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欣
同里宣卷又稱“吳江宣卷”,是流傳于江蘇吳江地區(qū)的一種民間說唱文藝樣式,多在當地民俗儀式活動中展演,其流傳地以吳江區(qū)同里鎮(zhèn)為中心,因而多稱“同里宣卷”。2014 年,同里宣卷與錦溪宣卷、勝浦宣卷等捆綁的“吳地寶卷”作為寶卷的擴展項目列入了第四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非遺保護政策影響下,學界對同里宣卷的關注度增加,但有關宣卷的藝人班社卻一直很少進入研究者的視野。從事宣卷演唱的藝人班社,他們作為同里宣卷的傳承主體,延傳著宣卷演唱技能,主導著宣卷活動的開展,在展演中起到了關鍵作用。筆者于2018—2021 年對現存的同里宣卷藝人班社進行了考察,對其傳承現狀進行了探究,期望能夠為進一步研究奠定堅實的基礎。
宣卷(即“宣講寶卷”)活動自宋代以來就出現于我國城鄉(xiāng),崇禎本《金瓶梅》中曾有多處提及宣卷,例如第七十四回提到吳月娘請薛姑子一行到家中宣《黃氏女卷》。到明末清初,宣卷演唱已傳播到南北各地民間社會,其流傳區(qū)域中南方主要集中在以太湖流域為核心的吳方言區(qū)。民國初年,蘇州地區(qū)出現了宣卷藝人的行會組織“宣揚社”,他們改革傳統(tǒng)木魚宣卷的演唱方式并加入絲弦樂器伴奏,稱作“絲弦宣卷”,那一時期蘇州、上海等地的宣卷藝人多組成班社(一般為4—6 人),到各地農村、城鎮(zhèn)去演出,他們有的依附于各地的茶館,在茶館掛牌,既到廟會上演唱,也到私人家中演出。1949 年以后,由于社會變革,吳方言區(qū)城鎮(zhèn)中的宣卷迅速隱匿。桑毓喜在調查蘇州地區(qū)的宣卷時說:“1958 年文藝界展開整風后,雜藝協(xié)會被撤銷,從此,蘇州宣卷在全市范圍內銷聲匿跡,宣告消亡?!辈贿^,根據實際情況來看,宣卷并沒有迅速消亡,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吳方言區(qū)的宣卷在部分地區(qū)又出現了復興,同里宣卷是少數恢復起來的宣卷之一。
《吳江縣志》記載,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經常在吳江縣活動的宣卷有20 余班,演員約50余人。有影響、水平較高的推許維鈞吳縣宣揚社、閔培傳藝民社宣卷、徐銀橋鳳儀閣宣卷。1949 年以后,宣卷藝人參加中心工作,演唱活動漸少。20 世紀80 年代以后,宣卷得到了恢復和發(fā)展,演出人員逐步增加,并紛紛組班,接下來的20 多年同里宣卷形勢大好,蓬勃發(fā)展。據吳江市文廣局組織的非遺普查小組初步統(tǒng)計,2009 年吳江市宣卷班子共有28 班,從業(yè)人員(包括臨時機動人員和不常參加演出的老年藝人)142 人。
筆者經過調查、統(tǒng)計,了解到現存的同里宣卷班子共15 個,從業(yè)人員 53 人,不包括不再演唱的藝人和已解散的班社。目前的班社絕大多數為4 人一班,表1 是現存的同里宣卷藝人班社統(tǒng)計情況(班社順序按班主姓名首字母順序排列,前加“*”的為班 主):
表1 同里宣卷現存藝人班社統(tǒng)計表
除表1 所列之外,還有鄭天仙、嚴其林、石念春等藝人的3 個班子,他們由于年齡和身體原因,現已不再演唱,班社也早已解散。
