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龐白
那雙布滿皺紋和老人斑的手,從衡陽站開始就一直抓著15號車廂開水間車廂頂蓋延伸出來的橫梁。它牢牢固定在火車這堆運動的鋼鐵上。這雙手的主人戴著一頂嶄新的暗藍(lán)色帽子,上半身穿著明顯已經(jīng)從黑褪色到接近灰的T恤,灰色毛衣和正在從白色前往灰黑途中的襯衫。他是一位六十歲左右的農(nóng)村老人。我看不到他下半身穿什么顏色的褲子。我的眼睛不太方便,因為我的腦袋幾乎是擱架在他的肩膀上了,既轉(zhuǎn)動不得也無法低下來。這時感覺到貼在我背后的人在挪動,接著便聽到有人說:“列車長過來了,讓一讓,讓一讓……”
不多時,便有人從我背后,把我和老人貼著的身體掰開。一個穿著制服、長得和電影里村支書一樣結(jié)實的人從我們中間擠過去。他打開了乘務(wù)員室。他的后腳跟剛跨進(jìn)乘務(wù)員室,門就像商量好一樣,咔嚓一聲把他鎖在里面了。然后,他坐了下來,在屁股處摸出對講機(jī),從上衣口袋里掏出筆記本和圓珠筆,放到桌子上,點一支玉溪煙。他深深吸了一口,閉上眼睛,把煙緩緩地吐了出來。
“我是21號,讓一讓,讓一讓。我從北京上車就排隊了。”
一個長得不太像北京人卻操著一口京腔的矮胖中年男人不知道從哪個方向鉆出來,堅決地向乘務(wù)員室擠過來。他一邊擠一邊有氣無力地說著“讓一讓”。他的左手捏著車票,右手拿著一張已被揉得差不多爛了的報紙。他一邊從人群中擠,一邊看報紙,同時一邊讓大家“讓一讓”。我估計這個操京腔的男人擠火車擠出了經(jīng)驗,這么擠的車廂里他也不忘記捎一張報紙。雖然這張報紙破爛得幾乎認(rèn)不出字了,但是在漫長的旅途中,一張就是被揉得再認(rèn)不出字的報紙,也是一樣多么讓人解悶的東西。我羨慕他手里有那張報紙。如果不是看到他正目不斜視地盯著報紙,我一定會請求他把報紙借給我。但是由于兩個人距離特別近,我還是在他的“協(xié)助”下,閱讀了報紙的部分內(nèi)容。當(dāng)他把報紙翻過一頁,我看到了碩大的標(biāo)題:“不怕苦,不怕累,農(nóng)民工依然難找工作”。我正準(zhǔn)備在他的“協(xié)助”下把這篇文章讀完時,乘務(wù)員室的門卻打開了。列車長低著頭,一邊寫寫畫畫,一邊嘟囔,“別擠別擠,按號補(bǔ),都不要急,過了永州想補(bǔ)臥鋪的都有份?!?/p>
我上車后沒有排過隊讓列車長在車票上劃編號,補(bǔ)不到票。但是別人補(bǔ)到票,也是一件讓我高興的事情。補(bǔ)過票的人,會離開過道去找座,過道里空氣中的氧氣含量就能得以明顯增加。隊伍一松,我立即忘記行李箱是新買的,道理上應(yīng)該珍惜一下,而是想都沒想就坐到行李箱上了。懸空多時的屁股終于有了著落。真舒服!
