母親。要是不離開他們,哪里會有這樣的事,會受這樣的氣?都怪這個鄭真榮,我越想越氣,越氣越傷心……

        突然,鄭真榮在地頭出現(xiàn)了,他一上了崖畔,就急急慌慌朝我這兒跑來,到我跟前還沒站穩(wěn),就氣喘吁吁地說:“怎么了?康馨苓,不要哭……”

        “我哭礙你什么事?你管得著?”我越哭得厲害了。

        “呵呵,怪我不好,怪我不好,”傲氣十足的生產(chǎn)隊長突然開始鄭重檢討,“怪我沒留心……”

        “沒留心,你說得輕巧!”他的話沒說完,我就頂上嘴了,“你為什么拉輕車子,給我們重車子?這不是欺侮我們城里來的人嗎?”

        “怎么會呢?都是一樣的車子嘛?!?/p>

        “你騙人!難怪我們傻得連輕重都掂不來?”

        “那,咱們把車子換了吧?”真榮和藹地笑著說。

        “不換!我不換!我偏不換!”我使著性子喊,但有一句話我沒說出來,那就是,我絕不當狗熊,做個樣子給你瞧瞧,讓你再看不起人!我站起來想再拉車子的時候,不由得躊躇了。

        鄭真榮搶先一步,扶起車轅:“這樣吧,讓黑妮跟虎生的車子,這輛車子我拉,你跟上就行了?!?/p>

        “我不跟你,我不……”我仍然拗著勁兒,但鄭真榮還是笑笑,已經(jīng)拉上車子飛起來了,我也只得跟上去。

        也真的不一樣,車子到了他手里,就像孩子手中的玩具,車廂里的糞土憋得小山圪堆一樣,但他拉上,仍然那般輕松,那般自如,想跑就跑,想停就停,該上坡了,還不等我趕到跟前搭手,他一個人一使勁上了坡;該卸車了,還沒等我抓住車轅,他就把車轅一扶,車廂里的糞土就倒盡了。

        看起來,這車子蠻好的,并不像我使用時那么沉重。這么說,他并沒整我,剛才我大哭大叫地埋怨,是錯怪了他。我偷偷斜眼看他,他像根本沒發(fā)生什么事,一心拉著車往前走,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就這樣,他拉車,我跟車,我干了來農(nóng)村后的第一晌農(nóng)活。

        當天晚上喝罷湯,社員都拿著記工本兒到隊長家蓋章子。人多的時候,我沒進門,站在他家門口隨意地左瞧右瞧,瞧見他家門框上寫的一副對聯(lián):葉舒時雨綠千戶,花放春風紅萬家。字寫得歪歪扭扭,但顯然是在表達主人的心意。我不由得想,不簡單,這個隊長還真的有些雄心壯志。等別人記完工分蓋完章子走散了,我才踏進真榮家大門。東邊廂房里亮著燈,我走進去時,真榮正蹲在地上洗衣服,大鐵盆里泡了滿滿一盆要洗的東西,他挽著袖子揉搓,見我進門,立馬站起來接過我手里的記工本。

        他問我:“干了一天活,該累了吧?”

        “就那么回事兒?!蔽倚σ恍φf,“還行?!背盟浌し值墓し?,我好奇地四下里打量,左瞅瞅,右瞧瞧,想要發(fā)現(xiàn)什么秘密似的。

        簡陋的屋子里,沒有像樣的家具,卻有一架子農(nóng)業(yè)科技書。聽人說,晚上別人玩撲克、抹花牌,他只看書,一看就是大半夜。說這個初中生,讀書讀成了土專家,別人解決不了的難題,他都有辦法解決??磥恚鐔T們說的還真有些靠譜。

        鄭真榮在半截柜上的煤油燈旁蓋了印章,把工分本交給我,還想說什么??晌覜]等他開口,就莫名其妙地接過工分本轉(zhuǎn)身出門,好像生怕人家攔著我似的逃開了。

        三月的一天,給棉花田里送追肥,我又和真榮拉一輛車子。這時的渭北高原脫去了荒涼的外衣,一天天變得美麗了。麥苗兒泛青,白楊和翠柳都抽出鮮嫩的芽葉,到處綠汪汪。在一望無際的綠色中,桃花開了,就像綠色錦緞上繡著粉紅色花,那么艷麗,那么嬌美。我長這么大,從來沒見過這么廣闊的曠野美景,激動得好像心里也在麥苗泛青,干起活兒格外有了勁頭。

        忙了一早上,半晌午回村,真榮在馬路上拉著空車子,我在后邊跟著,看他的神情,我有些奇怪。他拉著重車的時候,那么虎虎有聲,為什么輕松的時候,卻變得郁郁寡歡。我試探著問他:“聽說,你在村里是個闖客,真的嗎?”

        真榮說:“闖客,用老鄉(xiāng)的話說,就是二桿子、半吊子,懂嗎?”

        我笑著,搖搖頭。真榮這么平靜地回答我,我不知道他對鄉(xiāng)親們給他的綽號究竟是默認,還是反感。聽他這么一解釋,我有點尷尬?!奥犝f……”我沒話找話,“聽說你是莊稼行里的全把式,大家都佩服你?!?/p>

        “說起莊稼活,倒是會鼓搗了。”

        “你停學參加勞動時年齡還很小吧?”

        “是呀,上初中只聽了一堂英語課,家里沒人,停了學回家參加農(nóng)業(yè)勞動,十四歲,不夠勞動資格,但要養(yǎng)活全家,晚上就去澆地,頂個白天,唉,我那時太小,人家看不起我。”說到這兒,他打開了話匣子,“隊長石順誠派活,叫我跟上盲長老漢給石榴園打墻,七個人一班。老盲長說,哦,你把外給我搭上,我不要。隊長說,搭個驢糞蛋兒,輕省一半兒,蛤蟆還加四兩勁哩,你也不要瞧不起這小東西。我當時臉紅發(fā)燒,心里有著恨氣。他們這么把我不當人,我很想懟他們幾句,可一想,盲長、隊長都是硬茬,我說什么也不頂用,罷罷罷,我不言傳把這一壺喝了。”

        “那,后來呢?”我覺得有趣。

        “后來,后來開始打墻了,我撂土撂不到點子上,盲長訓我,你咋弄的?你不看人家是咋弄的?說話中間,稍沒留意,手碰到人家的锨上,小拇指頭劃了深深一道口子,露出了白花花的骨頭,停了一刻,血就汩汩地流出來,滴滴答答,滴在我的布衫子上,紅殷殷的,又一陣兒,鉆心地疼。盲長老漢喊叫了,看看看,還沒上陣哩,先就流血納命哩,快回家去,不要再來了。我不回去,抓了一把土,捂到傷口上,操起锨繼續(xù)撂土。我的老祖母聽說我傷了手,挪著小腳來了,抓起我的手,咝咝地吹涼氣,好像這不是傷著我,而是傷著她,硬把我拉回家,燒了棉絮灰貼上,又尋了一綹布給我包起來,叮嚀我不要再去了?!?/p>

        “那你就好好養(yǎng)傷?!蔽也逶?。

        “養(yǎng)啥哩?我坐到炕楞上,難受得很,心說,我怎么這么不爭氣,本來人家就瞧不起我,這下,可不更叫人看不上眼了。我非爭這口氣不可,不然的話,我咋能自食其力?我咋能養(yǎng)家糊口呢?我扛起锨又進了石榴園,走到盲長叔跟前懇切地說,盲長叔,只傷了個皮皮,沒事了。盲長叔瞪起眼,還要說什么,我卻沒命地挖起土來。心里想:我今天絕不拉這個??!打墻能有多深的學問?初中的英語洋文我還上過一課哩。此后,我也格外小心地跟工,一邊干活,一邊留神,看人家怎樣翻锨土,怎樣換五花板。心里說,你這工頭我也能學會,哼!一連打了十二天墻,我就在打墻學院畢業(yè)了。第二次開工,我就要踩墻頭,變成個拿墻的。人們一下子議論開了,都說沒看出,這娃有一股心勁。我心里說,這算什么?什么事都不會難倒我!沒用多久,提耬下籽,揚場趕車,莊稼行里沒有能難住我的?!?/p>

        “噢,我聽人家說,社員還給你編了一段順口溜,什么莊稼行里高精尖,揚場能使左右锨,開車能打回頭鞭,百斤擔子不換肩,推土車子不拐彎……”我說,“人家都叫你莊稼活兒全把式……”

        “不,不,不,”真榮連說了三個不,“那是大伙兒尋開心,亂吹哩。不過,自我學會了拿墻,隊干部和社員都把我當個社員看了。那年春天,青黃不接,家家斷了糧,我家也窮得揭不開鍋蓋。好多人窮得沒法,就趁黑夜到地里偷豌豆角兒。隊長認為我辦事認真,就派我到地里看守莊稼。”

        “黑夜里你一個人能行?”

        “大家這么看得起我,信任我,我就不能讓大伙兒心涼,在豌豆地里搭起一個葦蓆庵子,里邊鋪上麥草,變成我的床鋪。白天黑夜,我都守在這里看護莊稼。一場春雨過后,豌豆地好看極了,太陽一照,紫色的花兒美極了,花朵中結(jié)出一串串鮮嫩的豌豆角兒,饞得人直流口水。小時候,我和小伙伴都吃過嫩豌豆角。我們把豆角兒捏在左手,右手掐斷蒂兒一拉,豆角兩邊的細筋抽去,留下夾著嫩豆顆兒的豆瓣,放在嘴里一嚼,那么脆,那么甜,又流著甜甜的水汁,好吃極了,直到現(xiàn)在一說起來,我嘴里都直流口水。但在看守莊稼的時候,我放棄了兒時的那種快樂,兩眼睜得圓圓的,掃視豌豆地的角角落落,既不為豌豆花兒著迷,也不為豆角瓣兒陶醉,像一個哨兵那樣高度警惕,不漏掉一個偷摘豌豆的人!”

        “你這樣,誰還敢來?”我贊嘆了一句。

        “月光下,有人影子在那邊的地頭晃動,時不時發(fā)出摘豆角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的神經(jīng)突然繃緊了,心也“咚咚”地狂跳,我本該大聲吼叫著沖過去,把偷豌豆的人趕走,但我卻遲疑了,站在原地沒動。我的眼前閃過一張張菜黃色的臉,有老婆婆的,有小姐妹的,也有那些正在干活的中年婦女的,還有我那死去的父親的……我的心一陣陣打顫。那都是我的左鄰右舍呀,都是純樸實誠的莊稼人呀,他們餓急了呀,窮則生盜呀,他們的肚子要填東西呀……我一陣心酸,沒有去地頭吆趕那些瘦弱的影子,心一橫,扭身鉆進了席棚,取下棚壁上掛著的二胡,吱吱吜吜地拉起來?!?/p>

        “啊,你這時候拉二胡?”我真覺得奇怪。

        “我上五年級時,音樂老師叫我做土二胡,我用蛇皮繃著竹筒做成琴箱,用白馬尾做成琴弓,用奶奶給我的零碎壓歲錢買了兩根絲弦和一包松香,就跟著老師學起胡琴來。我不愛別的曲子,唯獨愛老鄉(xiāng)們嘴里常哼哼的那段秦腔苦言慢板,那一種如泣如訴的旋律,就像是從我心中流出來的。那夜看見月光下豌豆地里晃動的身影,我不由得擰好琴弦,抖動琴弓,乘著朦朧清涼的月色,奏出了那震顫我心靈的凄苦酸楚的音調(diào)……”

        “本來,豌豆地里晃動的人影是彎曲著的,一直隱沒在豆秧里,但漸漸地,一個個影子直立起來,定定的不動,隨后,又不斷傳來隱隱約約的啜泣聲……能怪他們嗎?無窮無盡的斗爭使人心渙散,土地荒蕪,莊稼歉收,莊稼人窮困潦倒,我再眼睜睜讓他們餓死嗎?自然,我在這個席棚中所度過的令人揪心的時光沒有換來工分,但是,我得到了心靈的慰藉,也得到社員的愛憐,此后,許多人都用贊許的眼光默默感激我,這讓我很感動。”

        “但我配受這樣的感激嗎?我也算個堂堂的七尺漢子了,不能為鄉(xiāng)親們分解憂愁,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受苦。石順誠大叔沒有一顆糧了,蒸出來的菜飯粘到牙上舍不得取;歡芹姐的娃還不到一歲,大人的奶水不夠,每頓飯給孩子溜上半片兒紅薯補充營養(yǎng);還有斗子,當個民辦教師,隊里的工值八厘三,年終一算,他辛苦了一年三百六十天,總共得了三元錢……這種日子能過嗎?我看到這些心揪得疼哩……生產(chǎn)越搞不上去,人越?jīng)]心勁,上鐘鈴打得老響,就是沒人出工。整得石大叔沒法兒了,把飼養(yǎng)室買油的錢買成蜜棗提到地里,誰來上工,給誰分棗,不上工,不給分棗……唉,這難道是個長治久安之計嗎?人急了,有病亂投醫(yī)嘛!這不,大伙叫我當隊長,指望我給大家?guī)硪稽c希望。叫我當,我就當,與其坐下餓死,還不如挺身子干著,也許還死不了?!?/p>

        想不到他竟像一汪湖水,平日里平平靜靜,而一旦開閘放水,竟會奔騰狂瀉,滔滔不絕。

        說完了這一席話,他又關(guān)了閘門,戛然沉默,但我的淚腺卻突然打開了閘門,兩個眼眶的淚水嘩嘩地涌流……

        真榮緊張地盯著我問:“你怎么了?”

        我忙抹了一把眼淚說:“沒什么,蠓子叮了一下……”

        我換了話題問真榮:“真榮,你家?guī)卓谌???/p>

        見我問這個,真榮發(fā)愣了,剛才還興致勃勃、虎虎有聲的神態(tài)不見了,又露出一貫的郁郁寡歡。

        “四口?!?/p>

        “都是誰呀?”

        “奶奶、媽媽,一個弟弟和我?!?/p>

        “怎么沒見過你媽上工?”

        “她呀……”鄭真榮一臉凄楚,長長地嘆一口氣。

        我忙說:“對不起,我不該問這個?!?/p>

        “沒啥?!彼殖聊?。

        聽他這么回答,我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還想問個究竟,可一看他難受的神情,就知趣地打住了。

        我想,鄭真榮的母親肯定出了什么事,要不不會讓他欲言又止。我開始從心里同情起他來,想為他分擔些什么。只要能減輕他一點兒苦惱,我就會感到快活,想著他擔任隊長,經(jīng)常開會,又要帶領(lǐng)社員干活,家務活全落在他七十多歲而又多病的老祖母身上,我就常常利用收工休息的時間,到他家?guī)椭先思蚁匆?、做飯,干些零碎活,雖然多受點累,但心里感到舒坦得很。

        老奶奶很喜歡我,見我來了,總是笑嘻嘻的。我?guī)退苫?,她總怕累著我這個城里來的姑娘。只要做下好吃的,就忘不了我,或者叫我去吃,或者給我送來,在遠離父母的窮鄉(xiāng)僻壤,我感到十分溫暖。

        世間事情真沒道理可講,女性之間可以有友誼,男性之間可以有友誼,唯獨男女之間存在著一道鴻溝,誰如果貿(mào)然行動,便會惹來麻煩。我一片誠心幫助鄭真榮,就招來了非議。

        第二年剛開春,我們一幫男女青年去金水溝給排堿工程拉石頭。兩個人一輛架子車,我和真榮又分到一塊兒。路上突然下起大雨,氣溫驟然變冷。其他人都帶著大棉襖,只有真榮穿得單薄,凍得直打哆嗦,我把一件工作服脫下來讓他穿,他連連說:“我不穿,我不穿,別人看了笑話哩。”

        我說:“你凍得上牙打下牙,還怕別人笑話,真是個怪脾氣。再說,這有什么可笑的?”我硬讓他把衣服穿上了。

        事情過后,七嘴八舌的議論時不時襲來:“康馨苓愛上鄭真榮了!知青找農(nóng)民,新鮮透了!”

