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趙悅文
編者按
這是北宋年間一幅百科全書式的畫作,無價之寶。數(shù)百年來,后人對它做了無數(shù)研究,甚至畫中人物的衣冠服飾、小吃糕點、店鋪雜貨都不放過,反復推敲琢磨。
《清明上河圖》——畫家張擇端受宋徽宗指派繪制,描繪徽宗時期東京汴梁城,他機械般精密描繪了屋舍樓宇,留住了北宋盛世。這是歷代學者研究《清明上河圖》的立足點和共同觀點,至今無人存疑。那么,無人存疑就是真實的嗎?《清明上河圖》究竟創(chuàng)作于何時?張擇端所呈現(xiàn)的是東京汴梁,還是另有他處?長期從事中國書畫研究的趙悅文經(jīng)過數(shù)年研究,通過系列文章提出了不同的見解和主張。
《清明上河圖》第一跋為張著所作。跋文如下:
“翰林張擇端,字正道,東武人也。幼讀書游學于京師,后習繪事。本工其界畫,尤嗜于舟、車、市、橋、郭徑,別成家數(shù)也。按《向氏評論圖畫記》云:《西湖爭標圖》《清明上河圖》選入神品,藏者宜寶之。大定丙午清明后一日燕山張著?!?/p>
跋文中有如下信息點值得注意:
一:“翰林”
二:“東武”
三:“游學”
四:繪畫題材“界畫,尤嗜于舟、車、市、橋、郭徑”
五:“別成家數(shù)也”
六:《向氏評論圖畫記》
七:《西湖爭標圖》《清明上河圖》選入神品
八:“大定丙午清明后一日”
九:“燕山張著”
對《清明上河圖》跋文文本研究起于徐邦達先生,特定研究定式,這樣的步驟當下再看不免覺得有些簡單并存在很大誤判可能。
徐邦達先生考訂了“燕山張著”信息。
后來的學者只有陳傳席先生又重復了徐邦達先生的工作,著《清明上河圖緣起、時間及收藏流傳史》一文。大多數(shù)學者并未進一步研究《清明上河圖》后跋文,因為隨著相關(guān)資料的完備,大家發(fā)現(xiàn)有數(shù)個版本的《清明上河圖》后跋文,大同小異,無法判定哪個版本的跋文是真實可靠的。
值得贊許的是,余輝先生針對張著跋文進行了更深入的專門論述①《〈清明上河圖〉張著跋文考略》余輝《故宮博物院院刊》2008年05期68-78頁,有依有據(jù)有推理有演繹,非常精彩,在此不引用評述。
曹星原等學者就以張著跋文中《向氏評論圖畫記》的信息為線索進行分析,研究焦點定位在“向氏”身上,但《向氏評論圖畫記》不存,“向氏”北宋初期有向敏中家族。張著的跋明顯是引用 《向氏評論圖畫記》著錄關(guān)于張擇端的評價。如果單從“向氏”一詞出發(fā)探討作者及成書年代顯然范圍較寬泛,得出結(jié)論偏差機率會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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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張著跋文寫于公元1186 年,《清明上河圖》應該在此時間之前完成,這個時間點是現(xiàn)存可見可依的第一個斷代時間點。同時可以確定 《西湖爭標圖》與《向氏評論圖畫記》下限時間也早于公元1186 年??梢栽偻评韮刹?,由于著錄一定晚于畫作完成時間,《向氏評論圖畫記》可以確定完成時間晚于《西湖爭標圖》《清明上河圖》,而《西湖爭標圖》從跋文的表述順序來看,要早于《清明上河圖》的完成時間。
關(guān)于《清明上河圖》跋文研究與初步斷代,有個反其道而為之的并不被世人熟知的童書業(yè)②關(guān)于童書業(yè)的描述轉(zhuǎn)述《童書業(yè)傳》童教英 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 2017年12月第一版 2012年3月143-150頁先生,他在濟南山東大學任教時,在一九六五年七月十五日寫過《張擇端 〈清明上河圖〉辯》③《張擇端 〈清明上河圖〉辯》童書業(yè) 《童書業(yè)美術(shù)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一版 68頁一文,收錄于后來出版的《童書業(yè)美術(shù)論集》中。