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曉明
和平鴿是一只灰色的鴿子。除了貪吃、慵懶、肥膩以外,似乎與別人的鴿子沒有什么不同。
和平鴿小主人的外號也叫和平鴿。和平是本名,每天與鴿子同吃同睡同玩耍,于是,得此大名。
和平的爸爸是一位參加過珍寶島戰(zhàn)斗的部隊轉(zhuǎn)業(yè)人員,戴紅花,做報告,在稻花鄉(xiāng)風光了好一陣子。
我們眼里,更風光的是和平。從小到大,爺爺奶奶瞧這唯一的長孫從來都是一副月牙眼;父母就更不用說了,金貴得像個人參娃娃。烈日炎炎的雙搶時節(jié),正午的稻田像被煮過一般,腿邁進去燙得生疼,我和妹妹揮汗如雨搶割搶插,和平倒好,十二歲時還沒下過一回田。
有一年暑假前,老師布置勤工儉學任務(wù),每個人必須撿拾10斤以上稻穗,特別強調(diào)不許弄虛作假。那天,他打著小陽傘,肩上托著小鴿子,白鞋白襪來到田邊,可是,小半天硬是沒下田。捆完稻穗,我問:“和平,有散穗不撿,等下耕田耘稻就被泥埋了!”他看看我,又瞥瞥田,居然撇著嘴說:“臟不拉嘰,我下不了腳!”
揚長而去。
交谷子到學校時,和平媽給我們幾個小伙伴的書包里塞滿了八月瓜——這是他家特有的水果,據(jù)說是和平爸戰(zhàn)友特地從遠方寄來的種子。這瓜真不賴,輕咬一口甜津津……我們毫不猶豫地淪陷了。果然,沒有一個人過問和平勤工儉學成果的來歷。和平交了全校最多的糧食,戴著大紅花,那模樣比他爸做報告時都神氣。
小學四年級后,村小已經(jīng)滿足不了我們的需要了——五年級的孩子得翻山越嶺走七八里山路去外村中心小學上學。
記得那時的我們學習了一篇叫《早》的課文。我們幾個孩子熱血沸騰,成為大作家不一定行,但每天不遲到一定可以。
后來,豈止是不遲到,大家越起越早。有一回,星月蒙蒙,到了學校,天居然還沒有亮。在校園里溜達了半天,起夜的敲鐘大爺見了,大惑不解:“才四點多鐘,你們幾個小崽子干嗎?”
我們面面相覷,轟然大笑。
和平呢,可以肯定地說,小學階段沒有起過一個早。我們向他媽告狀:“和平媽媽,老師今天又批評和平了,第一節(jié)都快上完了,和平才揉著眼睛來學校,來得晚不說,上課還睡覺,老師說他是千年睡獅?!?/p>
和平媽媽嘆了一口氣,笑著說:“我家和平天生瞌睡大,讀書慢慢來,急不得?!?/p>
三毛又添火:“和平睡醒了還偷偷給桌子里的鴿子喂食,作業(yè)全是抄的?!?/p>
和平媽媽無可奈何地說:“鴿子是他的命根子,到哪兒都忘不了,和平太善良太有愛心了……”
農(nóng)村里的孩子想出人頭地,除了讀書就是當兵。我家里條件一般,還有妹妹要讀書,中考成績居全縣前列的我選擇了不交學費還每月發(fā)生活費畢業(yè)后還能由國家分配工作的師范學校。和平爸爸的部隊接受了他。那時,農(nóng)村兵可不是想當就能當?shù)?,要知道,如果在部隊提了干,轉(zhuǎn)業(yè)就能吃皇糧。即使只能干個班長,回到農(nóng)村,也有機會當村長——和平爸爸的村長就是這么來的。
不過,后來聽人說,和平吃不了部隊的苦,沒滿服役年限,居然逃了。很長一段時間,和平爸爸都有些元氣不足,那洪鐘一樣的嗓門兒總是憋著一股痰沒吐似的,不爽利,不清澈,讓人聽著喉頭發(fā)癢。
再后來,又聽說和平成天在家躺平。父母看他老大不小,一不成家,二不務(wù)正業(yè),只會逗鴿子學鳥語,情急之下動了手。沒想和平并不買賬,脾氣上來,一扁擔下去,老父親的胳膊就折了。
后來,我在省城一所學校當校長。一天,給學校維修垃圾轉(zhuǎn)運站的師傅到我辦公室簽字結(jié)賬。抬頭,一張又黑又瘦印滿滄桑的臉出現(xiàn)在我眼前。居然是他!
和平十分欣喜,客氣地說:“你是校長??!以后維修的活兒必須叫我啊,隨叫隨到!”
晚上,我請他下館子。酒過三巡,他突然失控大哭:“老媽得癌癥,拖了半年過世,我沒本事,一萬元都拿不出來……勞碌了一輩子,臨死連像樣的醫(yī)院都沒進去過……癌癥是絕癥,但怎么也得進醫(yī)院治治吧!我這個唯一的兒子,能做的,就是給辛苦了一輩子的她燉了碗鴿子湯喝……”
一條悲傷的河流倏然而至。
我這兒時的伙伴,不再叫和平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