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國華
1
這是一座其貌不揚的麻石單孔石板橋。橋很窄小,也很蒼老,像位瘦骨嶙峋的老人蜷縮在沈塘河上。橋的名氣卻很大,兩側(cè)的橋聯(lián)“曾有霞仙居北宅,依然虹影臥南腸”,更是膾炙人口、聞名遐邇。
這便是勝水橋。在江陰馬鎮(zhèn)徐霞客故里,游覽了故居和晴山堂后,我便信步走上了故居東南側(cè)的勝水橋。
勝水橋是徐霞客出游啟航和歸途船只的停泊之處。想當年,新婚燕爾的嬌妻許氏和賢惠能干的母親王孺人,就在這勝水橋畔為徐霞客首次出游壯行。
徐霞客的首次出游,是在萬歷丁未年(公元1607年)。是年,正是徐霞客與江陰許氏的新婚之年,婚后不久,徐霞客便“始泛舟太湖,登眺東西洞庭兩山,訪靈威丈人遺跡”(陳函輝《徐霞客墓志銘》)。通曉大義的母親王孺人,特地為兒子制作了“遠游冠”,以壯其行。
徐霞客就在這勝水橋畔,頭戴遠游冠,毅然告別了慈母嬌妻,乘舟遠行,暢游神州。勝水橋畔,灑下了多少思念、相思之情。從此以后,有多少個望眼欲穿的日子,年輕貌美的許氏,站在勝水橋畔,凝望遠處的舟楫,期待著先生的歸來……
2
勝水橋成了十里長亭,年年上演“十八相送”。春暖花開,徐霞客駕一葉扁舟遠行,周游名山大川。秋冬時節(jié),徐霞客風塵仆仆乘舟歸返,帶回了一肚子的奇聞異趣和一箱箱的《游記》書稿,家居的日子,一邊整理書稿,一邊為來年出游做準備……
徐霞客像是中了“邪”似的,踏上了這條路。這是一條“苦行僧”或者說是“苦行者”之路,“高而為鳥,險而為猿,下而為魚,不憚以身命殉”(吳國華《壙志銘》)。這是以身軀性命作代價的履艱之旅、生命之旅。徐霞客的旅行,遠非如今一般游山逛水的輕松休閑,而是“問奇于名山大川”“探自然奧秘”的野外實地考察。
徐霞客同時代的著名文人錢謙益在《徐霞客傳》中,這樣記述他旅行的:
“其行也,從一奴或一僧,一杖,一褸被,不治裝,不裹糧,能忍饑數(shù)日,能遇食即飽,能徒步走數(shù)百里。凌絕壁,冒叢箐,扳援上下,懸度綆汲,捷如青猿,健如黃犢。以盞巖為床第,以溪澗為飲沐,以山魅、木客、王孫、伴侶……”
徐霞客以“何處不可埋吾骨耶”的大無畏精神,“馳騖數(shù)萬里,躑躅三十年”(史夏隆《徐霞客游記·史序》),在三十多年里,先后東渡普陀,北歷燕冀,南達閩粵,西北勇攀太華之巔,西南遠涉云貴邊陲,足跡幾乎遍及大半個中國。徐霞客不無自豪地說:“張騫鑿空,未睹昆侖;唐玄奘、元耶律楚材銜人主之命,乃得西游。吾以老布衣,孤筇雙屨,窮河沙,上昆侖,歷西域,題名絕國,與三人而為四,死不恨矣?!保ㄥX謙益《徐霞客傳》)
在旅游途中,徐霞客不管有多大困難,條件如何惡劣,“燃松拾穗,走筆為記”,“日必有記”,從未間斷,以日記體留下了一部《徐霞客游記》的手稿。
我在徐霞客墓前抄錄的碑文,記述他排日計程寫作《游記》的艱辛:
“(霞客)登山必造危峰之巔,探洞務(wù)達幽穴之邃。雖四次絕糧,三次遇盜,仍堅持前進。不論夜宿僧廟還是巖棲穴處,均排日計程,詳細記述考察所得,并據(jù)實糾正書本記載之誤,開創(chuàng)了我國地理學實地考察自然、描述自然之先河?!?/p>
這是一部用生命書寫的《游記》,這是一部用信念支撐的《游記》。盡管徐霞客無官無爵,一介布衣,卻是個“天下奇勝無不游,奇人無不交,奇事無不操,奇書無不鬻”的“千古奇人”,當時名流就已稱頌“徐霞客千古奇人,游記乃千古奇書”,贊賞《游記》為“此世間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當為古今游記之最”。
然而這部徐霞客用生命書寫的《游記》,由于生前來不及整理完畢,致使他未能看到手稿編輯成書,就含恨撒手歸天。
更不幸的是,隨后便是戰(zhàn)亂。一場把大火,將徐霞客故居化為灰燼,徐霞客《游記》手稿和季會明的整理本也焚毀于火,幾乎散失殆盡。
晴山堂法帖在流淚,《徐霞客游記》在疼痛,勝水橋在哭泣。中國歷史上的一部“千古奇書”,幾乎從此湮滅。
3
秋風瑟瑟,搖曳著河邊枯萎的蘆葦。萎縮、淤塞的河塘,全然沒有了當初的風光。只有飽經(jīng)滄桑的勝水橋,依然蒼勁如故,默默地躺在沈塘河上,訴說著那一段辛酸的歷史。
我佇立勝水橋畔,頭腦中一直在盤桓:為何《徐霞客游記》得以傳世,幾乎全賴李寄保全?