筆者主要以現存的同里宣卷藝人班社為研究對象,對藝人養(yǎng)成、藝人班社的傳承類型以及組織運作等進行考察,了解他們的傳承現狀,試闡釋傳承背后的一些動力。
同里宣卷班社由職業(yè)宣卷藝人組成,為廟會、家會等各類民俗活動服務。要了解同里宣卷的藝人群體,應當把他們放到該地域的民眾整體中去研究、討論,綜觀他們共同的時代精神和風俗習慣,從而了解他們的現實生活,探究他們從藝的緣由和過程。
據筆者調查,從事同里宣卷行業(yè)的藝人大多來源于農民、村干部、工人、個體戶、文藝工作者、退休職工等群體,老一輩的宣卷藝人(主要為第一、二、三代)有部分出身貧困,第四代藝人大多數家庭情況良好,幾乎沒有生活特別貧困的情況??傮w上看,這些藝人都是宣卷演唱的愛好者,從事宣卷主要是將其作為一種謀生的手段。
1994 年版《吳江縣志》記載:“宣卷藝人多數為農民及市鎮(zhèn)貧民?!崩闲碥菚r龍出身于貧農家庭,以種田為生,早年在大隊里做生產隊長的時候,既是一個生產能手,又是文藝宣傳隊骨干。芮時龍曾幫同里宣卷藝人楊坤榮拉二胡,期間對宣卷產生興趣,并在楊坤榮鼓勵下試著上臺演唱,繼而走上了宣卷的道路。對芮時龍來說,宣卷既是自身喜好,也不失為一種賺錢營生的好方法,當時種田收入微薄,宣卷所得報酬雖不穩(wěn)定,但勉強可以貼補家中開銷。
新一代藝人(主要為第四代)加入宣卷行當多數也是受到經濟收入的吸引,認為宣卷是一個不錯的謀生方式。2009 年的統(tǒng)計數據顯示,同里宣卷班子中一年演出場數最多的班子竟高達三百三十五場,生意較好的班子一年演出三百場左右,生意一般的也在二百場以上。宣卷業(yè)務量的增加直接促進了藝人班社收入的提高,這一時期宣卷演唱所得的報酬遠超一般工人的工資,于是民眾從事宣卷的熱情高漲,不少農民和工人紛紛學宣卷、踴躍加入宣卷隊伍——陳鳳英、吳根華、計秋萍、朱海英、屠正興等都是從這一時期開始從事宣卷行當的,同里宣卷班社的數量在這一時期劇增。
現在的同里宣卷藝人基本上是職業(yè)化的藝人,他們過去曾從事過其他工作,或務農,或在某單位上班,或做生意。有少部分藝人曾經在一段時間內邊工作、邊兼職宣卷,現如今大多數藝人已停止原先的工作(部分為停業(yè),部分為退休),專職從事宣卷演唱。
同里宣卷藝人以及與他們配合演出的宣卷琴師文化水平總體較高。筆者所調查到的藝人和琴師(共計53 人)中,高中文化(包括中專)的有12 人:其中宣卷藝人有鄭天仙、石念春、計秋萍、李明華、趙華、唐美英、顧劍平等7 人,琴師有石啟承、金獻武、鄒兵、龐昌榮、凌永俊等5 人。這些藝人和琴師有些出身文藝家庭,自小耳濡目染,有些還受過曲藝類的專門培訓,良好的文藝素養(yǎng)為他們從事演唱實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同里宣卷中藝人自己改編、創(chuàng)作腳本的情況不在少數。藝人嚴其林、石念春、屠正興、潘立群等都會編創(chuàng)宣卷腳本,有時雖然卷本名稱與傳統(tǒng)寶卷相同,但內容已經過了藝人自己的加工和改編。老宣卷石念春編創(chuàng)的宣卷腳本就多達20多部,每一部都詳細到說表、唱詞、噱頭、唱腔曲調,是筆者所見同里宣卷中最為詳盡的民間編創(chuàng)宣卷腳本。原先在班子里做琴師的潘立群,2008 年起自學宣卷,他從吳江民間文化工作者張舫瀾處借閱寶卷資料,在此基礎上加以改編,變成可用于演唱的新宣卷腳本。不僅藝人,部分宣卷琴師在創(chuàng)作方面也素有研究?!