        這話傳進耳朵,我像被蜂蜇了,心里一陣劇痛。這樣的閑話對涉世未深、少不更事的小女生來說,就像天塌下來一樣嚴重,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委屈和羞辱。真想和誰大吵一架,和誰呢?不知道。轉(zhuǎn)念一想,越吵風聲就會越大,還不如把一腔怒火強咽到肚子里。那些天,我的日記就是一串帶淚的文字:

        元旦 晴轉(zhuǎn)雪 星期五

        新的一年到了,我又長了一歲,但這一個元旦意味著平平淡淡的日子不平淡了。

        下雪了,開始是雪粒兒,后來大片大片的雪花紛飛,風把雪花吹得到處旋轉(zhuǎn),好呀,你下吧!把一切都覆蓋了,也蓋住我。原野上的麥子需要你,我也需要你。雪把我裹嚴,我就感覺不到羞辱了。

        元月三日 晴 星期天

        太陽一露臉,雪就化了。還在放假,我到風云鎮(zhèn)上散心,路過業(yè)善照相館,想照相。是的,風云鎮(zhèn),風云鎮(zhèn),風起云涌,該留個紀念。我照了兩張,自我安慰。

        掃興極了!一回大隊碰上胡老師,他給我們帶隊期滿要回城了,我本來想向他談談自己的打算,請他臨走前再給我一些鼓勵,沒想到,他一開口就說:“康馨苓,你要注意你在隊上的影響,不要急于解決個人的問題?!?/p>

        一聽這話,我就火了:“什么個人問題,全是捕風捉影,造謠生事,饒舌的人,我討厭死了?!?/p>

        “常言說,無風不起浪。既然已經(jīng)有這個反應,我不得不管。如果三年后你們不回來,我保證給你在農(nóng)村找一個對象,現(xiàn)在不要考慮,免得你在這方面犯錯誤?!?/p>

        “謝謝你的好心,但也請你放心,我犯不了錯誤,我心里明白得很?!?/p>

        “不要鉆牛角尖,要冷靜?!?/p>

        “我沒有學會冷靜,卻也沒鉆牛角尖。但我對你的意見不能接受!”

        真倒霉,大白天像碰見了鬼!

        元月五日 晴 星期二

        傍晚,黑妮告訴我,胡帶隊趁我不在,召開知青小組會討論我的問題,還決定給我專門開會,幫助我改正錯誤,我聽了非常生氣。

        一夜北風吼著,搖動著門窗,有樹枝折斷的聲音,風把沙土卷起來,拍打屋瓦,發(fā)出各種令人心悸的聲響。這是老天爺為我發(fā)出的不平呢?還是我發(fā)出的滿腔怨憤呢?我心里也像這風暴一樣翻騰著,一夜都沒睡好。我越想越難受,像這樣無端地受氣,還不如自盡呢,活著有什么意思……不,我不能死,我沒犯法,沒犯錯誤,為什么要死?你胡帶隊想整我,沒那么容易,你要怎么我都不怕。

        元月六日 晴 星期三

        今天早上起得很早,結(jié)果還是連飯也沒顧上吃,就去送黑妮回省城,我用車子帶她到車站,回來后累得我一點勁兒都沒有了,還不想吃飯,感到渾身上下都難受,但我也不想缺工,立馬又去溜糞。

        為了減輕心中的痛苦,我沒命地干活,不停地揮動鐵锨,每一锨土都像一座山般沉重,汗水塌濕了衣背。頭發(fā)上的汗滴像一串串雨珠往下流,我也不停手,我像機器人鏟土,要用繁重的、奴隸式的勞動,把一切不愉快從腦子里擠掉。

        別的同學和社員都看傻了,對我說:“你怎能這樣拼命,有委屈給大家敞開說一說就沒事了……”

        我心里一陣絞痛,差一點哭出聲來。我該怎樣回答他們呢?誰能理解我此刻的痛苦呢?

        元月七日 晴 星期四

        昨天晚上我太動氣,一夜沒睡好。后來實在太累,就迷迷糊糊地做夢。誰知道,平時早上不出工,今日偏偏響起鐘聲。我睡得太死,沒有聽見鈴響,結(jié)果沒有按時上工。

        起床后我臉紅得不敢見人,趕快去灶房做飯。蒸饃、稀飯、豆芽菜,我吃了兩口,就去給四畛地送糞。大晌午干完活,回來三點多,又要做飯。你看,我一天光知道做飯、吃飯了。

        我不是怕冷,也不害怕艱苦,但我怕那些人面獸心的人。他們在人面前裝得人模狗樣的,內(nèi)心卻骯臟極了。胡帶隊,你不就是這樣的人嗎?你那眼珠子轉(zhuǎn)什么,難道我不清楚,你不清楚?誰能不清楚呢?

        元月八日 晴 星期五

        今天收了工,花妞告訴我,胡帶隊明天要走,她去看了看,說了一會兒話,說胡帶隊讓我明天去送他。

        胡老師,你想得倒好,讓我去送你,沒門,我還上我的工呢。雖然完成了鋪青任務,但還不能松勁,要給棉田送糞。你就背著東西自己走吧。

        你說回省城要向我父母告狀,好吧,就讓你變成一個饒舌的婦人。你那天就說,要和我爸爸媽媽談一次,你去談吧,你去打小報告吧,你去告狀吧,我不怕!我越想越生氣,我干什么丟人事了,要你這樣大驚小怪?我相信,父母親會理解我的,凡是認識我的人都會理解我的。

        元月十日 晴 星期日

        今天我可累了,拉了兩晌磚,還去田莊車站把黑妮接回來,給她下面條吃,我又擔了三擔水,真是沒一點勁兒了。

        但更叫我煩惱的,是黑妮帶回來不愉快的消息。我母親聽了那個饒舌婦的胡言亂語,竟然信以為真,以為我在農(nóng)村做下了大逆不道的事。她憂心忡忡,給我寫來一封訓誡信,讓我注重女孩子的榮譽和節(jié)操,要不然,將會后悔無窮。真是活見鬼!我在遠離親人的鄉(xiāng)下,多么需要幸福的祝愿和溫暖的慰藉,多么需要親人的理解和支持。想不到得到的卻是一封告誡信。我一把把這封信塞到灶膛付之一炬,讓我的不滿也隨著一股青煙飄蕩得無蹤無影吧。

        元月十一日 晴 星期一

        今天是知青的學習日,我們?nèi)チ硕爩W習?;貋砗?,我見了黑妮,她去業(yè)善照相館看照片了。我問照得怎么樣,她說看不清楚,只是底片,相片還沒洗出來,得等到二十號才能取。她還說我倆照得可胖了。我聽了,真想笑??伤终f,我們的底片,真榮也看了。這句話說得我臉上燒乎乎的。我不知道這是怎么了,我想,為什么有人一提起真榮,我的心就跳,臉就燒,這到底是什么原因?人生啊,人生,沒有人生閱歷的黃毛丫頭,你太敏感了。

        鄭真榮不會嘲笑我的底片,這我知道。他現(xiàn)在看了也沒啥,將來我還要送他一張正式的相片……友誼永存。

        元月十八日 雪 星期一

        我可難受了,真要煩死了!干活都沒了力氣,拉一車土,好像拉了一車石頭,走也走不動,跑也跑不動。我已落在別人后邊,想快也快不了,真沒辦法,心有余而力不足呀。我想請假休息,恰巧下雪了,老天爺可憐我了。

        為什么我心灰意冷?因為我內(nèi)心缺少了什么。缺少了什么呢?對了,友誼的力量。我心里翻江倒海,真的被流言蜚語給弄蒙了。我怎么就沒想到把心中的委屈傾吐給他聽,而后聽聽他的看法呢?和別人沒法交流的事,難道還不能給他說一說?也許他就能解開我心里的疙瘩,給我安慰。然而,要找他談,我又躊躇了。

        三月五日 晴 星期六

        自己如果有錯誤,朋友的批評幫助是可貴的。遇到不順心的事,聽到不順耳的話,任性,暴躁,怨天尤人,發(fā)牢騷,這是無能的表現(xiàn)。但我痛恨笑面虎,痛恨那些自稱是你的朋友而不斷傷害你的人。在你一帆風順的時候,他們當面吹你捧你,必然有他們的目的和用心。只有在你遇到困難而伸出手的人,才是你真正的朋友。

        真榮那天在水渠上碰見我,沒有多余的客套和做作,開門見山地說:“聽說你總是煩惱和憋氣。為什么要這樣呢?這是軟弱的表現(xiàn)。別人長著一張嘴,總要說話,誰管得了?但耳朵是自己的,腿是自己的,愿聽就聽,愿走就走,誰又能管得了?鄉(xiāng)間的俗話講,肚里沒冷病,不怕吃西瓜,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用你們文化人的話就是,我行我素,處之泰然。要我說,就是走自己的路要緊,少理會路旁樹梢兒上那些嘰嘰喳喳的灰喜鵲、黑老鴰,它們?nèi)氯率裁磳δ愣紱]妨礙?!?/p>

        真榮平日沒多余的話,但一開口就是一大串兒,這一番話,就像一場春雨下透了我郁悶的心。我不由得盯著他看,他卻扭過頭看別處。

        我感謝真榮,他的話給了我勇氣,讓我認真思考自己的生活之路,盡管是艱難曲折的路,但既然上路了,就經(jīng)得起一切壓力和考驗。還是讓我卷起衣袖、挽起褲腿,和社員一同大干吧,用汗水沖去心中的一切郁悶委屈,用汗水證明自己!

        三天了,妹妹艷苓按時送飯給我,又絮絮叨叨安慰我,但她要管著我不能離開這間臥室,這是母親給她的硬任務。若是走了人,母親要和她算賬,她求我這個姐姐不要為難妹妹,我又能說什么呢?

        人的感情真奇妙,什么東西都可以摻假,唯獨它不能夠。在這間臥室度過的七十二小時,是我最受折磨的七十二小時,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思念著那個貧窮偏僻的清泉莊,一時一刻都不愿再在這間度過無數(shù)溫馨歲月的安樂窩里留戀。想著播種的日子迫近,想著社員正在緊張準備春播,我心里著了火一樣焦急。我再也不能這么拖下去了,必須說服父母,讓我趕快返回鄉(xiāng)下。我知道暫時無法動搖母親,就想求父親給我放行。

        我很崇拜這個上了兩年夜校就參加了工作的莊稼人,他天天查著字典讀書看報,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硬是靠自學掌握了他需要的文化知識。在秦腔劇團,他話不多,但威信很高。二十歲的時候進舞臺美術(shù)隊,沒過幾年,就當了舞美隊長。他精心鉆研業(yè)務,埋頭干活,怎樣復雜的大千世界,他都能搬到舞臺上,團里年年評先進,都沒少了他。然而他在家里卻是一個百依百順的“妻管嚴”丈夫。他也許太愛我的母親了,因而從不違拗她的意志,只要我母親喜歡,他就滿足。所以母親是我們家里至高至尊的女皇,統(tǒng)治著一切,雖然她也那么愛我的父親。有時候,她覺得任性得太過分,就會摟著我父親的脖子,甜甜地說,那咱輪流坐莊當皇帝,白天,我是絕對統(tǒng)治的女皇,夜晚,你做主宰一切的君王……父親說,算了吧,我還是永遠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省心。

        平日,他在妻子和女兒兩種不能相容的觀點面前,很難把自己放在妻子的對立面。如今,當我面臨著這種違背母命的遭遇時,他能站在女兒一邊,去對抗他的女皇嗎?我知道,這很難。但我還能求誰呢?無論如何,我得抱希望,況且,父親那么愛我。

        當我向父親求助時,父親說:“我的工作忙,有事你和你媽商量?!闭f罷,他又補充了一句:“你媽也能代表我的意見。”

        我忍不住對著一向疼愛我的父親撒起野來:“爸,你們的騙局該結(jié)束了,你難道還要把這個可笑的鬧劇繼續(xù)演下去?說什么我也不能再待在這里,我現(xiàn)在就走!”說著,我拎起小帆布挎包就要出門。

        “你敢!”我母親立刻聞聲進屋,她雙眼圓睜,嘴角抽搐,“你說得好聽,什么忙著排堿,什么急著種棉花,屁!你是丟不開姓鄭的那個小子!”

        母親終于說出了她不愿說而不得不說的心里話,和女兒攤牌了。

        我心里早有準備,知道這件事遲早要說破的。我說:“是的,媽媽,我離不開他?!边@時,我格外的平靜。

        “你真不要臉!還敢說離不開他,他是個流氓!”母親竟然破口大罵,這種粗野暴怒的做派,我還從來沒見過,但我并不感到吃驚。我回嘴:“即使他是流氓,我也離不開這個流氓!”

        母親沒有想到平日乖順得像個小貓的女兒,居然這樣沒臉沒皮,她一步搶前,舉起了拳頭。

        “你打吧,你打……”我也逼前一步,把胸膛挺得高高的,一副臨危不懼、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架勢,潛意識里,只要挨打,事情就鐵定了。

        然而,母親的手臂垂落下來,她的身子搖晃了一下,突然碰到那張木桌,桌面上的玻璃往下一滑,恰好滑到我的腳面上,我慘叫一聲,跌坐在地板上。玻璃角扎進我的腳面,殷紅的血汩汩往出冒,霎時就把水泥地板染紅了。母親一時驚呆了,反應過來后,一面喊人,一面捶打著自己的胸膛,頓時,這間臥室像是發(fā)生了地震,一家人亂作了一團……

        妹妹艷苓大呼小叫地領(lǐng)來醫(yī)務室的衛(wèi)生員,把我受傷的腳做了處理,用藥物包裹了;而我受傷的心誰能包裹呢?此刻還在滴血!

        他是流氓?他難道是流氓?母親這樣傷害他,就是傷害自己的女兒,我整整哭了一夜。我知道,隔壁那間屋子里的母親也一夜不曾安寧,也在哭,但我不愿再理她。我心里斥責母親:你哭什么?你那刀子嘴沒把人戳死,還是怎的?你愿哭愿笑,由你,可你再要羞辱糟踐他,我不會悶不作聲了,女兒就是要愛他,這誰也無法改變!