這是北京開往南寧T5列車。
我在衡陽上車,要返南寧。
衡陽和南寧的距離不算太遠(yuǎn)。前天和朋友黃土路從南寧坐T6到衡陽,也就十個小時。現(xiàn)在黃土路不和我一起返南寧了。他要從衡陽去北京。
我們應(yīng)倮倮之約去衡陽。倮倮是衡陽人。多年前,他就約好帶我們到南岳衡山走走了,直到前幾天,大家才有機(jī)會聚于衡山。在衡陽火車站下車后,胖乎乎的倮倮早已在暮色中等候多時。我們坐著倮倮的車,穿過衡陽市區(qū),去衡南縣城云集。在云集,倮倮引我們見了一位從臺灣歸來的衡陽籍老人。他的名字叫洛夫。
喜歡詩歌之后,我曾讀過不少洛夫的詩??赡苁悄挲g增長的緣故,記憶力不好,很多忘記了。近來洛夫有一首不太出名的叫《金龍禪寺》短詩,卻讓我讀一次就記住了:
晚鐘
是游客下山的小路
羊齒植物
沿著白色的石階
一路嚼了下去
如果此處降雪
而又見
一只驚起的灰蟬
把山中的燈火
一盞盞地
點燃
我沒有打聽過金龍禪寺在哪座深山里,我只是喜歡這首詩里的從容和寂靜,喜歡詩里的節(jié)奏和悠遠(yuǎn)。
那天跟隨洛夫一行上衡山祝融峰,82歲的老人在兒女的陪伴下,緩慢登頂,然后又慢慢從峰頂走下來。到了半山腰小亭時,還有一些人沒下來,他就站在亭邊路旁等候。洛夫的話不多,飽滿的臉龐上,自始至終含著淡淡的笑容。在這古老的群山中,在這平靜的笑容里,我又記起洛夫那首詩。我想起那些次第亮起的燈,一盞盞燈火在飄飛的雪中忽遠(yuǎn)忽近,伴隨著松林深處隱約傳來的誦經(jīng)聲,忽明忽滅。
在去湖南的半路上,我發(fā)了一條手機(jī)短信給朋友:去看洛夫。
我們此行就是去衡山看洛夫的。
在這個叫衡南的縣城云集,洛夫從紙上的詩句變成一個和善的老人。這樣的相遇,在我意料之外,但卻是我最希望看到的結(jié)果。就像去年八月在北海,和詩人食指相處的那幾天,也是這樣的感覺。初見食指時,他憨厚的舉止和無時無刻的傻笑,讓我?guī)缀跬涍@個長著一雙粗糙大手,像一個長年做農(nóng)活的壯年男人,就是名動江湖的大詩人。但是,當(dāng)食指站在北海銀灘雪白沙灘上,用他那渾厚的聲音對著大海號叫:“相—信—末—來,相—信—生—命!”另一種感覺,瞬間到來,望著食指那寬厚的雖然漸顯老態(tài)的卻不失挺拔的背影,我笑了,如果食指不是詩人,那么誰是詩人?
一樣,看著站在下山的道路邊和善地微笑著的老人不是詩人洛夫,那么洛夫又是誰?
列車?yán)^續(xù)往南。
他把自己掛在列車橫梁上的手放了下來。手的主人沒有像我這樣坐上自己的行李,他席地坐在乘務(wù)員室門口的地板上。我們倆坐在一群等待補(bǔ)票的站著的人中間,像兩個站累了的門衛(wèi),守護(hù)著列車長。
我終于相信了這個老人的話:“我就不信一路上沒有人下車!”
現(xiàn)在我還是想不通自己怎么會把臥鋪票弄成無位票,而且類似的事情在沒到三個月的時間,竟然在大致相同的地方發(fā)生了幾次。
第一次是今年八月從青海西寧飛長沙,準(zhǔn)備從長沙轉(zhuǎn)坐火車返南寧。在朋友的幫助下,好不容易買到一張臥鋪票,剪票進(jìn)站上車后,火車票卻不翼而飛。于是像警衛(wèi)員一樣緊跟著列車長,從長沙站到永州站,好說歹說,列車長才同意我按價格把自己買過的鋪位再買一次。
第二次在衡陽,剪票進(jìn)站后,人還來不及上車,車就開走了。于是改簽火車票,售票員不管你是不是急著回去,嚴(yán)格按規(guī)定把上午錯過的票給改成下午的票,上午站票的也不行。售票員把票扔出窗口,同時把“給你改已經(jīng)算是不錯的了”這句話也扔了出來。
有時有一些事情不管自己計劃得多好,總是沒辦法回避出錯。
在衡陽,準(zhǔn)備返南寧的前一晚,阿魯和老賀陪我去火車站,很順利地買到了第二天八點零五分從上海南開往南寧的K537臥鋪票。第二天早上,老賀七點二十分就把我送到車站了。當(dāng)我剪票后順利進(jìn)入候車室時,便聽到廣播說K537晚點,要八點四十分才能開。這個時候,倮倮估計是剛睡醒,打來電話問,上車沒?我說,快了快了。八點半的時候,進(jìn)站臺的門打開后,我夾在一幫人中間拖著行李往站臺走去。這個時候又一個電話打進(jìn)來,是單位的同事。他喋喋不休地在電話那頭說著。我一邊打電話一邊跟在那些行走的行李后面走。當(dāng)我打完電話后,奇怪地發(fā)現(xiàn)站臺上只剩下我和那位即將在開南寧的列車上相遇的老人了。那列本應(yīng)攜帶我們返回的火車,已于五分鐘前棄我們而絕塵而去?,F(xiàn)在擺在我們倆面前的是一列即將開往西北的列車。
雖然這列火車的門敞開著,但我們都不敢登上這列列車。
于是一起來到售票窗口改簽。
還是昨晚那個窗口,還是昨晚那個漂亮的售票員。我說我趕不上車,想改為一小時后的T5。她說,T5沒票了,最快是十二點半的慢車。我說,幫幫忙吧,我趕時間。她頭也不抬地說,這世界誰不趕時間?買就給錢,不買就讓開!