白舷忌纭鼻賻熃皤I武自小酷愛戲曲和音樂,又先后在吳江和臨安的越劇團受過戲曲和音樂方面的訓練,他和妻子趙華自立班社以后,擔任班社的編導、作曲和琴師,曾取材“三言二拍”,編創(chuàng)了《雪白玉如意》(即《冒婚記》)和《金絲紅肚兜》(即《雙珠花》),近年來又根據當前社會現象自編自導了現代宣卷《禍起“雙十一”》《中國好人楊立新》等。宣卷老琴師石啟承曾在蘇州專區(qū)戲曲學校表演系學習,雖不會開口宣唱,但由于同大多數老藝人都合作過,再加上自身精通曲藝,因此在圈中備受尊敬和愛戴,不少小輩藝人自立班社之初都曾向他請教。
每一位同里宣卷藝人的性格都各不相同,他們也各有所長,有的善說表,有的好做噱頭,有的唱功精湛。由于藝人們不同的性格特征和演唱優(yōu)勢,他們在實際演唱時各有千秋。
鄭天仙出身同里鎮(zhèn)的一個文藝家庭,祖父擅唱京劇,父親擅唱昆劇旦角,胞兄鄭天霖為同里宣卷第一代名師許維鈞的弟子。鄭天仙幼時就常隨兄長的“賢霖社”出去宣卷,初中畢業(yè)后曾師從醉霓裳、醉霓仙、金月庵等學評彈,后來鄭天仙宣卷時常把評彈元素融入宣卷,以彈詞形式開篇,表演時頗為講究人物的語言和功架,風格獨樹一幟。趙華是一位活潑的青年女藝人,宣卷時眼神和表情十分到位,對各式人物的塑造生動形象,在人物語言的拿捏和角色情感的把握方面恰如其分,同時善于與觀眾互動、調動演出氣氛。女藝人金蘭芳性格內斂,恬靜寡言,由于其溫婉嫻靜的個性,尤為擅長演小姐、夫人、丫鬟等女角。藝人柳玉興質樸敦厚,繼承了師父胡婉峰的“鄉(xiāng)派”風格,說表通俗易懂,較為口語化,刻畫人物時表情到位,善于插科打諢、做噱頭,好用俗語、順口溜、歇后語等,扮演丑角時活靈活現,入木三分。
同里宣卷的藝人,以賺取報酬為目的而從事宣卷行業(yè),他們對文藝活動的興趣以及良好的文藝素養(yǎng)為演唱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各自的演唱優(yōu)勢促成他們形成多種表演風格,凡此種種均為他們組成班社、進行演出實踐奠定了基礎。
同里宣卷班社主要由繼承了宣卷演唱技能的藝人構成,宣卷班社的組織運作是整個宣卷行業(yè)運轉的前提,對其內部組織結構及傳承模式等進行探討,可以對藝人班社這個群體形成更為深入的了解,也有助于對整個同里宣卷行業(yè)生態(tài)進行進一步解讀。
同里宣卷的藝人班社至今仍活躍于演出市場,與其自身的組織運作有直接關聯(lián),其內在組織機制呈現出較強的自生性,能夠不斷適應時代的更迭。對宣卷藝人班社內部的組織運作的基本情況進行考察,更容易理解同里宣卷仍然能夠在自然狀態(tài)下傳承的原因。
1.宣卷藝人班社的內部結構與分工
第一、二代同里宣卷藝人活躍的那個時代,一個班子由6—8 人組成,其中1 人主宣,配5—7 位琴師,伴奏的樂器有二胡、笛子、三弦、琵琶、鳳凰琴等。
現在的同里宣卷班子基本上由4 人組成,分別為宣卷藝人(包括上手、下手兩人)、揚琴琴師和二胡琴師,其中宣卷藝人是班社的核心成員。雇主有特別要求時班社可增加1—2 位琴師(二胡、琵琶等)。宣卷中互為搭檔的上、下手可以為一男一女,也可以是兩位女性,男、女搭檔的情況下男性通常出任上手。吳江部分地區(qū)要求請佛必須由男性來請,這種情況下男、女搭檔的班子就相對有優(yōu)勢。通常來講,一個班子里宣卷藝人所用的木魚、醒目、碰鈴、折扇、手絹等道具為各人自備,琴師的二胡、揚琴、琵琶、笛子等樂器也是各人自己購置。