        作用力帶來了反作用,閑言碎語本來是要把我和真榮分開的。相反,卻變成了催化劑,讓我和真榮更接近了。

        十月,真榮帶隊在東干渠排堿,我在工地上給大伙兒做飯。

        休息的時候,真榮用命令的口氣說:“燒點水?!?/p>

        我故意逗他:“誰給你燒水,我才不伺候你?!?/p>

        聽我這一說,他當時臉色變得煞白,像是害了急病?;⑸网P鳳叫他打撲克,他不去,竟然一個人坐在玉米地里流眼淚。我還沒見過他流淚,看到這情景,嚇壞了,忙跑到他跟前:“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好半天,他才說:“我從小到大,誰疼過我呢?想不到連你這好朋友,說話也這么難聽啊。”

        我真想不到他居然有這么一顆脆弱的心,連忙賠著笑臉說:“好好好,我馬上給你燒水?!?/p>

        我把開水燒好端給他,他手一推:“去去去,我才勞駕不起?!?/p>

        就這件小事,三天以后,傳到幾百里外,讓我的母親也知道了,說清泉莊的鄭真榮打了我,氣得像瘋了一樣。然而,不知道為什么,我卻覺得心里特別興奮,好像我遇到了什么喜事。

        風言風語又傳到真榮奶奶耳朵里,可嚇壞了這個小腳老婆婆。她在十八歲的時候害了傷寒病,發(fā)汗的第二天,國民黨軍隊路過這個村子,她和年輕的姑娘媳婦聞風潛逃,躲避劫難。但原野上一片茫茫白雪,行走在齊膝深的雪窩里,受寒受凍,從此就變拐了。像她的小腳拐腿承受不了全身的壓力一樣,她柔弱的心更承受不了任何社會壓力,她湊到真榮的耳朵跟前說:“榮兒,你知道不,你和馨苓接近得多了,村里說閑話哩?!?/p>

        真榮正端著老碗扒飯,頭也沒抬:“閑話就是個閑,誰閑了,讓誰說去?!?/p>

        “天爺爺呀,你說得好輕松。人家娃娃是省城里的人,可你是個打牛屁股的,不一樣?!?/p>

        “怎不一樣?”真榮不服氣,“婆,你咋先看不起自己?城里人有什么了不起,比鄉(xiāng)下人高一頭,還是寬一膀?”

        “好娃哩,你不看咱家,老的老,小的小,你媽又那樣……你不要想,成親萬不可能!”

        “誰倒要成親了?”聽奶奶提起媽媽,真榮一陣心煩,不滿地制止奶奶,“婆呀,你不要亂想……”

        “我是怕出了事啊,娃呀……”老人囁嚅著,扭拐著小腳忙廚房的活兒去了。

        真榮坐在炕楞上沒動,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這是真的嗎?我婆也這樣說,難道我當真有這樣的奢望?又一想,為什么不能呢?城里人是人,鄉(xiāng)下人也是人,人和人還能不一樣?可他想到自己的母親,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蔫塌了。

        我又幫老奶奶洗衣服來了,奶奶悄聲對我說:“小苓,你經(jīng)常來幫奶奶做活,奶奶真該謝謝你,可你這樣跑多了,村里的閑話多得很,奶奶心里不好受呀?!?/p>

        我勸奶奶說:“奶奶不用擔心。我是大搖大擺來的,又不是偷偷摸摸做賊,我不怕!”

        四月,天已經(jīng)熱起來,我到真榮家里幫忙干活,一進門,看見后院墻頭冒出來的石榴樹,我被震住了。我到他家來過多少回,從沒發(fā)現(xiàn)后院里有這么大一棵石榴樹。一場雨后,一切都像洗過一般,顯得特別清新鮮亮,石榴樹滾動著露水珠兒的細葉中間,開滿了花朵,紅得耀眼,就像一朵一朵火苗兒,簡直能燃燒起來。多吸引人的花兒呀,我走到石榴樹跟前,盡情地欣賞。聽見墻角有響動,抬頭看,是一個小草棚。我特好奇,撿起地上落下的一朵石榴花,一邊擺弄著,一邊哼著歌兒走到草棚跟前,探頭朝里看去,剛剛瞧了一眼,我就大喊一聲,暈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真榮聞聲趕到后院,一看眼前的情形,立刻把我背到奶奶的炕上,用冷水毛巾蓋在我的額頭,好久好久,我才慢慢睜開眼。又過了一會兒,我的意識恢復了,渾身發(fā)顫,心跳到喉嚨口,我簡直不能相信小草棚里看到的事。我看見了一個赤身露體的怪物,說是人,卻一絲不掛,說是動物,卻人模人樣。是男是女?是鬼是神?我仿佛飄搖在迷幻之中。我的眼睛直勾勾地,渾身冷戰(zhàn)不止,牙齒磕碰得咯咯作響……

        奶奶嚇壞了,她的臉上失去血色,一雙老眼驚恐得不能眨動,也是過了好久,才清醒過來,急忙取來簸箕、笤帚和搟面杖,說我的魂嚇掉了,要用鄉(xiāng)間的辦法給我招魂。真榮制止了奶奶,他一動不動地坐在炕頭,望著我,眼神里充滿絕望和不安。奶奶沖了一碗紅糖水,像喂嬰兒一樣一匙一匙往我嘴里喂,還不住嘴地訥訥著:“小苓呀,不怕,小苓呀,不怕。有婆在你跟前,我娃不怕……”老奶奶一直為我叫魂……

        原來,我所看到的,是真榮的母親。

        老奶奶見我緩過氣來,才給我講了一段傷心往事。

        真榮的爹爹叫鄭永勝,剛一解放就當了清泉莊的村長,后來合作化,又當了初級農(nóng)業(yè)社的社長。剛開始時糧食增產(chǎn),社員生活提高了,家家歡天喜地。后來一平二調(diào),出工一窩蜂,做活磨洋工,生產(chǎn)隊就爛桿了,家家的日子越過越艱難,到了最后,吃糠咽菜都尋不下糠和菜。這可怎么辦呢?生路在哪里呀?

        聽說山西有個楊談隊,實行定額管理,生產(chǎn)搞得蒸蒸日上。鄭永勝過了黃河去取經(jīng)。他白天拿個鋤和楊談隊的社員一搭里鋤地,人混熟了,黑夜就抄人家的定額辦法。回到清泉莊,就照著葫蘆畫瓢,把全隊一百六十口人重新組織安排,負責種好二百五十畝水澆地,一百多畝旱塬地。爛桿了多年的生產(chǎn)隊,當年就有了起色,棉花畝產(chǎn)一百四十斤,小麥畝產(chǎn)三百斤。年終分配,人均分了三百斤口糧,十斤油,隊里還留了一千元,買了一頭大騾子。

        但好景不長,社教運動開始了,定額管理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黑發(fā)明,鄭永勝成了黑樣板,被一連批斗了幾個月。血氣方剛的漢子滿腔的憤怒無法排遣,在一次反對低頭認罪時,突然口吐黑血,倒地而死……

        這個烈性子隊長帶著他取來的新經(jīng),帶著清泉生產(chǎn)隊曾經(jīng)蓬蓬勃勃的生產(chǎn)形勢走了,走到那個沒有狠批惡斗的冥冥之國獨享安寧去了,卻把自己年輕的伴侶和兩個未成年的孩子留在紛紛擾擾的荒亂年月繼續(xù)擔驚受怕。那個年輕的寡婦,既美麗,又能干,娘家兄長要把她賣一個新主兒,以便把自己干癟癟的糧食口袋撐圓。她不肯,狠心的兄長綁著她走,在新婚之夜,她偷跑了,但沒逃出多遠,又被她的兄長帶人抓回來,狠踢狠打?!疤煅剑 彼盒牧逊蔚乜藓斑€沒來得及發(fā)出,就哈哈嘻嘻地狂笑起來……她狂笑著,把渾身的衣服一邊脫一邊扯,直弄得自個兒赤條條一絲兒不掛。從此,她一會兒唱,一會兒說,一會兒笑,一會兒哭,有時夜半三更,陣陣石破天驚地哭笑,野鬼的吶喊一般把睡夢中的四鄰八舍都嚇得魂飛魄散。

        可憐的老奶奶噙著眼淚給瘋媳婦一次次縫好衣服穿上,一次次被瘋女人扯成了布片片,這個小腳老婆婆又托人到城里買一身勞動布工作服給媳婦穿上,可只過了一天,帆布工作服也變成細綹綹了。年輕的瘋寡婦就這樣整日赤裸著身子,你給她水,她喝,你給她飯,她吃??沙酝旰韧炅耍桶牙贤肓躺戏宽?。她更不知道臟臭,住在哪里就在哪里拉撒,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就跟一個沒有性靈的牛馬一樣了……

        聽老奶奶講完瘋女人的故事,我心里難過極了,也慢慢恢復了勇氣,不再感到害怕。我溜下炕,又一次去到后院看望不幸的女人。只見她滿臉亂發(fā)躺在小草棚里的草堆上,赤裸的身子消瘦得像一捆干柴,肌肉松弛,面容呆滯。我遞給她一塊饃,她一把奪過去,卻沒吃,用力把饃捏碎一點點扔向屋外……

        我看著她,不禁暗自思量,是誰把她折磨成這個樣子呀?是貪財?shù)耐珠L嗎?我的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我百感交集,卻又不知如何開口,便急匆匆離開了這個傷心之地……

        鄭真榮懊喪極了。他滿以為出了這個岔子,我再也不會到他家去了,再也不會像過去那樣與他相處,覺得失去了什么寶貴的東西,而且再也找不回來了??晌覅s有了一種更深的情感,更加心疼起真榮來。

        聽村里人說,真榮從十三歲開始,每天喂牛喂羊一樣,照管他的媽媽。他到那個小草棚,每天換一次干草,供媽媽坐臥。一天三頓,給媽媽送水送飯。過上幾天,他打一盆熱水,替媽媽擦洗身子,又拿剪子,剪去媽媽披散的長發(f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七年過去了,年輕美麗的女人仿佛已入暮年,而當初那個稚氣未脫的孩童,已經(jīng)變成了剛強的漢子,不但支撐著一個家,還支撐著一個村莊。

        鄭真榮的不幸讓我動容,我更頻繁地去他家?guī)兔?。只要隊里一收工,我就跑到他家,幫奶奶做飯,拆洗衣服,也去送飯給他那可憐的媽媽。我不知道這是出自一個少女的同情心,還是別的什么。

        八月的一個夜晚,我和真榮澆地。他在田里引水,我在渠邊來回巡查看水。月兒蒙蒙,水兒悠悠,我的心像水波蕩漾,有一種溫馨暗自涌動。

        夜闌人靜,真榮突然蹣跚著向我走來,我意識到將要發(fā)生什么,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驚懼。真榮走到我跟前,一言不發(fā),他伸手在懷里摸索著什么。我屏住呼吸,待在一邊。下意識地接過他遞給我的東西。一看,噢,原來是兩顆成熟了的石榴。剎那間,我憑著少女的敏感弄懂了。這是一封信,也是一句話,鄭真榮是在問:“你是實心留,還是不實心留呢?”在這寂寥恬靜的夏夜曠野,我聽得見對方短促的呼吸,也能聽見自己紊亂的心跳,手足無措。

        我心里明白,他在等待著我的復信,可我該如何回答?我的心快要跳出喉嚨了。這是人生的十字路口,如何邁步才不至于走錯?我知道,我的一生將會在這一步上決定。我的青春、追求,我的情感、理想,就這樣交付出去嗎?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

        沉默了一會,真榮終于壯著膽子問我:“小苓,人家都說咱倆的事,你看這事行不行?”

        我只是定定地站立著,兩腿也覺得有點兒顫抖。那是激動,還是害怕,我一點兒也說不清,就像風中的楊樹葉兒一樣,發(fā)出一陣又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見我一言不發(fā),真榮忍不住又問我:“你說話呀。這事到底行不行?”

        “你看呢?”我突然脫口反問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他見我沒有正面回答,就自言自語:“你是嫌我家窮?”

        我說:“誰嫌你家窮了?”

        他問:“你不害怕我那瘋媽媽?”

        我老實地坦白了:“原來很害怕,現(xiàn)在知道她是被逼成這樣的,不僅不害怕,還很可憐她。你不在的時候,我還送了幾次飯?!?/p>

        真榮又說:“我這個人簡單,脾氣不好。”

        我說:“青年人誰還沒個脾氣。我是個城里姑娘,不會紡線不會織布,也不會縫縫補補,只要你不嫌棄……”

        真榮一把抓過我的手,緊緊地貼在他那寬大的胸膛上,我感到了他的心跳,我仿佛窒息了,呼吸也變得特別艱難……

        這一個月夜,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向我微笑,整個田野都在向我祝福,我手握石榴竟然哼起了歌兒:

        紅石榴,藏著話的悶葫蘆,

        不用你開口,我也能猜透,

        我人也留,心也留,

        與你守到天盡頭……

        紅石榴,藏著情的酒葫蘆,

        不用你來勸,我也要喝夠,

        我甜也喝,酸也喝,

        與你一同醉千秋……

        如今想來,愛是一種勇氣。在那一刻,我為什么不想想,窮得找不出一塊補丁的家,一個顫顫巍巍的小腳祖母,一個一絲不掛野人似的母親,一個正在上學的弟弟,除此之外,就剩下三間瓦房院里生長的一棵石榴樹……這一切難道不應該衡量一下嗎?你就愿意把自己的命運和這一切聯(lián)系在一起嗎?是的,我的確幼稚,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思量,就作了回答。然而,直到今天,我仍然不否定當時的選擇。真正的愛沒有先決條件和前提,它不經(jīng)過世俗天平的衡量。真正的感情,就是一塊璞玉或礦石,沒經(jīng)過冶煉,更沒經(jīng)過雕琢,石與玉渾然一體,無法分清,卻有真正的價值。

        母親罵他是流氓,是想用一把刀砍斷我的感情,然而,抽刀斷水水更流,媽媽呀,你應該知道,你這樣無情,卻讓女兒更堅定了癡心……

        自那個月夜之后,我的靈魂中仿佛注入了一種新因素,渾身有用不完的勁兒。不料,我的幸福,卻引起了我的同伴的嫉妒,她叫花妞,花妞和我突然沒有了往日那姐妹般的情誼,總是陰沉著臉,像雷雨到來之前的天空,布滿了黑云。

        早晨,我們正在做飯,花妞指著黑妮說:“看你都不像個知青了,變成什么樣子,我都替你惋惜呢……”

        黑妮笑著說:“不像就不像,如今就要學個四不像?!闭f著她倆大笑起來。

        我就像身子被刀扎了,疼過之后,火氣直往外竄。心想:這是什么意思?你們指桑罵槐,含沙射影,說別人的壞話要想怎么樣?我本想爭辯,轉(zhuǎn)念又把火氣壓下去了。何苦呢?即使你們戳是弄非,也改變不了我的感情。

        黑妮趁花妞出去挑水時對我說:“馨苓,你別生氣,花妞總覺得你這樣積極,找農(nóng)民,顯得我們不想扎根,沒有別的意思?!?/p>

        我說:“這與扎根沒關(guān)系,這事也不是誰逼的,是我心甘情愿的,我覺得這樣很幸福。你們怎樣選擇,找什么人走什么路,我都會給你們祝福?!?/p>

        二月中旬,開始冷床育苗了。真榮派我跟歡芹姐為棉花挖苗床,我很高興。我暗下決心為棉花增產(chǎn)出一把力,流一把汗。

        歡芹去外地學習過,很內(nèi)行。她一邊講,一邊領(lǐng)著我干。一個苗床三丈長,四尺寬,塄子拍得溜光,土壤松得細碎,在平整好的苗床里,用水一漫,然后用鐵耙劃成小方格兒,再開始播種。一格兒勻擺著三顆籽兒,然而再用細土覆蓋好,等待著芽葉兒冒出來。做這樣的農(nóng)活,就像繡花,細針密線,特有意思。

        離我們苗床不遠就是大田,社員們正在打胡基。鳳鳳、喜民說起了我和真榮的事,花妞嘴一撇說:“什么戀愛,那是?;^。精靈鬼哪會真愛上一個莊稼漢?那不過是做做樣子。和隊長好,當然有油水,派活派輕的,將來招工可以先走嘛?!?/p>

        鳳鳳說:“我看小苓不是那種人?!?/p>

        花妞鼻子一哼:“人心隔肚皮,你能看出來?有人就是表面上裝一個樣子,背地里又一個樣子……”

        鳳鳳說:“你小聲點?!?/p>

        花妞嚷嚷:“怕什么?誰還能把人的嘴堵?。 ?/p>

        風把花妞的話一句句送進我的耳朵里,我火冒三丈,肺都快氣炸了。花妞呀花妞,你怎么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過去我們可是好朋友,走路肩并肩,睡覺頭對頭,說不完的知心話,親姐妹一般。你怎么就全不念我們的友誼和情分?是什么讓你的心變得如此冷酷,又讓你的嘴變得如此刻毒呢?不想還罷了,越想越想不通,越想越氣惱,恨不得和花妞大吵一通,出一出胸中的悶氣。但這能頂什么用?多年的老同學、好朋友,就鬧得仇人冤家一般嗎?