李寄是不幸的。他一出世,就貼上了私生子的標簽。生父是大名鼎鼎的徐霞客,生母是徐霞客的侍妾周氏。然而更不幸的,生父近在咫尺,人人皆知李寄是徐霞客的庶子、徐家的血脈,但又不能相認,因為李寄姓李,不姓徐。
李寄的生母原先是徐霞客的侍妾,兩情歡悅懷孕后,徐家便以“嫁婢女”名義將周氏嫡嫁到了李家,故取名“李寄”,寓徐姓孩子寄養(yǎng)李家之意。李寄生于明末,長于清初,“以介兩姓,而歷兩朝”,故表字“介立”。
年少的李寄,為了躲避世俗的白眼,為了渴望家庭的溫馨,終于跨過了勝水橋,來到徐氏宗祠,期待認祖歸宗。然而,令李寄始料不及的,自己滿腔的熱忱,換來的卻是徐氏宗族的勢利白眼、冷言冷語。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深深地刺激了李寄幼小的心靈。
曲折的身世,給李寄蒙上了陰影,也造就了他憤世嫉俗、傲岸不群的性格。他終始生活在矛盾的漩渦中,多少次徘徊在勝水橋畔,懷著復(fù)雜的心情,凝望西北側(cè)的徐霞客舊居。
在孤憤中成長起來的李寄,外貌性情、聲容舉止、品行愛好,無不與徐霞客極為相似,更為重要的,也像徐霞客一樣,是位盛有文名、著稱鄉(xiāng)里的飽學之士。此時的徐氏家族,似乎有意收認李寄。李寄的好朋友沙張白也勸導(dǎo)李寄恢復(fù)徐姓,并特意給李寄寫了一封《勸友徐介立復(fù)姓書》。沙張白在信中寫道:
“足下好讀書、好遠游,畏惡俗人、敝屣富貴,與人交,不以盛衰存亡易其心,凡此皆霞客之所長,而足下克繼其緒者也。何嫌何穎、不父其父、顧李其姓、介立其字耶?仆竊謂足下介則介矣,立則立矣;李之為李,果何為者而居之不疑如此耶?”
沙張白是當時地方上的一位名家,素有文名。這封《勸友徐介立復(fù)姓書)),寫得格外情文并茂、鞭辟入里。面對如此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書信,李寄不可能無動于衷,內(nèi)心的痛楚與矛盾,難以言語。
盡管當時“行道之人皆知”李寄是徐霞客的嫡子,徐霞客嫁出去的女兒徐節(jié)婦,也吩咐兒子周公茂要對李寄“執(zhí)甥舅之禮”,但李寄算不上是真正意義上的徐家人,因為缺少傳統(tǒng)意義上認祖歸宗的禮儀環(huán)節(jié)。
對于李寄復(fù)姓徐,四方識者,“聞之莫不鼓舞稱快”,并“拭目操筆以俟”李寄“此舉”。然而,李寄最終還是放棄了,選擇了以“李其姓,介立其字”終其一身。
4
悲愴出詩人。
身世的悲涼,時局的動蕩,性格的孤傲,決定了李寄一生悲愴的命運。李寄“性素穎異,少負奇才”“不經(jīng)師授,博學能文”,曾應(yīng)童子試,被常州知府祖星岳拔得第一。事后李寄卻懊悔不已,嘆道:“奈何以文字干榮哉!”從此,他決意仕跡,無意科舉,攜母隱居江陰定山,后又遷居由里山(花山),滿腹經(jīng)綸只能與山林傾訴。
他僻處山野,猶如一只孤鳥,生活極度清苦。他有時甚至覺得還不如一只鷗鳥。鷗鳥好歹還有個窩,但他卻連蓋房子的木材都沒有:“終輸一著于鷗鳥,恨少三同之屋材”(《游大石灣》),只好借榻在由里山的僧舍里。
他貧困潦倒,卻又不阿附權(quán)貴,也不輕易接受他人資助。無論是戶部張靜涵,還是郡邑權(quán)貴,慕名求見,李寄聞訊后或逾垣而走,或避而不見。有年冬天,天氣特別寒冷,友人曹志云制作了布袍送給李寄御寒,李寄卻不接受。
隆冬時節(jié),沒有御寒的衣服,李寄只能高臥不起了。生了病,因缺錢也不能問醫(yī)服藥,唯有聽其自然痊愈。朋友來了,李寄只好采摘野生的黃花佐酒。有時無茶無炭,李寄就拾些松毛松果,以松枝煎湯代茶,風趣地命名為“五松湯”:“天惠山中清受用,敕封處士五松湯”。