捏著已作廢的K537臥鋪票和作為改簽證據(jù)的T189無位票再次剪票進(jìn)站,善良的驗票員毫不留情地批評我:“就不能快走幾步?好端端一張臥鋪票,浪費!”
再次在候車室剛才坐過的位置上坐下來。
這時又聽到廣播播報列車晚點的消息,從北京開往南寧經(jīng)過衡陽的T5要晚點一小時。聽到T5的消息,我心里一動,手里的票雖然不是這趟車的,但上了車跟列車長說說,說不定也可以吧,最不濟(jì)也只是補(bǔ)票,難道還能把我推下火車不成!
于是當(dāng)T5進(jìn)站后,拖著行李擠上了15號車廂,站著。
第一次失票的時候,幫買票的朋友發(fā)短信問,旅途愉快?我想都不想就回復(fù):愉快。
第二次失票的時候,倮倮和黃土路以短信來問順利不順利,想了一下,還是回復(fù):還行。
很多時候,我對事情的來臨無法判斷其是好是壞,甚至往往連一點預(yù)測的能力都沒有。對人尤其如此,特別是在笑容可掬的人面前,甚至?xí)肿銦o措。我察覺不到那些笑容里面一掠而過的冰涼,我不會分辨那些轉(zhuǎn)瞬即逝的冰涼會不會是一座冰山反射出來的寒光,忘記生活很多矛盾存在的真假。
就像乘車擠位置的事情早有耳聞。大學(xué)生們在列車上站上一兩天,穿過祖國的大江南北從來就不算新聞。人多,位置少。沒辦法。但是自己明明買到臥鋪票轉(zhuǎn)眼變成連座位都沒有了,這樣的角度轉(zhuǎn)換,還是一下子難以適應(yīng)。
人在社會中處于什么樣的位置,似乎決定了這個人活得舒服與否。在列車上有沒有位置,集中體現(xiàn)了舒服與否的強(qiáng)烈程度。買有臥鋪,漫漫旅程就可以想睡就睡,想在列車上逛逛就逛逛;買有座位票,雖然很可能挨著的是一個有狐臭的人,但至少自己的雙腳不用太受罪;如果既無臥鋪又無座位,正好又碰上人滿為患,那么自己的位置就難以把握和期待了。
前幾天,一位前輩老師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把我訓(xùn)了一通。大意是我到了現(xiàn)在這個年齡,在社會上還沒有確立自己的位置。他覺得我這人天天瞎忙,不知道哪些時間是屬于自己的,不懂得為自己留出大段的時間做必須做的事??偠灾?,他的言下之意,像我這樣的生活,基本上可以算是失敗的,可有可無的。前輩指出,世上如我活法者多如過江之鯽,活了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活、為誰活。這個前輩,為作一個長輩級的老熟人,他的話對于我,不論是從世俗的角度還是形而上的角度來說,都很有道理。
人活在世上,需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位置。這個位置有與生俱來的,有經(jīng)年累月爭取到的,也有莫名其妙自天而降的。每一個人都不相同。但是在平時,大家即使對一個人背負(fù)的職責(zé)、重荷雖然不一定知曉,對其所處的位置卻有一個大致相同的看法。某人高升了,當(dāng)官了,大家會認(rèn)為這個人有本事、有地位。至于這個人在升上去的過程中,丟失了哪些東西,都不重要了。某人生意發(fā)達(dá),住豪宅,坐名車,大家會認(rèn)為這個人有本事、有地位。至于這些錢是哪來的,就不管了,光鮮的模樣比黑暗討人喜愛。
中國有個成語叫成王敗寇。好像這世上除了成和敗就沒有第三條道路可供選擇,沒有其他的位置可供立足了。
于是更多的人默默無聞,沉沒于時間的流動中。或者說,更多的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只是為某些人的成功和失敗作陪襯而已。他們的誕生、存在和消失,看起來和沙礫、風(fēng)、空氣、雷電……一樣。
是這樣嗎?