        我去找真榮,他正在飼養(yǎng)室門前溜糞,一見他,我就沒好氣地嚷嚷:“隊長,我打胡基去?!?/p>

        真榮停下鐵锨,莫名其妙地眨著眼睛:“為什么?”

        “為了不要太輕松。”

        “育苗怎么輕松了?這是個又費力又費心的活兒?!?/p>

        “你說的算么?”

        “那誰說的算?”

        我心里一陣難過:“你呀,我該說什么好呢?我受的委屈你知道嗎?”可我沒有說出口來,又把脖子一挺,“反正,我明天到大田去,拉糞,澆地,扶犁,我什么也會干,為什么一定要育苗呢?”

        真榮急了:“你怎么能這樣使性子?把你分到棉花組這是反復思謀過的。搞高產(chǎn),這要有責任心,要有文化,要肯動腦子。歡芹姐沒文化,就是讓你給她當個好幫手。可你卻這樣,這是關(guān)系到百畝棉田增產(chǎn)的大事呀!”

        是呀,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做莊稼,怎么能賭氣呢?我又只得回去育苗。

        事情沒完,第二天,花妞又在一旁放冷箭:“我說了,有人找農(nóng)民對象,那是裝出個積極樣子給人看,表示她扎根,熱愛農(nóng)村,意思是我們不扎根。”

        黑妮說:“我覺得馨苓是真要扎根?!?/p>

        “屁!要是真有決心和農(nóng)民結(jié)婚,為什么不敢公開呢?”

        花妞本來是誹謗我的,但想不到卻給我指了一條路。是啊,為什么我和真榮的關(guān)系不能公開呢?為什么偷偷摸摸做賊似的相愛呢?

        在葦子地畔,我找到真榮,他正鋤地,見我來,停下了鋤。

        我遞給真榮兩塊錢說:“給,明天到供銷社買水果糖,買陜青茶葉,買金絲猴兒煙?!?/p>

        “買這個干啥?”真榮莫名其妙。

        “明天晚上,把隊干部和虎生、鳳鳳一幫人請來,宣布我們訂婚。”

        “你瘋了,還嫌張揚得不夠?”真榮瞪大了眼睛。

        “是不夠。”我說,“我要向全世界聲明我的婚姻大事,看那些說閑話的人再能翻出什么新花樣!”

        “小苓……”真榮定定地盯著我,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許久,他才怯怯地問,“你,你不會走了吧?”

        “你看呢?”

        “我看不清?!?/p>

        “去問那一棵樹?!?/p>

        真榮順著我的手望去,遠方的藍天白云襯托著近處的一棵石榴樹。

        真榮把鋤一撂,突然間伸開雙臂抱住我,我也向他靠了靠,我們兩人緊緊地相偎在一起了。

        我們的公開聲明真頂用,風言風語開始收斂了。但我沒有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和真榮反倒發(fā)生了沖突。

        那天拉糞,我上工遲去了一分鐘,少鏟了一锨土,真榮大吼大叫:“你回去,你回去,今天沒你的工!”

        “我不要工分!”我跺了下腳,轉(zhuǎn)身哭著回知青家。

        順德大叔一旁看見了,忍不住訓斥真榮:“你是咋了,這么耍威風?”

        順誠叔一喊,真榮就瞪眼:“你少管!”

        “好,我少管,這工分我也不掙了?!表樥\叔把屁股一拍,扛著鐵锨也回村了。

        一看這架勢,真榮急了,跟屁股到順誠老漢家里,他先給大叔掏了一根紙煙遞上,賠著笑說:“大叔,我不好,老毛病犯了,你老原諒侄兒吧。”

        老漢的氣消了一半,他點著煙,數(shù)落起來:“你后生倒學會訓斥人了,有話不能低聲說,還是怎的?當初,叔給你說過,你好好兒干,不掏錢的媳婦就會跟你來的??凑樱渴宓难蹧]瞎吧?可這會兒,你覺得媳婦到手了,就眼睛長到眉棱骨上了?我知道你為啥耍這個威風,分明是脊背癢癢,你搔胸膛哩,是欺不下瓜欺蔓哩。對人家城里娃太不公平?!闭f著他放下紙煙,裝了一鍋子旱煙,點著吸一口又說:“你小子,緊睜眼,慢開口,遇事拿穩(wěn)一些。人家城里來的娃娃,你要好好對待哩。你爺怎死的?困難時期修水庫,餓成傷寒病,你婆借得給吃了一頓綠豆饃,撐住了,兩天把命要了。死得可憐,沒穿的,把我的爛棉襖給穿上,再給扯了個褲子。你爸是個硬性子,想叫大伙兒吃飽,鬧著包產(chǎn)到戶,結(jié)果被整死了。他是為大伙兒死的,他夫妻倆感情好,你媽一下子瘋了……人家小苓不嫌棄,愿意走進你這樣的家里,你還嫌個啥?我就是叫你緊睜眼,慢開口,遇事多在心里劃算劃算,你可不能對人家小苓那樣胡吹胡子亂瞪眼,你再耍二桿子,我先叫你過不去!”

        晚上,真榮找我來賠不是,他向我解釋:“我的性子不好,有時說話聲高,請你原諒。我不是誠心叫你下不了臺,我是想,我這樣批評你,看他誰還敢犯紀律?”

        他本來想消我的氣,可我一聽,更火冒三丈:“噢,你是拿我當?shù)湫烷_刀,殺一儆百,殺雞給猴看。我就這么下賤,跟上你專門當受氣包,當出氣筒?我不干,你走你的路吧!”

        “好小苓,怪我不好,怪我不好!”

        “怪你?怪你怎么了?在別人面前,你都是好人,看見誰不對就和顏悅色地說,晚上到我屋里來一下,從不當著眾人的面批評??赡銓ξ?,就立眉瞪眼,胡亂吼叫。我怎么了,欠你什么了?干脆,咱們拉倒!”

        聽我這一說,他兩眼癡勾勾地不動了。他最怕聽我說這樣的話,好像我一說這話,就是真的看不起他。他什么都能忍受,唯獨不能忍受人家看不起。聽我這么說,他還沒緩過氣就轉(zhuǎn)過身要走,真的要和我拉倒了。

        冤家呀,你真太死心眼,誰能舍得你呢?我一把拉住他,又偎在他懷里“嗚嗚”地哭起來。

        真榮用手拍著我,笑著勸我:“好了,好了,不哭不哭,我們講和吧。來,勾勾手。”真的,他伸出小拇指,要我勾手。瞧著他那孩子似的天真,真叫我哭笑不得。終于,滿天烏云又吹散了。

        我們過了一段狂熱而甜蜜的日子,那些天我幸福得好像泡在蜜糖里。每個夜晚,伙伴們進入夢鄉(xiāng)之后,我就握著手電筒寫日記,我不記下這一天的心靈經(jīng)歷,好像我就欠了自己一筆債似的:

        三月二十五日 晴 星期五

        緊張的挖苗床工作開始了。兩人一床,我挖不好,干起活來兩只手不聽使喚。

        望一眼田野,麥苗兒返青,綠茵茵的,路旁楊樹和柳樹已長出了鮮嫩的芽子,泡桐樹上掛著一串串紫色的花苞,一切都在蘇醒,都在萌生,都在勃發(fā)。天人感應,我們的愛情也同大地上的春天一樣,是剛剛萌生的新芽,是剛剛蘇醒的花苞,朦朧得可愛,稚嫩得可親。我的心里時時會拂過一陣陣清新的春風,和煦舒暢,也鼓蕩著春水一樣的激情,掄起镢頭都覺得渾身是勁。我在挖棉花的苗床,也在挖著我的理想之床、感情之床啊!

        三月二十七日 晴 星期天

        今天開始播種,擺種棉籽。在苗床的每一個小小的方格里,精心擺上三顆棉籽兒,真的像在繡花,一點都不能亂了針腳。

        我突然想到,我手上捧著的,是我的心與真榮的心。我小心翼翼地擺放著,恐怕它飛走,又怕它跑開,既怕太深,又怕太淺,我要給它找到最合適、最相宜的溫床。

        真怪啊,我把什么都和這個人聯(lián)系起來。我的腦海里,總是他那健壯的身影、倔強的嘴巴、洞徹人肺腑的目光,還有那孩子氣的微笑。

        社員們的干勁可大了,一天擺完了四十床,大家用疏松的細土撒上去,又用竹條兒插成篷架,把塑料薄膜蓋上去壓好,就像養(yǎng)護嬰兒一樣細致精心。

        為了趕時節(jié),這一天突擊干活,隊里統(tǒng)一做飯,大家一起在地頭野餐。紅豆稀飯,豆芽菜,白蒸饃,飲著陽光,啜著春風,生活啊,多么美好,日月啊,多么香甜!

        三月三十一日 晴 星期四

        現(xiàn)在是深夜一點鐘,看完《創(chuàng)業(yè)》剛剛回村,是和真榮一起去看的。

        看電影的時候,我和真榮緊緊挨在一起,他搬來兩塊大石頭,當成我們的座位,雖然比不上城市影院座位的講究舒適,但我卻覺得坐在這里有意思多了。藍天是屋頂,大地是搖床,清新的田野風撫摸著臉龐,真叫人像喝酒一樣沉醉。

        這個電影我早已看過,坐在石頭上心不在焉,眼睛總偷看真榮,他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銀幕,目光一刻兒都不離開,一直都是沉思的神情,他在想什么呢?

        “我們也在創(chuàng)業(yè)!”他突然回過頭冒出這么一句。

        “你呀,看電影也用著牛勁兒?!蔽覌舌?。

        他笑了。月光下,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四月二日 有風 星期六

        不知從哪里來了一股寒流,早上風很大,天氣很冷。

        真榮這兩天有些不對勁,待我問他,他卻半天不吭聲。

        “怎么,你就這樣給我板著面孔,圖好看嗎?我怎么對不起你了?”我氣惱地數(shù)落他。

        “你別說了,你什么也不知道。”他痛苦地說。

        聽口氣不像是怨我,我越發(fā)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卻說:“以后再告訴你吧?!?/p>

        他這么憂心忡忡的樣子,我很發(fā)急,真想告訴他,親愛的朋友,請你對我講,是不是還不放心我?我真想把心掏出來讓你看看,我是非常愛你的。

        四月七日 微風 星期日

        這幾天真幸福啊,常有電影。在鄰村看完《我們村里的年輕人》,已經(jīng)一點多了,我們在回來的路上說了很多。

        真榮問我:“‘四人幫’倒臺了,有人說知識青年在農(nóng)村沒有前途了。小苓,你怎么看?”

        噢,原來他這幾天情緒不好是這個原因。我還真沒猜錯,他不就是擔心形勢一變,我的心也變了。這種時候,我應該給他吃個定心丸。我說:“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又不是“四人幫”發(fā)明的。我反復想了,用自己的雙手改變農(nóng)村的落后面貌,用自己的畢生精力為農(nóng)村的美好奮斗,怎么沒有前途呢?人家不喜歡農(nóng)村,可我對農(nóng)村充滿了信心,城里人穿的用的,吃的喝的,待客待友,都離不開農(nóng)民的雙手。”

        “對呀。要搞農(nóng)村的全面建設,有多少事兒要做哩。”真榮又激動了,“城里人再能,你就種不成蘆葦,種不成藥材、花生、紅麻,你就栽不成棗樹、梨樹……多種經(jīng)營的潛力大得很,咱要設法發(fā)揮種植、養(yǎng)殖的優(yōu)勢?!?/p>

        我說:“最近我看了一個外國資料,用魚粉、骨粉、油渣、苞谷、大麥等原料做綜合飼料,豬吃了長得快。我真想試一試?!?/p>

        “對呀,就是要好好用科學知識哩。有人說在農(nóng)村屈材,以為勞動的概念就是比曬太陽。要真的這樣,傻子比中學生還有用。這完全是偏見?,F(xiàn)在的農(nóng)村就是拉架子車的人多,有專門技術(shù)的人太少?!?/p>

        “咱這一代就要改一改這個面貌?!?/p>

        “不光要變得有技術(shù),還要變得有文化。為啥人不愛在農(nóng)村待?農(nóng)村眼下還沒文化么。有的女人,一年到頭才洗一次腳,太不衛(wèi)生了。居住的條件要改變,衛(wèi)生的條件要改變。將來看吧,城里有的,我們鄉(xiāng)里都有;而鄉(xiāng)里有的,城里還未必有。你不信,這新鮮空氣城里就比不上?!?/p>

        “我信,我什么都信?!?/p>

        真榮說:“你真好!”

        四月十三日 晴 星期六

        因為旱情嚴重,移栽苗花要擔水點澆。

        河水離我們的棉花地很遠,我們不怕。十畝棉花要擔一萬七千擔水,肩膀壓爛也不說一句話。為了搶時間,我倆中午不回家吃飯,早上上地時帶的蒸饃布袋往地頭樹枝上一掛,餓了啃幾口干饃,渴了喝幾口涼水……

        路過的人看我們的干勁兒,都立住腳贊嘆起來,他們說:“這就叫啃干饃精神!”我們聽了,高興得笑起來。

        四月十四日 陰天 星期天

        公社派人推廣萬株棉,說一畝棉花一定要栽夠一萬株苗,這樣才能增產(chǎn)。真榮說:“什么萬株苗,那要因地制宜,我們隊土地堿性大,土質(zhì)薄,太密了長不好?!?/p>

        公社書記李成河說:“那也得密植。要知道棉花產(chǎn)量要靠棉桃,桃子要靠苗,沒苗怎么增產(chǎn)?”