宣卷班社通常由習得演唱技能的宣卷藝人創(chuàng)立,藝人既是主宣,又為班主(或者叫“領班”),班子的其他成員由班主選定。也有少數琴師擔任班主的情況,有些在民族樂器方面略有所長又曾接觸過宣卷,有些之前在別的宣卷班子里做過琴師,他們看中宣卷是一個不錯的行當,于是萌生了自己立班,請人來主宣的念頭,曾做過班主的徐榮球、陳四海、石啟承等都屬于這類情況。然而不管是哪一種情況,班主本人都是愛好宣卷且對宣卷演唱有一定鑒賞能力之人。
大多數班子都有固定成員,但在實際演出時成員并不是絕對固定的,要根據成員各自的安排來定。比如宣卷中互為搭檔的兩位藝人,當一方沒空時,另一方可找其他藝人搭檔。再比如,“雙鳳社”琴師潘立群既會拉二胡,也會宣卷,必要時可隨時出任宣卷上手。少數班子演出業(yè)務不多,無固定成員,演出時臨時找人組班,這種情況在業(yè)內稱為“碰白皮”。
藝人在班社之間有一定的流動性,班社自身也會發(fā)生變化,或拆分,或合并重組,或解散。班主年老、生病或身故都可能導致班社的解體,此外,藝人出于不滿演出報酬、班社內人際關系緊張、演出業(yè)務難以維持等各類原因在班社之間流動是常有的事情,因演出業(yè)務繁忙一套班子臨時拆分為兩班的情形也時有發(fā)生。
2.宣卷藝人班社的經濟收入及分配
同里宣卷班社是以營利為目的民間團體,形式上與民間戲班相似?!懊耖g戲班之演出活動,盡管一些人從藝術角度予以評述,人們看戲也以演出質量來議論其上下,但作為戲劇班社,它仍是一個通過演出活動來謀生的社會集體。它的一切活動,都是為了增加經濟收入,維持和提高戲班班主及其他成員的經濟收入和生活水平。舍此,則戲班即不成立。所以從戲班來說,經濟收入仍是其經營演出成功與失敗的關鍵所在?!焙兔耖g戲班類似,每一場演出對于同里宣卷班社來說也都是相當重要的,收入是宣卷藝人班社首要考慮的問題,如果沒有經濟收入的支撐,藝人就失去了演出的動力,更重要的是沒有人愿意加入宣卷的隊伍,傳承就成了問題。
老藝人閔培傳回憶,1947 年前后同里宣卷普遍改為絲弦宣卷的演唱形式(共6 人),那時宣卷班子的收入還是以“米”來計算的(閔培傳口述訪談記錄,1988 年11 月10 日,張舫瀾提 供):
平宣(即木魚宣卷),留膳,每天白米六斗,與下手四六拆。包膳,每天加二斗。
絲弦宣卷,每天白米一石五斗。留膳減三斗。
目前藝人班社出去宣一場卷報酬為1200—1300 元人民幣,交通費用班社自理,雇主包餐食。依據傳統(tǒng)的行業(yè)規(guī)矩,每場演出所得的報酬,一個班子4 個人,按5 股開,上、下手共得3 股,琴師每人1 股。至于上、下手之間如何分配這3 股,由他們自己去商定,按照傳統(tǒng)做法宣卷上手適當多分一些,下手相對少分一些,不過如今也有不少班子上、下手平分3 股。
每場宣卷的價格基本是固定的,一個班子業(yè)務量的多少也就決定了藝人班社收入的高低。受到社會環(huán)境等方面的影響,近幾年同里宣卷生意雖有部分程度的下降,但總體來看各班社業(yè)務依舊維持在一個相對較高的水平。筆者根據高黃驥2002—2012 年在“夫妻宣卷班”、龐昌榮2006—2012 年在“紫霞社”、孫阿虎2008—2018 年在“虎英龍鳳宣卷班”以及陳鳳英2012—2018 年在“雙鳳社”中的生意記錄,繪制了統(tǒng)計圖(其中高黃驥、孫阿虎、陳鳳英為宣卷藝人,龐昌榮為宣卷琴師,生意記錄均由他們本人提 供),如圖1 所示。
