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莫遲[北京大學中文系,北京 100871]
時間性,是小說最核心的特征之一。小說(fiction)的本質是虛構,而時間是虛構的重要組成部分。一方面,時間的流逝,是故事得以形成和發(fā)展的基礎,每個故事作為未被加工過的素材都有自己發(fā)生的時間,這種時間性多體現在作品內容中;另一方面,同一個故事在敘述時可以采用不同的敘述時間,敘述者站在哪一個時間節(jié)點、用什么順序進行講述、采用哪種敘述頻率和速度,都會影響到最后在文本中呈現出的表達效果。這層意義上的時間性除了包含在小說內容里,也體現在小說的結構上。任何作者都無法脫離這一要素去架構一篇小說。時間成為人們在文藝創(chuàng)作中關注的焦點:蒲寧在《輕輕的呼吸》里打亂了整個故事的時間線;弗里德里克·布朗以一篇《末日》展示了一次對逆轉時間的嘗試;《如夢之夢》里賴聲川建構出三層時間的嵌套……劉以鬯(1918—2018),香港著名記者、編輯、小說家,他曾在一篇發(fā)言稿《現代中國短篇小說的幾個問題》中說:“沒有格局的敘述是故事,有格局的敘述才是小說?!眲⒁咱诵≌f敘事格局的架構,往往與特點鮮明的時間處理手法密切相關?!洞蝈e了》就是這樣一部作品。
《打錯了》分成前后兩部分。兩部分的上半部分完全一致:陳熙在家接到麗嫦的電話,約他去看電影,他洗漱、更換衣著后拉開大門;而后半部分則走向了不同結局:在第一部分里,陳熙乘電梯下樓,走到巴士站,和一個老婦、一個女童一起被失控的巴士撞死;在第二部分里,他接到一個打錯了的電話,掛斷電話后乘電梯下樓,走向巴士站時,目睹了一場車禍,一個老婦和一個女童被失控的巴士撞死。
在現實中,我們既不能回到過去、改變過去,也無法同時身處兩個不同的時空,因此時間對人們來說是線性的,這種“只有一次”為時間覆上一層神秘感,使時間中隱藏的多種可能長久地成為人們想象、談論、研究、思索的對象。而劉以鬯借助小說的虛構性,建造了一個“叉形時空”:單一的時空,在某一節(jié)點分叉,于是事態(tài)發(fā)展走向不同的方向與結局;用《打錯了》這樣一篇作品,為讀者演示了同一時空存在的不同可能;展現了任何一段再平常不過的時間,是如何被某個不起眼的契機剖成多部分,最終走向無數個互異甚至互斥的結局。
可能性已經不是一個新鮮話題,許許多多的文藝作品都對此話題有所討論。從博爾赫斯的《小徑分岔的花園》,到德國導演湯姆·提克威的電影《羅拉快跑》,再到前一段時間大火的網飛劇集《暗黑》,主題都離不開“同一時間的兩個故事”。《小徑分岔的花園》里的一段文字,很好地闡釋了文學作品中的時間分叉:
在《打錯了》里,劉以鬯沒有“選擇所有可能性”,而是在極其有限的篇幅里,選取了彼此相差最大的兩種可能性的極端,即生與死。一二兩部分之間是平行的關系,二者有關系而又相互獨立,每一段單獨成為一個故事。如果我們把這兩部分的順序顛倒,也不會傷害文意——同樣是同一事件的兩次重復,兩種可能的同時上演。小說這種外在形式上的平行輔助了主旨的表達——這樣的安排更方便讀者隨時比較兩部分間的相同與相異,描繪出同一段時間中故事的兩種不同發(fā)展方向,進而向我們展示,一個人的生命進程中,可能隱藏著多少種不同可能性;除了此地此景,我們的“現在”還有多少種模樣。
引發(fā)結尾不同可能性的偶然事件是一通打錯了的電話——打錯了,意味著電話的內容對主人公陳熙來說是毫無意義的。作家把轉折點放在這樣一個最不起眼的小事上(它的唯一功效就是產生了一個時間差,然而最后卻避免了陳熙的死亡),相當于將推動故事分叉的契機本身的意義降到最小,將其偶然性放到最大。由此在時間的多重可能之外,引出故事的另一層含義:一個微小事件是如何觸發(fā)了人生命中的某個機關,進而產生多米諾骨牌效應,推動或避免大事件發(fā)生的。
除了結局的大不同,小說兩部分之間大段的相同也同樣引人注目:在陳熙接電話之前以及接電話后的一系列行為,在小說中都重復敘述了兩遍。有大量的小說和電影,同樣涉及兩個結局或者多個結局,然而它們的處理方式是直接列出幾個不同的結局,由讀者或觀眾后期自己在腦海中加工形成不同的故事,從而表達不同的寓意,那么《打錯了》是否也可以沿用這一方式?重復的敘述意義何在?