        真榮火了:“你這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只知道密植能增產(chǎn),是的,一株保四棵桃,一萬株苗就是四萬顆桃??蛇@是其一,可還有其二哩,世界上不僅有靠密植增產(chǎn)的,也有靠稀植增產(chǎn)的。人家一畝就種四百株,而一株,按河北唐純銀的算法,一株長八百二十四顆桃,你算算,四百株是多少?”

        這一問,李成河嘴張得多大,臉紅得半天說不上一句話來。

        真榮思量了一下說:“棉花是無限花序作物,不像小麥、苞谷這些有限花序作物,只揚一次花就決定了收成的多少。只要不下霜,棉花的擔枝上就能接連不斷地現(xiàn)蕾、開花、成桃……”

        公社書記惱洶洶地走了,我卻美滋滋地和社員一起笑了。

        真榮侃侃而談,連我也聽得入迷了,收工走在路上,我又問他:“啥叫無限花序,你再說一遍。”

        其實我已明白,故意問他,他就當真了,又給我講起來:“無限花序是個術(shù)語,講棉花無限花序,是說,只要不下霜,溫度適宜,擔枝上由下到上,由內(nèi)向外,能不斷旋轉(zhuǎn)著現(xiàn)蕾開花,長年結(jié)桃?!?/p>

        見我聽得有興趣,他越上勁,又接著說:“棉花的學問大哩,說也說不完,但總結(jié)起來,就四句:全苗是基礎(chǔ),打頂是關(guān)鍵,精管是重點,防蟲是保證。”

        他真像一個學問家,講起棉花的學問,如數(shù)家珍。他越講得多,我越想得多。棉花是無限花序,不斷地現(xiàn)蕾、開花、成桃……我和他的生活也像無限花序,不斷地現(xiàn)蕾、開花、結(jié)桃,這些桃子還有完嗎?還會結(jié)出什么新桃呢?

        四月十七日 晴轉(zhuǎn)陰、冰雹 星期三

        誰也想不到,老天爺和我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陰歷的三月,居然響起霹靂,一陣烏云翻滾,突然下起了冰雹,雖然下了不長時間,卻把我們移栽的棉苗打壞了??匆娒藁ㄖ罕榈乩墙?,我心疼得滴血。

        真榮安慰我說:“不要緊,打壞了,我們再補栽,節(jié)令還沒過去,能趕上!”

        誰知禍不單行,自然界冰雹剛停,政治上的冰雹又突如其來。

        我們正在抗災救災補栽棉苗,公社書記李成河帶領(lǐng)一個工作組,來清泉莊整頓領(lǐng)導班子,要把真榮往下掀。

        李成河在大會上講:“你們清泉莊出了個鄭真榮,目無黨紀國法,搞包產(chǎn)到戶,胡球鬧!”

        真榮不服氣,當場懟他:“我種的是責任田,你了解嗎?”

        這是明顯的打擊報復。李成河這樣收拾真榮,是因為真榮看不慣他。這位書記大人作風不正,誰不請吃請喝就是目無領(lǐng)導,他走到哪個隊,哪里就得大擺酒宴,整得各隊部的酒瓶子拿筐子提。

        真榮當眾懟了他,他更惱羞成怒,聲嘶力竭地吼:“我們要開批判會把鄭真榮打倒!”

        真榮說:“你打不倒!”

        李成河脖子一挺:“打不倒?我現(xiàn)在就宣布撤了你的隊長!”

        我火了,寫了一張大字報貼在李成河住的大隊部門口,這位公社書記又組織人員圍攻我。

        真榮勸我:“咱們的事算了吧,你看我如今又變成黑幫了?!?/p>

        我說:“是紅是黑,我最清楚!”

        我一點兒都不怨天尤人,讓一次又一次的坎坷曲折磨煉我吧。

        四月二十二日 細雨 星期一

        真榮被撤了職卻沒撤了事,他照樣領(lǐng)著我們搶時間補栽棉苗,也太巧了,前半晌我們剛把火炕苗移栽完,后半晌就下起了雨。

        好雨知時節(jié),這場春雨過后,土地越顯得清麗而溫柔,放學的孩子們提著筐籃,有的尋野菜,有的揀豬草,鮮嫩的蒿芽兒、花葉兒、薺薺菜,田野美麗得讓人心顫……

        禍不單行,福能雙至。隨著一場好雨又帶來一樁喜事,中央的文件肯定農(nóng)業(yè)責任田,真榮被撤了的職又恢復了,他顯得很平靜,我卻忍不住撲到他跟前,狠狠地親了他一口。

        站在綠油油的棉花地里,眺望著一望無垠的田野,我朗誦詩一樣喃喃道:田野啊,土地啊,你無所不有,無所不美,你寬廣而慈愛,博大而善良,你把一切財富無私地賜給人們,又特別賜給我以愛情,我如何能不愛你呢?

        就這樣,我們在艱辛中歡樂著,在幸福中狂熱著,雖然還有焦灼,還有憂慮,但是沒有了羞怯,也少有了脆弱,我與真榮形影不離,就像月光下的石榴樹和樹影子,也像屋檐下一對銜泥的燕子,剪著春風,沐著春雨,承受著春來秋往的雨露陽光……

        五月五日 微風 星期日

        開始鋤棉花了。

        真榮對我又有什么話憋在心里不說出來。他總是皺著眉頭,好幾次我想問他,但一說起別的,一高興,就什么都忘光了。再也不能拖下去了,一定要問個明白。

        昨天傍晚收工,霞光灑在村路上,一片瑰麗,我站在路當中,等他趕上來,問他:“你對我有什么意見?”

        他抬起頭,眼睛機警地一閃:“嗯?”

        “怎么,沒聽清?還要我再問一遍?”

        “不需要了。”他略略一頓說,“我對你的鋤有意見?”

        我愣了,從肩上取下鋤頭瞥了一眼,問他:“鋤頭怎么惹你了?”

        “你看它成什么樣了?”

        我舉起鋤仔細端詳,似有所悟:“你是說它生銹了?”

        “是的,鋤頭生銹了,就不好使。人也一樣?!?/p>

        “你說明白點,別含沙射影。我怎么了,就叫你這么擔憂?”

        “不是我擔憂,是我們得抓緊時間學習。建設農(nóng)村不能光靠豪言壯語和連篇空話納!”真榮一臉嚴肅,他問,“你知道你們負責的棉田里出現(xiàn)了什么情況?”

        真榮這么一問,我才忽然想起,棉葉上又出了蟲子,我怎么就給忘了?

        頓時,我臉上熱辣辣的。是呀,我這些日子總是沉溺在卿卿我我中,忘了學習,連棉田里的麻煩都忘了,真榮怎能不批評呢?他總說,愛情是和事業(yè)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我怎么就連這話都丟到腦后呢?

        棉花葉上有蟲子,真榮有些發(fā)急。

        種棉花有兩愁,一愁捉不住苗,一愁治不住蟲。他先創(chuàng)造了旱窩窩播種法,保住了全苗,接下來,就得注意防蟲。前些天,棉苗有十厘米高了,蚜蟲活躍,真榮在科學雜志上看到了氧化樂果涂莖治蟲法,選了十株蚜蟲最多的棉苗,旁邊插上樹枝做了標記,然后用木棍扎上棉球,像大夫給人治傷一樣,蘸著藥水涂在棉苗的主莖上,很有效,他立刻發(fā)動社員繼續(xù)涂抹,蚜蟲全死了。

        現(xiàn)在,棉葉又黃了,葉子上有斑點,翻起來看,葉面上的蟲不是蚜蟲,手一動,蟲子就逃走了。這蟲很厲害,專門咬棉桃的生長點,用藥水涂不成,怎么辦?真榮這幾天一直翻書問人,尋找治蟲的辦法,我卻把這事忘得干干凈凈,真不應該。

        晚上,我一夜沒睡,忙著翻閱科技書籍和農(nóng)業(yè)資料,直到天亮,也沒翻出眉眼,而我的眼睛卻熬成了紅的。一大早起來和真榮商量辦法,真榮說要治這種蟲,先得弄清它是什么蟲。

        今天上午,真榮派完活,自己去了棉花田里,走到棉花行子中間,左手輕輕伸到棉枝下面,右手把棉枝輕輕一彈,蟲都掉到掌心了。細看,這蟲有針尖兒大,淡黃色,身上帶著刺。他再把隨身帶的科技書翻開細看,書上說這蟲子叫薊馬,要用666粉噴灑。他立刻派人買回666粉,下午我們就抓緊噴灑,薊馬全死了,我們保住了棉花全苗。

        這像是給我們的愛情之樹治了蟲子,我真高興!

        五月二十三日 晴 星期四

        今天給棉花打卡,打卡就是掐去那些不現(xiàn)蕾的油條,只留結(jié)桃的擔枝。我不小心撞壞一根擔枝,歡芹姐看見了,趕緊跑過來,從頭上解下頭繩把壞枝兒綁好,讓它重新長??匆娢矣行┌l(fā)窘,歡芹姐笑著對我說:“不要擔心,它能長好?!彼终f:“你聽說過沒有,農(nóng)村人也講,女人有三愛,愛女、愛花、愛穿戴。這花不是你們城里花盆里的鮮花,說的是棉花。為啥?婦女在棉花生長的全過程中參加勞動,收了棉花,又曬哩,又紡哩,又織哩,有感情。歌謠里唱:銀花熬娘家,先到地,后到家,先看花,后看媽?!?/p>

        說起看媽,我才想起,這一段忙得連母親都忘了……

        我的腳扎傷以后,我母親時不時地傷心流淚,她像害了一場病,人瘦了,也突然憔悴了。我知道,我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是在她的手心里長大的,二十年來,她都不知道該怎樣疼我,用我爸的話說,就是貼在心口怕捂了,放上掌心怕飛了,我傷成這個樣子,她怎么能不揪心呢?

        農(nóng)村說女人有三愛,城里人也說,我媽過去就常講,女人有三愛,愛女、愛花、愛吃菜。她常對人夸:“我身體不好,我馨苓自小就很聽話,一放學就回家做活,晚十一點我演出完回到家,她就給我做好了飯。有這好女兒,我這后半輩子都有了指靠?!?/p>

        初下鄉(xiāng)的那兩年,我媽多次對我說:“苓兒,媽不敢看《朝陽溝》,不敢想《朝陽溝》,只怕你像銀環(huán)一樣?!?/p>

        最初有人把我與真榮的事講給她,她一聽,就眼睛發(fā)直,嘴唇哆嗦:“怕處有鬼,我擔心她走這條路,她怎么就真的要走?”待她緩過氣來的時候,就指天發(fā)誓似的喊出兩個字:“不行!”

        盡管我的腳傷讓她心疼,我的腳傷也給她帶來希望。她尋思我走不成路,只能待在家里慢慢養(yǎng)傷,時間會把我的愛情在這房子里一點一點磨掉的。

        我和母親開始了一場意志消耗戰(zhàn)。

        當我再對她提出要回清泉莊的時候,她的語氣變得溫和了,但回答仍是相同的:“不行?!?/p>

        “咋不行?”我撒嬌。我知道母親想用溫情感化我,我也想將計就計,以柔克剛。我盡量安慰母親:“媽呀,當初你鼓勵我政治要進步,要去農(nóng)村鍛煉,給建設新農(nóng)村做貢獻,我現(xiàn)在就是按你說的辦,你怎么又不同意了?”

        “我就是不同意。”

        “你咋能不同意,我看過《朝陽溝》,你不就是那樣演的嗎?”

        “那不一樣?!蹦赣H雖然被我問得有些尷尬,但很快就自下臺階,“傻孩子,媽不是糊涂人。挑女婿沒有一軍二干三工人的想法,更沒有一要彩禮二要嫁妝的奢望??赡阋覍ο螅辽僖乙粋€像樣的家庭啊。你現(xiàn)在找的是什么?那個家,老的老,小的小,瘋的瘋,過門后的日子怎么過?我是替你的前途著想。好孩子,快把心收回來……”母親仍然苦勸我改變主意,希望她所聽到的不過是一個玩笑而已。

        我卻不能不把母親從她的幻想中拉回來:“媽呀,五個指頭伸出來還不一般齊,世上哪能都是富裕舒適的家庭。真榮家雖窮,可我倆的志氣是一樣的。眼下的困難我們能克服,未來的生活,我們會幸福的?!?/p>

        “說話容易,脫貧變富哪會輕而易舉?”

        “當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可我相信,只要努力,什么理想都可以實現(xiàn)?!?/p>

        “生活是現(xiàn)實,不是羅曼蒂克的幻想?!?/p>

        “要是沒有羅曼蒂克的幻想,人哪能活得有勁頭、有奔頭呢?”

        就這樣,我們娘倆都想說服對方,結(jié)果誰也沒有被說服。我想,母親一時轉(zhuǎn)不過彎子,干脆暫且放下不提,免得再起沖突。母親上班以后,我就指揮妹妹打掃衛(wèi)生,拆洗衣服被褥。盡量把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凈凈。下班回來,一聽艷苓的匯報,母親就來夸我:“還是馨苓疼我啊,我知道馨苓自小就很聽話?!?/p>

        我知道媽媽話中的弦外有音,我也懂得媽媽的一片苦心。但我更懂得我自己,更懂得自己的心,懂得我需要什么。我在心里說,媽媽呀,如果你也能懂我的心就好了。

        看來,一時無法說服母親,我只得另想辦法。

        我想找個機會再與父親商量,求他幫我說服我母親。父親過去雖然對我和妹妹要求很嚴,但從來沒有打罵過我倆。他要我和妹妹養(yǎng)成勞動的習慣,誰要是沒有按規(guī)定洗碗、掃地,他就叫我們寫檢討貼在墻上,自己提醒自己。盡管他工作繁忙,卻從沒忘記疼愛我們,抽空兒就給我和妹妹刻個豬,剪個羊,或者做個花燈,給我們各種童年的快樂。

        我記得,在我剛滿三歲的時候,父親給我做了一個古裝戲上公主戴的如意冠,那如意冠多美麗啊,哪個孩子能比上我呢?后來我的妹妹艷苓出生了,父親又說我是太子,他又給我做了一個都字頭娃娃盔……

        我該是千金公主呢,還是皇儲太子呢?總而言之,我是父親的掌上明珠,我求他,他還能繼續(xù)撒手不管嗎?

        唉,難說。

        那些天,父親每次下班回家都很少說話,一直保持沉默。有一次他實在沉不住氣了,背著我母親,悄聲對我說:“我是農(nóng)民出身,不是不同意與農(nóng)民結(jié)親,但太突然了。”雖然他不公開指責我,反對我,但也沒說要來保護我。我知道他的難處,他是慈愛的父親,也是貼心的丈夫,思來想去,我只好作罷,免得讓我的父親為難。

        妹妹艷苓是母親忠實的代理人,她把我看得更嚴了,總是對我說:“姐姐,你別瞎想了,你哪里也去不成?!?/p>

        我說:“你能把我管?。俊?/p>

        她說:“那當然,反正現(xiàn)在是暑假,我一步也不離開你?!?/p>

        “那你睡著了呢?”

        “我盡可以睡大覺,我知道你的傷腳如今還不能走路?!?/p>

        真的,我一動身,腳就鉆心得疼。

        難道就這樣拖下去嗎?我的心早已飛到清泉莊了,那里的時令節(jié)氣需要我回去,那里的莊稼活兒需要我回去,那里的親人更需要我回去,我怎么能這樣安心躺倒呢?