(童書業(yè)先生是一個天賦異稟,記憶力超群的人,官宦世家,接受了二十多年家庭定制的教育,年青時師從王季時及胡佩衡學過中國傳統(tǒng)繪畫,為了謀生需要文憑曾入學藝術(shù)學校,后被中國著名史學家顧頡剛認識與賞識,開啟了他在中國歷史研究的道路。童書業(yè)所在家庭曾經(jīng)有數(shù)量較大的中國古代繪畫作品收藏。同時童先生曾經(jīng)深入研究過宋代歷史。他以畫家身份從繪畫筆墨風格入手,寫了這篇短文,這也是建國以來研究中國繪畫藝術(shù)史早期不多的從繪畫筆墨風格研究的文章,應該值得學術(shù)界重視。)
從短文表述可看出童先生對中國各時代繪畫風格的理解與把握。他的斷代是從畫面體現(xiàn)作者的筆墨繪畫方法判斷,結(jié)論是筆者無法理解并接受的(筆者稱之為“童書業(yè)之謎”)。他在文中指出《清明上河圖》繪畫內(nèi)容體現(xiàn)宋代歷史風貌,繪畫筆墨方法多粗俗,認為《清明上河圖》為元代仿本。未顧及一點張著跋文透露的時間信息。
詩畫相通,詩可以四時融匯,但《清明上河圖》做不到。唐代日本遣唐僧人空海(法號遍照金剛),寫了《文鏡秘府》④《文鏡秘府》弘法大師王利器校注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983年第一版第一次印刷一書,核心是將作唐詩的方法規(guī)律總結(jié),讓學習者用此方法寫出具有唐詩風格的古詩?!都t樓夢》中有個情節(jié),描寫黛玉教香菱寫詩⑤《紅樓夢》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游藝 幕雅女雅集苦吟詩,方法類似。
文學可以如此,繪畫是否也可以這樣,答案是否定的。詩文的載體是文字,文字是有時代特征,但只要把握要點,仿作一詩一文還是可以的;繪畫涉及的要素就非常復雜,把握要點極難。同時代的繪者是可以用“畫鏡秘府”⑥“畫鏡秘府”筆者用來比喻時代繪畫風格與內(nèi)容,借鑒“文鏡秘府”的方法來創(chuàng)作同時代畫風題材流行的作品,實際是繪畫時代畫風問題。
《清明上河圖》研究存在“畫鏡秘府”問題。至今還沒有一個專家發(fā)現(xiàn)北宋書畫著錄有記載《清明上河圖》作者的文字資料。但筆者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重要線索,就是有一部北宋繪畫著錄中“描寫了”《清明上河圖》的“畫鏡秘府”:
“幼屬文,能畫山水林木……儒者,粗識去就,性愛山水,弄筆自適,觀所畫知咫尺之間奪千里之趣,故列神品。對景造意……尤精于藝。好讀書,為儒者,言有局量,長于車服、冠冕、旌旗、器械......人物、車馬等出于己意……轉(zhuǎn)動飄逸,觀者不能窮其來去之跡……每欲揮筆,必求虛靜之室,無塵埃處……觀其趨向清野,陶然相樂……其童仆、鞍乘、樹木、服器……嘗畫圖,狀其浩穰之所,至為精備……大不盈尺……而檣帆槹擼,指呼奮勇,盡得情狀。至于風波浩蕩……咫尺千里,何其妙也,好畫世俗人物……狀其土俗繁浩,貨殖相委,往來疾緩之態(tài),深可嘉賞。至于春色怡蕩,花光互照……深得其勝……好畫郊野村堡人物,能與真逼……多行郊野,覽山林之趣,箕座終日,樂可知也。歸則求靜室以居,沉屏思慮,神游物外,景造筆下,漸為遠近所許。善佛道、人馬、花竹、翎毛、禽蟲、畜獸、屋宇,皆造于妙。所居城南,相近逆旅多駱駝,常遇之,雖身務所迫,必引視不已,求其情狀,然后命筆,遂致聲譽。尤能丹青,爲屋木樓觀,一時之絶也。咸取磚木諸匠本法,略不相背。其氣勢高爽,戶牖深秘,盡合唐格,尤有所觀?!?/p>
“畫鏡秘府”(風格、內(nèi)容元素)以前專家都未關(guān)注,都著力用腦體會詩中“四時”,跋中“汴京”以及圖像比較。這些文字描述出自北宋仁宗時期的《圣朝名畫評》⑦《圣朝名畫評》宋 劉道醇 山西教育出版社 2017年11月第1版 徐聲校注,分別描述的是李成、王士元、蒲師訓、孟顯、萬昭慶、高元亨、陳士元、葉進成、燕文貴、葉仁遇、毛文昌、范寬、高克明……
