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華
梅蘭芳和湘人的緣分不淺,葉德輝、易順鼎、易培基、齊白石、歐陽予倩都是梅蘭芳的故交或粉絲,發(fā)表了不少捧場的詩詞。尤其是易順鼎,在梅蘭芳出道之初即加以揄揚,在遺老圈大力推介,被時人稱為“梅黨”。梅蘭芳感念其知遇之恩,“饋珍藥。既歿,致重賻,哭奠極哀”。湘人對梅蘭芳的到來期盼已久,二十余年數(shù)次傳聞其來湘演出,都沒有落實,直到民族危機日益嚴重的1937年春天。梅蘭芳劇團演出的具體細節(jié)已經(jīng)隨風而去,《梅蘭芳全傳》也語焉不詳,只有從舊報刊和舊人回憶文字中可以還原些許真實情形。
邀請梅蘭芳劇團來湘的是長沙大戲院老板蕭石朋、蕭石勛兄弟。蕭石朋,長沙縣人,1915年加入中華革命黨,同年創(chuàng)辦《湘省日報》,后擔任過新寧縣知事、《湘報》總編輯、上海《申報》駐湘特派員、長沙市新聞記者聯(lián)合會監(jiān)察委員等職務。經(jīng)過多方努力,蕭石朋在1937年2月底談妥了梅蘭芳劇團來湘事宜。3月9日,長沙大戲院在湖南《國民日報》預告了開演日期、頭三日戲目、演員和票價等事宜。劇團藝員五十余人,梅蘭芳之外,還有劉連榮、姜妙香、蕭長華、朱桂芳、奚嘯伯、楊盛春等;特座四元八角、優(yōu)座三元六角、雅座二元六角、正座一元六角、東樓一元六角、西樓一元六角、后樓一元二角、廂座一元二角。預告當日在青石橋開始售票,同時發(fā)售類似劇情簡介的《梅劇集》,每本六分錢。這次破天荒地提前近十日售票,刷新了長沙劇場的最高票價,也是第一次要求對號入座,但毫無懸念地一售而空。
梅蘭芳在3月16日抵達長沙,次日在青年會與新聞界見面,3月18日如期開演,果然火爆異常,劇場觀眾擁擠,反應熱烈。省主席何鍵、省保安處長劉膺古等要員帶領全家前排就座,除了重要公務以外,每場必到。一大群英國、日本、美國等外國僑民引人注目,梅蘭芳的私人秘書李斐叔將預備好的英文說明一一分送。茶房見縫插針,不停地往空隙處塞凳子。戲院見機增售每張一元的站票,每晚售出兩三百元。票務人員、劇場茶房乘機加價牟利,一張站票就加價六角,長沙大戲院不得不登報聲明,揚言要報警追究。每杯一毛五分的清茶每晚賣出三百多元,算來觀眾超過二千人了。包車夫按照慣例可以免費入場,但實在太擁擠了進不去,于是和軍警發(fā)生沖突,打壞了戲院懸掛的梅蘭芳大照片。
湖南《戲報》唯一爭取到了對梅蘭芳的采訪,該報主編黃曾甫轉贈了鄭家溉的書法作品“萬人空巷看梅郎”。鄭家溉是晚清翰林、著名書法家,為逃避日本侵略者和偽滿洲政府誘逼,1934年毅然舉家從北京遷回長沙縣,1944年在湘鄉(xiāng)被日軍拘押而英勇投水自殺。國民議會議員周震鱗書寫了“洞庭春滿”贈送梅蘭芳,還有人書寫“聲色無雙”上款稱梅蘭芳為“藝術博士”。有文人作詩記錄盛況:“滿城爭說梅蘭芳,公子哥兒盡發(fā)狂。小姐佳人均要看,老爺含笑解財囊。包銀三萬聘梅郎,場券先售價已償。十日以前無座位,劇團獲利破天荒?!?/p>
如此火爆的行情帶來了商機。當時,由中央廣播事業(yè)管理處建設的長沙廣播電臺正在調試期間,于是趕緊向交通部長沙電話局商量,臨時趕設專線,在3月18日晚開始轉播梅劇團表演。華南無線電器商行、天聲無線電行立即刊登收音機廣告:“此次梅蘭芳劇團來湘表演,敝行應聽眾之需要,又到大批經(jīng)濟四燈機,每架十元,可供全家之收聽。”“收聽發(fā)音清亮,與面聽無異?!遍L沙城里收音機一時售罄,商家趕緊從漢口調貨。又有人作詩:“萬人歡動看梅郎,戲票追求舉國忙。何似收音機下坐,香煙茗茶聽新腔?!碑敃r收音機是稀罕物,一般民眾尚不敢接觸,每架十元也非普通人能消費,所以分流觀眾的作用有限。衡山縣鄉(xiāng)紳風聞梅蘭芳將游覽衡山,籌備邀請梅蘭芳義演,借機籌集建橋資金。