不是。當(dāng)然不是。但不是這樣,又是怎么樣?
站在奔馳的火車車廂里,開水間門口那一尺不到的空間就是你的位置。你的前胸后背都貼著人,你們同呼吸共命運,一起沉沉入睡,一起郁悶,一起期待……你們羨慕身邊買到座位的人雙腿可以不辛苦,腰可以不那么酸痛;羨慕買到硬臥的人可以舒舒服服躺著,羨慕買到軟臥的人像住酒店一樣清靜……
列車外掠過一座座山,過了一山還有一山。一座座山脈相連著,是它們讓我們居住的這個星球高低起伏,處處驚險也處處風(fēng)景。正是因為有了這些高低起伏,才有了征服一說。一些人爬上了某座高山之巔,仰天長嘆“終于征服了高山!”好不容易冒著生命危險五體投地地爬上去,然后又灰溜溜滑下來,這就算是征服?站到高山之巔就算在高山之巔占有一席之地了?
可能是吧。
如果不是,那是失敗嗎?
我曾讀過兩本書。一本是美國比爾·波特寫的《空谷幽蘭》,另一本是溫普林寫的《苦修者的圣地》。
比爾·波特在《空谷幽蘭》序里評說他在深山老林里見到的那些隱士:“我們都需要有時間獨處,有些人需要更多獨處的時間。有人卻能從獨處中變得更有智慧、更為仁慈。這是我遇到中國隱士后讓我吃驚的事。他們是我見過的最幸福最和善的人。”
溫普林在他的《苦修者的圣地》一書中說,他在西藏青樸山上碰到一個長者,長者坐過二十多年的監(jiān)獄,出了監(jiān)獄又重新把自己放進(jìn)大自然中的一個洞里修經(jīng)念佛。長者除了維持自己的生命之外,便是給一幫信佛的人講經(jīng),不復(fù)他求。
溫普林的書里還記載了他和幾個遠(yuǎn)離塵囂的人的對話,其中一段是這樣的:
我問她們:“山上沒有好吃的,日子怎么過呀?”
她們說:“有糌粑吃就可以了?!?/p>
“要是糌粑也沒有了呢?”
“那人就死了?!?/p>
“這么早就死了,也不能念經(jīng)了,多可惜?”
“那也沒什么?!?/p>
生死對一些人來說,只是如此簡單。
這些在我們看來孤獨甚至愚昧的人,他們不占用世上顯赫的位置,或者講,他們只是在深山老林、小廟、破屋里給自己一個立足之地。但是他們因為沒有位置而不舒服不自由嗎?他們在某個地方一坐不起或者住在可能若干年甚至數(shù)十年都沒有別人經(jīng)過的深山里,與飛蟲、蛇鼠為伍,與孤獨為伴。他們可能會與人不期而遇,遇上人也可能會說話,但人走后,他們依舊留在那里。他們和山石草木在一起,和飛霞流嵐在一起,和白晝、黑夜融為了一體。
我們需要尋找自己的位置,尋找自己的道路。在尋找的過程中又害怕未知和不安全而不踏實,擔(dān)心失去,甚至擔(dān)心得到。我們的腳步,很多時候只和我們的肉身而不是思想連在一起。我們擅長融入世俗的洪流,擅長心有旁騖,擅長瞻前顧后,擅長步步為營,擅長在別人的注視下理直氣壯地為自己擠來一個位置。
而人的一生需要獲取多少,需要獲取什么呢?人的一生屬于自己的時間有多少,不屬于自己的時間又有多少?這樣的問題,那些甘愿孤獨甚至愚昧的隱士和修行者,會不會回答?如果他們也搭車從衡陽到永州,而正好暫時沒有位置,他們會不會有什么想法?
可能不一定什么都需要答案,甚至不需要轉(zhuǎn)瞬即逝的想法。
只是,在這塵世間活久了的如我者,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