當然,可以用同樣詞語描述張擇端與《清明上河圖》,這樣的“畫鏡秘府”大概占整個《圣朝名畫評》中描述相關(guān)繪畫內(nèi)容的畫家的80%,這就是中國古代繪畫鑒定中時代風格的確立依據(jù)。
北宋仁宗時期中國繪畫風格、內(nèi)容與繪畫方法特征可以總結(jié)如下:畫家多有儒家學識,畫風寫實,多師造化、自然風土人情,繪畫內(nèi)容多村野、屋宇、舟船、車馬、世俗人物……
從整體繪畫時代風格內(nèi)容初步推斷,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描繪的時代風格可以放入北宋仁宗時期。
對《清明上河圖》畫鏡的研究,有兩個專家觸及但是結(jié)論都有偏差。
一是曹星原女士,2011 年3 月出版的《同舟共濟——〈清明上河圖〉與北宋社會的沖突妥協(xié)》⑧《同舟共濟----〈清明上河圖〉與北宋社會的沖突妥協(xié)》曹興原著 浙江大學出版社 2012年4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一書中第7 章節(jié)全部是曹星原女士對北宋初中期繪畫風格的描述,筆者認為是非常準確的總結(jié),她甚至已經(jīng)把李成、張擇端、郭熙作品局部圖像放在了一起進行對比,結(jié)果顯然是接近的,但她得出結(jié)論是《清明上河圖》繪制于神宗時期。她在一小節(jié)分析仁宗時代畫風與院體畫的轉(zhuǎn)變過程后,馬上把目光集中在郭熙與神宗的關(guān)系上,進而認定《清明上河圖》創(chuàng)作于神宗時代。
二是喬迅(Jonathan Hay),美國紐約大學藝術(shù)研究院教授,他是較早提出《清明上河圖》創(chuàng)作于北宋仁宗時期,他的主要證據(jù)就是《圣朝名畫評》描述的北宋仁宗的時代繪畫風格及上海博物館藏《閘口盤車圖》等繪畫作品相同點的認識。遺憾的是他過早地把《清明上河圖》的畫家定位在高元亨⑨《北宋〈清明上河圖〉卷為何人所畫》喬迅Jonathan Hay 《〈清明上河圖〉新論》故宮出版社 2011年12月第一版95-102頁《西方學者對〈清明上河圖〉的思考研究》姜斐德 Alfreda Murck 一文介紹有四位學者認為《清明上河圖》創(chuàng)作于1050至1080年間?!丁辞迕魃虾訄D〉新論》故宮出版社2011年12月第一版 358-361頁,《圣朝名畫評》中,多數(shù)畫家都有相同相近的畫風,沒有足夠證據(jù)不能直接推測高元亨是《清明上河圖》的創(chuàng)作者。
總結(jié),北宋仁宗時期,畫家“畫鏡秘府”近似,書畫著錄呈現(xiàn)筆記(《澠水燕談錄》)小傳加畫家品級的形態(tài)(《圣朝名畫評》)、小傳加畫作品級的形態(tài)(《向氏評圖畫記》)、畫家身份及小傳綜合形態(tài)(《圖畫見聞志》)。
另一個線索來自跋文中的“別成家數(shù)也”這五個字,個人認為“別成家數(shù)也”可以斷句為“別,成家數(shù)也”,進而理解為“區(qū)別李成繪畫方法”。
“別成家數(shù)也”僅見于《圣朝名畫評》,另外“孟顯”一條,摘錄如下:
孟顯,字坦之,華池人。骨氣清楚,語論通博。畫佛像、人物、車馬等出于己意,自成一家。筆無少滯,轉(zhuǎn)動飄逸,觀者不能窮其來去之跡。嘗于本郡孟氏舍揮數(shù)壁,皆有精意。
筆者認為此條的文字描述方法是極接近張著跋文的文字描述。這是“文鏡秘府”的一致性。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與《宣和畫譜》未見有比《圣朝名畫評》更接近的張著跋文描述方式了。
跋的“文鏡秘府”推論不太好理解,筆者解釋一下,“文鏡秘府”與“畫鏡秘府”是時代標尺,畫風與文風在北宋仁宗時期有各自的特點,但同時間存在,并且疊加在一起,因此可以互證時間節(jié)點。