        一連幾天幾夜我都沒有睡好覺,我得走了。即就是死,我也得走。這一天晚上,艷苓一直監(jiān)視我到深夜。一天,她實在困得不行,躺在床上睡著了。她熟睡的呼嚕聲告訴我的,這是逃走的最佳機會。

        我掙扎著坐起來,黑暗中摸索著穿好衣服下床,腳剛落地,一陣鉆心的疼痛差點使我喊出聲,頭上的汗珠子黃豆粒兒一樣滾下來,脊背也叫汗水塌濕了。我牙一咬,一步步挪到門邊,顫抖著手輕輕把門拉開,扶著墻跨過門檻,每挪一步都要拼出全身力氣。

        就要離開了,我忽然鼻子發(fā)酸,心里難過。我似乎聽到母親夢中的嘆息,她醒里夢里都在牽掛我,我走了,她該怎樣痛苦呀!我的心在打鼓,給母親告別吧,我又走不了了,不告別吧,對不起疼我愛我的母親,就是個歇店的旅客,要走也得給主人打個招呼?。∥倚睦锓购?,千回百轉(zhuǎn),啊,天快亮了,我只得牙一咬,走!經(jīng)過母親房子時,我淚如泉涌,口里默念著:媽媽,爸爸,不是女兒心狠,我不能不走??!求求你們,千萬不要怪罪女兒呀!

        就這樣,我用眼淚做了告別。

        一陣雷聲把艷苓驚醒了,見我的床上沒人,急得大喊:“爸,媽,我姐跑了!”全家人立刻慌成一團。

        父親看了看鐘,安慰我母親:“八點半開車,現(xiàn)在才七點,她還走不了,再說,她腳疼,走不遠,我去拉她回來?!?/p>

        隨著又一陣雷聲,開始下雨了,風把雨點刮到窗玻璃上砰砰亂響,誰也想不起拿一把遮雨的傘,全家人慌慌忙忙地冒雨趕往車站,四下里尋找,怎么也看不見我的蹤影。

        伴著隆隆雷聲,雨瓢潑似的向下傾倒,透過雨霧,我看見母親就在雨地里奔波、尋找,她的眼神里透露著驚恐與痛苦,還有惱恨,每隔一陣兒她就用手抹一把臉頰,那是抹雨水呢,還是抹淚水呢?我看不清楚。

        父親從月臺的另一頭轉(zhuǎn)來了,他向母親比畫著,意思大概是我的腳有傷,來不了車站,可能到另外什么地方躲藏著。

        可憐的父親母親,你們哪里知道,我唯恐你們追上我,大清早六點鐘就繞過廣場,從火車的出站口進了站,早已坐到車廂里了。

        隔著雨水橫流的玻璃車窗,透過茫茫的重重雨霧,看到父親、母親和妹妹一家人站在雨地里垂頭喪氣,黯然神傷,我心里同樣急風暴雨,爸爸呀,媽媽呀,我是多么讓你們氣恨的不孝之女呀……

        火車啟動,很快就過了咸陽,雨開始停下來,云層逐漸化開了。車窗外,正是大地最富饒、最美麗的季節(jié),玉米正抽天纓,棉花正在綻桃,谷物正在擺穗,一片一片的桃園、蘋果園累累果實壓彎了枝頭。望著這一切,我心中的暗影在消退。我急切地要回到我的清泉莊,要見到我的真榮。我們分手將近一個月了,有多少話要說,有多少情要訴,有了那個月夜,我就再也不愿與他有片刻的分離。而這一別竟然三十多天,這是多么難熬的日日夜夜啊!

        我在田莊站下了車,咬著牙,忍著疼,一步一步往清泉莊走,翻了兩道溝,走完二十多里的上坡路下坡路,才到了清泉莊村頭。正在地里干活的社員們看見我回來了,一窩蜂地圍上來,高興得像歡迎久未見面的親人,感動得我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我的雙眼被淚水模糊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贊揚我,有人還喊:“快給真榮說,小苓回來啦!”

        我本想,真榮一聽到我回來,就會立刻奔到我的身邊,然而我錯了,直到夜晚,家家都關(guān)了門準備睡覺了,我都沒看見他的身影。我在屋子里枯坐著,聽見院子里一陣陣沙沙聲,以為是他的腳步,但支起身仔細聽,卻是夜風在刮樹枝。燈一直亮著,我沒脫衣斜躺在床上,要睡也睡不著,傷心透了。他怎么了?有病了?不,社員們都說去叫他,誰也沒說他有病。他有事忙嗎?不,什么事能忙成這樣,深更半夜也不能來?風兒拍打著紙窗,把燈焰吹得一跳一跳的。忽明忽暗的煤油燈光,正像我的希望,一會兒明,一會兒暗,一會兒是希望,一會兒就變成失望。我感到了從沒有過的寂寞,從沒有過的孤獨。遠處時不時有幾聲犬吠,有幾聲鳴啼,我迷迷糊糊斜靠在墻上,一串串淚珠滾滾而下,打濕了前襟。

        過了幾天,我腳好多了,但心情抑郁。鳳鳳見我如此,便把我死拖硬拽拉到鎮(zhèn)子上去玩。她說:“這一段日子嘴饞,總想買點吃的?!蔽也恢肋@是借口,就跟著她進了供銷社。她拉我在賣伊拉克蜜棗的柜臺前停下來,對售貨員嚷著要蜜棗。售貨員是一個俊秀的農(nóng)村姑娘,笑瞇瞇的,那笑容有一點兒詭異。

        回來的路上,鳳鳳問我:“你知道賣蜜棗的姑娘是誰?”

        我心不在焉地說:“是賣蜜棗的?!?/p>

        鳳鳳搶白:“你的回答等于沒回答?!闭f著她的口氣嚴肅起來:“苓苓姐,我有一句話本來不該說,可我憋得慌,說出來你可不要恨我。”

        我一看這神氣,也有點緊張,忙問她:“有什么事嗎?”

        鳳鳳頓了一頓說:“那賣蜜棗的,就是鄭真榮的媳婦?!?/p>

        一聲悶雷突然在我的頭頂震響,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天旋地轉(zhuǎn),兩眼的淚水就要噴涌出來,我硬忍住了,假裝著看渠里的流水,扶住一顆白楊樹站定不讓自己搖晃,硬是把眼淚咽了回去,定了定神,裝作沒事人的樣子,笑一笑對著鳳鳳。

        大概我的笑很虛假,泄露了我心中的隱秘。

        鳳鳳勸慰我說:“苓姐,你不要難過,這號臭小子,拉倒就拉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

        有什么值得留戀?我的傻妹妹喲,你怎么老往我的心上戳呢?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稀里嘩啦地直往外冒。我真生自己的氣,竟然變成了林黛玉,弱不禁風,臨風拭淚,還竟然有那么多的眼淚,像這渠里的流水,再也流個沒完沒了……

        清悠悠的長渠水呀,你能洗凈我的悲傷和屈辱嗎?你能沖盡我心中的怨恨和憤怒嗎?難道世界上的男子都這么薄情,都這么容易負心?可鳳鳳說的是真的嗎?怎么會不是真的?真榮的行為就已證明。這些天,他不就一直躲著我嗎?要不,他為什么不來看我呢?是呀,他有了新歡,他拋了舊愛,我還指望個什么,幻想個什么?我除了慨嘆自己的命運,還能怎樣呢?……不,過了一陣,我又覺得不對了,真榮不是那種人,真榮不是見風就倒的墻頭草,不是背信棄義的輕狂小人……唉,話又說回來,有幾個男子能拒絕美色呢?看那個賣蜜棗的姑娘,銀鈴一樣的笑聲,花朵兒一樣的笑臉,柳絲兒一樣的身姿,哪個男人又能經(jīng)得起她的勾引呢?

        鳳鳳有事,先走了,我去隔壁業(yè)善照相館取了我的照片。那是我回省城以前照的,本打算送給真榮??涩F(xiàn)在呢?女為悅己者容,現(xiàn)在誰稀罕我刻意打扮的模樣呢?

        回村的路上,我走走停停,停下來,就呆呆地凝視遠方,北邊幽幽的青峰籠罩著層層霧靄,模糊不清,往日突出的高崖峭壁青青的橡樹林子都隱沒了,多姿多彩的山巒也猶如我發(fā)脹的頭腦,成了一團團模糊不清的惆悵和感傷。我該怎么辦呢?難道讓那些美好的記憶從此消失?我不想剝奪別人的幸福,也不想干預別人的選擇,就此悄悄地罷手吧,讓一切都成過眼煙云,或者像對面的峰巒嚴嚴地包裹在神秘的霧靄之中。我暗自下定決心,割斷青絲,抹去蛛網(wǎng),讓往日的千絲萬縷化為灰燼。

        不過,憑我的直覺,我不相信真榮就這么薄情寡義。假若他并沒有負心呢?不知什么神靈指使我,讓我又忽然改變了主意。坐在水渠邊的石榴樹下,我掏出小筆記本兒撕下一頁紙,用那支我準備贈送給真榮的鋼筆寫下了一句話:就在渠邊,今晚一見。

        考慮再三,我決定把紙條交給鳳鳳代轉(zhuǎn)。

        一整天我都在焦灼中度過,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月兒升上樹梢,我和真榮在小渠邊會面了。

        真榮不冷不熱地說:“小苓,你回來了?!?/p>

        “怎么,出乎意外嗎?”我氣惱地反問了一句。

        他笑笑說:“沒想到,真沒想到。你腳都傷成那個樣子,是啥心勁支持你回來的?”

        “是絕情!”看見他那似笑非笑的樣子,我真充滿了怒氣。

        他沉吟了半晌沒言語,月兒在云朵里鉆來鉆去,此刻,我的心也像月兒一樣,不知何處著落。

        水渠里的水潺潺流著,似乎它也有滿腹的心事需要訴說。遠處什么野鵲兒叫了幾聲,深夜里空曠的田野,顯得特別凄涼。我見真榮不再開口,轉(zhuǎn)身準備離開。

        見我要走,真榮平靜地說:“明天我就給你辦手續(xù)?!?/p>

        “辦什么手續(xù)?”我奇怪。

        “轉(zhuǎn)點?!闭鏄s的口氣變得真冷。

        “轉(zhuǎn)點?”我莫名其妙,“什么轉(zhuǎn)點?”

        “你不是要轉(zhuǎn)點嗎?”真榮的口吻又添加了嘲謔。

        “我什么時候說過?”我更摸不著頭腦。

        真榮從懷里緩緩掏出來一個信封:“這是伯母的來信,信上說你已經(jīng)同意轉(zhuǎn)到耀縣,讓隊里開個證明。我就等你回來交給你,親自辦著好一點……”說著,他把信交給了我。

        啊,母親不是騙我,原來真有這回事。我接過信,默默地插進衣兜里。

        “那么,你準備轉(zhuǎn)走了?”真榮問。

        “這你就不用管了?!蔽依淅涞卣f。

        “走了也好,不用在這里受苦了?!彼匀皇悄歉辈焕洳粺岬臉觾海蛇@更叫我受不了。

        他的口氣、他的神態(tài)都讓我無法忍受,我突然冒出一股火:“吃苦受累,關(guān)你什么事?累死,我情愿,受死,我活該。我就在這清泉莊住一輩子,看他那個敢趕我走!”

        “什么,你不走?”真榮吃驚地瞪大了眼,夜色里,兩只眼像兩顆晶亮的星星。

        “用得著你管嗎?”說著,我扭頭轉(zhuǎn)身邁步。我滿以為真榮會追上來,像往常一樣抱住我,向我解釋這是一場誤會,可他卻像定在了原地。

        我傷心透了,坐在黑燈瞎火的冷房子里暗暗流淚。我發(fā)誓不再和他見面,不再和他說話,讓過去的像一場夢一樣了結(jié)吧。

        看來,鳳鳳說的全是真的,那個賣蜜棗姑娘甜甜蜜蜜的笑,便是我無窮悲傷的根源了。

        第三天,我硬撐著出工,拾了一晌棉花,收工回來,又捂著被子哭了一場。做好的飯都沒吃,吃不下去呀,我的心叫委屈堵實了,我該給誰說呢?又有誰能幫我,讓我重新獲得歡樂呢?

        我的手碰著鋼筆,撿起來看,看見了我可悲的自我多情。在御城的第一天,我就給他買了這支鋼筆,花了兩元零七分錢,是自動吸水的。我要送給他,讓他用起來好使。農(nóng)村需要用科學、用知識來建設,這是他說給我的話。我送給他這支筆,就是送給他我的態(tài)度,我想他會喜出望外,他會比我愛他更愛我,我要天上的星星,他都愿意給我摘。如今,我把這心愛的鋼筆送給誰呢?

        筆呀筆呀,我的滿腹哀怨,滿腹愁思,請在你的尖端傾瀉吧,讓我用你抒發(fā)心中的恨、心中的怨、心中的千情萬緒吧……

        歡芹姐來了,見我傷心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你們倆,可真是一對兒寶貝,好幾十天不見了,怎么見了面,也不好好兒說說知心話?!?/p>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如今,我對這句俗話才深有體會?!?/p>

        歡芹說:“我聽咱隊的人議論你和真榮鬧別扭,不信??茨氵@神氣,還是真的?!?/p>

        “人嘛,大概就是這樣反復無常?!?/p>

        “小苓,你胡說些啥呀?”歡芹有點生氣了,“我對你從來沒說過假話,沒瞞過真情,有什么心事,你就不能告訴我?”

        我實在憋不下去了,眼淚奪眶而流,我不知道該如何啟齒,我的好姐姐呀,如今我能說什么呢?我哭得止不住了。

        “哭吧,哭吧,放聲地哭吧,哭夠了再說。”歡芹又像勸我又像惱我。

        我用袖子把眼淚一抹說:“我不哭了,歡芹姐,我們的事你以后也不要提了?!?/p>

        歡芹問:“為啥?”

        “不為啥,就是覺得不合適……”

        “咦,小苓,你咋能這樣想?”歡芹的眼睛瞇著瞧我,“怎么,回了一趟省城,心高了?看不上莊稼漢了?”

        歡芹一句話又戳疼了我的心,我難受得要死,半天閃不上話,只是一個勁兒流淚。

        “小苓,”歡芹直著嗓子喊,“我也不怕你怪我,有話我就得說。自你走了以后,真榮飯吃不下,覺睡不成,人一天比一天瘦。你媽來信說你轉(zhuǎn)點,明明是要斷這門親事。村里人都勸真榮死了這條心,另外找個農(nóng)村女子,千說萬說,真榮死也不肯,他說,反正這鑼必須敲到底,爛了就爛了,我只要等她一句話,只要她說拉倒,這一輩子我就打光棍。你想想,他對你有多忠心,可你就這么快撇下他……”

        我正哭著,聽歡芹這么一說,更上氣了:“你聽他騙人,他嘴上說得甜,可他轉(zhuǎn)身就另找了人,你還說我撇了他,冤枉死我了!”

        歡芹問:“他找人了?”

        “風云鎮(zhèn)供銷社賣蜜棗的,不是?”