生活的清貧,命運的困厄,并沒有壓垮李寄,反而造就了李寄。他笑傲林泉,不仕不娶,終身獨身,以倪瓚自比,以陶潛自許,隱居山林,率真達觀:“酒從鄰居貰,詩請故人書。繞屋鳴禽鳥,公然元亮廬?!痹谄D苦的環(huán)境中,李寄淡然面對,專心治學,“學無所不究,尤長于史”,終于成為“自成一家之言”的學者。李寄著述甚豐,著有《歷代兵鑒》《天香閣文集》《天香閣隨筆》《藝圃存稿》等二百余卷。
我的書架上,有一冊《李介立詩鈔)),民國木活字排印線裝本,盡管是殘卷,卻彌足珍貴。每次捧讀李寄的詩文,我總是被他那憤世嫉俗、傲岸不群的詩句打動,為他掬一行清淚,嘆一聲惋惜。
5
暮年的李寄,又一次地跨上了勝水橋,前往徐霞客舊居。這次,李寄不是去徐家認祖歸宗,而是前去搜集徐霞客遺稿。
當年徐霞客西南行返家后,因患足疾,病臥床榻,無力整理手稿,不得不委托家中塾師季夢良(會明)代為整理。季夢良花了三年時間,終于在徐霞客逝世后的次年,編輯成冊,這是最早的一部《游記》抄本,世稱“季本”。
一把大火,湮滅了勝水橋西北側(cè)的徐霞客舊居,“季本”《游記》也焚劫散失。后雖經(jīng)季夢良悉心搜集,“季本”終又“失而復(fù)得”,但已殘缺不全,缺了《滇游日記》首冊。
李寄或許在青壯年時期就看過《游記》抄本,深為父親“問奇于名山大川”的壯志而驚嘆不已。“出山便是風塵客,別夢還應(yīng)戀此中”,李寄一邊隱而不仕,一邊也像父親徐霞客那樣喜好游歷,“鄉(xiāng)之人成稱有父風”。
李寄與他父親在心靈上是相通的,沒有埋怨徐家對他的不公正待遇。相反,李寄以父親為榜樣,在困境中奮發(fā),成為徐霞客四個兒子中學識最淵博、成就最巨大、聲名最遠播的一個。
本來,在徐霞客的諸多兒孫中,最有實力和能力來“光復(fù)”《游記》本來面目的,應(yīng)該是徐霞客的長孫徐建極。但這位長孫,除了忙于“復(fù)故業(yè)”和“構(gòu)訟”,把徐霞客《游記》抄本和徐霞客千辛萬苦從云南帶回來的大理石,當作禮品獻給官吏外,一心只想恢復(fù)祖上的家業(yè)、田產(chǎn),對重新整理《游記》-點都不感興趣。現(xiàn)在僥幸留存下來的徐建極抄本,不過是季夢良的復(fù)抄本而已。這個重新整理《游記》的艱巨任務(wù),責無旁貨地由李寄來承擔。
暮年的李寄,對《游記》的散失,憂心忡忡。他不顧年老身邁,從徐家抄錄了殘卷,立志要讓這部奇書重見天日。多方訪尋,多方搜集,終于得知宜興曹駿甫四十年前曾抄錄過《游記》全集,珍藏在七十三歲的史夏隆家中。聞知這個消息,他喜出望外,扶杖徒步趕到滆湖之濱,終于尋到了雖被涂改得面目全非,但確系《游記》最初抄本的“季本”。
隨后的日子,李寄便細致??薄⒕幱啞队斡洝?。由于史夏隆那里得來的稿本,已被“涂抹刪改,非復(fù)廬山面目”,李寄只得從日影中照出曹駿甫抄錄的原文,然后與手頭抄錄的抄本互相對照,由于曹氏抄本亦缺《滇游日記》首冊,李寄只得補入《游太華山記》《游顏洞記》《盤江考》三文,編輯成卷,使瀕于失傳的《游記》,“復(fù)出昆山”,成為當時最完備的《游記》抄本,世稱“李本”?!袄畋尽北蛔u為“諸祖之本”,嗣后二三百年,《游記》得以流傳,全賴李寄整理的“李本”。
乾隆四十一年(公元1776年),徐霞客族孫徐鎮(zhèn)正式刊刻了《徐霞客游記》,從而結(jié)束了《游記》手抄流傳的時代。此時,已上距徐霞客逝世135年,上距李寄逝世86年。
第一個刊印《游記》的徐鎮(zhèn),曾寫過一篇《李介立先生小傳》,在文中不無感嘆地道:“抱奇材而耒試,甘煢獨以終年。語云:‘達士忘情,志士勵行?!粝壬撸嬷??!睂罴牡谋瘧K一生做了最好的概括。
一個孜孜不倦用三十年時間遨游天下,留下了一部千古奇書;一個孜孜不倦用十數(shù)年時間搜尋文稿,重現(xiàn)了一部千古奇書。
我站在勝水橋畔,面對曾經(jīng)養(yǎng)育過千古奇人的故居,感慨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