《圣朝名畫評》的內(nèi)容是描述“畫鏡秘府”,但文法有時代特征,其“文鏡秘府”可以追溯到《漢本紀》,為畫家記述如《漢本紀》傳的行文方式,這種方法是符合北宋仁宗時期文學背景的,結(jié)合描述的“畫鏡秘府”因素可以作為斷代旁證。
另外一個旁證是同時代的畫家著述史料形態(tài)不是完全相同的,也符合中國繪畫史中初期畫家著錄史料的形態(tài)特點。具體從三本書的著述史料與張著跋文比較就可以發(fā)現(xiàn)這個線索,北宋王辟之的《澠水燕談錄》《圣朝名畫評》及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
張著跋文引述自《向氏評圖畫記》,雖然是跋文形態(tài),但是可以間接追溯出《向氏評圖畫記》的“文鏡秘府”與“畫鏡秘府”,兩種不同的特性是疊加在一條信息中的。《圣朝名畫評》也是如此,王辟之的《澠水燕談錄》是筆記形態(tài),卷第七書畫十一事中記述了“李成”、“翟院深”、“董羽”、“高克明”,與《圣朝名畫評》畫家重合,記述“畫鏡秘府”接近。因為是筆記形態(tài),未有明顯《漢本紀》的“文鏡秘府”特性。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畫鏡秘府”與張著跋文及《圣朝名畫評》《澠水燕談錄》一致,“文鏡秘府”與《圣朝名畫評》、張著跋文接近。體例呈現(xiàn)是以畫家的身份分類形態(tài),不同于《圣朝名畫評》。
總結(jié),北宋仁宗時期,畫家“畫鏡秘府”近似,書畫著錄呈現(xiàn)筆記(《澠水燕談錄》)、小傳加畫家品級的形態(tài)(《圣朝名畫評》)、小傳加畫作品級的形態(tài)(《向氏評圖畫記》)、畫家身份及小傳綜合形態(tài)(《圖畫見聞志》)?!爱嬬R秘府”相近明顯。
《圣朝名畫評》與張著跋文(《向氏評圖畫記》)“畫鏡秘府”“文鏡秘府”明顯相近。
文本信息如果不放在歷史背景下分析,會誤讀的。張著的跋文雖然寫于公元1186 年,實際體現(xiàn)的歷史文化信息應該上溯到北宋仁宗時期,《圣朝名畫評》成書前,這個結(jié)論也是上述論述產(chǎn)生的。
北宋時期描述一個人的身份,除了皇親國戚、高官之外,科考進入仕途身份也是被社會極為看重的,張著跋文“翰林”在這里應該是科考身份的體現(xiàn),并不是北宋設(shè)立的畫院的官職(如待詔等)?!皷|武”是張擇端的家鄉(xiāng),結(jié)合“別成家數(shù)也”的重新斷句分析,是完全合理的?!肚迕魃虾訄D》的畫風與內(nèi)容與李成畫派是極相近的?!坝螌W”是北宋求學科考入仕特定途徑,應該值得特別認知。題材和畫派源流與張擇端家鄉(xiāng)高度重合一致,《西湖爭標圖》《清明上河圖》創(chuàng)作年代下限可以提早到《圣朝名畫評》的成書前,也就是北宋仁宗公元1059 年前?!断蚴显u圖畫記》大致在同時期出現(xiàn)。
中國美術(shù)史非常有趣,是由各時期文字記載的。探尋著錄之間的關(guān)系,會得到新的證據(jù)?!妒コ嬙u》與《圖畫見聞志》應該是前后完成,郭若虛應該比《圣朝名畫評》的作者小,筆者推測在《圣朝名畫評》的同時存在《向氏評論圖畫記》的書(或文),《向氏評論圖畫記》更接近于《圣朝名畫評》。
有心人會提出:北宋史料為什么沒有明確著錄張擇端?這個問題極好,之前只知道這樣的事實但是沒有人提出問題并解答。應該認真對待。筆者已經(jīng)有推測,此處留扣,看官且等后續(xù)文章詳解。
張著跋文的“文鏡秘府”及描述“畫鏡秘府”的疊加重合特性即時代畫風及張著跋行文方式,與《圣朝名畫評》有相同特性,將《圣朝名畫評》作為同時代標尺,進而推《清明上河圖》創(chuàng)作于北宋仁宗時期,這樣的方法是有極大的學術(shù)風險的,易落入陷阱或受到質(zhì)疑,未見有先賢用此方法,但是借用童書業(yè)先生《張擇端 〈清明上河圖〉辯》一文結(jié)尾來做此篇文章結(jié)尾:
“所論是否有當,還請當世明達教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