        “你呀,就愛亂猜。有人給真榮說這個姑娘,說是馨苓蹬了你,給你另找個俊的,看能不能比過她的模樣。真榮一口拒絕了,他說,我不是找模樣,我是覺得小苓人好、心好,除了她,就是天仙女我也不稀罕。小苓,你聽聽,天下還有比這更真的心,比這更好的人嗎?可你……”

        “歡芹姐,你別說了,你別說了……”我叫著,撲到歡芹的懷里,肆無忌憚地嗚嗚大哭……

        歡芹姐,我的好姐姐,我真該感謝你,你帶來了這么好的消息,掃去了我心上的陰云,撥開了我眼前的迷霧,我的好姐姐呀,我多么需要你呀。你就是檐前的春燕,帶給我春天溫煦和暖。我盼你再是梁上的鵓鴿,帶給他和平的信息。我知道你就是天使,會幫我去唱最愛看的《天仙配》……

        房門突然撞開,進來一個人,是金榮,噢,今天是星期六,他從縣城高中回來看我了,我還沒顧上說話,他先咧開嘴笑了說:“姐,我剛從學?;貋恚o你送這個。”說著從書包里掏出兩顆熟透了的鮮紅石榴往桌上一放,笑嘻嘻地出門跑了。

        又是石榴,我明白,這是董永聽到了槐蔭樹開口的說話聲。

        我的董永如期來了,一見面,我們就抱在了一起,誰也說不出一句話,我們再也用不著一句多余的話,誰也能聽到對方的心音,沉默著,沉默著,哪怕一直沉默到世界末日,只要不再分開……

        緊張的三秋大忙開始了,秋莊稼要按時收打,小麥要按時令種完,社員忙得一天三晌都在地里。女社員拾棉花,收谷物,男勞力扶耬撒種,整個田野里人歡馬叫,熱氣蒸騰。

        就在這時我媽來了,來看我了,原諒我了,多好的母親啊,大忙季節(jié),你給女兒帶來了力量,帶來了鼓舞,我高興地摟著母親脖子跳起來了。

        可我高興得太早了,她不是與我和解的,是來給我繼續(xù)施壓添堵的。

        轉(zhuǎn)點沒轉(zhuǎn)成,母親給我來信,說鐵一局招收建筑工人,叫我報名參加招工考試,我沒回信,也沒去報名?,F(xiàn)在她來清泉莊,對我興師問罪。我摟著她又跳又叫,可她一臉烏云,陰夠了,爆出一聲雷:“跟我回去!”

        我把母親連拉帶扯拽到屋內(nèi),讓她坐她不坐,我給她端飯她不吃,端水她不喝。

        真榮知道我媽來了,也來看,親親地叫了一聲:“伯母,你來了?!?/p>

        我媽冷冰冰撂出一句話:“來啦,我是接我小苓回去的?!彼D(zhuǎn)身又問我:“小苓,你到底回不回?”

        我說:“現(xiàn)在不回,過幾天忙完我再回去?!?/p>

        我媽說:“要回馬上一塊回。現(xiàn)在不回你就……”

        我媽的話沒說完,真榮見架勢不對,立馬說他有事先走了。

        真榮剛走,我媽就逼著問我:“你當真愿在農(nóng)村待下去,你當真不嫌農(nóng)村苦?”

        我說:“苦是為了將來的幸福?!?/p>

        我媽見勸不動我,氣得破口大罵:“你真不要臉了!”

        罵聲被對門石順誠大叔聽見了,老漢跑過來把我媽拉進他家。他把我媽勸上炕坐下,叫他老伴兒為客人做飯,他圪蹴在腳地的椅子上,一邊抽旱煙,一邊講著自己的哲學:“我說小苓她媽,你想開些,該是姻緣,棒打不開。千里姻緣一線牽嘛。我是河南人,抗戰(zhàn)八年,帶兵打仗,咋能到這里?到這里就到這里,招了親,安了家,生兒育女,一家五口,兒兒女女沒犟過一回嘴,老伴兒四十年,從沒高言低語紅過臉,這不很好嘛。城里咋?鄉(xiāng)里咋?只要情投意合,還要什么哩?”

        風把大叔的話一句句傳過來,我聽得心潮翻涌。媽媽呀,石大叔的話你聽進心了嗎?你怎么不像他那樣想事情呢?要知道,他原先也是城里人呀!

        從石大叔家回來,母親雖然不再暴跳如雷,但依然一臉陰云。她俯身低頭,收拾提兜,穿好衣衫,淚珠子一滴滴撒在手臂上、衣物上。我站在一旁,也只能默默地陪著流淚。

        收拾好東西,母親說:“好了,好了,你不走,我走。你不認我這個媽,我也沒你這個女子,咱們從此一刀兩斷。你再也不要進我家的門,我今日離開這里,也再不會來了。”

        我要送她,她不讓,我趕到車站,她已坐進車廂,我連叫了幾聲媽,她也不應聲,只是哭。她在車上哭,我在車窗外邊也哭,鬧得周圍的人都很驚詫,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

        母親人雖然離開清泉莊,可她的話卻在清泉莊留著。直到現(xiàn)在,還有許多社員見了我,開玩笑說:“小苓,你媽沒有你這個女兒了,你也沒有城里那個媽媽了?!?/p>

        到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不知道難受,只有更多的怨懟,媽媽呀,你不支持我的理想和愛情,你知道,這對我是多大的傷害嗎?

        順誠叔講起抗日戰(zhàn)爭,講起他的婚姻,讓我想起我的外公。我翻開日記本,看著外爺?shù)南嗥?,又懷念起與外爺相處的歲月。外爺在世時,常給我講我父親怎樣刻苦,我母親怎樣能干,講著講著就講到了我父母親的婚姻,我聽著聽著就入迷了。

        也許我父母的婚姻感染了我,才讓我變得對自己的婚姻充滿了自信。

        我的父親自小就是一個孤兒。日本鬼子殺死了他的父母,這個年僅十四歲的河南孤兒,擠進了西去的闖關(guān)火車,在日寇的連天烽火中,闖過潼關(guān),闖進了御城,開始流浪。后來遇見了一位河南老鄉(xiāng),介紹他跟著一位做戲裝的師傅當徒工。開始打下手,干著裱紙、熬膠、拉鐵絲的瑣碎活,兼管挑水、做飯、倒尿壺的家務,動不動還得挨板子。可他有心計,干什么留心什么,漸漸引起師傅重視,把自己的手藝活兒一點一滴教給他,教他畫樣、刻圖、鑲邊、刷膠,用金粉銀粉貼金貼銀,用翠鳥的絨毛點翠,用生絲做絨球,用彩線做穗子,再安亮片,繡珠子,安銅泡,做成了皇太子升朝時戴的貼著蛟龍的平頂冠,還有朝陽公主游園時戴的閃著亮片的二鳳……這個念過一年半書、識字不多的放牛娃,成了西北這座名城內(nèi)戲裝行里的權(quán)威。后來,秦腔劇團珍愛人才的領(lǐng)導,硬是用幾個不入流演員,把他從戲裝廠換到這個團里來。

        這個文化不深的工藝家,從不滿足已有的本領(lǐng),他工余的時間,就到碑林練字,到城樓上描花,到書店里買書,即使到北京、上海出差,他也不會閑游閑逛,總是把故宮的文物,頤和園、城隍廟里的建筑潛心揣摩。即使看電影,他也常常忽視情節(jié)故事,專門留心屏幕上的服飾道具。沒過多久,他不但會做古裝戲里那一成套的服裝道具,而且會做現(xiàn)代戲里要用的一切,大布景如真山真水,小道具如杯盤碗盞,甚至一串剛摘下的葡萄,一牙剛切開的西瓜,都會使人感到流著蜜汁、滴著露水。

        人們都知道他的服裝道具做得好,卻很少知道他所下的苦功。只有我未來的母親知道這個年輕人是怎樣工作的。那時,我母親被分配到省劇團,常常扮演樊梨花,需要戴一頂七星額。這個角色是個全才,文功、武功都有。母親要借這個機會做到最好,所以每個環(huán)節(jié)都認真地準備,她當然也希望服裝道具也能為她扮演的角色添彩。

        我父親知道,七星額是給演樊梨花的角兒佩戴的,他做時格外用心。他把七星額精心做成以后,又要給上面添一對蝴蝶,那樣會讓女英雄不但英武,還很秀麗。做這對蝴蝶需要十二道工序,他也不嫌麻煩。他先把白麻紙用糨糊一張一張裱起來,裱成十層厚的硬紙板,再在紙板上畫上他設計好的小巧蝴蝶,然后用大大小小不同的刻刀把硬紙板上不屬于蝴蝶的地方刻去,再用膠把細鐵絲鑲粘在紙蝴蝶的邊沿上,用石膏粉刷上底色,再用七彩之色把蝴蝶畫出來,再刷上一層膠把色彩固定住,再用金粉銀粒貼金貼銀,再用翠鳥的絨毛兒一根一根點翠……最后,那對蝴蝶活脫脫的像真的一樣。

        為了這一對兒蝴蝶,大熱天,人家睡覺他埋頭加班,而他卻不能用電扇,因為膠降溫使用不成……

        七星額上的兩只蝴蝶伴隨著母親在舞臺上紛飛,引得全場掌聲如雷。我的母親就把這對花蝴蝶想成了梁山伯與祝英臺……

        那時,我母親是這個團里最著名的演員。她曾跟著京劇界一位大師學過藝,不僅唱腔出色,扮相漂亮,而且念唱做打,樣樣優(yōu)秀,特別演樊梨花,她能同時用手推,用腳挑,用腰身碰飛十二根長矛,因而被戲迷們稱作小梨花,一出場就叫無數(shù)的觀眾傾倒陶醉……

        眼看著天仙似的小梨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該到哪里給她找一個如意郎君呢?她的管戲裝的老父親拒絕了很多名門望族的子弟,也拒絕了一些名角??磥?,上帝還沒有為這個仙女塑造出一個理想的配偶,憑著那份高遠的心地和眼頭,她絕不會在這個劇團里找到如意郎君的。但卻萬萬沒有料到,不知不覺中,她與團里一個少言寡語的小伙子眉來眼去了。

        這個人一非編劇,二非導演,三非名角,四非領(lǐng)導,他是一個整天埋頭在舞臺后邊道具房里做服裝道具的人。外爺一聽,胡子就翹起來了。舞臺前光芒四射的女兒,要下嫁給幕后一個無名之輩,老師傅怎么也想不通。

        他的寶貝女兒應該有一個富裕舒適的家庭,才會讓他滿意。但是他哪里知道,只一頂樊梨花頭上戴的七星額,他的寶貝女兒就被俘虜了。老師傅急得肝氣上升,肝火亂竄,與女兒大喊著攤牌,卻發(fā)現(xiàn),他根本無法管女兒的戀愛。小梨花固執(zhí)地追求自己的自由、自己的解放,她對父親講的是《紅珠女》,那是一出從粵劇移植來的秦腔劇,她就是扮演紅珠女開始走紅的。為了嫁給一個樵夫,紅珠女與一位老道生死相搏,絕不改變初衷。她這是告訴她的父親,如果他不改變主意,她就會把樊梨花戴的七星額上兩只飛動的蝴蝶,變成梁山伯與祝英臺化成的蝴蝶……

        盡管老父親怒氣沖頂,然而老貓不逼鼠,那個小妖精最后還是跟了那個不多說話的傻后生。不長時間,就生下了一個長相和她一模一樣的女兒來。盡管老師傅管不了女兒的自由戀愛,外孫女的出世,卻使他這個當外公的與女兒、女婿盡釋前嫌。

        這個老師傅在退休之后,仍然用他特殊的方式表示著對外孫女的愛,他不告訴我的父母,每月悄悄寄十元錢來接濟插隊的我。想起外爺,想起外爺曾講給我的父母的故事,我忽然靈機一動,把我外爺?shù)南嗥∠聛硌b進信封,趕去風云鎮(zhèn)投進郵筒,寄回給我的母親,讓我的外公對著他的女兒開口說話……

        又是一個鶯飛草長的春天,我和真榮商量,決定結(jié)婚。人家的姑娘結(jié)婚,一定會有父母的祝福,而我結(jié)婚誰來祝福呢?大隊派歡芹和鳳鳳坐火車去省城,到我家里去說服我父母,請他們來參加婚禮。我很激動,我想即使請不來我母親,我父親也必定會來給他的愛女送嫁的,那我就會感到滿足,會感到幸福。

        然而,我的愿望又一次落空,父親給登門的歡芹和鳳鳳說:“她母親的思想到現(xiàn)在還不通。小苓結(jié)婚,我是不能去的。不過,我也不愿硬拖住她,她現(xiàn)在要走自己的路了。”他托鳳鳳帶給我一封短信,只有一句話:“雖然我不同意,但希望你不要受刺激。”這封冷漠的信,無異于一瓢冷水澆在我滾燙的心上,我一把把信塞進灶膛,讓它頃刻間化為灰燼。

        我找真榮要立刻結(jié)婚,他傻了眼:“我們還沒準備好嘛。”

        “要準備什么?只要準備了兩顆心就行?!?/p>

        “話雖這么說,可這是我們的終身大事,我們現(xiàn)在手無分文,我不想讓你太受委屈。”

        “我委屈什么?按我的意志辦,我就沒有委屈。”

        真榮見我這么堅決,就不再堅持,這也許是他生平第一次改變自己的意見。他把房子打掃干凈,自己裱糊了,又把他媽結(jié)婚時用的舊箱舊柜油漆了,這就是我們的婚房,這就是我的嫁妝,這就是我們同甘共苦、遮風避雨的幸福港灣。

        結(jié)婚的前一天,隊里把我送到女隊長歡芹家里,這暫時成了我的娘家。要按照千百年來的鄉(xiāng)俗迎嫁,我一夜都沒合上眼,我不知這是因為向自己的少女時代告別,還是因為心里翻騰著對至愛雙親的失望……

        清晨的太陽很明媚,空氣很清新,我被歡芹姐姐、鳳鳳和幾個姑娘簇擁著出門,迎面是推著自行車來接我的鄭真榮。按鄉(xiāng)俗,新娘接住新郎的車子,才能把新娘引回去。真榮看見我,突然踟躕,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氣魄和膽量。他心里翻騰著什么?不認識我了嗎?我洗得干干凈凈的一身舊衣服,擦得油光滑亮的一雙舊皮鞋,從頭到腳的結(jié)婚盛妝,嚇著他了?他不再像往日那樣興奮和歡快,磨磨蹭蹭走到我跟前雙手撐住車子,突然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眼眶里的淚水再也無法控制了,刷刷啦啦落在胸前……我深情地望著他,沒有哭,也沒有掉淚,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自豪和滿足。我把車子緩緩接過來,乖乖地跟在他的后邊,小綿羊一樣向我的新家走去。真榮呀,我的親人,從此我將跟著你,按照命運安排好的歷程往前走,櫛風沐雨,赴湯蹈火,我都不會有片刻的猶豫和彷徨。

        整個巷道和院落激蕩著歡聲笑語,洋溢著快樂和美好。樹枝上、磚墻上、電桿上,到處貼著掛著紅色的喜帖,院子被幾張大帆布帳篷罩起來,擺著一溜八仙桌和高背椅子。鳳鳳嚷叫著:“娘家沒來人,我們就是娘家人?!贝笕藗儦g笑著,孩子們嬉鬧著,鞭炮聲、嗩吶聲攪成的旋風,似乎要把整個村莊和院子旋起來,我已經(jīng)暈頭轉(zhuǎn)向,雙腳飄忽,認不得東西南北,喝醉了酒一樣。

        樸素而隆重的儀式進行著,支部書記亮起嗓子講話:“這是一件新鮮事。當今,農(nóng)村的姑娘都想找城里的小伙子,看不起農(nóng)民,看不起農(nóng)村。可這個城里來的康馨苓卻硬是要和農(nóng)村小伙子結(jié)婚。她一不要彩禮,二不要嫁妝,什么三轉(zhuǎn)一響十八條腿,什么雙份糧,四百八,另外再加兩捆花……她全不看在眼里。這就叫新時代,新青年,一切歸一,就是個新字……這孩子到咱村七年了,經(jīng)歷過多少摔打,多少個風風雨雨,可她堅持下來了,這不容易,這就叫真金不怕火煉……”

        支部書記講著,我聽著,聽著聽著不由得把視線移到了院墻邊的石榴樹上,在這四月的和風里,滿樹的花火苗兒似的紅得耀眼,耀亮了我在這樹下的春來暑往、日日夜夜……

        突然,一陣滾雷般的掌聲把我從沉思里拉回來,人們紛紛要我講話,我站起來,好半晌不知道該說什么,看到眼前這么多熱切的面容,我的眼眶不由得濕潤了。我說:“你們都是我的親人啊,我打心眼里感謝你們。七年來,你們?yōu)槲也倭硕嗌傩?,擔了多少驚,給過多少溫暖和關(guān)愛。親人們,我感謝你們。過去我怎樣干,將來我還怎樣干。我要在這清泉莊灑完我的熱血和汗水,和你們一道兒把這里建設得越來越好!”