圖1 同里宣卷藝人班社歷年業(yè)務情況統(tǒng)計圖
從高黃驥在“夫妻宣卷班”和龐昌榮在“紫霞社”中的業(yè)務統(tǒng)計可以看到2005—2010 年同里宣卷演出十分活躍,高、龐的業(yè)務量在這一階段一度達到高峰,之后雖有所下滑,但每年仍能維持在一百六到一百七十場。龐昌榮個人的業(yè)務并不能完全反映出整個“紫霞社”的生意狀況,實際上“紫霞社”的業(yè)務量要相對高一些,因為“紫霞社”演出時有時會另請其他琴師。據“紫霞社”班主趙華所述,那一階段班社業(yè)務尤為繁忙,常常一天要趕三個場子,連續(xù)幾年演出超過300 場/年。(訪談對象:趙華;采訪者:筆者;訪談時間:2019 年3 月25 日;訪談地點:蘇州市吳江區(qū)同里鎮(zhèn)朱家浜明德路。)藝人計秋萍也提及這一時期自己的宣卷演出幾乎年年超過200場/年。(訪談對象:計秋萍;采訪者:筆者;時間:2019 年5 月19 日;地點:蘇州市吳江區(qū)同里鎮(zhèn)。)孫阿虎的“虎英絲弦宣卷班”為新建立的班子,班子于2008 年成立以后業(yè)務量不斷增長,2018 年已達到149 場,在業(yè)內相當有競爭力。2014 年前后,受到農村拆遷的影響,整個同里宣卷市場呈現出一定的衰退趨勢,但總體來看仍相對穩(wěn)定。近幾年,陳鳳英的班子生意較好,演出繁忙的時候在同一個日期有兩家雇主前來相定,要將自己的班子臨時拆分為成兩班,再臨時招募成員參演。
長期來看,同里宣卷行業(yè)的業(yè)務發(fā)展情況與宣卷的存續(xù)狀況有非常重要的關聯(lián)。宣卷業(yè)務繁忙,藝人班社的經濟收入就會相應地提高,能夠吸引大量民眾加入宣卷行業(yè)。如若沒有經濟收入作為支柱,愿意從事宣卷演唱的人將會減少,傳承也就難以進行,畢竟單憑純粹的興趣愛好很難長久,無償勞動也不具備可持續(xù)性。
同里宣卷班社的演唱活動能夠代代延續(xù)主要依托宣卷藝人,藝人是宣卷的演唱者,也是宣卷的傳承者。他們是如何學藝的?演唱技能傳自何人?傳承通過何種方式進行?這些都是接下來要探尋的問題。
同里宣卷藝人的傳承基本上都遵循一定的傳承關系(少數自學藝人除外)。由于缺少文字資料,僅僅憑借藝人的回憶,傳承譜系大概可從現在尚健在的宣卷藝人算起向上推三代,更早的情況便難以知曉了。同里宣卷在近現代形成了四大主要流派,分別是許維鈞開創(chuàng)的“許派”、徐銀橋開創(chuàng)的“徐派”、吳仲和開創(chuàng)的“吳派”和褚鳳梅開創(chuàng)的“褚派”,詳細譜系參見《中國·同里宣卷集》中的“同里宣卷藝術四大流派和班社傳承譜系表”。當然,還有不少在這四大主流派別之外的藝人,也都各有特色。
同里宣卷藝人的傳承大致可分為四種類型:一是師徒傳承型,二是自學成才型,三是家族傳承型,四是綜合型(綜合了兩種及以上傳承類型)。就現在還在演出的15 個班子的30 位宣卷藝人的情況分析,絕大多數是靠師徒傳承,家族傳承的現象很少,具體情況如表2:
表2 現存同里宣卷藝人傳承類型統(tǒng)計表