應該承認,減少對相同部分的重復而只是分別敘述時間分叉后的不同故事線,對于《打錯了》來說理論上是可行的,讀者完全能夠理解作家的意圖;但劉以鬯不厭其煩地將兩個故事中未因受偶然性影響而發(fā)生改變的部分復制搬運,的確收獲了更好的效果。
對于篇幅較長的作品,同一事件敘述的頻率如果過高,就可能對讀者閱讀的耐心形成極大考驗;但在《打錯了》不到一千五百字的篇幅顯然不存在這個問題,重復反而變得非常重要而不可略去??梢哉f通過提高敘述頻率讓讀者意識到兩個文段的相似性,是作者敘述過程中最重要的意圖之一。因為唯有這樣,“大同”與“大異”才得以相互彰顯。如果僅僅告訴向讀者時間分叉后結局的不同而并不交代在此之前的相同,那小說最終能表現出來的旨意就變得十分簡單了——即偶然的推動力,和不同可能性之間截然不同的面貌。但對時間分叉之前故事線的反復敘述,相當于向讀者展現了“分叉點”的出現背景的一致性。這樣的安排,不僅使閱讀過程中的視覺沖擊以及情感沖擊變得更加強烈,同時也使小說的主旨變得更加復雜:除了展現偶然事件可以推動人生的多米諾骨牌倒向不同方向,還多了一層意味——最終的天壤之別,竟然在開端處如此相似,甚至重合。也就是說,小說不單講述了人生的不同,也講述了人生的相同。小說中的對比,一方面體現于兩個部分生與死的互斥結局上,另一方面,從更宏觀的視角來看,表現在兩個文段前半部分的巨大的相合和后半部分巨大的相斥上。同與異互相襯托、互相強調,更展現了人生的荒誕和變化多端、命運的神秘與難以預測。
這樣經過形式上特殊安排的小說,很大一部分都呈現出游戲性,但《打錯了》更傾向于具有一種哲理性。這篇作品向我們揭示了“偶然”這樣一個不可捉摸又讓人好奇而恐懼的話題。讀完小說我們會陷入沉思:可以猜測——這種偶然像尖銳的石子散落于生活的方方面面,把流動的時間劃開,分出無數條細小的支流。而我成為現在的我,是幸運抑或是不幸?是不是如果在一些我們不曾留意的事情上做出改變,我們的人生在現在這樣一個節(jié)點上就是完全不同的樣貌?我的出身,我所處的環(huán)境,我的性格與運氣,有多少受著偶然的悄悄操縱?是小說家在此放大了偶然的作用,還是說我們生活中每個看似不可避免的必然事件,都與之前某件我們沒有察覺的小事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偶然事件的發(fā)生,是否又是另一種必然?
劉以鬯先生終其一生都在不斷進行小說實驗、在小說表現形式上推陳出新,創(chuàng)作出許多非常前衛(wèi)的、具有革命性的小說。也許在寫下這篇小說時他只把它當作一次文字實驗而并沒有賦予它太過厚重的意義,但讀者的思維延展,的確豐富了小說的內涵,畢竟作者完成創(chuàng)作時,故事僅僅是半成品;經過讀者的閱讀、想象和思考,小說的意義才得到充分發(fā)掘與豐富?!洞蝈e了》引發(fā)如此思考,是我們的收獲,也是小說本身的收獲。
① 《現代中國短篇小說的幾個問題》,1981年8月10日在“中文文學周”專題講座上的發(fā)言。
② 〔阿根廷〕博爾赫斯:《小徑分岔的花園》(1944)。此據《小徑分岔的花園》,王永年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所收。