        天傍黑,小伙子姑娘們,還有孩子們,把我和真榮連扯帶拽,簇擁到新房里。我看見炕墻的正中央掛著一幅畫,畫的是火一樣雙蒂并連的石榴花,兩旁是一副嶄新的婚聯(lián),寫著兩句話:

        格超梅之上,

        品在竹之間。

        我不敢接受這樣的贊譽,但卻深謝這一片深情。

        鳳鳳、三喜、虎生、榮香,個個摩拳擦掌,叫嚷著:“今晚上這個洞房,要大鬧特鬧,不滿足我們的要求,我們決不收兵!”

        他們提出各種各樣令人難堪而又不能拒絕的要求,要我和真榮就范。平時不茍言笑、一身凜然的真榮,這陣兒卻顯得局促不安,我看拗不過這一幫平日狗皮襪子沒反正的二愣子,開始滅火,我說:“書記講了,咱這是新事新辦。既然這樣,就不能做這做那,那可是四舊啊?!?/p>

        這一說倒把大家唬住了,鳳鳳幫腔:“就是的,如今可不興四舊?!?/p>

        虎生脖子一挺:“什么四舊不四舊?入鄉(xiāng)問俗,出門看路。今日嫁到我們清泉莊,就得按清泉莊的章程辦事,我先提一個……”

        我一看這架勢,趕緊抓把糖塞進他嘴里,連說:“吃糖,吃糖?!?/p>

        大伙兒笑得東倒西歪。

        虎生一邊嚼著粘糖一邊說:“臘月二十三獻灶神,是想把我這灶王爺?shù)淖煺匙?,這可不行。我先說個簡單的,你們做。”說著他舉起一顆早就切成兩半的紅石榴,要我和真榮一人拿半個,把石榴籽用嘴一口一口喂到對方嘴里,這可嚇壞我了,我說:“這個太難!”

        虎生說:“比起這里邊的講究,不難?!?/p>

        我問:“什么講究?”

        虎生壞笑著露出虎牙,指著石榴瓤子說:“你看里邊是什么?是石榴籽兒,都得吃下去,有多少籽兒,你就得生多少兒子!”

        嘩,笑浪又沖向了屋頂。

        真榮喊了:“不行,那違反計劃生育政策!”

        “平常是國家政策,今天是洞房政策!”

        笑浪能把屋頂沖開口子。

        真榮使了拖刀計說:“這樣吧,我先學唱馨苓的歌兒。”說著就唱起來:

        紅石榴,藏著話的悶葫蘆,

        不用你開口,我也能猜透,

        我人也留,心也留,

        與你守到天盡頭……

        紅石榴,藏著情的酒葫蘆,

        不用你來勸,我也要喝夠,

        我甜也喝,酸也喝,

        與你一同醉千秋……

        剛唱完,滿屋子的人又喊:“現(xiàn)在就喝,現(xiàn)在就喝!”

        看這種架勢,我急中生智,連忙轉(zhuǎn)移視線,我說:“你們不是喜歡聽戲嗎?我可是個好把式,現(xiàn)在先給大家唱個歌劇《朝陽溝》?!?/p>

        聽我這么一說,有些戲迷叫起來:“好,好,先唱戲,后行令。”

        于是我就站起來,學唱銀環(huán)的一段兒詠嘆調(diào):

        我是城里生來城里長,

        從家門進校門沒到過農(nóng)村,

        五谷雜糧難分辨,

        麥苗韭菜我分不清,

        犁耬鋤把我不會用,

        我的爹呀,我的娘呀,

        還得要恁二老為兒多操心。

        突然,我感到喉嚨卡住了什么東西,那是最后一句唱詞哽住了我,我癡呆呆站在那里,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滾落下來。我急忙跨出房門,跑到奶奶的房內(nèi),躺在炕上無聲地哽咽。奶奶嚇壞了,她趕緊喊叫真榮。

        鬧房的人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半天動彈不得,等聽到奶奶的叫聲,才意識到難堪,但大家都弄不明白,眼前發(fā)生了什么變故,都勸真榮快來看我,而后一個個悻悻告別了。

        真榮急步跨進奶奶屋內(nèi),搖著我的臂膀,問我是不是病了,我不回答,只是嗚嗚地哭。問了半天,弄不清個子丑寅卯,他漸漸不安,陰沉地說:“你是不是后悔了?”

        聽他這一說,我越發(fā)傷心,一邊大哭一邊大喊:“我就是后悔,就是后悔……”

        他也是個倔性子,聽我這么說,也火了:“你不要悔,一切從頭來,還來得及……”

        我又氣又急,轉(zhuǎn)過身在他的脊背上擂起拳頭:“你來得及,你來得及……”

        看我不是后悔的樣子,真榮真的迷惘了。

        我的傻瓜呀,你怎么能理解一個姑娘復雜的心情呀……

        正是在這一刻兒,我想起了我的父親和母親。盡管他們在我的婚事上那么固執(zhí)和苛刻,但如今我是勝利者,我反倒可憐起他們了。在我長這么大的歲月里,我還沒有在哪一件事上公開悖逆他們的意愿呢,盡管我是個任性的姑娘。而現(xiàn)在,我一條道兒走到底了,把我的雙親撇到了一邊。我幸福嗎?我幸福。但是,我如果不能最終取得我雙親的支持和諒解,我的幸福就是殘缺的。

        有人告訴我,母親知道我結(jié)婚了,常常一個人偷偷啜泣。我可憐的媽媽呀,是女兒刺傷了你的心。

        今天我坐在渭北的高原上,望著省城方向,心如潮涌。啊,親愛的御城啊,我的心沒有變,我每時每刻都把你懷念。親愛的父母呀,我學走路了,你們牽著我的手,我要上學了,你們牽著我的心,你們是我頭頂?shù)男切?,給我永遠的光亮,照著我眼前的一切。記得,我初中畢業(yè)的時候,學會了一支歌兒,你們聽著,我給你們唱著:

        你問我,再過十年你在什么地方?

        我嗎,走出學校,奔向遙遠的地方,

        哪里最需要,哪里就是我的崗位,

        哪里最艱苦,哪里就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

        那時候,請到公社來找我,我正在拖拉機的駕駛臺上,請你到山區(qū)來找我,

        我正在山頂上觀察氣象,

        ……

        母親聽著,眼里閃著淚花兒,拉住我說,我的女兒呀,不管你在哪里飛翔,我都不許你離開我……

        世間恐怕沒有什么能超過母愛了。它的博大、它的深遠、它的無私,沒有任何東西,能與它相比。即使母親是錯的,她也是無私的錯、摯愛的誤。我怨過我的母親,那是在我突然遇到另一種愛的時候,但兩種愛誰也無法代替誰。而且,只有在今天,在我已經(jīng)獨立的時刻,我才更覺得母愛的珍貴。我開始埋怨自己了,我是多么愚笨,多么偏狹,為什么就不能把兩種愛擺在同一個天平上?為什么竟不能同時享有這兩種崇高的感情呢?

        我真的想家了,想回去看我的父親、母親。

        七月,地區(qū)召開勞動模范會,我參加了,會開完,所有的代表都離開了,而我卻留下來,我該回哪里去呢?

        我想趁這個機會回去看看母親。但是,我憂慮不決。我?guī)Ыo母親的,會是新的歡樂,還是更多的痛苦?不管怎樣,我要回去,我實在太想已經(jīng)頭發(fā)花白的親人了,不管她給我的是詈罵,還是痛打,我都不再猶豫了。

        列車奔馳著,馳過我所熟悉的原野和村莊,但我無心去欣賞,我想長出一雙翅膀來,即刻飛到母親身邊,去求她的寬恕。媽媽呀,你的氣消了嗎?你一定會歡迎女兒的歸來,就像我小時候放學回家那樣,你張開愛的雙臂,讓女兒擁抱進你的世界……

        天剛黑,我進了省城。當我在熟悉的五層樓門前叩門的時候,我變得不安起來。門虛掩著,燈光透露出母親就在屋里的信息。我攏了一把頭發(fā),推開門,向床邊的母親走去,一邊激動地叫著媽媽。母親抬起頭來,像是驚呆了,剎那間,她又醒悟過來,明白女兒回來了。我期待著她親切的呼喚和伸開的雙臂……

        我還是錯了,母親竟沒說一句話。她默默地站起來,避開了我的目光,緩緩走出家門。我立刻追出去,在樓梯上擋住了她。

        “媽媽,你不要走……”我怯生生地說。

        “你別管我?!蹦赣H果斷地說。

        “不,你不能走,你可以打,可以罵,就是不能走,我回來就是要賴在你跟前。”我祈求著。

        “不,我不愿意看見你再進這個家門?!彼匀焕淙舯?/p>

        “你不回去怎么行呢?”我哽咽了,“要是你不愿意見我,你回屋,就讓我在門外站一夜,天明,我就走了?!?/p>

        聽我這么一說,媽媽突然失聲痛哭,她一邊哭著一邊搖搖晃晃進了家門。

        我也哭著,跟在媽媽的身后。

        她沒進她的臥室,進了我和妹妹的房間,坐在床頭,哭呀哭呀,好像有流不完的眼淚,好像有訴不完的冤屈,我也陪著哭。

        母親一邊哭一邊說:“我要是知道你回來,我就不進門,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好媽媽,你說的是假話,我知道,你心疼你的壞女兒,我也舍不得好媽媽,你不要再生氣了,好媽媽……”

        “誰是你媽媽?我沒有你這個女兒,你也沒有我這個媽媽……”

        “不,你就是不要我這個女兒,我也離不開你這個媽媽……”

        “你不要花言巧語,嘴上說的甜,可把人往死里氣!”

        “媽媽,都怪我不好。這不,女兒回來就是給你賠罪的。媽媽,你罵吧,你打吧,這樣,你和我心里都好受些……”說著我拉住媽媽的手,又把自己的頭伸給她。

        她一把把我拉到懷里,就像小時候那樣緊緊地摟著我,她喊著:“冤家,冤家……”說著越發(fā)泣不成聲了。

        我把頭埋在母親的懷里,把臉貼在她的胸前,像兒時那樣,盡情地享受這人世間最真摯的慈愛。又過了許久,媽媽兩手捧起我的臉,用她掛著淚珠的眼睛端詳著我,然后喃喃地說:“是啊,長大了,長大了……”說完,她的眼睛看向桌子。

        我隨著她的視線看去,我寄回的外公的相片裝在鏡框里,供放在桌子上。啊,我外爺?shù)撵`魂真的保護了我。

        母親說:“要不是看到你寄回來的外爺像,我就永遠不原諒你?!?/p>

        我說:“我外爺早都原諒你了,你還能不原諒我?”

        “怎么?”母親尖叫了一聲,“你又來氣我?”

        “哪敢啊,再氣你,我就變成沒人要的叫花子了?!蔽益移ばδ樀貙δ赣H說著,轉(zhuǎn)身又對外爺?shù)南裆钌畹鼐瞎?,嘴里念叨著,“外爺呀,你就是我們家的保護神!”

        爸爸回來了,看見我敬神,笑了,他對我的歸來并不感到意外,一見我就開玩笑:“瓜女子,你媽想你都快想瘋了?!?/p>

        妹妹艷苓隨后跟進來,摟著我脖子問:“怎不把你的寶貝女婿帶回來,讓我們大家欣賞欣賞?”

        我嗔怪她:“不許你亂講,媽媽又要生氣了。”

        母親這時才平靜下來:“苓兒,你妹妹說得對,事情已經(jīng)到這一步,也不要讓外人笑話,給真榮寫封信,讓他也回來轉(zhuǎn)一轉(zhuǎn)?!?/p>

        我驚喜地喊著:“媽媽,你承認了?你承認了?”

        “我不承認又能怎樣?命呀!”母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讓我心上的千斤石頭終于落了地。

        八月中秋,真榮來了,他沒帶別的,只帶了兩筐殷紅的石榴,石榴咧開的皮兒,像是我們笑得咧開的嘴,那一顆顆排列整齊的粉紅色籽兒彌散著滿滿的馨香與甘甜。

        看見這個高高大大的憨厚小伙子,母親顯示出從未有過的和顏悅色,她取出親手做的一身的確良衣褲,一雙新買的黑皮鞋,從頭到腳把他的鄉(xiāng)巴佬女婿打扮起來。她早上給做早點,晚上喊著叫他洗腳,要是一頓飯真榮回來遲吃了,她就像責罵兒子一樣呵斥他。

        父親白天和真榮坐著說話,問:“你媽媽的病能看好嗎?”

        真榮說:“二十多年,時間長了,怕不行了。”

        父親說:“那不一定,你把你媽接到這里,咱們想辦法,花錢多少不說?!?/p>

        真榮激動地說:“謝謝伯父?!?/p>

        “謝什么。往后,我退休了,和你媽也落戶到你們村里。你歡迎嗎?”父親笑著說。

        “這太好了,這太好了。”真榮高興得直想拍手。

        我父親在御城飯莊安排了一桌飯,我把當年一起下鄉(xiāng)的花妞、黑妮,還有給我們帶隊的胡老師叫來,與我們一家聚會,大家坐在一起,說城里道鄉(xiāng)下,說過去想明天,無論說相互間的親密,還是講彼此曾有過的不愉快,都已經(jīng)成了歡樂的故事。

        只有在這時,我才真正感到了幸福。我的幸福是完好的,不再有任何殘缺,不再有任何暗影,就像窗外八月十五的月亮,那樣完滿,那樣圓潤,那樣皎潔,那樣明媚,那樣光彩奪目,我的眼眶又一次濕潤了。

        責任編輯:馬小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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