同里宣卷的傳承以口傳心授為主。雖然當地也出現過寶卷的傳抄,但藝人拿到卷本是不可以直接宣唱的,卷本內容只是一個故事梗概,具體情節(jié)編排還要靠藝人自己構思,什么情節(jié)對應什么唱腔,某個角色的動作、神態(tài)又該如何設計也都要藝人自己把握,他們在實際演出時是脫離卷本的。此外,能否在劇情發(fā)展中適當加入一些噱頭來活躍氣氛也要看藝人自己的本領。芮時龍告訴筆者,其師許素貞在教自己宣卷時并沒有傳給他手抄本,他說:“她(指許素貞)唱一本書,就(口頭)教給我一本書。”(訪談對象:芮時龍;采訪者:筆者;時間:2019 年3 月2 日;地點:蘇州市吳江區(qū)同里鎮(zhèn)葉澤湖花苑)嚴其林也說自己跟老師許素貞學藝時,許師主要通過口述的方式教給他宣卷的要領。宣卷的間歇許師就教嚴其林宣卷,起初教他如何“和卷”(宣卷下手參與演唱的一種形式),接著又教他如何“接書”(同里宣卷演唱中二人搭檔演唱的一種形式),后來在如何扮角色、做功架以及什么角色在什么情節(jié)應當配什么唱腔等方面?zhèn)魇诹怂簧偌记桑ㄔL談對象:嚴其林;采訪者:筆者;時間:2019 年3 月31日;地點:蘇州市吳江區(qū)同里屯 村):
剛開始是和卷。后來,她就教我:“你要站起來,接書。”比方說,她的書說完了,說:“傭人走出?!蹦敲础皞蛉恕钡慕巧褪俏?,我就要接:“啊,小姐,傭人來了。”然后站起來,接著唱。
……
她后來又教我怎么扮角色。她跟我說,相公出來要搖折扇,小姐出來要這樣翻個身。
同里宣卷藝人學藝不是以專業(yè)培訓的模式,而是跟著師父出去演出,現場觀摩學習,因而許多藝人常常講他們所謂的拜師學藝與其說是“拜師父”,倒不如說是“跟師父”。師父常在演出空閑為徒弟講授當日所宣寶卷的主要內容、章回結構、唱腔曲調、動作神情等,請、送佛等儀式的操作一般也由師父傳授,徒弟在師父演唱時默記師父的說表和唱詞,必要時可以紙筆記錄,有不懂的地方再向師父請教。由于同一本寶卷要宣很多次,徒弟就在師父不斷地重復演唱中鞏固相關內容和技巧。學藝過程中,藝人主要通過“聽”和“記”(包括筆記和心中默記)的方式學習,師父在主要程式和技巧上予以提點,很少一句一句地教唱。這些宣卷藝人,繼承了同里宣卷的演唱技能,他們對這一技能的延傳成為了宣卷班社實際演出運作的先決條件。
當下,不少民間說唱藝術的演出活動由于受到過多的外來干涉,已經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原初的形態(tài),而同里宣卷的藝人班社基本上一直以自然狀態(tài)存在并發(fā)展,在目前仍然擁有著活力,他們的存在留下了彌足珍貴的范本,讓人們通過對他們的了解,對他們的組織運作與傳承模式的透視,一窺民間說唱藝人班社的原生態(tài)。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吳江當地民眾賧佛祈福的信俗未滅,宣卷賴以生存的社會心理基礎還在,宣卷的藝人班社也在不斷做出改變以適應新的社會環(huán)境,除此之外,穩(wěn)定的收入為藝人班社的生存提供了保障,為宣卷演唱的開展提供了良好的經濟動力,如此,同里宣卷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都將會傳承延續(xù)下去。正如鄭土有所說:“民俗信仰活動中的需求,是宣卷得以存在的一翼;有一定的經濟收入,藝人生活有保障,是宣卷能夠傳承的另一翼?,F實生活中有需求,又有人愿意從事這項工作,只有具備了這兩個翅膀,宣卷才能得以活態(tài)傳承?!北疚膶ν镄硭嚾税嗌绲膫鞒鞋F狀進行調查研究,是從主體層面去解讀同里宣卷承續(xù)問題的一種嘗試,也期望可以為其他民間說唱藝術的傳承研究提供一個具體的案 例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