梅蘭芳劇團在長沙到底演出了多少天,有哪些戲目?《京劇文化詞典》記載:“從1937年3月18日至31日的十四天中,演出了《宇宙鋒》《西施》《鳳還巢》《洛神》《木蘭從軍》《廉錦楓》及三四本《太真外傳》等近二十出戲?!薄逗蠎蚯尽酚涊d梅蘭芳劇團演出十二天;《湖湘文庫(乙編)·湖南老商號》記載梅蘭芳劇團“連演十天,場場爆滿”,還有演出十三天、十四天等不同說法。通過整理長沙大戲院在湖南《國民日報》刊登的廣告,結合親歷者張佛言等人的回憶,可以還原梅蘭芳劇團在長沙演出的具體日程:
3月18日,全本《宇宙鋒》(夜場)
3月19日,《探母回令》(夜場)
3月20日,前部《西施》(夜場)
3月21日,《汾河灣》(日場),后部《西施》(夜場)
3月22日,《鳳還巢》(夜場)
3月23日,《武家坡》《銀空山》《大登殿》(夜場)
3月24日,《洛神》(夜場)
3月25日,《槍挑》《穆天王》《寶蓮燈》(夜場)
3月26日,《木蘭從軍》(夜場)
3月27日,《雙曲》《法門寺》《奇雙會》(夜場)
3月28日,《廉錦楓》(日場),三本《太真外傳》(夜場)
3月29日,停演一天
3月30日,四本《太真外傳》(夜場)
3月31日,《春秋配》《金山寺》(夜場)
4月1日,全本《三娘教子》(夜場)
4月2日,《霸王別姬》(夜場)
4月3日,《黛玉葬花》《美人計》(夜場)
4月4日,《生死恨》(夜場)
4月5日,《蘇三起解》《貞娥刺虎》(夜場)
4月6日,《玉堂春》(夜場)
4月7日,《天女散花》《五花洞》(夜場)
4月8日,《貴妃醉酒》《紅線盜盒》(夜場)
由此可見,梅蘭芳在長沙實際演出二十一天,戲目達到三十多個。演出日期較長而不能重復,《黛玉葬花》等許久未演的戲也搬出來了。其實,長沙大戲院與梅蘭芳劇團最初約定十天,見行情火爆遂協(xié)商延長九天,最后在何鍵夫人黃蕓芷的要求下,為湘省貧兒院和貧民產(chǎn)育所籌集善款義演兩天。
劇場熱鬧賣座、一片喝彩的背后,還有激烈的批評聲?!睹诽m芳全傳》有一小節(jié)題為“巡回演出中的長沙風波”,說長沙各報均刊文攻擊,一直罵了十天,后在葉寅亮的疏通下才有緩解,但始終沒有一篇捧場文章。有人指出,梅蘭芳如此被罵,只有在此幾年前上?!段膶W周報》出過一期梅蘭芳專號,趙景深等大肆批評,但也不如長沙報界異口同聲、火力猛烈。
湖南《大公報》、長沙《力報》、《晚晚報》等小報積極參與,表現(xiàn)十分突出。湖南《大公報》先后發(fā)表《梅蘭芳與國粹》、《梅郎入京補述》、《梅郎談屑》、《梅劇團公演之第一日》(之后每日一篇,共五篇)、《梅蘭芳論》(連載十一日)、《送梅蘭芳行》;長沙《力報》先后發(fā)表《“拒梅”與“望梅”》《迎梅雜感》《從梅蘭芳來長沙說起》《請梅博士出境》《攸園居士口中之梅毒》《看梅和賞梅》等。一些文章從標題就能聞出火藥味,其他文章中夾雜相關內容,如三言兩語的評論,還有市民對話、一句話新聞、竹枝詞、打油詩等,或詼諧或深刻,基本是批評的主題,觀點卻是發(fā)散性的,從“梅博士”輻射到社會制度、文化等各個方面。
梅蘭芳來之前,嚴怪愚直言:“千萬不要演《討魚稅》《刺虎》那一類挑撥階級意識及《天女散花》《霸王別姬》那一類浪漫、萎靡、頹廢、空洞、迷蕩的劇本?!毖莩鍪嗵旌?,嚴怪愚又以《請梅博士出境》為標題,毫不客氣,指責舊劇讓人墮落:“聽見梅‘博士’的歌喉,他們忘記華北戰(zhàn)士們的吶喊了;看見梅‘博士’的朱唇,他們忘記華北戰(zhàn)士們的鮮血了;聽見臺上的鑼鼓,他們忘記華北的炮火了。”有批評者直接說:“送你一個忠告,畹華,你別再唱戲了。”客氣一點是“梅博士”,不客氣就是“梅毒”。民國初年就有“梅毒”之說,但那時強調梅蘭芳感染力強,現(xiàn)在是“惡毒腐敗”的代名詞了。湖南《大公報》有文章《攸園居士口中之梅毒》,署名“六○六”,這是一種消毒藥品,顯然作者是以治療者自居了。
經(jīng)歷了種種不容易,梅蘭芳自然大為不快,原計劃的衡山之行取消。但是,不快還是不能公開,梅蘭芳在湖南《國民日報》留下客氣的告別啟事,再次來湘要在將近二十年以后,那時已經(jīng)換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